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是一座日伪时期创立的老厂。它的主导产品早在计划经济时代就已老化,进入市场经济,企业缺乏后劲,产品结构难以调整,彻底丧失市场,处于无可奈何的状态。俗话说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这就好比一个连年补考的差生,一拖再拖,也就彻底失去升学的转机。前几年订货会上还能见到几张订单,厂里安排小批量生产,三吨玻璃纤维带子,五吨玻璃纤维绳子,一个车间开动机器织上十天半月,活儿就完了。活儿是完了,环境却污染了。每逢刮风,吹得玻璃丝儿四处飘扬,钻进衣裳里扎得肉疼。周围居民多次聚在工厂门前集会,高呼口号表示抗议。如今,新型材料的广泛使用促使新兴企业纷纷崛起,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订单彻底断绝。积压在仓库里的玻璃纤维,毫无用处反而成了公害。江有礼深知,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只能彻底转产。转产一要拥有资金,二要拥有先进技术,三要拥有占领市场的产品。
可是,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什么都没有。全厂一千多名职工,每月工资总额五十八万。如今厂里只能发给职工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也是银行的贷款,属于苟延残喘。
前几任厂长,都是上级主管集团派下来的。有胖的,有瘦的,有高的,有矮的,也有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有孔繁森式的,也有王宝森式的,品种齐全。唯独这次贺允旺下台,上边居然提出民主选举厂长。江有礼虽然当选,但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江有礼与上级主管集团的总经理倪德葵素不相识。一般来说上边是不会轻易将一座企业交给“外人”掌管的。这次上边要求大中华玻璃纤维厂民主选举厂长,恰恰说明上边已经对大中华玻璃纤维厂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
这恰恰意味着放弃。于是,江有礼就在自己上任的第三天,怀着丑媳妇见公婆的心情来到主管集团的办公大楼朝拜顶头上司。
上级主管集团的全称叫做T市建筑材料工业总公司。总公司的总经理倪德葵是个年纪只有三十几岁的小伙子,人称倪总。据说倪总是冯副省长的外甥。不惑之年的江有礼对这种情况早已不惑,他走到倪总的办公室门外,对值班的秘书说:“请问小姐,我今天能见到倪总吗?”
小姐双目圆睁:“请您称呼同志。”
江有礼就重说一遍:“请问同志,我今天能见到倪总吗?”
口红涂得很浓的同志小姐看了看江有礼的工作证。江有礼的工作证职务一栏仍然写着“副科长”。她递给这位副科长一张小纸片儿,上面写着:26号。
江有礼问:“请问同志,倪总现在谈到第多少号啦?”
秘书同志说:“今天是总经理接待日,中午食堂有偿供应饭菜。你排在26号大概要在下午二点到三点之间才能谈上话。”
江有礼感到莫大满足。T市建筑材料工业总公司秩序井然。这真是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大好形势。无论是黎明还是傍晚,这里都是静悄悄的。
这时,江有礼竟然想起自己的双筒猎枪。他知道,这座城市滨海地区芦苇荡里的野鸭子越来越少。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就是人类伸出的猎枪太多。近几年来,这座城市涌现出来狩猎爱好者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这座城市残疾人的总和。
江有礼对自己放下猎枪立地成佛的壮举感到自豪。他很想转业为钓鱼爱好者。同是向大自然索取,钓鱼似乎愈发能够显现人类不急不躁的性情。想到这里,他为自己有所皈依感到满足。
中午,江有礼在总公司食堂里吃了顿炸酱面。食堂的大胖子以为他是前来上访的下岗职工,多给盛了一勺酱,还劝他遇事不要钻牛角尖儿。大胖子好心没有好效果,面条咸了。饭后他四处寻找水源,抬头竟然看见刘宝盈。他兴奋起来,大声喊着“弦儿!弦儿!”
这地方的京剧票友管操琴伴奏的叫“弦儿”,以示自己是“角儿”。
弦儿被角儿的喊声吓了一跳。正在食堂里进膳的机关干部们也被这充满民族传统文化特色的称谓所惊动,纷纷停住嘴巴,送来目光。
角儿说:“刘宝盈,到处都找不着你,这程子跑到哪儿去啦?”
弦儿说:“我忙着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啊!你怎么跑这儿吃忆苦饭来啦?”
江有礼咽下最后一口炸酱面,告诉刘宝盈自己如今已经当上了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厂长。刘宝盈听罢,微微一愣,连连摇头,满脸绝望的表情。
“你一爱好打猎二爱好唱戏,这声色犬马都让你占全啦,还不成了亡国之君啊!这一回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算是彻底完蛋啦!”
江有礼很是不悦:“你是说我根本不够当厂长的材料?”
刘宝盈若有所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说,上边同意让我当厂长,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决定放弃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啦!”
刘宝盈笑了:“全中国只有一个人跟我的智商不相上下,就是你。好吧!既然你一步迈进火坑里当了厂长,我呢也想辅佐辅佐你。厂里不是急着创收吗?今天晚上六点钟咱们在金海湾饭店二楼雅间见面。你知道金海湾的老板是谁吗?金丽琴!”
说罢,刘宝盈急急忙忙走了。
金丽琴�江有礼心里寻思着。金丽琴是谁呀�这名字听着挺熟,可就是想不起此君何许人也。想不起来也就不想了。江有礼找到茶炉喝了一点儿开水,心里踏实了。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江有礼终于见到了年轻有为的倪德葵总经理。倪总虽然年轻却显得极其老练,笑了笑说道:“今天是总经理接待日。看了秘书送来的登记单我就批评了她。你是全厂职工民主选举产生出来的厂长,怎么能像一般来访者一样让你等上大半天呢。”
江有礼说:“倪总您真是平易近人。我呢就是一般来访者。大家选我当了厂长,我既没有思想准备,也没管理能力,心里一下子就乱了。今天来见见您,想听一听总公司有什么指示……”
倪总笑容满面,告诉江有礼如今是简政放权,企业实行自主经营。建筑材料总公司其实只起一个宏观调控的作用。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改革开放道路,只能依靠全厂职工去闯,总公司的职责就是为企业服务。
听了倪总这番话,江有礼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上级彻底放弃了大中华玻璃纤维厂。他递给倪总一支烟,被对方谢绝。他做出最后的试探,请求倪总雪中送炭,给厂里解决八十万元人民币的贷款。倪总笑了,摇了摇头。
倪总表示贷款无望,然后向他讲了一番道理。江有礼心中暗暗说道:“操你妈的,正事不办,光耍嘴皮子,一群新时代的衙内。”但脸上却做出极其谦恭的表情,连连朝着倪总点头,仿佛小学生在听班主任的训话。
见江有礼如此听命的样子,倪总感到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浑身非常舒服。
江有礼也就起身告辞了。
走出总经理办公室他又看到那位女秘书。恶作剧的心理驱使他凑上前去低声问道:“同志,您知道去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坐几路公共汽车吗?”
女秘书脱口说道:“坐九路,在万柳公园下车。”
走出总公司大楼他心里暗想,是啊,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的确确坐落在一个人所共知的甲级地段。怪不得房地产开发商们全都色迷迷盯着那里的地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