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启德机场降落的时候,我立即感到香港的狭小。机场傍海而建,诉说着寸土寸金的故事。数也数不清的班机起起落落,日夜不停。在这巴掌大小的地方,创造了东方经济的神话。
启德机场是一块忙得发烫的土地。这就是香港。
通过机场海关时,核查护照的是一位身穿制服的白人女士。她抬头看了看我,微微一笑将护照递还。世界上只有人类的微笑是不分国界的,于是我在灿烂的微笑里走进香港。
是啊,多少年前在我的学生时代,就从地图上看到香港这个地方。那时候香港意味着外国。对我这个北佬来说,外国的香港更是一个遥远的地方。那种遥远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同时还意味着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或者另外一种生存选择。那时候当然还没有“1997”这个概念。香港在中国人心中总是显出不甚清晰的样子。像一个走失多年面目不清的孩子,更像一笔搁置久矣并且无人提起的债务。
在尖沙嘴,在中环,在旺角,在浅水湾,无论在什么地方,香港的人群之中最多的还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华人。是啊,同为炎黄后代,一种亲切的情感油然而生。但是千万不要忘记,你只是一个内地人,他们却自称“香港”人。
香港人在全力将自己融入这个世界的同时,也学会了全力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区分开来。或许这就是“香港人”的真正含义吧。
客居香港的日子里,我曾留意捕捉着香港人的心态。走在街上问路,当香港人听出我是一个北佬的时候,总是要说道:“对不起,我的普通话讲得不好啦。”
在这里,我访问了亿万富翁,也结识了普通蓝领。给我的印象是他们虽然阶层不同,却都在用功学习普通话。在香港的嘈杂之中,我蓦然听到1997的脚步正朝着这里咚咚走来。无论个人意愿的悲与喜,这都是时代的进程。
香港,毕竟很快就要回到祖国的怀抱。1997也毕竟是一个不容回避的客观现实。长期生活在英国统治下的香港人,竟然不声不响地开始整理他们的“常用辞典”。
面对东方之珠,我认为最佳的观察方式就是瞭望。面对多元文化的香港,你只能瞭望。瞭望之中你会发现,香港这地方,既无法以理念来概括,也不能凭感性去意会。
一个内地人走在香港繁华的大街上,心中最好不要萌发改造香港的念头,尽管这种念头颇有气吞山河的气势。然而你也不要轻易就去迎合香港和香港人。那样的话你将落入一个尴尬的境地,譬如说衣着。
我身着一件古铜色疙瘩襻中式大祆走进英皇道地铁入口。在此之前,我多次从香港的电视剧里看到当地男人身穿这种传统中式服装。于是我就怀着强烈的迎合心理穿上这件在大陆已成古董的中式大袄,淹没在香港的滚滚人流里。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正在成为大众注目的焦点人物。首先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先生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是在阅读一册民国初年的杂志。之后是一对洋人夫妻,白种伉俪几乎是用惊异的目光盯视着我,并用英语小声议论。我环顾着车厢,着实被吓了一跳——几乎所有乘客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着奇装异服的我。我的心头猛地一颤,只得故作镇静。
我在大陆写了这么多年小说而不曾成为文坛的焦点人物,今日在香港地铁里却享受到如此强烈的“轰动效应”。我不知道应当欢喜还是应当悲哀,是我错怪了香港还是香港错怪了我。
后来我走进地处中环的香港著名的周大福金店购物,一进店门立即引起年轻漂亮的店员小姐们的围观。仿佛我是从电视剧《上海滩》里走来的群众演员。在她们的思想里,穿着这种衣服的人早已死去,譬如说曾祖父。于是,我也就成了一个年轻的老人光临港岛。
此后我渐渐意识到,处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香港,其实已是一座非常西化的城市了。我所认为的传统文化,更多的只是保留在港商投拍的港产电视剧里。但我在大陆所能看到的,又恰恰是这种电视剧而已。于是我去香港共同兑现了那首诗歌的意境:我看云很近,云看我很远。
回到公寓我打开皮箱,将这件在天津估衣街的老字号瑞蚨祥绸缎庄买的料子,由一位上海裁缝做的中式大祆放进箱底,心情却一下子变得七零八落的。这件衣服其实正是为了访港而专门做的,穿在身上却成了一件使我哗众取宠的古董。我只得将它打入冷宫。此情此景,真是始料不及。我在心中审问自己:肖先生你有没有搞错哇?
皮箱里仿佛盛着我与香港的一个误会。皮箱因此而变得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