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开学不久,依照惯例要在班里设置一名大队委。记得那天老师站在黑板前面,要大家选举。见民主空气如此浓烈,同学们就纷纷举手提名。选票大都集中在三四位同学身上,我是其中之一。回想起来,那时候我还是颇有人缘的,胜过今日十倍。于是我当选了,由中队主席而戴上“三道杠”。在学校大队委员会的分工中,我又荣幸地成为大队副主席。真可谓少年得志了。
从小我就向往功名。戴上“三道杠”犹如站在艳阳天里,却从来没想过天要下雨。不久,家庭生活起了动荡,整天心事重重的,我的学习成绩开始滑坡,用今天的时髦术语来说就是从甲A降入甲B。四年级了。一天蔡老师将我叫到办公室(那时叫预备室),说肖克凡你不能再担任大队委了。
面对突然的打击我显然缺乏充分的思想准备,泪水立即涌满眼窝。
蔡老师说,你哭什么!是不是还想戴那三道杠啊?
我竟然点了点头。
蔡老师说,不行。你不但不能担任大队委了,就连中队委你也不能担任。
我终于止住泪水说,那好吧,我就当一个普通的少先队员吧。
蔡老师说,不行,我要你担任小队委。
这对我又是一个打击。要么从三道降为两道,要么一撸到底成为“白板”。可老师偏偏赐我戴“一道”。如今我明白了,老师是要我做到能上能下。然而我自暴自弃,拒绝担任小队委职务。
蔡老师勃然作色说,你必须担任。我知道一切都无法改变了,只得接受这个现实。放学回家,我也没向家长提及此事。
第二天,班里的新任大队委走马上任,他是一个画家的儿子。过了几天老师要少先队干部们交钱买符号。记得三道杠的符号是五分钱,没想到一道杠的符号也是五分钱。等价而不等值。符号发下来了,我不声不响将它收藏起来。
我的家离学校很远。同时我戴“三道杠”很是引人注目。如今成了“白板”,邻居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纷纷猜测我已被撤职。于是我成了他们私下议论的中心。
我感到非常被动。
蔡老帅再次找我谈话,责问我为什么不戴小队委的符号,我默不作声。蔡老师说,你如果不戴小队委的符号,明天就不要来上课了。
我害怕了。第二天我只得戴着“一道杠”走进学校。其它班级的同学有的不知我已遭贬,就惊讶地看着我。我风光尽失,邻班的几位差生见状十分得意,叫我“下台干部”。从那时候我就懂得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一道杠”。
我开始拥有了自己的秘密生活。放学路上,我走到僻静之处,就迅速摘下肩头的“一道杠”,悄悄藏在书包底层,之后若无其事走回家去。上学路上,临近学校我则不失时机地将符号戴在臂上,然后走进校门。以此,我维护着自己的尊严。蔡老师以为我驯服了,很高兴。每天路上我的一戴一摘,都使人想起革命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就这样,我上瞒家长,下瞒邻居,渐渐成了一个机警过人但心理负担沉重的学生。我的心底,似乎比别的孩子多了一个世界。
学校开展慰问孤老活动。大队旗在前,中队旗随之,高唱队歌浩浩荡荡。我则臂佩“一道杠”手持小队旗走在队列之中。这时我发觉队伍是朝西北方向走去的,离我家住的那条街越来越近。我慌了,知道自己个子太高,走在队伍里显山显水,很难隐藏。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一眼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这一定是邻居的孩子。蓦地我觉得人们目光同时向我投来,灼得我无地自容。我的脚步沉重起来,两眼发黑。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自己精心维持的那份自尊已经被打得粉碎。懵懵懂懂随着队伍朝前走去,我心中一片空白。
慰问孤老活动结束了。我独自跑到墙子河边,看着河中的黑水发呆。不知为什么,心情渐渐轻松起来,似乎愁云已散,人也得到解脱。我起身朝回家的方向大步走去。无论路途多么遥远,孩子总是要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成年之后我才懂得,“回家”乃是文学的一大主题。记得那天进了胡同迎面遇到一个小我两岁的男孩子。我对他说,告诉你吧,我已经不戴三道杠了。那男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无言地看着我。
父亲恰好在家。进了门我就对他说,爸爸,我已经不戴三道杠了。听了这话,父亲的目光凝固了一个瞬间。
从此,我走向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