疵点与鲜花织布车间大墙上,挂着"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横幅标语,给夜班工人增添了一道红彤彤景致。牟棉花忙碌着。清晨六点半钟就要交班了。织布车间噪声隆隆,一切在噪声中滋长一切又在噪声湮灭。噪声擂响耳鼓,世界在噪声里变得简简单单清清净净--此时有声宛若无声。牟棉花沿着织机操作。织机得寸进尺地织着,一经一纬都在发出呐喊。坯布如雪,噪声如海,即使近在咫尺也要扯着脖子喊叫。纺织女工响声大嗓儿,全国人民都知道。女统计员怀里抱着表格来了,她脸色深重而且充满颗粒,外号荔枝壳。荔枝壳大步走到牟棉花身后高声说了一句话。她嗓音又尖又亮极具穿透力,因此被提拔为车间统计员的。荔枝壳说给牟棉花的这句话,别人是听不到的。然而牟棉花认为全车间都听到了。老牟啊,你今天的单班产量排在全厂第三,而且还出了疵布!女统计员荔枝壳又说了一遍。什么……?牟棉花懵懵懂懂看着这颗荔枝壳,双腿发软心儿疾跳。连续十五年保持质量无疵品纪录,连续十五年保持全国织布档车工接头速度第一,连续十五年保持棉纺系统单班产量第一。我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啊。今天单班产量排在全厂第三还出了疵点,你弄错了?她向荔枝壳走了几步。没错!没错!没错!没错……
这一连串的声音撞击耳膜,只觉得脑海里泛起一堆泡沫。她想亲眼看看统计表,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身体被愈堆愈多的泡沫吸起,升腾而去。一只只梭子蓦然模糊了,一台台织机蓦然静止了,身体变成一只纸风筝渐渐飘扬起来。晕倒之前她内心竟然感到几分喜悦。这种喜悦的心情究竟为何而生?是解脱是逃避还是什么,她永远说不清楚。牟棉花晕倒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十五分。荔枝壳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这尖叫惊动了织布车间。无论下夜班的还是上早班的,都听到牟棉花晕倒了。一辆白色救护车一路鸣笛将牟棉花送到工人医院。听说病人是全国著名劳动模范,曾经留学苏联的工人医院副院长披挂上阵。急症抢救室里,护士给牟棉花鼻孔插进氧气管。空气极其紧张。徐贰芬同志现场指挥说,马上组织全市专家会诊,一个特等劳动模范怎么说昏倒就昏倒呢?我们没法向全国总工会和纺织工业部交待啊!同情右派言论贬了官,徐贰芬秉性不改,说话直来直去依然具有冲击力。全市专家会诊出具了一份书面报告。徐贰芬读不懂。主治医生耐心解释说,牟棉花晕倒的诱因是受到外界强烈刺激,导致牟棉花同志晕倒的主要原因则是过度疲劳。好比一台连续运转的机器必须按时检修。牟棉花是一台连续运转多年从不按时检修的机器。您将一个人比喻为一台机器,这不太合适。以后不要这样讲了。前几年的反右运动大家都受到教育。徐贰芬表情严峻说,牟棉花同志是我们棉织战线一面旗帜。她疲劳过度晕倒,这是现象。他的身体是否受到损伤你们应当全面彻底检查啊。徐贰芬紧急请示市总工会主席,第二天牟棉花从急症室转入高干病房。
王援朝得知母亲病倒,是国棉十九厂工会给金水村大队部打来电话通知的。他脑海里呈现的母亲形象,不是急匆匆走出家门去上班,就是慢腾腾走进家门下班了,化作遥远身影而已。村支书陪同王援朝从郊区的金水村赶到市区的工人医院,骑着自行车走了三个钟头。经过农村生活的摔打王援朝成为一个目光炯炯肤色黢黑粗手大脚的小伙子。他的劳动者形象代表着革命时代美男子的风采。一路骑行赶到工人医院。大墙上贴着一幅大红标语:"移风易俗,提倡火葬!"医院门口可巧遇到王莹。她扎着两只羊角小辫子,蓝衣蓝裤白球鞋,胸前佩戴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的校徽。哥,你怎么在这儿啊!她的齐耳短发衬着粉红的脸蛋儿,表情又惊又喜。灵莹!王援朝向妹妹问道,咱妈住在哪间病房啊?我找不到……
王莹掏出手绢猫腰为哥哥抽打着裤角泥土,说你这衣服该洗啦。王援朝满脸窘迫,连连躲闪着。村支书手里托着烟袋一旁观察说,这是你妹妹啊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