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趾与眼睛瘦得皮包骨头,而且脸色焦黄,尽显出两只大眼珠子。这种体格本埠方言叫"怜巴",就是可怜巴巴的意思。此时的牟棉花发了愁,我这么怜巴怎么去东洋纱厂考工呢,就是胡吃海塞三天五晌也胖不起来的。奶奶献计献策说,你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抽自己嘴巴子瘦脸就成胖脸了。十六岁的牟棉花说了声好,抬手要抽自己嘴巴了。不等奶奶阻拦她自己先住了手。我才舍不得打自己呢。一句话,听命由天。牟棉花只睡了半宿,凌晨时分跑去排队。天气贼冷,地面冻出一道道裂纹,还结了一层白霜,使人以为做梦进了盐滩,嗓子跟着咸。身穿小花棉袄的牟棉花领到三十五号,排在队伍里。脚冷。单鞋不挡寒。她从兜儿里掏出一只毽子蹦蹦跳跳踢了起来,好似一只小母鸡。人家的毽子都是公鸡翎子做的,她的是一团线绳。身边几个姑娘为了暖脚凑过来一起踢毽子,于是一只小母鸡变成一群小母鸡。天亮时分,已然发出三百八十多号。等待考工的女人们伸长脖子期待着东洋纱厂考工场开门。那一只只伸长的脖子瘦得青筋毕露,成了景致。有人说,这是沙里淘金,也有人说这是海底捞针,还有人说这是做梦捡了狗头金,空欢喜一场。总而言之,日本工厂的饭碗,不是好端的。上午八点钟,考工场吱扭一声开了门。堂堂东洋纱厂的考工场,简陋得甚至不如临时避难所:青砖漫地凹凸不平,铁皮墙挂了一层霜,石棉瓦房顶露了窟窿,麻袋片儿缝制的门帘好似片儿汤。开了门,空气愈发沉重。有低声祷告观音菩萨保佑的,也有祷告王母娘娘的保佑的,还有信洋教的教民祷告上帝保佑。人群里惟独牟棉花不祷告,她认为中国的观音菩萨和王母娘娘外加洋人的上帝,统统管不了日本工厂的事儿。要是管得了,中国人怎么当了亡国奴呢。是时候了。牟棉花悄悄从贴近乳房的地方掏出一只菜饼子,就着自己体温吃了。平常在家吃早饭只喝一碗菜糊糊,跑一趟茅房肚子就瘪了。为了考工奶奶特意给她蒸了菜饼子,也算开斋了。考工场是前门进,后门出,这跟吃饭拉屎一个道理。听说前面的十六号一进考场吓尿裤子,哇哇大哭径直出了后门,好似屈死鬼儿逃出阎王殿。终于听到喊叫三十五号,牟棉花大模大样走进去。应当本埠"生瓜蛋子充熟的"那句俗语。迎面坐着考官穿着又肥又大的黑色棉袍,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娘儿们。她嘴上叼着一颗烟卷儿却不点燃,冒出一股股哈气。这模样使人想起《西游记》里老妖精。迎着老妖精的提问,牟棉花踮起脚尖儿挺高胸脯回答说十八了。牟棉花的个子不矮,尖脸盘细眼睛,梳着又细又黄的两条辫子,平板儿胸脯,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小穷丫头。西游记里的老妖精嘴里冒着哈气说,你跟我实话实说吧,今年十几啦?
我跟您实话实说吧,我今年十八,明年十九,后年二十啦。
满脸横肉的女考官从嘴里取下烟卷儿,审视着牟棉花。什么十八十九二十,你跑幼稚园里数数儿来啦,告诉我你哪年来的月经啊?牟棉花慌了,颇为羞涩地说了实话,今年来的。
满脸横肉的女考官眯缝着眼睛说,好吧,你现在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了左边耳朵,就这样猫腰撅腚从左往右转,一口气转六圈儿。你耍猴儿啊?我是考日商东洋纱厂,不是考杂耍班子。牟棉花一把没摁住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露出倔强性格的苗头。你还敢跟我犟嘴,你从小没亲妈吧?
牟棉花笑了,说您老人家会相面啊。我三岁死了亲娘,八岁后娘也死了,我没哥没姐没弟没妹,从小跟奶奶长大的。你命硬,逮谁克谁。你可不敢收你这个小妨人精。你过来给我点着烟卷儿,点着烟卷儿就滚蛋吧。女考官板着面孔说。听说让自己滚蛋,牟棉花反而镇定下来。你日本人的东洋纱厂不录用,我去考英国人的南洋纱厂,英国人的南洋纱厂不录用,我去考中国人的北洋纱厂,不就是半夜起来排队嘛,我还能吃上菜饼子呢。她大步走上前去从女考官桌上抄起一盒洋火,麻利地推开火柴匣捏出一根火柴棍儿,甩手就要擦亮。女考官抖动着满脸横肉一把攥住她手腕,嘿嘿冷笑说我不会抽烟。你不会抽烟叨着一颗烟卷儿这算怎么档子事儿?牟棉花居然质问女考官。我愿意,你管得着吗!女考官松开她手腕从办公桌上捏起一枚小铜牌使劲扔到门口。小死丫头,你去把它捡起来吧。牟棉花咽下这口气,强压怒火转身去捡那枚小铜牌。这时候嘴里叼着烟卷儿的考官抄起蘸水笔在花名册上打了一个勾儿。牟棉花猫腰捡起小铜牌,看见上面印着"丙9551"字样。小死丫头这是你的工号。明儿早午八点钟去生徒预备班报到。在生徒预备班受训五天,考试合格你就留下,考试不合格你照样滚蛋。我嘱咐你啊小死丫头,你要是进厂上班拿了工钱别忘了孝敬奶奶。她老人家爱吃鸡脖子你别买鸡爪子,爱吃腌鸭蛋你别买咸黄瓜。好啦你下去吧。我过关啦!她连忙鞠躬说谢谢大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