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机器(4)-机器(选载)

你说咱华昌机器厂是工厂吧?白鸣岐坐在车里一身肥肉乱颤。

是--。王金炳拖着长腔回禀,好像京戏里的小喽罗。

白小林变成小林白,合着我花钱给日本人添了一个儿子?真他妈的窝囊到家了。白鸣岐越想越光火,一肚子怒气没处发泄。一路奔跑驶进华昌机器厂大门。一辆马车拉着两台轧花机出厂给客户送货去。白鸣岐跳下人力车吵吵嚷嚷说,谁说我是小作坊,小作坊造得出这种轧花机吗?胡说八道!走了一趟东洋纱厂职员公寓,白鸣岐中了魔症,好像要跟"小作坊"玩命。王金炳驾着胶皮人力车归了车棚,远远看见瘦猴儿尸体停在棚子下,等待发丧。奔向账房,白鸣岐一串脚步好似砸夯。他一脑门子官司说,我是小作坊啊?小作坊今天出大殡!李亦墩看出老东家这是斗气,起身相迎。白鸣岐余怒难消地说,李先生,你去买一口棺材,不要狗碰儿!请一棚和尚念经做道场,半夜给佟小喜入殓。明天一早出殡,邀一班旗锣伞扇执事,伙计们扶柩,吹吹打打送到西营门外义地下葬。你还要告诉伙房厨子,从今往后每逢今天是忌日,全厂一律吃素。李亦墩困惑地望着这位给小伙计大办丧事的资本家,以为对方发了疟子。白鸣岐不无得意地问李亦墩,你看我像开小作坊的吗?

您不像。李亦墩谨慎地回答,终于明白老东家这是花钱跟自己较劲呢。

白鸣岐果然嘿嘿笑了。三条石哪家工厂死了学徒不是苇席一卷就埋啦?他们才是小作坊呢。我是堂堂正正华昌机器厂,咱不干小作坊的事儿!白鸣岐滔滔不绝说着,难以抑制激动心情。王金炳一旁听着受到感动,认为老东家为人宽厚做事仁义,花钱买棺材出大殡还让全厂吃素,好人。账房先生奉命走出工厂大门横过马路,跟摆烟卷摊的老头儿说了几句话,就去买棺材了。天黑之后,一群和尚身披袈裟来到华昌机器厂做道场,念经超度亡魂。李亦墩从洪记杠房请来几个掐尸入殓的汉子,喝着茶水抽着烟卷儿,表情里透出几分机警。十几个"摇大轮"的学徒围拢灵前,凭悼着瘦猴儿。挑头的一个叫范金斗一个叫梁三升,属于佟小喜生前友好。华昌机器厂的老式镟床,全凭这样一只"大轮"传动两只齿轮,经过一次变向一次变速,带动卡头旋转切削一只只机械零件。其实,老式镟床可以依靠马达传动。白鸣岐却完全依靠人工动力。镟工师傅干活儿,十几个小伙计轮番上阵,摇动那只"大轮"。一个小伙计鼓足气力摇不过两三分钟,便憋得面孔发紫体力不支,另一个立即顶上继续摇动"大轮",如此形成接力,循环下去。于是"摇大轮"成为一门活计。这十几个小伙计,省了煤省了油省了电,一尊尊肉身充当着一台台大汗淋漓的"电动机"。华昌机器厂"摇大轮"的学徒们,胳膊麻木,腰板酸痛,头昏脑胀,胸闷气短,一个个活像十八层地狱里的小鬼儿。白鸣岐当然就是乐乐呵呵的阎王爷了。瘦猴儿佟小喜死了,少了一个"摇大轮"的。十几个难兄难弟聚在灵前棺哀悼,小声议论起来。范金斗惋惜地说,那天半夜喊叫着火咱们都跑出去了,怎么就瘦猴儿着凉死了呢?梁三升说,那天半夜瘦猴儿搬梯子给王金炳取铺盖卷,一定是上树让夜风拍着了。夜风杀人不用刀啊。听到人们议论瘦猴搬梯子取铺盖卷被夜风拍了,王金炳悄悄躲了。佟小喜的死跟我有干系啊。于是内疚不已。白鸣岐来了,急声急语撵着伙计们回去睡觉,说明天起早还要出殡呢。

伙计们一个个离去了。白鸣岐回屋睡觉,白天的一肚子火气还是没有泄尽。我花钱买棺材入殓,我花钱请和尚超度亡灵,我花钱出殡送葬,我华昌机器厂是小作坊啊?白鸣岐躺在被窝里嘟嘟哝哝,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肉身子烙饼。十张饼都烙熟了,他还是睡不着,问王金炳知道不知道二十四孝图。王金炳端着茶碗说知道王祥卧鱼。听了这话白鸣岐大发感慨,你一个乡下孩子都知道王祥卧冰求鱼,他白小林一个留洋学生怎么不懂得纲常呢?还说华昌机器厂是小作坊,这个儿子我算是白养了。将来我老了,冬天想吃个烫牙火烧没人给买,夏天想碗消暑梅汤没人给端,命苦啊。您把工厂卖了吧,卖了工厂自己享清福多好。您要是老了我伺候您。王金炳说着递上茶水。什么?白鸣岐呼地挺身坐起瞪大眼睛望着王金炳,情绪激动地说,好哇!从明儿我教你三字经和千字文,你想学打算盘我从小九九一直教到狮子滚绣球!你愿意学吗?我还要教你"苏州码子",这码子记账一辈子忘不了,终生受用啊。老东家,我想一门手艺。王金炳试探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