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亦墩掀起门帘走进账房,不卑不亢说去了一趟茅房。白鸣岐一把拉过王金饼对账房先生说,这是从老家来的学徒,你给他立一张生死字据。李亦墩随即落坐铺开纸笺打开墨盒,表情依然沉静如水。白鸣岐当场口授字据内容,清脆洪亮,就跟大街上数快板儿似的。三年学徒,一文不名。跌打损伤,概不照应。走失拐带,责任自擎。投河觅井,交保诉讼。三年满师,东伙两清。双方自愿,立据为凭。数完这段快板儿,白鸣岐迈着大步走出账房,奔向工厂后院开炉化铁去了。李亦墩和蔼地询问新来学徒的名字。王金饼如实报出大号,还说出自己乳名"饼子"。面孔清瘦的账房先生沉吟片刻说,金饼的饼字不大好听,麻将牌里不是有饼子嘛,三饼五饼容易引人取笑。你若是经常遭人取笑,就自卑了。一自卑,人就萎了。人活一口气嘛,萎了不好。我看还是改字不改音,炳代表光明,你就改成王金炳吧。光明?好啊好啊。我愿意光明。王金炳连连点头说当年我爹给我取名饼子是为了一辈子不挨饿有粮食吃。我从泊镇老家投奔华昌机器厂学徒,从今往后有了饭碗不挨饿了,您给我改成王金炳吧。光明好啊,亮亮堂堂的。那就改了。账房先生一边说一边写,之后让王金炳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民以食为天的王金饼摇身变成追求光明的王金炳。他抱着铺盖卷住进了华昌机器厂的"学徒大炕"。就一间"篱笆顶"大屋里垒着两条大炕,左边大炕睡十二个学徒,人挨人;右边大炕睡十二个学徒,人挤人。基本是大车店的格局。王金炳进了屋,一看左边大炕尾巴空着一个位置,便打开包袱取出棉被填补进去。他返身出屋找到一块青砖,有了枕头。天黑了,也没人招呼王金炳吃饭,他暗暗扛着。盘腿坐在大炕上,肚子却叽哩咕噜讲了话,说饿了。他心里寻思着,操!金饼改成金炳不是不挨饿吗,这一光明我倒没饭吃了。突然屋门大开。身穿黑色棉裤黑色棉袄的学徒们吃罢晚饭回来了。人多了,屋里空气顿时混浊,添了汗脚臭鞋的味道。学徒们看见屋里添了一个傻头傻脑的新人,有的过来搭讪一声,有的投来审视的目光,有的根本不理不睬。王金炳局促不安,小团圆媳妇似的。一个瘦猴儿模样的学徒剔着牙缝儿打着饱嗝儿说,他妈的今天晚饭我没吃好,炖肉吧我嫌肥,熬鱼吧我嫌腥,烧羊腿吧我嫌膻,烤鸭子吧我嫌腻,唉,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喝了两碗稀饭。喝了稀饭又遇到麻烦了,有人非要把他家的大闺女许配给我。唉,娶媳妇我嫌麻烦,这搂着女人睡觉多累啊。你们听过"四大累"吧?挖窑泥,筑河堤,养活孩子,操大逼。学徒们听罢哄堂大笑,认为这四种活计瘦猴儿说的非常贴切。
炖肉熬鱼烧羊腿烤鸭子,王金炳听了并不觉得馋,这一宗宗美味佳肴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实在陌生。他听了只是觉得饿。馋和饿是不一样的。馋是想吃好的,饿是想吃饱了。至于"四大累"什么的,饿瘪肚子的王金炳不去理会。他只知道"四大瘪":撒气轱辘,死蝉褪,老太太奶子,饿死的胃。王金炳悄悄下炕,溜了出去。厂院里很安静。一股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浓浓地直入肺腑。王金炳在农村嗅着黄土味道长大,遇到这种铁锈味道好生新奇,耸着鼻子吸了几口。远处账房泻出几缕灯光,恍恍惚惚使人想起"聊斋"。李亦墩踱出账房说,王金炳你还没吃晚饭吧?我领你去伙房。王金炳感动了,深一脚浅一脚走向伙房。伙房里两个厨子下棋,楚河汉界吃卒宰仕拿马捉象,杀得血肉横飞。李亦墩说新来的伙计耽误了晚饭还饿着肚子呢。胖厨子说那就饿一宿。瘦厨子说饿了让他喝凉水。李亦墩观看棋局拍着胖厨子肩膀说你想反败为胜我给你支几招,你赢了可不能让这孩子饿肚子啊。胖厨子撇了撇嘴。李亦墩说残局马上炮回乡。王金炳忐忑地瞅着这盘跟自己肚子密切相关的棋局。双方走了七八步,彼此兑掉三子。李亦墩一连支出几招儿。胖厨子完全成了应声虫。李亦墩突然说,车沉底!胖厨子啪地一挺"车"。瘦厨子的"帅"没了去处,被卡死在宫里。胖厨子果然反败为胜,颠儿颠儿去灶台取了三个杂合面饼子。瘦厨子气急败坏瞪着账房先生说,您老人家能耐不小哇,诸葛亮转世吧?李亦墩慢条斯理说我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瘦厨子急了说我是死耗子啊你骂人不吐核儿。手捧杂合面饼子王金炳狼吞虎咽。胖厨子端来盐罐子说,你小心别咬了自己手指头。离开伙房,李亦墩顶着夜色语重心长说,你先干杂活儿,沏茶打水洗衣裳涮尿盆,一天到晚伺候老东家。学徒三年你偷到几分手艺就算不错了。肚子里添了三个杂合面饼子和几粒盐,感觉有了气力。王金炳给账房先生鞠了一躬,回到"学徒大炕"去了。大屋里黑了灯,响起一阵鼾声。残存的炉火透出几丝微光,给漫漫冬夜送来温暖。他沿着左边大炕摸索着,终于找到炕尾位置,一摸却没了被褥,只剩下那块充当枕头的青砖。谁弄走了我的铺盖卷呢?他情急之下大声发问,却没人理睬。他在黑暗里走了几步,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蹲下身子一划拉--地上铺着保暖的稻草。张开双手敛起一束稻草,随手扔在余火未尽的炉盘上,上炕和衣躺下了。那一束稻草不遇明火难以燃烧,散发出一股股青烟。青烟缭绕弥散开去,在大屋里制造着仙境。那青烟不声不响钻进人们鼻孔,去肺里作客了。黑暗里有人在梦乡里被呛醒了,咳嗽着发出疑问。他妈的哪儿来烟气啊?呛死我啦。和衣佯寐的王金炳捏着鼻子喊了一声着火啦,呼地爬起跳下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