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换了厂长,工人们纷纷打听唐本旺下台的原因。一车间的工
人们信息最灵,他们通过总机电话员纪格格,得知一个名叫大田保子的日
本娘儿们看上了“一号堡垒”,唐本旺抗敌,于是就让上边给撸了。这是
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人们不知是祸是福,是忧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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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田保子女士将她的中国之行推迟到冬季,那么这座城市肯定要度过一个没有高潮的秋天。麦格路的风景也将一如既往。大田保子女士不远万里从日本来到中国,完全出于一种旧地重游的愿望。至于她的这个愿望能否实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田保子女士不但来到中国而且来到中国北方这座因缺水而著名的大城市。这座因缺水而著名的大城市里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下就成了一个重要角色,悲喜交加被推到社会前台。
演出就这样开始了。
大田保子女士的学生时代是在中国度过的。八年的上山下乡生活愈发使她对这块古老的土地充满了感情,吃着玉米喝着冷水,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不是中国人。后来她得知自己的身世,尤其是成为日本公民之后,大田保子日夜怀念神州大地。她的最大心愿就是要在中国本土兴办实业,为振兴中华贡献自己绵薄之力。大田保子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的赤诚之心,日月可鉴。仲夏时节在一次市政府举办的外事招待会上,她见到了这座城市的新任副市长阚大智。
电子工程师出身的副市长阚大智,身材修长举止优雅,属于那种“洋务派”官员,高级工程师。他的中学时代曾与大田保子同在一所名牌学校读书。那时候大田保子名叫李玉梅。那时候李玉梅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竟然是一个战争遗孤。她的养父是一个忠厚老实的铁路工人。天性活泼的李玉梅则是这所学校女子合唱队的领唱,才貌双全。她的声音,宛若夜营。时隔多年,身居高位的阚大智在外事招待会的人群之中竟然大胆认定这位日本女士就是中学时代的夜骛李玉梅。由此可见,这位女性在阚大智心中留下多么强烈的记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校友见校友,无言紧握手。大田保子面对阚大智,顿时热泪盈眶。她当即表示要将自己的全部资金投在这座拥有半封建半殖民历史的中国北方的大都市。
阚大智恰恰在这座城市的领导班子里主管工业。这座城市自本世纪初即成为中国北方工业的摇篮,机器工业与棉纺工业的发展,给她带来极大的繁荣。广袤的滨海滩涂盛产盐碱,又使这里的化学工业日见勃兴。百年兴衰,这座城市如今显得疲惫不堪——很像一个口渴难忍而无力赶路的脚夫。工业老化,交通拥挤,城市功能衰退。近来又盛传地面明显沉降,说是滥采地下水造成的恶果。经济发展的滞缓,造成城市生活的凝固。截止到六月底,这座都市只拥有出租汽车四千辆。外地来宾惊呼走在街上见不到出租汽车。本地市民则因经济收入太低而很少“打的”。这样就费了鞋子。虽然费了鞋子,但这座城市的制鞋业恰恰又被来自南方的“浙军”所垄断。人们穿着外地的鞋子走在自己的城市里。于是这座城市在当今中国拥有双重名声。本地市民对每月可怜巴巴的几百元工资怨声载道,生活起来缩手缩脚;同时由于这里物价低廉,外埠游客大量涌入,成为疯狂购物的乐园。久而久之,本埠自卑心理日渐沉重,这里竟然成了一座别人的城市。
阚大智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乐观主义者,这位知识分子出身的新官从来也没有对这座城市丧失信心。在这座都市他的微笑是极其著名的。于是他微笑着给大田保子派了一辆日本本田协助考察。于是日本女士坐着日产轿车,游览着市容。故地重游,大田保子心中感慨万千。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大田保子都称得上是一个情感细腻心地善良的女子。她因此而拥有激情。
本田轿车行驶在麦格路上。麦格路在这座中西文化互相渗透的大都市里乃是一条十分重要的大街。至少大田保子的故事就是在这条大街上开始的。坐在本田轿车里的大田保子目光凝视车窗之外,完全被麦格路两旁的欧洲建筑风情所迷惑,以为此时自己正在地中海沿岸旅行。她的惊呼,使司机立即减速,将本田缓缓停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门前。
她眺望栅墙里的建筑,指着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一车间自言自语说:“这哪里是一座工厂啊,分明是一座古代堡垒!如果将它改建为一座欧洲风格的夜总会。那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大田保子激动万分,甚至忘记此时是在中国。尤其院里那几株百年大树,使人想起巴黎近郊枫丹白露。她忘情之下径直走进工厂大门。拖着一条瘸腿的门卫每月只能领到一百八十元工资,因此火气很大。他的左腿是在汽车队当装卸工时砸断的,工伤。当年劳资科出于对他的特殊照顾,安排他充当门卫。偌大一座工厂的大门交给一个瘸子看守,颇具讽刺意味。然而韩春利并不买账,认为目前这个位置是自己用一条腿换来的,代价过于沉重。从此他对世界充满怨气。
见一个女于大模大样走了进来,韩春利高声喝道:“找谁!找谁!”
大田保子的华语说得比日语还要流利。她操着中国普通话朗诵着一位伟人的诗词:“风景这边独好。”
韩春利低头抢着烟卷说:“景致是不错。不过这里是工厂,谢绝参观。”
“早先这里不是工厂吧?’大田保子问道。
韩春利哈哈一笑:“最早的时候,这里是美国洋枪队的兵营,人称堡垒别墅。你知道八国联军吗?自从平定庚子之乱美国大兵开拔回国,这里归了英国托管。有人说这里成了英租界,那是谬误。是英国托管。后来呢,后来就被姜国瑞从英国工部局的巴厘先生手里买了过来,兴办工厂。你知道姜国瑞吗?都快一百岁了,还没死。你看那五座车间,从前被称为五座堡垒。这就是厂史啊。哎,你到底是哪个单位的?”
大田保子说自己只是一个游客,说着就匆匆钻进本田轿车。韩春利抬头看到的只是一个中年女士的侧影。
“咦,刚才这女的长得跟中心检验室的诸葛云裳一模一样。”
当天晚上大田保子在电话里十分激动地向阚大智副市长提出购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号堡垒”的土地使用权,将其改建为“堡垒夜总会娱乐中心”,涉外服务,广泛吸引天下游客前来消费。
阑副市长实在想不起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坐落何方。他当即让秘书找来本市地图,颇费周折找到麦格路。地图上的麦格路是一条弯曲的弧线。
阚大智拍着脑门对自己说:“分工主管工业,真不知道麦格路上还有一座工厂啊。”这位上任不久的副市长深知麦格路位于本市具有极高文化保留价值的旧租界区,路两旁的建筑俗称万国建筑博览会。这个地区不应存有工矿企业。如果借此机会,将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逐步从麦格路迁移出去,也不失为一举两得的好事。
电话里阚大智要求大田保子立即起草一份申请购买土地使用权投资兴建堡垒娱乐中心的报告,由他批转给本市化学工业总公司,速办。
大田保子在呈送阚大智副市长的关于兴建“堡垒夜总会娱乐中心”的扩初方案的导言里写道:“地处麦格路东端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五座厂房,其建筑外形酷似堡垒,极具欧美风格。将近百年历史的文化积淀,更是一笔无形财富。尤其对西方游客颇具吸引力。‘堡垒夜总会娱乐中心’的一期工程拟选址该厂一车间,租赁土地使用权五十年。二期工程可望将另外四座堡垒(即目前的四个生产车间)一并改造为‘堡垒夜总会娱乐世界’。这样,本市将拥有一座超级国际水准娱乐中心,达到与国际接轨的目的。”
此时市长李吉钢率团出访加拿大。阚大智代理市长。这位代理市长在大田保子的扩初方案上批示:“项目甚好,从速办理。”
化学工业总公司闻讯,大喜。化学工业总公司的前身是化学工业局。机构改革,“局”从党政机关变为“总公司”企业集团,好似川剧里的“变脸”。化学工业总公司进入角色只有半年光景。如今手捧阚代市长的批示,仿佛是给一个光棍汉子找到了媳妇。化学工业总公司总经理立即通知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厂长唐本旺,准备出租土地。
面对这一桩从天而降的包办婚姻,身高马大的厂长唐本旺毫无思想准备。被称为“一号堡垒”的一车间,目前正在利用一条旧有的生产流水线,生产一种据说市场前景看好的第三代家用清洗液——金手牌“一洗灵”。面对阚副市长的批示:“请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速与日商洽谈转让该厂一车间土地使用权事宜。”在国营企业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唐本旺颇费思量,彻夜难眠。
莫非日本鬼子又进村啦?
厂领导班子召开紧急会议,会上没人发言。三位副厂长,一位去澳洲探亲,一位半身不遂住院,只剩下赵则久一位。唐本旺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站出来,不会亡党也不会亡国,但肯定亡厂。他被一股悲壮的气氛所鼓舞,抄起钢笔在阚副市长批示的报告上写了一行字:“一车间生产正常,土地坚决不能出让。”
第三天,化学工业总公司的党委副书记来到厂里,在领导班子会议上宣布,免去唐本旺同志厂长职务。由副厂长赵则久同志担任代理厂长。
全厂千名职工哗然。赵则久,儒将。面对改革开放的汹涌大潮,怎么不用唐本旺这样的武将呢?唐本旺的事迹在厂里广为传闻。职工们都说,这两年厂子能够支撑着给大家发工资,全凭唐厂长卖了那棵大槐树,有了几分家底。
原来被称为“堡垒别墅”的院子里,栽着五株槐树。这五株槐树已近百年,成了景致。尽管社会上滥砍滥伐之风日炽,这五位老者倒也安然无恙。
这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有两大主导产品,一是一车间生产的金手牌清洗液,分工业用与民用两种。再者就是三车间生产的金手牌皮革油系列产品。其实就是鞋油、夹克油之类的皮革制品养护油。说起来皮革养护油系列产品还是能够给企业赚钱的。但这种产品脾气不好。市场景气的时候,它不能使企业大起,即使经济效益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市场平缓的时候,它往往大落——去年的销售收入因此而下滑50%。弄得大家拿不到整月工资。工厂只能维持简单再生产。在这种动不动就疲软的企业里当厂长,你先得没脾气。然后必须拥有耐心面对这种半死不活的现实。
唐本旺维持着这座工厂,银根日见吃紧。有一句歇后语这样形容厂里的经济形势:“借钱买藕吃——口口有窟窿。”
一天清早职工们前来上班,发现院里出现一个大坑。那五棵大槐树,少了一株。站在大坑周围,人们议论纷纷。这大坑直径将近十米。大树身高三丈,那根须深深扎进地里,三丈不止。这种力量,神鬼莫如。
生产科副科长姜合营说:“一定是夜里来了龙卷风,呼地一声将大树连根拔走,直上云霄。”
“直上云霄?直上云霄也得有落下来的时候吧?”
姜合营颇为认真地说:“别着急呀!过几天你等着看报纸吧。兴许在山东啊辽宁啊河南啊,别管什么地方吧,从天上掉下来一棵大树。咚地一声又栽在地上。这件事情兴许电视里新闻联播都要报道的。”
人们将信将疑,看着生产科副科长姜合营。
姜合营又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探索大自然的奥秘,永无止境。”
那时候唐本旺的嗓音远比今日宏亮。他大声喊叫着走上来,驱散人群。中午他打开多年不用的工厂广播喇叭,讲了几句话。
“大家都知道咱厂少了一棵大树。少了也就少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从今以后谁要是再谈论这件事情,我立即除名!希望大家都记住我说的话。”
那棵大树就这样神秘地失踪了。据说厂里的总工程师姜纯热衷于植物研究,私下说起此事,认为“人挪活,树挪死”这句俗语很有道理。移动大树,成活率很低。况且如此高大的槐树,没有两辆起重吊车是寸步难移的。
大树失踪之后,区里的绿化委员会来过两个人,说绿化是国有事业,一定要调查大树的下落。中午时分唐厂长在外面摆了一桌酒席,事情不了了之。
那四株大树立在厂院里,成了植物界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
唐本旺这位黑脸汉子却下台了。
无可奈何走马换将,戴眼镜的中年知识分子赵则久临危受命,任代理厂长。
一夜之间换了厂长,工人们纷纷打听唐本旺下台的原因。二车间的工人们信息最灵,他们通过总机电话员纪格格,得知一个名叫大田保子的日本娘儿们看上了“一号堡垒”,唐本旺抗战,于是就让上边给撸了。这是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人们不知是祸是福,是忧是喜。
一车间的小个子工人罗光找到新任代理厂长赵则久,献上一条合理化建议:“那个日本娘儿们不是想买咱们的一号堡垒吗?俗话说一赶三不买。在看不见的战线上,等到摘苹果的时候,宰她一把。让她知道中国的土地不是花几个小钱就能买到的。”
受命于危难之时的赵则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为任何言辞所动。面对困难重重的企业,他坚决贯彻心中制定的“密集中路防守反击”的战术打法——跟中国足球队的思路如出一辙。
换了厂长,人们得到一时的言论自由,旧事重提又想起那株神秘失踪的百年老树。
终于传出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唐本旺把那株大树给卖了。总共得到人民币六十八万元。
本市一个卖冰棍的小伙子,倾其家财置了一台冷冻机,开始了发家致富的历程。只用五年光景,就成为千万富翁。人称“冷冻大王”。冷冻大王心中多年暗恋电视里一位女中音歌唱演员,终于如愿以偿据为妻子。他在近郊一个名叫“黄金三百万”的地方盖了一座别墅。风水先生说必须栽上一株百年大树,权为镇宅之宝,否则日后必生祸端。冷冻大王惊了。几经寻找,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五株大树最靠北侧的那株,终于成为首选对象。
唐本旺听到这个消息,乐了。
当冷冻大王派人前来洽谈此事的时候,唐本旺说大树是国家的财产,不能卖。谁卖树,谁就要承担行政撤职的风险。几经利诱,唐本旺终于同意,开价八十八万。冷冻大王没想到一棵大树竟然开价如此之高,就有些后悔,可是骑虎难卞。经过讨价还价,以六十八万成交。冷冻大王预付四十万,大树移走之日,再付二十八万。之后,冷冻大王又出资六万请到一位植树专家设计了一套“移植方案”。为确保成活,其中“挖树”费用就耗资八万。
利用国庆节全厂放假的三天时间,大树就被冷冻大王雇用的起重公司移走了。
卖树的那六十八万跑到哪里去啦?人们对这个故事产生了疑问。
有人跑去向新任厂长询问真相,赵则久一派讳莫如深的样子。
随着大树故事的流传,唯心主义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里猖獗起来。五十九岁的总工程师姜纯,修习“中华五方功”多年,目的是为了健身。日前突然得道,声称嗅到一股异香,终日不散,颇有天目大开之前兆。香气环绕不绝,增强了姜纯修行的信心,他决定皈依。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姜纯悄悄办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续,离开工厂。
为了告别自己工作多年的工厂,姜纯沿着五座“堡垒”走了一圈儿。这很像港台歌曲里唱的“无言的结局”。走过生产科门前,姜纯看到自己的儿子姜合营坐在里面办公,他感到欣慰。我走了,我将自己的儿子留给这座工厂,好比那首通俗歌曲的名字:把根留住。就这样他穿过一车间朝三车间走去,姜纯朦胧之间,看到了这里的未来。这里将成为一座私家园林。五座堡垒之中,必有一座拆除,改做他用。譬如说网球场。其余四座经过装修也将改头换面,成为富丽堂皇的地方。其中一座的主人,是一位终生不嫁的老女人。
只是一个瞬间,姜纯便回到现实生活之中。走在工厂大道上,迎面遇到中心检验室主任诸葛云裳。他将“这里将成为一座私家园林”的预见告诉了诸葛云裳。她听罢很是惊奇,仿佛一个女孩儿听到一个神秘的故事。姜纯担心诸葛云裳听到这个消息过于悲观,就又对她说,中国的国有企业是不会死亡的。但一切都需要时间给予证明。
然后,他在工厂大道上碰到生产科副科长姜合营。这时候的姜纯似乎完全忘记姜合营是自己的儿子。他一本正经说:“你要做好准备啊。”
姜合营连连点头,侧身走了过去。
从此,“你要做好准备啊”这句话就成了工厂谶言,渐渐流传起来。
厂里的人们听到姜纯总工程师练功得道的消息,都很为他高兴。姜纯在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工作三十五年,人品绝对值得信赖。因此,他的预言一夜之间就在厂里流传开来:“这里迟早要成为一座私家园林。”
姜纯离开工厂之前,是在办公楼男厕所里与赵则久不期而遇的。姜纯看到这位知识分子出身的厂长满面愁容,就劝他吃几剂败火清瘟的汤药。赵则久知道姜纯平时热爱祖国医学,就喔了一声。
姜纯突然说:“不用发愁。你代理厂长的职务,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也就到了卸任的时候。”
赵则久愣了愣,以为姜纯是在开玩笑,就说:“当这代理厂长活受洋罪,我盼望早日下台呐!”
五十九岁的姜纯说:“有这种思想准备,就好。”
姜纯第二天一早就启程上路,往九华山深造去了。他的理想是创立一个新的气功学派:中国工业气功场。
第三天的早晨一辆本田开进厂里。大田保子女士从车里款款走出,前来考察“堡垒夜总会娱乐中心”的现场。赵则久在仓促装修的会议室接待日本来宾。宾主握手的时候,赵则久表情淡漠只说了一句“你好”,就不言不语了。于是会议室里一时冷场。
这时一车间生产的金手牌家用清洗液“一洗灵”进入市场几经搏杀,呈平销势头。无论平销还是热销,大田保子对“一洗灵”不感兴趣。她关心的只是目前生产金手牌“一洗灵”清洗液的这块地皮。
会议室里,大田保子非常礼貌地提出看一看“一号堡垒”的建筑图纸。赵则久说了一声请您稍候,就走出会议室。他找到资料室的保管员,压低声音说:“小庞,任何人问起一号堡垒图纸的下落,你就说丢啦!然后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记住了吗?”
资料保管员小庞连连点头说记住了。
赵则久回到会议室对大田保子说:“实在抱歉,我们一车间的建筑图纸,因为年代久远保管不善,丢啦。”
大田保子提出此时应当进入转让土地使用权的谈判阶段。赵则久厂长的风格与他的前任唐本旺完全不同,不以硬顶,而以软拖。他建议一周之后开始谈判,得到大田保子女士的首肯。一周之后,赵则久佯装急诊住进医院。这样就拖了七天。又过了一周,躺在医院里的赵则久在一个清晨接到通知,他终于被免除代理厂长的职务。
为了“一号堡垒”这块地皮,我方已连折两员厂长。
有消息说在市委“关于加大改革开放力度进一步吸引外资嫁接改造我市国有企业会议”上,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受到点名批评。市委第一书记田春德发言的时候慷慨激昂,他敲打着桌子说:“我们为什么要跟外国人合资呢?因为我们自己没有足够的资金投入企业改造。而我们这座城市的工业确确实实面临层层挑战与重重难关。我们是一座贫穷的大都市,既比不了北京、上海,也比不了天津、广州。改造企业的资金在哪里呢?就在外商手里。从今以后,对前来我市洽谈合资的外商,要想办法留住人家。有些同志对合资想不通,这有什么想不通的?用外国人的钱来更新、改造我们的设备,利人利己,我们也不吃亏嘛!有什么不好?”
田春德在发言临近尾声的时候说:“本市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消极做法,分明是保守僵化的思想在作怪。人家外商都找上门来啦,接连两任厂长都怀有抵触心理。难道还要人家程门立雪不成?我们必须克服思想深处的陈腐意识,全面更新自己的观念。否则,愧对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
市委第一书记田春德的讲话,使这次会议之后全市立即掀起了一个与外商合资的新高潮。一批又一批外商来到这座城市,仿佛春节之前的突击相亲——处处都在筹备结婚。
这时,躺在病床上即被免职的赵则久走出医院,他猛然想起姜纯。屈指一算,自己在位刚好十八天的光景。姜纯果然有了法力,一语成谶啊。于是,姜纯的形象在赵则久心目之中陡然神秘起来。遗憾的是姜纯远走九华山深造,不能为厂里的广大职工排忧解难。只有他亲手设计的液压传动电气控制的工厂大门每天一开一关,留在人们的生活之中。
谁将出任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厂长呢?
这时候,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生产科的副科长姜合营正站在由防空洞改建的职工俱乐部里清唱《钓金龟》。虽然企业处于困境边缘,姜合营依然是一个祖传的乐观主义者,吃得饱,睡得着,血压正常。正是金秋时节,这座拥有半封建半殖民历史的城市,古风浩荡,成为中国京剧复兴的重镇。即将举办的一九九五年“世界华人京剧票友大赛”,面向五大洲四大洋,以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为目的。这次国际大赛的主办城市为了争得荣誉,提前半年即开始层层选拔。素常以老旦见长的姜合营被市总工会指定为重点参赛选手。他只得服从大局,开始集中排练。
俱乐部里,姜合营站在琴师邹忠诚身旁,唱得气完神足:
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
待为娘对娇儿细说分明:
儿的父他遭不幸丧了性命,
抛下了母子们怎度光阴……
不惑之年的姜合营目光炯炯。他身材不高但肢体强健,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他是复员军人。其实他不是。不是复员军人的姜合营被公众认为是一个复员军人,这似乎说明了他的正面形象。姜合营喜好京戏,则是很久的事情了。这一段《钓金龟》他唱得韵味纯正,气完神足。此时姜合营并不知道,厂长的那张椅子正等待着他坚硬的屁股。
2
没有厂长的工厂,不是完整的工厂。
市化学工业总公司党委组织部部长康一同志亲自出马,来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考察干部。他瘦小,但很廉洁,中午在食堂只吃一饭一菜一汤,然后就在厂院里踱步。他的步伐令人感到沉重。
由于大田保子相中了俗称“一号堡垒”的一车间,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似乎就成了一个被人相中的大姑娘,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花轿娶走。唐本旺的被免职是因为固执己见。赵则久的被免职是由于不识时务。总之两位厂长相继被摘去顶带花翎,人们都成了惊弓之鸟。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康一同志深知目前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分量,他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即找到一个大干四化的带头人,振兴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完成改革开放的大业。可是困境之中到哪里去寻找一厂之长呢?康一同志踱来踱去,费尽思量。这座城市本是京剧之乡,康一同志也是一位京剧爱好者。只是因为这几年身居高位,无暇亲近京剧罢了。走在厂道上,传来一段纯正的老旦唱腔,颇似龚云浦,同时又能咂出几分李多奎。组织部长心情为之一振,循声寻去,竟然出自地下。沿着阶梯,他信步走进设在防空洞里的职工俱乐部。
刚刚唱罢《钓金龟》,姜合营听到背后有人啪啪鼓掌。给姜合营拉弦儿的邹忠诚是一车间的工人、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姜合营的铁杆琴师,配合默契。这一次听说“世界华人京剧票友大赛”拉开序幕,他虽然心事重重的,但还是抖擞精神,前来为姜合营操琴伴奏。
姜合营转过身来,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为自己的演唱鼓掌,就笑了笑,说谢谢鼓励。康一同志大步走上前来,与他握手。
这个动作使姜合营看出面前的陌生男人是一位官员。在中国的各种场合,官员们往往习惯于以握手的方式表示对下级的关怀。这样既显得气宇轩昂,又显得平易近人。
琴师邹忠诚立在一旁,笑嘻嘻看着这个场面。
一我们随便聊一聊吧。”组织部长又拍了拍姜合营的肩头。
姜合营说:“大家都为目前工厂的现状着急,恨不能立即冲出困境……”
康部长问道:“你在厂里做什么工作啊?“
邹忠诚说:“他是厂里生产科的副科长姜合营。”
康部长又问道:“既然你是生产科的副科长,那么你对工厂的情况一定非常熟悉吧?”
邹忠诚又说:“他家老少三代都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人。他祖父叫姜国瑞,父亲叫姜纯,他叫姜合昏……”
康部长对邹忠诚的越俎代庖很不满意:“姜副科长你怎么不说话呢?”
姜合营笑了笑:“工厂成了这个样子,我们这些中层干部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是一车间的工人名叫邹忠诚,工人最有发言权。”
康部长沉吟片刻说:“小姜同志,你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工厂今后的出路吗?”
姜合营想了想,说:“我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今后工厂的出路。”
“为什么呢?”
“因为不是一句话能够概括的。”
康一同志觉得姜合营是一个说话诚恳的同志。“今天下午三点你到二楼小会议室,我要跟你谈一谈。”
姜合营这才问道:“您是……?”
邹忠诚及时拉响了胡琴——著名曲牌《夜深沉》。
下午三点钟姜合营来到二楼小会议室门前。他身材粗壮,留着小平头,双腿微显罗圈儿,走起路来很像一位失去战马的日本骑兵。他的名字则颇具纪念意义。他出生的那年全国正在掀起轰轰烈烈的公私合营运动高潮。他的祖父姜国瑞就给孙儿起名“合营”以示纪念。这个男孩儿的名字也就随着祖传的工厂合营了。
会议室门外,他听到里边传出康一同志的声音,知道前一轮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就站在楼道里等着。
这时候组织部长康一正在跟厂工会主席邓援朝谈话。在此之前通过与厂里的中层干部接触,康一同志发现人们普遍谈到邓援朝这个名字。既然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邓援朝就应当成为首选对象。没想到初次交谈,邓援朝竟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康一同志认为做为当代企业的厂长,首先应当具有良好的口才。组织部长工作起来既扎实又严谨。然而百密一疏,他还是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那就是邓援朝是一个严重的口吃症患者。
说起邓援朝,还是颇有故事的。他出生的那一年,美国的克拉克将军无可奈何在板门店停战协议上签了字。中朝人民胜利了,因此他起了这么一个极具纪念意义的名字。身材细高的邓援朝多年从事工会工作,显得安静平和。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口吃,而且属于全天候型口吃。但是,奇迹也恰恰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有没有不口吃的时候呢?有。那就是当他操着快板书的节奏说话的时候,语言能够成句。这种奇迹的发现,纯属偶然。他在部队当兵的时候(邓援朝才是一个真正的复员军人),一天,无意之中从宣传队拿到一副竹板,就一边敲打一边默默背词儿,突然之间他脱口说唱起来,语言流畅口齿清晰毫不拖泥带水。一时成为军营重大新闻。第十军医大学心理医学系师生顺路前来考察,甚为惊讶。据说邓援朝这种类型的口吃症患者,迄今中国发现不过十几例。从这个意义上说邓援朝与大熊猫一样,同属国宝。
复员之后邓援朝来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他的公众形象仍然是口吃症患者。他矫正口吃的决心,从来也没有动摇。他知道自己必须依赖那一副竹板。于是他总是将自己关在屋里,偷偷说唱几段快板书。有李润杰的,也有高凤山的,渐渐成瘾。就这样邓援朝无意之中成了中国快板艺术的继承人。同时,他也自编唱段,夜深人静之时独自悄悄说唱。
他经常说唱的作品是《我爱工厂》:
我的工厂是大中华,厂龄已经六十八,
六十八岁不算老,给国家贡献真不少!
论贡献,那真叫大,产品出口亚非拉,
菲律宾,几内亚,朝鲜越南葡萄牙。
大中华,好工厂,产品连年都获奖。
……
今年四十五岁的邓援朝已经很久没有练唱这个段子了,尽管他非常热爱工厂。
康一同志对有关邓援朝的掌故,一无所知。
因此,他认为这应当是一场开门见山的谈话。
组织部长态度很是和蔼:“援朝同志,你对你们厂一车间转让土地使用权一事,有什么看法吗?”
邓援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组织部长就认为邓援朝心中有所顾虑。他换了一种方式又问:“你对主管咱们工业的副市长阚大智同志的批示有什么看法吗?”
邓援朝当然有自己的看法,但他必须克服口吃的干扰,在心里找到那种适合说唱的“快板”节奏:
一车间,正生产;工人们,干劲添。
这时候——转让土地使用权,
好比那,高速公路急转弯;
好比那,天降大雨浇烈焰。
这时候——转让土地使用权,
要停产,要搬迁,拆毁一条流水线。
工人们,心不甘,往后日子怎么办?
越急,邓援朝在心中就越找不着说话的“节奏”。他冒汗了。
见邓援朝低头冒汗,仍然不言不语,康一同志哪里知道这位特殊的口吃患者正在心中寻找语言节奏。他有些不耐烦了:“邓援朝同志,对上级领导有什么意见你完全可以提出来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这是自由主义的第几种?”
组织部长的性急,愈发打乱了邓援朝心中的语言节奏,正在构思的“快板”也溃不成章。他只得抬头看了看组织部长,无奈地笑了笑。
康一同志心中暗想:“这是一个毫无原则的老好人。终无大用。”
邓援朝张了张口,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这更加坚定了他对邓援朝的不良印象。这位具有多年干部工作经验的组织部长站起身来大声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姜合营恰如其分地走了进来。于是邓援朝转身走出了小会议室。
康一同志哈哈大笑,然后对姜合营说:“咱们随便聊一聊吧!”
七天之后,化学工业总公司党委丁书记来到厂里,宣布姜合营担任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第一副厂长兼代理厂长。同时,邓援朝被任命为厂党委副书记。
姜合营与邓援朝相对而坐,互相注视着,并无言语。似乎从那一刻开始,彼此都觉得似乎曾经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可是又根本无法说清那是一件什么事情。可能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只是一个错觉而已。
化学工业总公司党委丁书记说:“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领导班子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搞好对外开放,争取在尽短的时间里完成土地使用权的转让,打响企业改造的第一炮!同志们都知道,阚副市长对大中华厂还是非常关心的啊。”
姜合营呆呆看着丁书记,对自己居然被任命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代理厂长,感到非常意外。他的屁股坐在生产科副科长的椅子上,已经五个年头——就这样不知不觉就到了公元一九九五年。一九九五年开门红,他的屁股居然挪到厂长的椅子上去了。
唐本旺和赵则久都出席了这个会议。尤其是唐本旺沉着黑黑的面孔,冷眼看着姜合营。仿佛姜合营是一个踏着烈士的鲜血而高官厚禄的叛徒。
散会之后,赵则久走上前来,说了一句“你要做好准备啊。”姜合营不知道赵则久这样说有何深意,其实这是一句工厂谶言。
午休时间里,姜合营独自一人,围着工厂的大墙走了一圈儿。这一次行走使他深深感到工厂很大,自己呢很小。这时他又想起那句话:“你要做好准备啊。”
很多年来,人们约定俗成将坐落在麦格路上的这座大院称为“堡垒别墅”。空中腑瞰,院里的五座堡垒构成一朵梅花图案,赏心悦目。本世纪初这里沉寂多年,愈发给人以园林废矣的印象。进入三十年代,“堡垒别墅”才被本埠民族工业先锋姜国瑞辟为工厂,从事早期的工业生产。光阴荏苒,老树新枝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工人,也创出了一个又一个名牌商标。历史沿革,遗痕犹存。譬如人们仍然沿袭旧制将一车间称为“一号堡垒”,将二车间称为“二号堡垒”,这些称谓都令年轻人感到莫名其妙。进人改革开放的大好年代,西风东渐,“堡垒别墅”这个名字反而一下又时髦起来,朗朗上口使人备感亲切。而堡垒别墅这个名称的殖民主义色彩,却被今日的生活所忽略了。
姜合营回到家里找出一个笔记本,在《代理厂长日记》的开篇写道:“争取在尽短的时间里完成土地使用权的转让,打响第一炮。这是上级党委对我的要求。倘若第一炮打响了,那么第二炮是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看来是要在干中学,学中干了。”之后,他文思如泉涌,在《代理厂长日记》大发感慨,笔调近似一首散文诗。
“工厂是一条河。我呢只是一个手持小网站在河边捞些小鱼小虾的孩子。河水长流,孩子渐渐长大。小鱼小虾也渐渐长大了。小河呢,却渐渐老了……”
写到这里,散文诗作者心中一惊:“倘若有朝一日河里的小鱼小虾被人们捞光了呢?那可就成了一条空空荡荡的河流了。”
不敢再写了。他连忙合上日记本。他知道,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将是一幅不可回避的工业风景。他要做好准备啊。
就在出任厂长的当天晚上,他好费踌躇,终于下定决心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尽管他认为夫妻之间的感情已经出现距离。妻子名叫莫小娅,远在距这座城市九十里以外的滨海新区管委会办公室工作,属于公关型秘书,每月工资三千八。而莫小娅的丈夫每月薪水只有八百元。这是一个新型的夫妻都反对生育的“丁克家庭”。就其个人收入而言,妻子属于帝国主义列强,丈夫无疑置身于第三世界的不发达国家。譬如说卢旺达或者埃塞俄比亚。
电话里八百元说:“你好小娅,告诉你一个消息,明天我就要下地狱啦。”
三千八百元在电话里兴奋地问道:“下多少层地狱?”
八百元说:“十八层地狱。”
三千八百元关切地问道:“有没有十九层?”
八百元说:“正在建设之中。”
三千八百元说:“祝你的十九层地狱早日竣工。”
祖籍上海的莫小娅对丈夫出任厂长的消息并不感到意外。她操着绵软的普通话说:“你知道和平村副食店水产柜台卖鱼的老胡吗?他已经调到电视台当导演啦。所以,你当上代理厂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姜合营对妻子的挖苦习以为常,他继续说道:“周末晚上六点半,咱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吧。”
莫小娅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这个“丁克家庭”的生活极有规律。周末的晚上,他与她必然在全市闻名的维多利亚西餐厅门前相会,共进一顿俄式晚餐(据说这里的俄罗斯厨师当年曾在克里姆林宫掌灶)。然后回到家里,同床而居。这很像电视台的传统节目:每周一歌。周一清晨,起床之后一起去往北方饭店,吃广东早茶。走出北方大饭店,他与她就劳燕分飞了。再见面的时候,又是周末晚上。这个AA制的家庭,就这样被生活复制着。
3
姜合营是在出任代理厂长的第三天上午见到大田保子的。他心里说,这一关总是要闯的。晚闯不如早闯。他换了一身西装,人也就飒爽英姿了。
他认为此行应当党政一起出马,以示郑重。于是他推开邓援朝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他说新领导班子刚刚上任,这个项目是阚代市长亲手点题,所以书记和厂长应当一起去会晤大田保子。
不知为什么,邓援朝坐在办公桌前一个劲儿摇头,结结巴巴对他说党政分设。
弄得姜合营心里很不高兴。
党政分设就党政分设吧。姜合营不再勉强,独自走出办公楼,坐上厂里那辆破旧的“上海”,朝友谊饭店驶去。这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那就是不应当单独会见日商大田保子。那一封封寄往市政府的匿名举报信,都说他与大田保子的单独会谈,假公济私。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坐在破旧的上海轿车上他怀着几分紧张心理。初涉外事,他仿佛一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少年走在外埠的大街上。
这时候姜合营心中分析着邓援朝。他为什么以党政分设为借口,不愿参加与大田保子的会谈呢?当前全党的中心工作就是搞好经济建设。党委书记更应当积极参与外事工作才是,为企业改革保驾护航。邓援朝不愿意参与此事,肯定出于稳妥的策略。大田保子带来的虽然是阚代市长首肯的项目。但她的征用土地毕竟使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车间停产搬迁,酝酿着一场麻烦。因此,金口不开的邓援朝不愿染这一水——抱着白布远远躲开染坊。
姜合营心里想,邓援朝属于防守反击型选手。
司机小马是一个傲慢的小伙子。他是唐本旺的心腹。唐本旺下台,小马依然故我,给人一种国军很快就要反攻大陆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小马故意,路上汽车两次熄火。第三次熄火的时候小马下车去鼓捣,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这辆老爷车。
姜合营不言不语,坐在车里。
小马沉着脸说,车坏了。
姜合营二话不说,推开车门跳到路旁,扬手拦了一辆的士。
望着的士的背影,小马钻进车里淡淡一笑,开起车子驶回工厂。
走进友谊饭店三十八层的一间会客室,姜合营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分钟。化学工业总公司安排的翻译已经到达。翻译是一个精明强于的小伙子,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为赵则久厂长当过翻译。”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姜合营知道这是翻译发自内心的忠告。
大田保子身穿一袭黑色套裙,款款走了进来。
啊!姜合营心中一声惊叫,不禁呆呆望着面前这位日本女士。
看到本国的厂长有些失态,翻译连忙小声提醒:“姜厂长,请向客人表示问候吧。”姜合营如梦方醒,立即抖擞精神说道:“热烈欢迎大田保子女士光临。”
大田保子笑了笑,觉得面前这位个子不高但目光炯炯的中国厂长,身材长相与举止谈吐,都很像一个日本人。尤其是他目光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执著神色,并不是每个中国男子都具有的。
大田保子女士讲日语。姜合营对日语一窍不通,只懂得一句“八格牙路”,但他还是做出聆听的姿态。这姿态令大田保子感到满意。她说:“您是我见到的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第三任厂长。”
姜合营说:“但愿我是您所见到的最后一位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厂长。否则我们的伤亡实在是太大了。”
不用经过翻译大田保子就咯咯笑了起来。她显然对前任唐厂长和赵厂长的去职,心中一清二楚。这位在中国出生并且拥有上山下乡经历的日本女士,对中国国情的了解,比中国人还要深刻。大田保子经过短暂的接触,更加觉得姜合营很像一个日本人。当她将这个感受告诉姜合营之后,他立即对大田保子说:“您长得很像中国人。”
双方同时哈哈大笑,都觉得非常开心。翻译小伙子那颗紧张的心终于松弛下来,也跟着笑了。
大田保子坚持用日语交谈,尽管她的普通话讲得比姜合营还要标准。姜合营心里清楚,这就是日本国民的民族意识。于是翻译显得很忙。
会谈成果是双方草签了一份“关于转让大中华日用化工厂一车间土地使用权的谈判纪要”。纪要指出,土地使用权的转让金为八百万元人民币,转让期十五年。姜合营永远也不会忘记大田保子签署谈判纪要之后,那种如愿以偿的表情。其实这是一种胜利者的表情。姜合营对她说:“签署了这份纪要,我回去就能够向上级领导交差了。”
大田保子当然知道姜合营所说的上级领导指的是阚大智。她会心一笑。这时,她那高级真皮提包里的移动电话响了起来。说了声对不起,大田保子走到会议室外面接电话去了。
翻译抓住时机对姜合营说:“姜厂长,您刚刚走上领导岗位,可能缺乏外事经验。大田保子女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您的目光显得过于直露……”
姜合营似乎也感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就解释说:“大田保子女士与我们工厂里的一位女同志,长得可以说一模一样,甚至可以说惟妙惟肖……”
翻译说:“您的意思是说,她们是一对双胞胎?”
“这不可能。我只是说她们长得十分相像。”
翻译说:“这真是一个巧合。据我所知,大田保子女士是出生在中国本土的战争遗孤。八十年代初期才回到日本的。”
“而我们厂里的那位女同志,她的父亲是一位志愿军战士,第四次战役在朝鲜战场被俘,后来遣返回国被安排到边远的农场做工。”
翻译说:“容貌虽然酷似,命运却天渊之别啊。”
这时,大田保子女士回到会议室,朝姜合营弓身说了一大串儿日语。
翻译告诉他,国内有急事请大田保子女士立即返回,非常抱歉。
姜合营就这样与大田保子女士告辞。他说:“您与我厂的一位女士长得非常相像。如果合作成功,您一定会在厂里见到她的。她是中心检验室的主任,名叫诸葛云裳。”
大田保子听罢,哇了一声,非常惊讶的样子。她兴奋地告诉姜合营,下一次到厂里一定要见一见中心检验室那位名叫诸葛云裳的女士。
大田保子问他:“诸葛云裳女士是不是诸葛亮的后代?”
“正在考证之中。”
大田保子告诉姜合营,一周之后她将从日本飞回中国。
第二天上午九时,大田保子乘全日航的班机,飞回日本名古屋。
姜合营回到厂里,给化学工业总公司的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将自己与大田保子的谈判结果汇报一番。上级领导非常满意,说阚大智同志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要求姜合营马上组织人力,在三天之内完成一车间的全部搬迁工作。
我们是不是等大田保子从日本飞回来的时候,举行一次正规的谈判,然后搬迁不迟。化学工业总公司的总经理说,宜早不宜迟,搬吧。
“搬也行,我要求上级领导机关下达一份搬迁通知书。”
“你什么意思?”总经理急声问道。
“我觉得应当郑重其事的。这里我并没有刁难领导的意思。”
“既然你不打算刁难领导,那就立即动手搬迁吧。我给你五天时间。大中华给总公司带来的麻烦已经不少了,姜厂长你要以大局为重!”
姜合营默然。
搬就搬吧。姜合营将总经理的意思向邓援朝做了传达。邓援朝喔了一声,没说党政分设。
一车间的流水线正在生产金手牌家用清洁液“一洗灵”。姜合营厂长与邓援朝书记一起来到“一号堡垒”,在车间大会上宣布停产搬迁的决定。
姜合营讲话:“阚副市长对这一次拆迁非常关心,他的秘书专门打来电话过问进度。我已经向上级立了军令状,五天之内保证完成任务。”
邓援朝口吃,只是站在麦克风旁边,频频点头,表示完全同意姜厂长的讲话。这时候一个名叫何彭森的工人大声问道:“唐厂长硬顶上级指示,免职了。赵厂长软拖上级指示,也免职了。姜厂长既不硬顶,也不软拖,上级领导肯定爱你。上级领导一爱你,你就高升。这年头升官就能发财。穷的只有工人。只有一点我们不明白,好好的一车间为什么非要卖给外国人呢?而且还是卖给日本人。姜厂长你能不能给我们讲一讲?”
姜合营说:“这就是改革开放的新观念。一车间这里的土地使用权转让之后,这里的全部设备和职工统统迁到新河工业小区,阚副市长在那里借给我们一座厂房,等待大家安营扎寨。这样,既促进了我市工业的合理布局,也有利于环境保护,更为我们日后的发展找到了广阔的用武之地……”
姜厂长讲罢,邓援朝终于找到了快板的节奏,抓过麦克风颤颤抖抖说:
五天之内——大拆迁,思想认识上——要转弯,
上级领导——拍了板,改革开放啊要要大发展。
这一次大家都都好好干,搬进新车间搞生产
……
正是由于厂长与书记各有癖好,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已经开始流行一首歌谣,讽刺时弊,见人见物,朗朗上口:
书记说快板,厂长唱京戏,
就是(那个)生产搞不上去!
听着邓援朝“快板书”节奏的讲话,工人们乐乐呵呵好像是在观看宣传队的演出。姜合营趁热打铁宣布了搬迁工作安排:分成三个小队,立即着手拆卸设备。
一车间的主任名叫黄大发。他四方大脸,长着一只市场少见的酒糟鼻子。姜合营和邓援朝讲话之后,黄大发挺着酒糟鼻子也说了几句。
“唐厂长硬顶没顶住,赵厂长软拖也没把大田保子拖黄了。如今换了姜厂长和邓书记,也不硬顶也不软拖,必须搬迁。咱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搬吧。我告诉大家一句话,搬迁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家当是国家的,其实也是咱们自己的。尤其是拆卸关键部件的时候,要精心!工厂是由什么组成的?工人和工艺设备。所以说大家一要注意安全,二要保护设备。这两点都做到了,也就没急着了。”
黄大发讲罢,不卑不亢看着姜合营。姜合营知道黄大发是唐本旺多年的部下,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目前必须实行的是统一战线。姜合营重新站起大声说道:“搬迁总共五天时间。这五天大家肯定很辛苦,厂里管饭!一会儿我就去财务科落实伙食费用。”
工人们静静听着,似乎是在等待诺言的兑现。
唐本旺慢慢悠悠走进一车间。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派无所事事的样于。黄大发立即大声说:“唐厂长来厂!马上就要搬迁了,请老领导给我们讲讲话!”
工人们啪啪啪鼓起了掌。唐本旺远远朝大家摆了摆手:“我抵抗没有成功,还有什么话可说哇?大家搬迁的时候一定要经心留神,不要损坏了设备。”
唐本旺奋勇抵抗惨遭免职。相比之下,姜合营愈发成了“不抵抗将军”。这种场面令人感到尴尬。于是他跟邓援朝打了个招呼,到财务科去拆兑搬迁工人的伙食费。
一车间的搬迁就这样开始了。
财务科在三楼。办公室里笼罩着一团死气。财务科长姚德标胆大包天,居然挪用公款三十八万偷偷去做服装生意。第一笔生意赚了,他就加大投入。结果本钱全部蚀光。企业本来就困难,又出来这样一条蛀虫。全厂职工无不义愤填膺。姚德标用三十八万人民币保送自己入狱。姜合营走进财务科,接待他的是代理科长宁淑欣。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老处女。
姜合营向她说明来意。
宁淑欣咬着下唇,目光定定注视着办公桌上水杯。姜合营知道,财务科代理科长正在思考。他就耐心等待。
宁淑欣终于说:“从您担任代理厂长,我就想跟您谈一谈。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每次换了新厂‘长,都是先找财务科长谈话。”
姜合营说仓促上任根本来不及熟悉全厂概况,就着手一车间的搬迁。为了鼓舞士气,目前面临的主要是伙食费问题。
代理科长对代理厂长说:“只能动用小金库。”说着,老处女打开保险柜端出一只硬皮帐本。打开扉页,上面墨笔写着四个大字:神目如电。
姜合营认出这是唐本旺的字迹,就笑了。
老处女说:“其实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你还记得那棵失踪的大树吗?唐厂长把它卖给了冷冻大王。六十八万。唐厂长将这笔钱专门立了一本帐,用于公务。您知道合理不合法的开支在工厂大帐上是无法报销的。所以唐厂长亲手在帐本上写了神目如电四个大字,以此表示这里没有私弊。”
姜合营翻开帐本,看着。
一笔笔开支,工工整整列在表格里。有用途。有日期。有经手人。有领导签字。一清二楚。
共青团游园活动费三百。1993年5月4日李文刚。
关系单位就餐费九百八十七元。1994年4月5日金辉。
派出所李副所长的岳母寿礼五百元。1994年4月11日张玉斌。
劳资科请市劳动局吃饭六百六十元。1994年6月4日谷大泉。
生产科送供电所黄主任五盘磁带一百二十八元。1994年4月28日姜合营。
看到经手人一栏里写着自己的名字,姜合营笑了笑。
“总共六十八万。可是这个帐本上只划入三十万啊。那三十八万呢?”
宁淑欣说:“我只知道这三十万。您说的搬迁期间的伙食费,仍然可以在这个帐本上报销。目前这本帐上还剩下八万六千二百四十九元七角五分。至于另外那三十八万元,我想只有姚德标说得清楚。”
“能够从工厂的大帐上查出来吗?”
“不可能。卖大树的钱是不会进入工厂大帐的。”
姜合营说:“这件事情千万不要扩散。搬迁期间的伙食费嘛,先做三千元的预算。多退少补。今后,花这个帐本里的钱就由我签字啦。”
宁淑欣毫无表情地朝姜合营点了点头:“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姜合营知道自己该走了。
好大一棵树,卖了六十八万。唐本旺真是一个人物。一方愿意买,一方愿意卖,也算是市场经济。这几年唐本旺用小金库办了不少事情。凡是工厂大帐上不能报销的,全都入到这里。既然神目如电,另外那二十八万元跑到什么地方去啦?焦头烂额的姜合营知道目前自己根本无暇它顾,还是暂时不要触及这个问题为好。
一阵强烈的孤独感渐渐罩上姜合营的心头。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这个代理厂长其实只是一个光杆司令罢了。如今无论在什么地方,个人奋斗极为鲜见。自从同志这个称谓在生活之中悄悄消亡,团伙风气日见浓烈。俗话说秦桧还有俩仁相好的呢。身为代理厂长总不能是孤家寡人吧。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找不到喝水的杯子。这时他想到一墙之隔的邓援朝。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虽然一墙之隔但彼此关系形同两国。新官上任以来,双方似乎总是不能和谐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态,让人感到非常微妙,说不清楚。一个书记,一个厂长,往往令人想起京剧《三岔口》。一个刘利华,一个任堂会,你来我往,伸手不见五指却打得有声有色,高手交战凭的就是心灵的感应。
既然找不到喝水的杯子,他就抄起电话,叫通中心检验室,找诸葛云裳。
诸葛云裳是中心检验室的主任。
小齐说诸葛云裳到三车间抽验样品去了。小齐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被小齐问住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给诸葛云裳打电话到底有什么事情。可能只想说上几句话而已。
放下电话,他觉得很累。
姜合营是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开始与中心检验室主任诸葛云裳打交道的。那时候唐本旺担任厂长,企业的窘境已露端倪。在此之前,诸葛云裳为了打破企业产品积压的被动局面,多次向职代会提出合理化建议:“号召全厂职工人人献计献策,加速产销对路的新品开发,让企业尽快走出进退两难的困境。”就这样,诸葛云裳继劳动模范之后,再次成为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名人。她的一举一动,愈发受到人们的关注。
身材窈窕的诸葛云裳并没有读过大学,但她曾经是全局闻名的劳动模范。当然这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她是大中华日用化工厂的质量检验员。日本人的先进管理经验传入中国,有一句名言就是:“好的产品不是检验出来的而是生产出来的。”这句话强调的是生产工艺过程之中的质量保障体系。等到产品被检验员判为次品,一切都晚了。然而在中国恰恰相反,“好的产品不是生产出来的而是检验出来的”。就这样,身为检验员的诸葛云裳往往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焦点人物。百川归海,她置身产品的河流之中,默默无言一丝不苟工作着。就这样她竟然成了劳动模范。诸葛云裳成为劳动模范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她热爱劳动。
如今歌星的光芒替代了昔日的劳模,她的辉煌已成过去。面对全新的生活,她知道企业万万不能垮掉。企业垮掉,工人们必然成为一群无校可依的猢狲。全中国动物园的猴山全都满员,猢狲们是绝对找不到饭辙的。因此她想做一个忠臣,保住企业也保住猢狲们。于是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与细腻,开始在日常生活之中寻找开发新产品的线索。工厂向广大职工发出开发适应市场新产品的号召。于是她闻风而动,成了一个热衷逛街的女人。每逢星期天她都跑到繁华闹市,望着滚滚入流。这个世界究竟缺少什么呢?她苦思冥想。
世界很大。世界在她的面前又变得很小。公休日她往往清晨出门,黄昏时分才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这时候工厂检验员出身的诸葛云裳想起《列宁在一九一八》的台词,她坚信面包会有的。
暮色之中,隔着一条马路她看到一个老太太缓缓倒在树旁。当她跑过去的时候,已然气绝身亡。粗通医道的诸葛云裳断定这个老太太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回到家中,连夜她就画了一张十分幼稚的草图。第二天一早赶到厂里她就找到总工程师姜纯。那时候这位总工程师正在加紧修炼“中华五方功”,看到诸葛云裳递上来的这张草图,姜纯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诸葛云裳说:“这是一支电子报警安全手杖。”
姜纯十分宽容地说:“我还以为是一支奥运会的标枪。”
诸葛云裳非常认真地向姜纯总工程师描述着这种电子报警安全手杖的主要功能:它在老年人独自上街并且急需帮助的时候,及时发出求救信号,并将本人姓名家庭住址以及子女联系电话在手杖的袖珍屏幕上显示出来。具有很高的实用价值,并且可能因此而赢得一定的经济效益。
姜纯说:“想得好,说得也好,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干得好。”
“那就试一试吧。”诸葛云裳平平淡淡说道。
关于电子报警安全手杖,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创意,然而姜纯感到惊讶。在他心目之中,诸葛云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检验工而已,尽管她曾经是劳动模范。应当说这支手杖是这位端庄秀丽的女子苦思冥想的产物。苦思冥想往往使女人心力交瘁。而用“科技兴厂”这句话来赞扬她又显得大而无当。那时候姜纯早已迷上气功,渐入佳境。诸葛云裳的精神感动了这位总工程师,他集中精力,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画出三十九张图纸,然后就到诸葛云裳的中心检验室去做性能试验。第九天的时候,第一代“金手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终于研制成功。
当时的厂长唐本旺决定成立“金手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项目开发小组”,组长是生产科副科长姜合营,副组长是中心检验室主任诸葛云裳。姜合营呆呆看着厂长签发的“金手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试产通知单,以为诸葛云裳是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女。他与她在一起工作了三个月。他渐渐喜欢诸葛云裳了,尤其喜欢她那与众不同的气质。他甚至认为,诸葛云裳是在以一种纯粹的女性目光来看待今日的工业。多年以来,工业往往是男人眼里的风景,从来就没有达到刚柔并济的境界。男人易折,男人也易碎。
金手牌电子报警手杖几经曲折得以投产,进入市场之后,呈平销趋势。这令诸葛云裳非常伤心。她的目标是旺销,她的理想是通过金手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的旺销,给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带来一个春天般的转机。姜合营曾经看见诸葛云裳因产品平销而伤心落泪。他及时递给她一条手绢。
金手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给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带来了并不丰厚的经济效益。五·一节的时候,工厂发给职工每人两瓶孔府宴酒,说是欢度工人自己的节日。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诸葛云裳开发的金手牌电子报警安全手杖所赚来的钱。
午休的时候,诸葛云裳打来电话:“姜厂长,你找我?”
“是啊,我给你打过一个电话。你到三车间去抽检样品,情况怎么样啊?”
诸葛云裳说质量不稳定。他问她,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措施使质量稳定下来。诸葛云裳认为这不是一道工序一个车间的问题。
姜合营突然问道:“譬如说在目前有一个变动工作的机会,你愿意换一换地方吗?”
诸葛云裳对这个问题显然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姜厂长,是不是我不能胜任目前的岗位?”
“你绝对胜任。”姜合营连忙说。
“我在中心检验室工作很多年了,从来没想调动工作。”
“我只是随便跟你聊一聊。”
诸葛云裳说:“你现在是一厂之长,说话往往能够决定人的命运。”
姜合营放下电话,觉得自己非常愚蠢。
翻了翻抽屉里的一周工作安排:今天下午二点召集劳资科、动力科、供销科这三个科室汇报工作。坐在厂长的位置上他才感到工厂一条大龙,不见首尾。掌握全厂的情况,好比针灸医生掌握全身穴位。
嘭嘭嘭!有人叩门。听这种愣头愣脑的响动,姜合营只能认为门外站着一个醉鬼。这时候楼道里有人嚷嚷起来。
开门一看,姜合营吓了一跳。楼道里四五个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前面一位妇女正在哭泣。
厂办秘书许文章张开双臂拦着人群:“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出了人命你们负责啊?”
哭泣的妇女扑上来撕着许文章的胳膊说:“出了人命你负责!”
姜合营分开人群走到担架近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妇女停止哭泣:“我看你三斧子砍不出一只夜壶塞儿的样子,滚一边去!”
旁边有人小声提示:“他就是厂长姜合营……”
抬担架的四五条汉子立即怒目圆睁,七嘴八舌喊叫起来:
“妈的,你就是厂长啊?!”
“我爸的病厂里到底管不管?唐厂长在任的时候比现在强多啦!”
“操你妈的,拿工人不当人,姓姜的你的心让狗吃啦!”
姜合营扭头问许文章:“这是在拍电视剧吧?”
怒气冲天的小伙子听了这话,面面相觑。楼道里一下安静下来。
许文章没有听出姜合营的话中含义。他实实在在答道:“不是拍电视剧,是真事。锅炉房的老苗退休五年了,得了癌症。厂里没钱给治,医院把病人轰了出来。家属呢就把老苗抬到厂里来了……”
姜合营掏出钥匙给自己的办公室上了锁,走到担架前边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老苗,然后不紧不慢说:“我还以为是拍电视剧呢。苗师傅你认识我吗?”
苗师傅瘦得胡子已经翘了起来:“生产科小姜。”
“抬担架的这几位都是什么人啊?”
苗师傅有气无力说道:“这仁,是我儿子。那俩,是我侄子。”
这时许文章搬来两条凳子,众人协力将担架摆在凳子上。小伙子们腾出手来,站在担架四周。楼道里围观职工越来越多。姜合营瞟了瞟邓援朝办公室的门,心里说,老邓啊这里都要闹出人命了,你还躲在屋里装聋作哑,这也叫党政分设?
老苗咳嗽起来。
姜合营又问道:“苗师傅您还有老伴儿吗?”
哭泣的妇女凑上前来:“我就是他的老伴儿。”
姜合营冷眼逼视着她:“你不是他的老伴儿。”说着他又指着老苗的三个儿子,“你们也不是老苗的儿子!”
老苗的大儿于愣了愣:“我是苗定根的长子,你怎么这样说话?”
姜合营冷笑着说:“你是苗定根的长子?身为长子,你见过抬着奄奄一息的亲爹四处游行的吗?身为长子,你见过率领弟弟们陪着母亲进厂骂街的吗?”
老苗的次子跳上来说:“不把我父亲抬到厂里来,你们更是甩手不管啦!”
姜合营看了看老苗的老伴儿:“你以为领着三个儿子进厂骂街,问题就解决啦?告诉你吧,老苗此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厂里先起诉你们!你们要是再敢胡闹,我就打电话报警!”
老苗躺在担架上颤颤抖抖说:“你们都给姜厂长跪下……”
老苗的老伴儿首先响应:“姜厂长您开恩吧。为了给老头子治病,我们倾家荡产啦!”说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苗的三儿子看到母亲下跪,纵身跳上来朝着姜合营脸上就是一拳:“你这贪官污吏……”
姜合营的右眼立即肿胀起来。
许文章尖声喊叫:“凶手打人啦!保卫科马上报警啊!”
老苗啊了一声昏厥过去了。
姜合营捂着脸说:“许文章你快叫一辆救护车来!”
许文章说:“送你去眼科医院吧姜厂长?”
“混蛋!送老苗去医院抢救!”姜合营大声说着。
楼道里乱成一团。
昏迷不醒的癌症患者苗定根无声无息躺在担架上,被张惶失措的儿子们抬着跑向医院。看热闹的职工们也都跟着涌了出去。
姜合营走到邓援朝的办公室门前,啪啪叩门。
邓援朝打开办公室的门——头上戴着话务员式的耳机,正在听收音机。他呆呆看着姜合营。姜合营仿佛看见《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地下工作者,令人哭笑不得。
姜合营捂着右眼说:“老邓,既然党政分设,你应当知道什么地方卖狗不理包子吧!”说罢他气哼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弄了一条湿毛巾,他冷敷着右眼。之后抄起电话对劳资科长谷大泉说:“今天下午两点钟的汇报会不开厂。你推开窗子看一者楼下。一群人围着一副担架。你送老苗上医院吧,把许文章替回来。”
放下电话。他开始自言自语。当厂长真的应当有两心脏,三张嘴,四只胃口,六层脸皮,八只脚,一万条阴谋诡计。大学里也应当开设一门课程“厂长学”。这样想着,电话铃响了。
他不接。唐本旺不肯退出历史舞台;邓援朝躲在屋里装聋作哑;一车间进入搬迁关键时刻;三车间依照市场定货安排生产但就是没钱买原料,我呢对全厂细情还没吃透却被人家打肿了眼睛。什么叫作狼狈不堪?这就叫作狼狈不堪。
出生于“公私合营”岁月里的姜氏家族第三代传人姜合营其实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尽管他懵懵懂懂就被任命为这座工厂的常务副厂长兼代理厂长)。在当今这种时代,乐观主义者的主要表现就是吃得饱睡得着。姜合营正是这样一个通俗易懂的人。他认为当上厂长之后的最大遗憾就是再也没有闲工夫到“国粹剧社”充当票友。对这个身材不高但精力旺盛的男人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他工老旦,学龚云浦。然而当上这个代理厂长他就开始后悔,当初不应当学老旦而应学武生。学武生而当厂长,就不怕挨打了。
电话还在不屈不挠叫唤着。姜合营心里想,老苗病成这样,厂里若是无动于衷也容易激起众怒。实在不行,我就从小金库里拿出两千块做为特困补助,先抵挡一阵。想起唐本旺留下的小金库,姜合营心中很是感慨。俗话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如今是前任厂长卖树,后任厂长花钱。乱了。
望着叫唤不停的电话机,他无奈地抄起听筒,喂了一声。
“什么?老苗死啦!”他惊叫起来。
一车间主任黄大发在电话里说:“不是老苗!是老朴!保全工老朴,刚才拆卸天车的时候给砸死啦!”
姜合营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
4
一车间保全工老朴死得非常简单。目击者罗光十分激动地说:“老朴这个人太好啦!死得干脆利落,除了火葬费,没花厂里一分钱啊!老朴没亲没故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死啦还是孤孤零零走了。什么好人一生平安?放屁!好人一生才不平安呢。”
姜合营赶到现场的时候,老朴被一张罩布盖了起来。姜合营问安技科长洪起顺:“怎么不送医院抢救呢?”
洪起顺说:“撩开罩布看看你就知道了。我呢刚刚给市劳动保护监察处打了电话,他们说马上就到,让保留现场。”
活了四十年了,姜合营只在电影里见过死人。望着罩布下面露出的老朴沾满血迹的一双脚,姜合营心里很怯。想一想自己是厂长,勇气增了几分。这时候保健站的吴大夫站在他身旁小声说:“姜厂长事故发生的时候我在现场。天车脱钩了,正砸在老朴脑袋上,当时他就完了。”
物伤其类。听了吴大夫的介绍,姜合营反而不再害怕。他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撩起罩布,首先看到是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老朴的面孔。已经完全模糊。姜合营的泪水,滴在老朴的尸体上。
工人何彭森冲上来大声说:“姜合营!你要是不逼着我们一车间搬迁,老朴根本死不了!这起事故就是当官的瞎指挥造成的。”
一车间主任黄大发说:“何彭森!你不要打击面太大!我说这里边就没有人家唐厂长的责任。你说对不对?”
邓援朝满头大汗跑进一车间。
姜合营并不理睬黄大发。他怀着哀痛的心情指示安技科长洪起顺,立即成立一个事故调查小组,配合劳动保护监察科开展调查工作。关于善后工作,首先弄清楚死者到底有没有直系亲属。说到这里姜合营听到背后传来邓援朝气喘吁吁的声音,他故意不去理睬。
这时,厂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鸣笛声。姜合营知道这是老苗的救护车来了。
邓援朝挤到姜合营身旁:“老朴……”
姜合营压低声音用近乎质问的口吻说道:“邓援朝同志,现在出了死亡事故,党政还分设吗?”
邓援朝嘴里奇迹般迸出基本连贯的半句话:“善后工工工作——我负责……”
劳动保护监察处的吉普车径直开进车间。车上蹦下两位年轻的监察员。洪起顺介绍说:“这是姜厂长,这是邓书记……”
劳动监察处的监察员根本不予理睬,一个撩起罩布朝着老朴的尸体,啪啪拍照。另一个掏出皮尺一边丈量一边说:“当时谁与死者在一起操作?”
黄大发说:“我们车间正在搬迁。当时与朴万植在一起操作的,足有十几个人……”
“又不是请客吃饭,用不着这么多人。举出两个人就可以。请马上腾出一间办公室,我们要笔录第一手材料。谁是厂长?”
姜合营朝前走了两步:“我是代理厂长。”
“任命你担任代理厂长之后,你的上级主管部门对你进行厂级安全生产上岗教育了吗?这座车间的搬迁,属于交叉作业,你对特殊工种的工人进行安全作业培训了吗?”
姜合营自知理亏,换了一个话题:“我马上派人腾出二楼会议室给你们使用。不知你们对事故现场还有什么要求。尸体先送到殡仪馆冷冻吧?”
劳动保护监察员说:“怪不得你是个代理厂长呢!对伤亡事故的处理一无所知啊。首失你们要通知死者家属吧?这是起码的人道主义精神。”
安技科长洪起顺说:“据说死者孤身一人,无亲无故……”
小个子罗光说:“何止死者孤身一人,我们工人阶级如今也是孤身一人,连同盟都没有了!”
何彭森立即配合:“咱们怎么连同盟军都没啦?”
“咱们的同盟军原来不是贫下中农吗?如今贫下中农一个个都变成土财主啦!只剩下咱们工人阶级孤身奋斗了。”
姜合营沉下面孔说:“小罗,小何,你们少说两句没人拿你们当哑巴卖啦!”
陪着劳动保护监察处的两位同志走出一车间,姜合营看到那辆救护车鸣着笛开出工厂大门。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姜合营此时深刻体会到这句谚语的真正含义。平日显得萧条清寂的工厂,此时猛然热闹起来。工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给人一种地震前兆的感觉。人们奔向一车间死亡事故现场,前去分享惨烈。
老朴今年五十四岁,再熬两个月就退休了。一场人生马拉松他没能安全跑到终点,横尸工厂死于非命。
两位监察员走进二楼小会议室,与姜合营相对而坐。
“姜厂长,你们厂里出现的这一起死亡事故,性质非常严重。就说您吧,堂堂一位脱产厂长,怎么也挂彩啦?”
姜合营这才想起自己右眼的伤势:“嘿嘿,我这不是工伤……”
脸膛黢黑的监察员拿出手中的大本子,清了清嗓音,开始说话。姜合营连忙拿出笔记本,认真记录。这时他想起一句名言:“该当爷爷的时候,你可以不当爷爷;该当孙子的时候,你必须当孙子。”于是中心释然。
劳动保护监察员声音宏亮:
“我们接到大中华日用化工厂报告,进厂调查一车间保全工朴万植死亡事故。事故调查期间,我们要求企业主要负责人和事故主要责任者积极配合,不得瞒报甚至谎报情况,更不能阻碍事故调查。”
“根据本市《劳动保护监察条例》以及《违反劳动保护法规经济处罚办法》第三条第四款‘因违章指挥、缺乏安全生产规章而使职工无章可循、不按规定对职工进行安全教育、设备不按时验修或明知设备有隐患又不采取措施,出现一人死亡事故,处以一万元罚款。’今天我们只是初步对事故现场进行勘察,认为朴万植死亡事故与上述第四款内容基本吻合。看来罚款是无疑的了。”
“随着事故原因的查明,性质的确定,企业领导者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并且情节特别严重,我们将建议司法部门追究刑事责任。”
脸膛黢黑的监察员说罢,点燃一支香烟。脸膛白净的监察员接着说:“姜厂长您都听清楚了吧?”
姜合营点了点头。
“唐本旺同志担任厂长期间,贵厂六年没有出现大小工伤事故。姜合营同志上任伊始,就出现这样一起重大死亡事故。不知姜厂长有什么想法?”
姜合营脸色郑重:“职工出现死亡事故,我的心情很沉重。尽管我只是一个代理厂长而且上任时间很短。但我还是要表一个态的,事故调查刚刚开始,我呢积极配合调查,诚心接受调查,服从调查的正确结果。至于最后我应当承担什么责任,决不推倭。我已经责成安技科洪起顺科长成立调查小组配合你们的工作。我呢就先回避。有什么事情随叫随到。”
姜合营不卑不亢说完自己要说的话,起身告辞,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打开抽屉,他急急忙忙寻找“劳动保护法规汇编”。记得是蓝色封面。既然厂里出现死亡事故,我就必须接受监察。所以我必须抓紧熟悉有关劳动保护的法律法规,做到胸中有数。这时候姜合营猛然悟出一个道理:当厂长其实是很难的。你不但要懂得如何上学,更重要的是懂得如何逃学而且不被抓住。
终于找到了那本蓝色封面的书。急忙翻开,莫小娅的彩色照片从书里滑了出来。他心中一惊。
难道我真的将自己的妻子给忘啦?这太可怕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说明我与她已经是两颗遥远的星辰了。
照片上的莫小娅笑得非常灿烂。莫小娅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弯弯的,令人怦然心动。这时他伸手抄起电话机,极其娴熟地拨出一串号码。
很巧,是莫小娅接的电话。他告诉妻子,厂里出了一起死亡事故,一个孤身一人的老工人遭到意外伤害。
莫小娅沉默着,然后叹了一口气:“真可怜……”
“是啊,据说老朴只有一个女儿,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或居住,”姜合营说,“眼下厂里的一车间又忙着搬迁,真是让人顾头难顾尾啊!”
“合营,我非常诚恳地跟你说一句话吧,”莫小娅顿了顿说,“你真的不适合担任厂长,尤其不适合担任经济无序时期国营企业的厂长。”
“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是当厂长的材料。”
丈夫说:“你这样说就太抽象了。”
妻子说:“好吧,那我就具体说一说。如今当厂长,上级要有靠山,平级要有同伙,下级要有小人。这些你都有吗?如今当厂长,走上社会要有一张关系网,坐在厂里要有一群小死党。回到家中要有一位面慈心狠贼人傻相的太太。这些你都有吗?”
丈夫想了想,说:“是啊,我一无所有。不过你还记得这样一句话吧,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可以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妻子拦住丈夫的话:“如今的热门话题不是白纸,而是白粉。”
“这太可怕了……”姜合营脱口说道。
莫小娅问道:“你是说我可怕,还是说这个时代可怕?”
丈夫说:“我觉得你比这个时代更可怕。”
电话里莫小娅轻声笑了:“如果你能在三个月之内迅速变成一个坏人,譬如说喝着蓝带,坐着现代,搂着下一代。如果不是这样,你当厂长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姜合营说:“我们的婚姻可能也是一个错误。”
“这个问题需要你我继续探讨。传真机响了,我要放电话了。再见。”
“好吧,周末的时候老地方见。”姜合营低声说着。
放下电话,他收起莫小娅的照片。通常他是要吻一吻照片上的莫小娅的。今天他没吻。他自言自语:“喝着蓝带,坐着现代,搂着下一代。这就是当今厂长的写照?我不行,一呢我不爱喝啤酒跟蓝带无缘;二呢厂里只有一辆破旧上海,离现代牌汽车很远;三呢我从来没有对少女们产生过邪念,谈不到搂着什么下一代。厂子穷成这样,我哪里有腐败的资本呀。”
有人叩门。他说了一声请进,走进来安技科长洪起顺。
洪起顺隔着桌子坐在代理厂长面前,点燃一支香烟。
“事故现场处理得怎么样啦?”
洪起顺说来了一辆汽车把尸体运到殡仪馆去了,先冷冻两天。还要给死者整容,遗体告别仪式让大家看一看。据说朴万植有一个从不来往的女儿。无论生前怎样,人死之后还是要让家属知道的。所以应当登报寻找朴万植亲属。
姜合营听了,觉得洪起顺说得很有道理,就低头给财务科写了一个条子,先支三千块钱料理后事。洪起顺说三千肯定不够。
“厂里资金非常紧张……”
洪起顺撇了撇嘴说:“姜厂长我说话你不要介意。唐厂长当了六年厂长,跟社会上方方面面的关系处得很好。无论是政府机关,还是黑社会老大,有了事情都能疏通。可是您就不行了……”
姜合营虚心问道:“是不是因为我当厂长时间太短?”
洪起顺笑了笑:“唐厂长今天当了厂长,明天就能跟穿制服戴大壳帽的统统混熟了。您就不行了。恕我直言,这年头儿当厂长,您不太合适。”
姜合营受到感动:“老洪,这年头儿你当科长也不太合适。假若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的领导,刚才你的这番话我就会心生忌恨,日后呢给你小鞋穿。”
“我心里怎么样想的,嘴里就怎样说。唐厂长了解我的性格,所以就让我当了安技科长。行啦,那两位监察员还等着我取证呢。”
安技科长洪起顺起身往外走。劳资科长谷大泉走了进来。这两个人物一进一出,一上一下,使姜合营以为此时正坐在戏台上,自己呢是一个焦头烂额的七品芝麻官。
谷大泉告诉他,苗定根已经送到医院,住进急诊观察室。要想正式住入病房,厂里必须放下一张支票。可是财务科不能开这个例。开了这个例,厂里那些自费看病自费吃药的老病号都得扑上来。精明强干的谷大泉口才很好,将苗定根住进急诊观察室的过程说得一清二楚。
“你辛苦了。厂里现在是困难时期,希望你们中层干部多多支持我的工作,”姜合营说着捂了捂右眼,“谷科长我想问一问你,你说我能当好这个厂长吗?”
谷大泉显然对这个问题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仓促一笑说:“您当然能当好这个厂长……”
谷大泉走了。姜合营在屋中踱步,然后走出办公室。楼道里他看到一车间的工人罗光和何彭森走进小会议室。看来监察员的取证工作正在进行。
走进厂办,许文章正在咕咚咕咚喝水,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
他告诉许文章,马上打电话通知车间科室,今天下班后五点钟召开中层干部紧急会议。
“下班之后?”许文章说:“下班之后您必须陪着两位监察员吃饭。听说市劳动保护监察处的一个副处长明天也要进厂参加事故调查。关键时刻您可千万不能得罪人家啊。去年铝品厂爆炸死了三个工人,厂长不是被判了一年零六个月的徒刑?”
姜合营想了想,说:“让邓援朝陪他们吃饭。你给联系一个高级饭店!这样总可以了吧?刚才我读了读‘劳动保护法规汇编’。其中一条就是出了工伤事故,分析原因不过夜。所以我必须召开这个紧急会议。”
许文章苦笑着,无话可说。
这时候姜合营觉得右眼一阵胀痛。回到办公室他又将毛巾冷敷在脸上。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抄起听筒,里面传出一个温柔平和的女声:“我刚刚听说你让人家给打了。我这里有眼药水。”
他心头一热,不知说什么才好。
5
二楼小会议室变成了劳动保护监察处的临时办公地点,全厂中层干部紧急会议只能挤在姜合营的办公室里召开。人多,就显得屋子太小,满涨得仿佛八月的河蟹。
五个车间的一把手都到会了。他们是:
一车间主任黄大发。二车间主任关伟勤,这是一位满族中年女性。三车间主任于红旗,退役的篮球运动员。四车间主任牟吉,一个外号老母鸡的汉子。五车间主任李文开,因职工集体放假,他实际上是一个光杆司令。
全厂各科室的负责人也都来了。因为是死亡事故紧急会议、安技科长自然成了仅次于姜合营的二号角色。洪起顺坐在办公桌一侧,怀里抱着一堆材料。由于死者是一车间的老工人朴万植,因此黄大发阴沉着脸孔,一派重灾区的模样。
厂办秘书许文章推门挤了进来。他见屋里拥挤成这个样子,就惊讶得伸了伸舌头,认为自己很难走到姜合营近前。
姜合营说:“小许,有什么话就说,用不着凑过来咬耳朵。”
许文章似乎认为这是一件应当耳语的事情,于是无奈地说:“我联系的是吉利大酒店。同时还请到劳动保护监察处的张副处长。可是……只有邓书记一人陪着,岂不成了光杆司令?”
“依你的意思呢?”姜合营问道。
“最好您也出席。陪一陪人家张副处长。”
姜合营说:“你说邓书记陪着人家吃饭是光杆儿司令。我呢把满屋子中层干部都搁下,跑去陪那张副处长。小许你说我应当怎样做?”
许文章终于挤到姜合营办公桌前:“我是怕您把人家给得罪了。”
姜合营笑了,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许文章苦笑着,离开办公桌朝着门口走去。看着许文章出了办公室,姜合营宣布开会。
话音未落,一车间主任黄大发突然举手,似乎是要求发言。
姜合营说:“刚宣布开会,你就要求发言啊?”
黄大发说不是要求发言而是想提出一个建议,“唐本旺同志担任厂长多年,很有工作经验,目前咱厂面临困境,大家应当同心合力。今天这个会议也要请唐厂长参加!”
屋里坐得满满的,烟雾缭绕。黄大发一言既出,却静得出奇——只剩下人们呼吸的声音。
谁都知道,目前厂里流传着一种说法:唐本旺是因为抵抗“女日寇”大田保子占我土地而下台的——纯属冤案。如果唐本旺抵抗成功,就不会出现一车间的搬迁。一车间不搬迁,就不会出现朴万植的死亡事故。姜合营上台以来,屈从上级官僚的压力,迫不及待实施搬迁,结果第一天就砸死了老工人朴万植。可怜的朴万植成了姜合营妥协投降的首席牺牲品。
人们知道黄大发给姜合营出了一道难题,好比让小学生写一篇大学毕业论文。满屋子的目光聚在代理厂长身上,等待他的答复。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姜合营随手抄起听筒。
这个电话来的真是时候。满屋子的人们都缓了一口气。
“我又找了一瓶肤痛灵,连同眼药水我一起给你送过去吧?”
“你……”姜合营压住话筒心情很是紧张,蓦地他清醒过来,“咦,你怎么没来参加全厂中层干部会议呢?”
诸葛云裳在电话里说:“我全天都在三车间抽检,没有接到通知。”
“那你马上就来参加吧。在我的办公室。”
放下电话他对大家说:“许文章一定是忙昏了头,忘记通知诸葛云裳了。”
黄大发活像足球场上的盯人中卫,步步紧跟不放松:“姜厂长您说我的建议怎么样啊?”
“你的建议非常好!”姜合营起身走到黄大发近前,“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请唐本旺同志前来参加这个会议?”
“对!”黄大发起身答道,一派奋不顾身的样子,“我现在就去叫他。”
“你不要激动,”姜合营拍了拍他的肩膀,“唐本旺同志此时正在执行更为重要的任务。我请他陪着张副处长到吉利大酒店吃饭去了。在喝酒这方面,唐厂长也很有经验啊!”
三车间主任于红旗听了这话,带头哈哈大笑起来。
姜合营正色说道:“言归正传吧。这起死亡事故发生在一车间,黄大发你就先谈一谈吧。谈一谈你在这起死亡事故中究竟应当承担什么责任?”
黄大发一愣,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油渍麻花的小本子,低声说道:“我准备的很不充分……”
姜合营目光冰冷盯着黄大发说:“我也给你提一个建议吧。我建议你准备充分了,再给我们大家作报告。”
安技科长洪起顺见黄大发已经被姜合营逼到了墙角,就站起来解围说:“好啦,还是让我先将情况向大家汇报一下吧。”
洪起顺刚要开口,诸葛云裳推门挤了进来。姜合营看了她一眼,迅速将目光移开。诸葛云裳却很坦然,朝他招了招手,就让屋里的人们将一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子传递过来。姜合营接在手里,知道是治疗眼伤的药品。
诸葛云裳在门口找了一个位置,坐了。
洪起顺开始发言。他首先将死亡事故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操作环境做了介绍,然后谈到了死者朴万植。
不知为什么,洪起顺热泪纵流。屋里的中层干部们,无不黯然神伤。
洪起顺说很久以来大家都认为朴万植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老工人。同时大家也都知道他很有技术也很有经验,尤其是“一洗灵”家用清洗液在合成工序的工艺操作,老朴是多年的把关者。他孤身一人住在工厂单身宿舍一间小屋里,谁都以为他没儿没女。这次事故出现之后,经过走访知情人,才得知老朴是有一个女儿的。她原名朴美凤,后来父女性格不合,矛盾激化,朴美凤改名金晓凤,从此不与父亲往来。父女反目的主要原因是父亲不同意女儿嫁给本市远郊杜家村的农民杜宝成。党的富民政策使杜宝成发家致富,如今成了远近闻名的私营企业主。
姜合营悄声打断洪起顺说:“是不是讲一讲与死亡事故关系紧密的背景材料,关于个人生活方面的档案,从略吧。”
洪起顺摇了摇头说:“关于朴万植的背景材料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人死不能复生,我有责任让大家知道活着的朴万植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人。”
去年,朴万植父女之间的关系出现转机。朴万植已经进入思念亲情的年岁。金晓凤也有言归于好的强烈愿望。女婿杜宝成就在喜来登饭店订了一桌酒席,还请来杜家村的村老做陪。席间父女眼含热泪,重归于好。敬酒的时候,杜宝成提出一个要求,请岳父提前退休到杜家村的乡镇企业担任技术顾问。朴万植谢绝了,就在大中华工作了三十八年,从来也没动过跳槽的心思。杜家村的村者说,在国营企业里当一辈子工人,跟给地主老财扛一辈子长活一样,榨干血汗就没人管你了。如今有多少老工人病在炕上没人搭理啊。自己有钱,就买几片药吃。没钱,就躺着等死。
杜家村村老的一番话,说得金晓凤热泪盈眶:“我爸辛苦大半辈子啦,还是在清洗液生产线上干活儿J”
朴万植看了看女儿,然后压低声音说:“凤子,不许胡说!”
女婿杜宝成趁机叫了一声爸。朴万植无子,听到这个称谓心情很是激动。杜宝成摊牌说道,经过市场调研得知清洗液的前景基本光明,所以打算立即矗起一个厂子,商标都已经想好了,就叫全手牌。金手与全手,一字之差谁也看不清楚,就达到了鱼目混珠趁机赚钱的目的。这时朴万植的女儿扑嗵一声就跪在父亲面前,请求他将生产制造金手牌清洗液的技术资料统统拿到杜宝成的厂子里,担任技术顾问。
面对这个阵势,朴万植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杜家村村老向他敬酒,说父女和好企业兴旺。朴万植说把金手的全部底细偷过来,你们的全手牌赚了钱,可大中华的金手牌不就完啦。女儿从地上爬起来告诉父亲,“金手”跟您毫无关系,“全手”才是自己的产业。听了女儿的话语,朴万植嚯地站起:“为了自己长肉,饿死大中华的弟兄。我是不是太缺德啦?”
杜宝成说如今就是一个缺德的时代。谁不缺德,谁就饿死;谁缺德,谁就发财致富;谁缺大德,谁就长寿百年。
朴万植的脸色涨得紫红,他抬起手来掀翻了酒席,说了一句永远断绝关系,就拂袖而去。
“这就是默默无闻的老工人朴万植啊。”洪起顺说完,泣不成声。
屋里的中层干部们沉默着。只有黄大发伸长脖子望着低头擦泪的洪起顺,似乎急于询问什么事情。
姜合营问洪起顺从哪里了解到这么详细的情况。洪起顺说无巧不成书,变电室刘成富的女儿在喜来登饭店当服务员,那天酒席正是由她斟酒上菜。因此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回家告诉了刘成富。朴万植一死,刘成富觉得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就埋没了好人,这才说了出来。
三车间主任于红旗忍不住了:“如今报纸天天宣扬吹捧那些扭屁股的歌星!谁是当今中国的脊梁?还得说像朴万植这样的工人阶级!我他妈的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如今在大街上走路,一提起你是国营企业工人,就抬不起头来!好像我们把别人的孩子推到井里去啦。操!”
姜合营站起来,几乎用咬牙切齿的声音说:“咱们一定给朴万植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
这时黄大发凑近洪起顺低声问道:“你说的那个杜宝成,他的工厂是不是建起来啦?前几天报纸上说杜家村进入百强行列……”
洪起顺急了:“我讲的是正面形象的故事,你怎么打听反面人物的底细呢?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啦?”
黄大发尴尬地笑了。
姜合营瞥了黄大发一眼,说:“好啦,我讲几句吧。首先我希望大家能够统一认识,这就是我们大中华日用化工厂已经落入困境,稍有不慎,恐怕就要跌入困境的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