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忠老汉走到陈民政家门口,一下站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民政这低矮、狭窄的屋子里,到处扔满了乱糟糟的青麻,地上是,陈大娘躺着的床上是,连晾毛巾的竹竿上,也横七竖八地披挂着麻丝。屋子中间还放着一大捆麻,麻捆上坐着一个女人,背对着门,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女人的身旁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痴痴呆呆地看着屋里。陈民政耷拉着头,坐在了灶前的矮凳上,脸上挂着一层死灰般的颜色。陈大娘半躺在床上,看来关节炎又犯了,脸色铁青,并不时咧歪着嘴角,口里发出呻吟。手却把搭在自己身上和床上的青麻,一把一把往地下气愤地甩着。屋子本来狭窄,这一下好像更无立足之地了。余忠老汉知道,刚才这屋子里也一定发生过大院里那样的动乱,并且肯定是坐在麻捆上这个女人干的。可他不清楚这个女人是谁,为啥要朝陈民政这个老实人发这么大的火。他站在门口,迟疑了好一阵,不知该不该进去。正在这时,那女人一面哭,一面说开了:“你把我们孤儿寡母坑惨了呀……我们养蚕蚕死,种了麻又不收,我们孤儿寡母喝西北风呀,呜呜……”
余忠老汉认出,这女人原是去年乡上召开栽桑种麻表彰会,和自己一同上台领过奖的齐寡妇。齐寡妇和自己同村,日子确实过得艰难。也明白了他到陈民政家取闹的原因。他正想进去劝一劝寡妇,却见陈民政从凳子站起来了。陈民政像是站立不稳地踉跄了一下,一只手死死顶住了心口,一只手从竹竿上取下一条毛巾,递给了齐寡妇,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齐寡妇“呼”地一下抢过毛巾,揩了一下泪,就将毛巾掼在了地下,又接着说:“我们孤儿寡母,没法活了,我们就在你家里,反正你们有国家养……”
话还没说完,陈大娘再也忍不住了,在床上气愤地说:“我还没见过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人!我们又不欠你的!”
陈民政瞪了女人一眼,示意她别说。可女人气却更大了,对陈民政发起脾气来:“你怕,我不怕!反正都是损坛子、破罐子了,怕啥?你拖着一副病身子,白天黑夜没命地干,得了啥好处?倒害得我也过不成清静日子了……”说着,也委屈地哭了起来。
余忠老汉见了,一时倒忘了自己的不幸,他想起陈民政和陈大娘的病,心里酸酸的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这才不声不响地走进屋,拾起被齐寡妇扔在地上的毛巾,走到陈民政老伴的床前,说:“大妹子,擦擦吧!”
屋里的人一齐抬起头,愣住了。
过了一会,齐寡妇认出了余忠老汉,以为他也是来找陈民政出气的,便又一边抹眼泪一边对余忠老汉说开了:“余家大伯,他可把我们坑惨了哇!他倒有吃有喝,我们吃啥子呀?”
余忠老汉没答理她,默默地走到一条凳子上坐下,掏出烟袋裹起烟来。
陈民政也看着他,但没有说话,直到余忠老汉吸燃了烟,陈民政才像喉咙里着了东西,颤抖地喊了一句:“老余大哥!”
余忠老汉没有回答,却用手将烟嘴抹了一下,递给陈民政。
陈民政一只手始终死死顶着胃部,另一只手朝余忠老汉摇了摇,说:“老余大哥,我不抽,我这胃,像是有刀子扎!你有啥气,就发吧!”
余忠老汉收回烟袋,有些不高兴地对陈民政说:“老陈兄弟,你把我当啥人了?嗯!我是那样的小人吗?”说着,他瞪了齐寡妇一眼,才接着说:“我只是心里憋得慌,想找你摆几句龙门阵。”
齐寡妇见余忠老汉不但没理她的茬,反而还有责怪她的意思,自觉没趣,就慢慢停止了啜泣。
陈民政见齐寡妇不哭了,才一字一句地、推心置腹地说:“老余大哥,齐家嫂子,我知道你们的苦处!没想到,我们一片好心,竞给你们带来了损失……”
说到这里,陈民政脸上的肌肉突然痉挛地抽搐起来,面庞由死灰色变成蜡黄色,渐渐渗出了一层汗水。
余忠老汉见了,忙问:“老陈兄弟,你咋了?”
陈民政半天才缓过气来,慢慢地说:“老余大哥,没啥,老毛病。”
余忠老汉这才掏心肝地问:“老陈兄弟,这青麻收与不收,还在其次。俗话说,杀人得把人叫醒。我只是想问个明白,政府咋个说不收就不收了?”
陈民政听了,缓缓地回答说:“老余大哥,这事说来话长,也不能怪政府。你知道不久前,北京那些学生娃娃闹事的情况吧?”
余忠老汉说:“就是那些在天安门广场坐着,不吃饭的学生吧?我从电视上看见过。”
陈民政吃力地说:“就是!现在,西方一些经济大国趁火打劫,说我们侵犯人权,对我们国家实行经济制裁。和我们订了青麻合同的那个国家,现在卡我们的脖子,单方面撕毁了合同,不再要我们的青麻,所以才这样……”陈民政说着,又一阵咳起嗽来。
余忠老汉听了,这才恍然大悟,忿忿地说:“原来硬是大鼻子洋人搞鬼!前次文富回来说,我们还不相信,以为政府骗我们。龟儿子洋人没有好东西!”
陈民政对余忠老汉挥了挥手,小声说:“只是少数掌握印把子的洋人卡我们的脖子,大多数外国人还是好的。”说完,又说:“栽桑养蚕那阵,我和小吴没日没夜地在下面干,出的力量多,乡亲们完成任务也最好。可现在,大家受的损失也最大……我这心里……”
余忠老汉听了刚和陈民政一番话,气顺得多了,忙说:“这不能怪你,老陈兄弟,你是心肝掏出来见得日月。这事,要怪就该怪大鼻子洋人!”
陈民政听了,脸痛苦地抽搐一下,惭愧地说:“话虽这样说,可看见乡亲们受损失,我、我就觉得没脸见乡亲们了……”
话还没完,陈民政突然双手紧紧接着胸口,张着大嘴,喉节一阵上下滚动,像是要呕吐。余忠老汉一见,急忙奔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口里吃惊地喊了一声:“老陈兄弟……”
余忠老汉的话刚出口,陈民政就“哇”地朝地下吐出一滩鲜血。余忠老汉慌了,一面扶着陈民政,一面大惊失色地叫:“老陈兄弟!老陈兄弟——”
陈民政还在他怀里不断吐着,殷红殷红的鲜血溅在雪白的麻上和地上,儒湿开去,满屋子都充斥着了那种腥咸腥成的味道。余忠老汉感到了陈民政的身子慢慢沉重了起来。
齐寡妇见了,先是惊恐地看着,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接着也奔过去,一边扶住陈民政,一边道歉地说:“陈同志,你、你可莫和我们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呀!”
陈大娘见老伴吐出一大滩鲜血,害怕得哭了起来。她爬下床,手扶着屋里的家具,趔趔趄趄地走到陈民政身边,就一把抱住了陈民政,哭着说:“老头子,你咋的了?天啦,这咋个么台?”
余忠老汉见了,忙止住陈民政老伴说:“大妹子,你先莫忙哭!你这一哭呀,老陈兄弟他心里更难受!”
陈大娘听了,果然不哭了。半晌,陈民政身上的血似乎吐完了,面色如纸一样苍白。这时才一边喘着气,一边虚弱地说:“老余大哥,齐家嫂子,不要紧了,你们回去吧,我不会生气的!”
余忠老汉听了,忙说:“老陈兄弟,那咋行?”又对齐寡妇和陈民政老伴说:“你们扶他坐一会,我去叫文富兄弟来,背他上医院!”说完,松开陈民政,匆匆走了出去。
来到前面乡政府的大院里,刚才安静了一些的人群又骚乱起来。刘副乡长在大声喊:“同志们,请你们提高警惕,不要上坏人的当!”
人们立即喊起来:“哪个是坏人?你把坏人指出来!”
叫着,人们的理智又演变成了盲目的冲动,有人将零乱的散麻往乡政府办公室,阳台上扔。刘副乡长又在人群中嘶哑着声音喊:“谁再胡闹,就把谁抓起来!”可是人们根本不管他,只管用怒吼,用扔麻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余忠老汉顾不得管这些,他匆匆忙忙挤过闹闹嚷嚷的人群,来到自己的麻车前。麻车旁只有文富和文义,余忠老汉忙问:“文忠呢?”
文富说:“大哥在里面!”
余忠老汉顺文富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文忠也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喊着,叫着。余忠老汉也没心思去管他了,就对文富说:“你看着麻,文义跟我来!”说着,拉起文义的手,就直奔陈民政家去。文义不知父亲干啥,可又不好打听,只好满腹疑云地跟父亲去了。
到了陈民政家里,文义一下明白了,也立即变了脸色。余忠老汉说:“快送医院!”
文义听了,想问问是咋回事也来不及,就背起了陈民政,和父亲一道,往医院跑去。一路上,陈民政又吐了很多血,糊了文义一身。
到了乡医院,医生急忙抢救。打止血针、输液,忙活了好一阵,陈民政不吐血了,却张着嘴直在床上喘气。齐寡妇搀了陈民政老伴走了进来。一进屋,陈民政老伴又开始一边哭一边诉:“老头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木桶就散箍了哇……”
医生见了,忙把陈大娘扶到了一边去。文义在陈民政床前默默站了一会,突然回头对余忠老汉说:“爸,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叫大哥、二哥,把麻拉回去!”
余忠老汉听了,忍了半天才说:“好,娃娃,莫只想到我们自己。是国家有难呀!”眼里慢慢涌出泪水,挥了挥手:“去吧。”
文义跑了出去,来到乡政府大院,挤进人群,把文忠拉回到了麻车旁,心平气和地说:“大哥、二哥,我们回家吧!”
文忠听了,不解地望着文义说:“回家?咋要回家?你没看见,我们家损失比哪家都大!”
文义耐心地说:“大哥,我咋会不知道?可是这样闹下去,你说能解决问题吗?”
文忠想了一会,迟疑地反问:“你说咋样才能解决问题?”
文义说:“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不能这样!”
文富这时也说:“大哥,我们听文义的吧!这样闹起来,也确实没意思。”
文忠听了,还是固执地说:“不!要回你们回吧,我不能看着银子化作水!”
正说着,公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警笛声。兄弟三人抬头一看,见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已停在了先前他们停放麻车的地方,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从车上跳下来,走进了乡政府大院。
大院里嘈杂的人声立即安静下来,可没人退却——大概是相信法不治众的道理吧。
院坝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一般。人们惶惑地互相望着,脸上全挂上了更多忿怒的神色。
警察来到大院不久,周华忽然蹬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大家一见,都仿佛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像见了救星一样,“呼啦啦”地围了过去。
周华一边揩着头上的热汗,一边和人们打着招呼。见了院坝里几个虎视眈眈的警察,周华的眉头皱紧了,忙过去对刘副乡长问:“你叫他们来的?”
刘副乡长说:“没法了!你没看见他们刚才那个阵仗,真像造反的样子了!”
一个汉子听了刘副乡长这话,立即气咻咻地质问:“哪个造反?我们只问你们收不收?”说完,又回头满脸怒容地问周华:“你是党委书记、乡长,今天你就说一句话,这麻收不收?不收,莫说把警察喊来,就是把我们脑壳砍了,我们也不怕!”
周华听了,没和汉子计较,反而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哎,老弟,你等我喘口气再说呀,行不行?我先找几个人摆谈几句,了解一下情况可以吗?”
汉子听了,气消了许多,只是嘟哝着说:“肚子里藏的啥弯弯镰,就快拿出来。”
周华又笑了笑说:“好先生不在忙上,是不是,老弟?”说着,他在人群中搜寻了一遍,喊了一些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刚才说气话的汉子和余家老大。大家细心一看,被周华喊着的人,差不多都是种麻最多的人家。他们面面相觑一会,不解地随周华走进了乡政府的会议室。
周华是今天清早,从地委党校赶回县上的——学习并没结束,他是从电话上了解了全乡青麻收购情况和群众情绪以后,请假回来的。一下车,他顾不上吃饭,就直奔县政府办公室——他想先从那儿知道一点收购青麻的信息。
踏进办公室,秘书科长首先迎住了他,开玩笑地说:“周书记亲自来了?”
周华听了,一把抓住秘书科长的手说:“老兄,我现在是踩到火石要水浇,你还给我开玩笑!快告诉我,青麻啥时开始收购?”
秘书科长指着一边小门,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一点,然后才告诉他说:“领导们正为这事着急呢!谢书记和龙县长召集供销社、农委、财委、银行几家开会,从昨晚开到现在,还没散会呢!”
周华听了这话,着急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地说:“唉,这事呀,咋办?”
秘书科长给周华倒了一杯茶,让他端着,说:“老兄,隔壁接待室去等着吧!还有好几位乡长、书记,都为这事在那儿等着。”
周华听了,端着茶杯走进接待室,果然看见大兴乡的胖书记老黄、五佛乡的钟乡长、清平乡的雷书记,坐在里面闲聊。看见周华进来,大兴乡的黄书记先开起了玩笑,说:“哦,老周,你地委党校的凳子上,也长钉子了?”
周华故意轻松地笑了笑,说:“大哥莫笑二哥,各位家里的板凳也怕坐不住了吧?”
五佛乡的钟乡长说:“家里坐不住,这里坐得住!来,老周,坐下!既来之,则安之,耐心等县长大人们的高招!”
黄书记说:“有啥高招,我们说在这儿,到头来还是我们去收拾摊子。当初栽麻时,我们一方面挨群众骂,一方面受上面批评。风箱板子做锅盖,受了冷气受热气!”
清平乡的雷书记听了,笑了笑说:“现在麻卖不掉了,上级不会批评你,你少受一点气,有进步嘛?”
钟乡长说:“我看啦,不要叫化子唱太平调,穷开心了!要是县上拿不出主意,我们咋个办?”
黄书记说:“咋个办?最好的办法就是叫家属把被盖送来,我们住在这儿不走了!”
钟乡长说:“对!这办法最好,省得回去挨骂。”
正说着,秘书科长推门走了进来,对他们说:“会结束了,龙县长请各位去!”
大家一听,牢骚话、俏皮话,啥都不说了,随秘书科长走进了龙县长的办公室。
周华进去一看,见龙锡林县长双手支在办公桌上,捧着头,雕塑般地坐着。见几个书记、乡长走了进来,也没改变自己的姿势,只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用嘴唇努了努旁边的沙发,示意大家坐下。
几位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见了县长这副模样,都不吱声了,悄悄地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抬起头,都期待地望着他。
半晌,龙县长才放下手,朝大家苦笑了一下,摇着头说:“同志们,对不起,请大家包涵了!”
几位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不安地互相瞧瞧,然后又把目光集中到了县长身上。
龙县长了解大家的心情,又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财政没钱,这个月干部的工资都发不出去了。银行不愿贷款,供销社收头茬麻,已经连老本都赔上了。”
几位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的神色,都一下黯淡下来。清平乡的雷书记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咋办?这咋办?”
龙锡林县长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窗帘。望了窗外一会,才回身对大家说:“这就要拜托各位,回去做好群众的思想疏导工作。我知道大家很难,可大家要相信,西方经济大国对我们的制裁,不会长久的。因为这种制裁本身就不符合包括他们自己国家人民的利益和愿望。这种情况不会太长,但眼前消除群众对政府的不满情绪,困难的确很大。因此,我再次拜托各位了!”
说完,龙锡林双手抱拳,朝几位书记、乡长打了一个拱。
几位书记、乡长还想说点什么,可见县长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又望了望这个老上级布满血丝的眼睛,就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走了出去。
周华走出龙县长的办公室,急急地赶到车站,可已没有到乡上的班车了。他又返身走回来,到一个朋友家里,不由分说地借过一辆自行车,就十万火急地赶回了乡上。
现在,他把十多个汉子请进乡政府的会议室,招呼大家坐下。汉子们脸上挂着霜,仍然表现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气概。周华没管他们的神色,他忍着又饥又渴,亲自为每个汉子面前斟了一碗茶,然后和颜悦色地和汉子们拉开了话:“哎,各位,今天是咋的了?平时见面都很亲热的,今天咋都像吃了火药?我周华出去学习了两个多月,咋不认识了?哎,或者是我周华借了你们的米,还了你们的糠,是不是?”
汉子们听了这话,有的脸上开始露出和气的神色。有的虽然还硬撑着,可呼出的气却匀称多了。
一个汉子说:“周书记,不是你欠了我们啥,这麻卖不掉,哪个心里也憋气!你说是不是?”
周华听了,故意笑了一笑,说:“哦,是这一回事,大家咋不早说出来呢?你说麻卖不掉,我倒想起了一个龙门阵,大家愿不愿听?”
众人没答应听,也没说不愿听。周华见了,又笑着说:“看样子大家还是愿意听!好,我就讲讲。过去呀,清河坝有个种烟的。清河坝的烟,大家听说过吧?当年曹操八十三万人马路过清河坝,中午太阳大,没处歇凉。曹操下令把人马扎在烟地里,结果咋样?一匹叶子烟就把曹操的八十三万人马遮完了……”
说到这儿,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没笑的人,平静地望着周华。
周华停了停,继续说:“可是这一年呀,烟突然滥市,卖不脱。这个种烟的一看,嗨,你他妈的有七算,我有八算,你有长罗夹,我有翘扁担!卖不脱,我就不卖。我这东西,放在家里,一不给饭吃,二不怕虫蛀,怕啥!他就把几十担烟叶放在家里。不但如此,他还拿出家里所有的钱,贱价把乡亲们的烟叶都收起来。结果,没过几年,烟叶的价格就像雨后的笋子,一个劲往上冒。这个人可赚大钱啰!现在的清河场,就是他发财后修的!大家都去赶过清河场吧!”
几个汉子点头答道:“去过!去过!”
另外一个汉子说:“生意买卖嘛,也确实是这样回事!”
周华微笑着点头说:“对了!我现在就说说这麻的事!我刚才去找龙县长,龙县长对我说:‘老周呀,你们乡的麻卖不卖?’我说:‘咋不卖?种出来了不卖,自己能用得完?’龙县长说:‘可不要吃后悔药?’我说:‘吃啥后悔药?’龙县长说:‘价钱特别相因哟!’我一问价钱,天王老子,简直像卖稻草。我一听,急忙说:‘龙县长,我们乡的青麻不卖了!’龙县长说:‘你能替全乡群众作主?’我说:‘咋不能?我书记、乡长一肩挑,还不能说了算?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是不是?’我这话把龙县长都说笑了。我说各位老哥,我为啥不答应卖?我想呀,这样低的价钱,卖了确实可惜呀!大家种这青麻,流了多少汗,费了多少力,现在收了现货,为啥要像卖稻草一样给人家?我们这东西,虽说不能吃,不能穿,可放十年八年不会烂。我就不相信,那些大鼻子外国人,就能制裁我们一辈子。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要俏起来。俗话说,肉烂了在锅里头。只要有货在,大家的汗水,心血都在里面,怕啥?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一番合情合理的话,说得汉子们心悦诚服起来。人们脸上的怒气消了,甚至还流露了感激的神色。先前闹得最凶的一个汉子说:“咋不是这样?瓦片还有翻身日呢!”
周华见了,真正地松了一口气,也学龙县长的样,向众人打了一个拱,说:“那我就拜托大家了!如果大家觉得我说得对,就把青麻拉回去,好好收捡起。如果觉得我说得不对,沙坝里写字,抹了就是。我这就去找龙县长改过来……”
众人还没等他话完,就七嘴八舌地说:“找啥哟,莫找了!”
“那样低的价钱,叫我们卖也不卖了!”
“我们看出来了,你是真心为我们好!”
说着,纷纷走了出去。
等汉子们走完,周华才像疲乏已极似的,一下倒在椅子上,冒出了一身虚汗。
文忠走回青麻车前,没等文富、文义问,就急忙挥着大手,对两个弟弟说:“回去!回去!”
文富、文义摸不着头脑,奇怪地望着文忠。过了一会,文富问:“大哥,咋想通了?”
文忠一边掉车头,一边说:“我啥时不通?先走吧,路上再慢慢说!”
说着,兄弟三人把板车掉了过来,拉着小山似的麻捆,走出了乡政府大院。
接着,又有一些人扛着麻,开始往回走。没多大功夫,场内的人便陆续退光了。
余忠老汉在陈民政病床上坐了很长一阵,见陈民政脸色有了一些转变,眼珠也透出了一点光彩,才放心了一些。他拉着陈民政的手,亲切地问:“老陈兄弟,你好受些了吗?”
陈民政点了点头,然后吃力地说:“老余大哥,回去,代我向大伙道、道个歉……”
余忠老汉听了这话,知道陈民政心里还挂欠着青麻的事,就打断他的话,忙说:“老陈兄弟,莫再念着这事了,大伙心里透亮着呢!”
可是陈民政还是不放心地轻声说:“大伙受的损失我心里清楚,秋收过后,叫乡亲们苦点累点,种一季晚秋作物,兴许能补回一些”
余忠老汉感激地摩挲着陈民政一双苍白的、青筋毕露的手背,噙着泪说:“老陈兄弟,我一定把你的话捎到!你就安心养病吧,啊,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陈民政点了点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余忠老汉见了,慢慢松开了陈民政的手。在衣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张十元、一张五元和两张零星的票子。他悄悄把这些票子塞到陈民政枕头底下,然后才轻轻走出病房。他来到乡政府院子里一看,刚才乱嚷嚷的人群已没有了,乡干部们正在清扫院子。他来不及细问,匆匆赶了回去。
回到家里,见文忠、文富、文义三弟兄正从板车上卸麻捆。他想问问乡政府大院里人群为啥这样快就走光了,可心思又在陈民政的病上,便径直走进里屋,对田淑珍说:“你给我找找没用完的香烛纸蜡!”
田淑珍听了,不明白地问:“又要干啥?”
余忠老汉说:“我去给老陈兄弟烧个香,许个愿!”
田淑珍大娘已经听文义说了陈民政的事,于是一边急忙去翻找三月清明祭奠祖先剩下的纸烛,一边惋惜地说:“唉!这陈家兄弟也不知咋的,一犯病就这么吓人!”
说着,找出了香烛纸蜡,装进一只篮子里,交给余忠老汉。余忠老汉接过篮子,就冒着日头走了。
到了土地梁,余忠老汉在土地佬的石像前,放下篮子,拿出香烛,点上了,又就着袅袅香火,一边焚纸,一边对土地爷许起愿来,说:“求土地老爷大慈大悲,保佑庄稼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日子称心如意!保佑老陈兄弟的病早日好起来,身体健康!”又说了一些还愿的话。烧完了纸,又给土地爷的石像磕了三个头,然后才沉重地站起身,垂着头往家里走。可没走多远,突然看见路边草丛里,一条青花蛇正在蜕皮。那蛇蜷曲着身子,痛苦地一会弓起头,一会又垂下去,左右摇摆着尾巴,一点一点褪下身上的旧皮。余忠老汉一见,惊得失去了血色,急忙跑回屋里,慌慌张张地对田淑珍大娘说:“娃儿他娘,老陈大哥这回是凶多吉少!”
田淑珍大娘一听,忙问:“咋的了?”
余忠老汉说:“我刚给他许了愿,就看见一条青花蛇褪皮,老陈兄弟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田淑珍大娘听了,也大吃一惊。乡下人迷信,认为看见蛇蜕皮主凶,忙也惊慌失措地说:“他爹,那咋办?老陈兄弟可是好人呢!”
余忠老汉把手中的篮子递给田淑珍大娘,说:“把坛子里的鸡蛋都拣到里面,我再去看看老陈兄弟。趁他活着,我和他再说几句心里话!”
田淑珍大娘听了,也不说啥,急忙进里屋打开装鸡蛋的坛子,拣了一篮子鸡蛋。
没一会,余忠老汉又提着满满一篮子鸡蛋上路了。可是,他已来晚了一步。他刚走到医院病房门口,就听见了陈民政老伴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的心猛地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的脚步踉跄起来。他硬着头皮推开门走进去,见满屋子的人都挂着肃穆和悲痛的神色,静静地站在一边。陈民政的老伴扑在陈民政直挺挺的身子上,已经哭哑了嗓子。
余忠老汉顿时傻了,手中的篮子“哗”地掉在了地下,鸡蛋全碎了。
半晌,余忠老汉才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看见陈民政虽然死了,可眼还直直地瞪着天花板,口也大张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余忠老汉去拉起他已经僵硬的手,泪水倏地涌了出来。半晌,才一边哭泣,一边像和他谈心一样,慢慢说开了:“老陈兄弟呀,你咋就走了呀!我刚才去替你烧香,看见蛇褪皮,就晓得大事不好!可我还是来迟了。老陈兄弟,我晓得你是为啥走的,你是带着悔恨走的呀!你为啥不闭眼?其实我们心里亮着呢!我们哪会生你的气呀?老陈兄弟,你闭上眼吧,啊……”说着,伸出手去,轻轻把陈民政眼皮一合,陈民政的眼果真闭上了。
余忠老汉见了,更觉伤心,不觉由抽泣变成了小哭。小吴等干部见了,忙过来把他拉了出去。在巷道里,余忠老汉慢慢安静了下来,问小吴陈民政为啥这样快就去了。小吴说:“陈叔是急火攻心,导致溃疡大面积出血,出血过多,乡医院没条件及时抢救,刚才一阵大出血,就去了!”
余忠老汉听了,才十分后悔地说:“早知这样,我刚才就不走了!老陈兄弟,我对不起你了!”
隔了一天,余忠老汉打听到了陈民政出殡的日子,就回来对文忠、文富、文义说:“明天你们陈叔出殡,都去他坟上磕一个头!”
文忠听了,有些不愿意,说:“爸,你去就行了。家里还有活儿……”
余忠老汉立即瞪着文忠,说:“再紧的活儿都得去!你们陈叔这辈子,虽然没有办成啥大事,可算是把心交给了我们老百姓,我们不能做无情无义的人!”
文忠听了,闭了嘴。
第二天一大早,余忠老汉就带了三个儿子,提着祭奠的礼品,来到陈民政家。可又来晚了一步,陈民政已经抬上山安葬了。他们又立即赶到墓地。墓地四周还围着一群群送葬来的村民,一大片花圈把陈民政的新坟装扮得十分美丽。父子四人来到坟前,余忠老汉喝了一声:“跪下!”
文富、文义十分听话地跪下了,文忠迟疑了一会,也跪下了。接着,他们从篮子里拿出祭品,摆在坟前,又燃起了香烛。余忠老汉打开酒瓶,一边用酒徐徐奠地,一边说:“老陈兄弟,我们父子四人都来看你了!你是为我们老百姓死的,我们老百姓会永远记着你!今天你慢慢喝一杯,再也莫担心你那胃病折磨你了!以后年年的今天,还有三月清明七月半,腊月三十吃年饭,我们再念叨着你!我们给你磕头了!”
说完,父子四人一齐弯下腰,为陈民政磕起头来。
正磕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啜泣。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送葬的村民,不知啥时候,在他们身后跪成了一片,一边跟着他们磕头,一边抽泣。父子四人一见,鼻头一酸,也情不自禁地洒起了泪水。慢慢地,这抽泣蔓延开去,不一时,竟变成了“嘤嘤”的悲痛的恸哭声。这让人心碎的哭声久久地飘扬在了坟头上空,安慰着陈民政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