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义远远地就看见了氮肥厂那根耸人云天的巨大烟筒。
这座新建的氮肥厂,坐落在县城对岸东北角一片肥沃的良田中,在厂房周围,大片大片的翠绿的稻苗,吐着红缨的玉米,拔节生长的高粱,像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着这座现代化的灰色建筑。工厂还没开工,但文义知道,这里庄稼的芳香,泥土的气息,很快就会被烟筒里喷出的浓烟和从河沟里流出的带有氮气的废水所取代。
他到这儿来,是找妹妹文英的。
刚才,他从在老同学杜伟那儿干活的朱健口中意外地获得了一个消息;文英成为了新建的氮肥厂一名正式工人。
他听到这个消息,一时又惊又喜,也很羞愧。他既为妹妹高兴,高兴得就像是自己的事一样,心都快要蹦出胸膛。同时,他又非常明白,文英为这份工作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并且,对她今后的人生,还潜伏着很大的危险。所以,文义的内心又非常焦虑不安,甚至还有几分恐惧。因此。他便立即告别朱健和老同学杜伟,过河赶到这儿来了。
是的,文英姑娘现在是一名国家正式工人了。
我们已经知道,文英姑娘从家里出走到县城以后,仍然和林平保持了那种不明不白却又感到甜蜜、幸福的关系。他们继续在老地方幽会、做爱。每次幽会和做爱的过程,既充满紧张的刺激,又有紧张带来的另一番情趣。在林平的再三劝说下,文英悄悄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在一次又一次做爱带来的快乐中,特别是当文英从医院手术室走出来,呈现出的一张苍白面容和两道长长的泪痕,让林平一下子内疚、不安了。从那时起,他便从内心深处觉得,如果不在城里为这个可爱的姑娘找一份正式工作,他将会在良心上又一辈子谴责。但在当时的各种条件限制下,他要实现自己的目的,又不能让父亲知道这件事的原委,来插手帮忙,谈何容易!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去年县上新建的一座氮肥厂,主体工程已经完成,却因为缺少资金,不能投入生产。不久前,县上为吸取社会资金,便学习外地经验,做出了吸引三百名带资进厂的工人的决定。不论城镇居民还是农村的初、高中毕业生只要交足八千元现金,便可以成为这个全民所有制企业一名正式工人。主管这个项目的,是林平的父亲林副县长,而负责具体招工事宜的氮肥厂厂长,又正是林副县长一手提拔起来的经委史副主任。此时,林平便毫不犹豫,瞒过父亲,直接去找了史副主任,说自己有位同学的妹妹,如何如何希望史副主任能安插进去。史副主任见是林平来讲情,并不深究,便把一份招工表给了他。
在接到招工通知的那天晚上,他们又在老地方约会。文英捧着那张薄薄的招工通知,像是捧着一个亲不够、爱不够的亲生儿子,兴奋得泪珠一个劲地顺着脸往下淌。两个年轻人把成功的喜悦,化作了销魂的举动。他们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做爱。每次做爱,文英姑娘都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非常主动地迎合著林平,好像不如此,她就无法报答林平对她的帮助似的。
第二天,文英姑娘便去厂里报到了。这个世世代代种地为生的农家女儿,终于按照自己的人生设计,用自己的青春、爱情,换来了一个城市人的身份。
多可怜,又多沉重的城市人身份啊!
文义顺着一条水泥公路。走进了工厂的大门。工厂虽没有投入生产,但厂区内的环境还是很不错的。花圃的花草栽上去不久,却郁郁葱葱。水池里的水清澈透底。假山玲珑,造型生动。长长的通道两旁,也都栽满了万年青。没有机器轰鸣,人声嘈杂,工厂此时显得十分静谧,恰似在晌午燥热的阳光下,睡着了一般。
工厂还没有开工,新招的工人们都在集中学习,文义很快就找到了妹妹。
“三哥,你咋来了?”文英一见文义,立即高兴得像一只小燕子,飞一样从楼梯上跑下来,扑闪着一对晶亮晶亮的大眼睛,亲热地看着文义。
两个多月不见,文义发觉文英更漂亮了。脸比在家时微胖一些,也更妩媚了。一套合体的时装穿在身上,把身材衬托得更窈窕、更轮廓分明。文义看见妹妹,一种兄妹间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迅速涌上心头。他真想一下拥抱住妹妹,像小时那样亲她一口。可是,他又很快地压抑了这种激动。他今天来,可是有特殊的任务,那就是要把这个亲爱的妹妹,从眼前的境地中拉出来。他不能对她仁慈,而应该严厉,只有严厉才能使她醒悟。所以,听见文英那么亲热地问候他,文义只是板着脸,半天才说:“我们到外面去说话!”
文英见三哥一脸严肃的神色,心便忐忑不安了。但她不能拒绝文义的要求,便点点头,随文义往河边走去。
他们沿着沙滩往河的上游走,炽热的阳光投射在脚下松软的沙子上,明晃晃地刺得他们有些睁不开眼。走了一阵,他们都被沙滩上的暑气烤得冒起汗来。但文义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只顾默默地低头走着,这更令文英忐忑起来。她不知三哥突然找上门,会有什么样的指责和谩骂,或更严重的惩罚,在等待着她。
走到一个渡口的黄桶树下,文义才停下来。黄桷树的冠盖伞一般遮住了头顶的太阳,为大地投下一片浓荫,树底下几块供过路行人等渡船坐的条石,已经磨得十分光滑。文义站在树下,撩开衣服扇着风。文英也掏出小手帕,慢慢地指着头上的汗,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胆怯地看着文义。
“坐吧!”文义扇了一会风,口气很轻却很严厉地对文英命令着说。
文英顺从地坐了下去。
文义拣文英对面的条石,也坐下来。
“家里出了事!”过了一会,文义才打破沉默的空气,仍然板着脸,两眼盯住文英说。
文英一惊,立即抬起头,一双充满疑问的大眼睛,落在了文义脸上。”
文义这才把家里水稻遭灾的事,对文英说了一遍,然后说:“现在爸爸、二哥,都住在余华祥的旅社里,睡没睡处,吃没吃处,家具又无法卖,把一家人的心都焦烂了!”
文英听后,长长的睫毛立即垂了下来。半天,才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懊悔地说:“三哥,我真对不起家里。我做零工本来挣了一百多块钱,可我都买了衣服……”
听到这里,文义就故意沉下脸来,厉声打断文英的话说:“还有脸说!你还没把一家人气死!自己做错了事,屁股一拍就走了,气得爸爸要去上吊,妈妈去喝农药,要不是我们拦得快,爸爸妈妈的命,就被你送上西天了!”文义有意夸张了一些,是为了吓一吓文英。
果然,文英姑娘惊恐地瞪着双眼,嘴唇嗫嚅着,想说啥却惊得说不出来。
“你说,”文义盯着文英,接着说下去。“这样做,你对得起父母吗?对得起我们吗?我们这个家,从去年到今年,经历了多少不幸?玉秀退婚,莫名其妙地养五保户,如今庄稼又遭天灾,你不但没有对家庭出力,反而给家庭添乱。犯了错误不要紧,可是你,像鬼摸了脑壳一样,犯了错误还不想改。我写信劝你,你还说这辈子不嫁人。不嫁人你守着哪个?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那个林平,现在断绝关系没有?”
文英被文义数落得满脸羞愧。她垂下头去,可她不敢不老实地回答文义,轻声说了一句:“没。”
文义这时真正地勃然大怒了。上下牙床紧紧咬着,狠狠地说道:“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如果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我非要捶你不可!你想想,假如父母知道你还在和林平不明不白地来往着,他们还会有命吗?”
文英这时眼角噙上了泪花,抬头望了文义一眼,哀求地说:“三哥,我错了,求你不要告诉他们。”
文义见文英哭了,心情软了下来,正准备找合适的语言来开导她。这时,从上面走下来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妇,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来到黄橡树下坐了干卡。文义和文英的谈话便暂时停止了。
这对夫妇显然是从上面亲戚家回去,他们坐在一条石凳上,丈夫忙用手中的蒲扇,为儿子和妻子扇着凉风。妻子亲切地瞥了丈夫一眼,情意绵绵地说:“你自己扇嘛!”
丈夫说:“我不热。”可他头上的汗珠直巴嗒巴嗒地往地下掉。
歇了一会,丈夫充满爱意地对妻子说:“你带小宁坐船回去吧,我走路回去!”
妻子却说:“都坐船吧。”
丈夫说:“钱不够。再说,我走路快,比坐船还要先回家。我回去把稀饭煮好,等你。”
妻子听了这话,说:“那你和小宁坐船吧,我走路。”
“不不!”丈夫忙推辞说:“我走路!”
夫妻俩谦让一阵,谁都愿意走路。结果,两人都说:“都走路!两个人一起走,摆到摆到龙门阵就拢了!”说完,带着孩子,就亲亲热热地顺着河边走了。
这小小的一幕,让一直没谈过女朋友的文义,也突然感到了一种夫妻间的甜蜜和温暖。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文义又说开了:“看看别人嘛!再想想歌曲里唱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世界上,不管啥人,都要成个家。可你,难道就这样安心偷偷摸摸做人家一个小妾。不,连小妾也说不上。只能算是见不得人的偷鸡摸狗的事!难道你就不想像别人那样,带着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亲亲热热、体体面面地回到余家湾,喊一声爸,叫一声妈,让左邻右舍都瞧瞧,都来夸夸你们?你说呀?”
文英低着头,脸上火辣辣地发着烧。文义带来的父母差点为她寻死的消息,以及三哥刚才和现在的这番话,已经深深地震撼她了。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她只知道和林平享受短暂的幸福,却没有去深想一下今后的出路。同时在这种时候,每次和林平幽会的紧张和事后的惶恐,懊悔,又都一齐涌上了心头,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朱健爱你,”文义见文英不作声,知道妹妹心里很矛盾,便紧接着说,“爱得死去活来。这个人,我们一块长大,别看他平日沉默寡语,心里却是比你我还聪明。更重要的,是他爱你!上次他来我们家里时,就已经完全知道了你和林平的事,可他却原谅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你。你今后打起灯笼火把还能找到这样的好人吗!”
文英抬起头,惊异地盯着文义。她没想到,她和林平的事,除了家里的人以外,还有另一个人知道。并且这个知道内情的人,还在深深地爱着她。
文义见文英愣愣地看着他,以为她又要拒绝,便先施加压力地说:“我这完全是为你着想!如果你还是余家的人,如果你还是我们的妹妹,你就应该听我的话!”
文英听了文义的话,想了想犹豫地说:“三哥,我知道你们爱我,是为我好。可是……现在,他还是农民,也没有职业……”
文义心里微微一愣。确实,文英此时提出的事,已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但他还是说:“农民咋了?农民就不活人?再说,现在鼓励农民进城务工,凭朱健的聪明,在城里不一样有职业?”
文英听了后,沉默了半晌,然后像是不让文义失望地说:“让我考虑考虑,好不好?”
文义见文英没坚决拒绝,心下有些高兴了,便口气缓和地对文英说:“本来,我该带你去见爸爸、二哥,可你现在这样去,爸爸会生气的。等你今后有了对象,带着一起去,爸爸也许就会原谅你了。”
文英低声说:“我也想去看看爸爸……可……你替我安慰一下他老人家!我回去向别人借点钱,你带去给爸爸吧!”
文义忙说:“钱不用去借了!只要你不再和林平来往,好好找个疼你的人,成家立业,就是对爸爸妈妈和我们最大的安慰。”
文英说:“我一定好好地想想你的话!”
说着,兄妹俩站起来,开始往回走。走着,文英忽然对文义说:“三哥,叫二哥去看看玉秀姐吧!”
文义听了,忙站下来看着文英问:“玉秀咋个了?”
文英说:“今年春上,石太刚给外贸公司修房子,因为偷工减料,结果房屋塌下来,压死五个人。石太刚因此被抓进监狱,可能要判好些年呢!”
这下该文义吃惊了,忙紧接着问:“那……玉秀现在呢?”
“玉秀姐现在啥也没有了。原先的房子卖了,付了死人的安葬费,现在在河街的望江茶馆旁边租了一间小屋,一个人过日子,怪可怜的!”
文义听后,突然为这个不幸的人难过起来。还没等他答话,文英又说:“玉秀从没爱过石太刚。有一次,那时石太刚还没出事,我碰巧遇着了她,她问起我们家的人,还问二哥订婚没有。问着问着,就流起眼泪来。我看,她对二哥还是蛮有感情的。”
“是吗?”文义眼中闪出一道激动和惊喜交加的光芒,忙对文英说:“我回去一定叫二哥去看看她。文英你也该常去看她,人呀,哪个也有落难的时候!”
文英点点头,说:“我过两天,要专门去呢!”
兄妹俩说着,走到了厂房附近,文英要留文义吃饭,文义推辞了。文英见留不住,便把文义送到河边。文义上船时,文英突然间一种内疚也油然升起。文义上船后,当他回头向妹妹挥手告别时,文英的两眼闪出了泪花。她也举起手,一边依依不舍地对文义挥手,一边说:“三哥,我会听你们的话的,放心吧!”。
文义的眼角也湿润润的,对文英说:“我还会来看你!”。
文英激动地点着头。直到船开到江心,文英姑娘才转身往厂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