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了,余家这一队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的寒风呼呼吹着,密集的碎雪扑打着脸面。他们已不像来时那样,觉得理直气壮、义愤填胸,而是步履沉重,似乎既没有爱,也没有恨,和大地一样,心中只是一片迷茫。
文富被文忠、文全扶着,摇摇晃晃、停停走走,像瞎子般摸索着走回家后,就觉得浑身疲倦,直想睡,好像很多年都没睡过好觉似的。于是,连衣服也懒得脱,就倒在床上睡了。这一睡下,想起也起不来了。迷迷糊糊中,脑子里先还有些思维。随着脉搏的跳动,头一阵一阵地疼痛。太阳穴那里,像有一面橡皮鼓在不断地敲,发出一连串“咚咚咚”的响声。他把手紧按在太阳穴上,以减轻和阻止乱纷纷的思绪和恼人的疼痛。但是,这样努力的结果收效甚微。一个愁念赶跑了,另一种更大的哀思又向他袭来;前面疼痛减轻了,后面苦痛的利爪抓得他更难受。这样疯疯癫癫、昏昏沉沉地过了好一阵,文富进入了一种昏迷状态。
在昏迷中,这个不幸的青年开始做起恶梦来。
他梦见自己来到了六月的骄阳底下,到处都是白晃晃的阳光;空中、地上、屋顶上、白里透着一点红,刺得人睁不开眼。整个空中成了一个硕大的火镜,烤得他皮肉生疼,像要燃烧。他每吸一口气,仿佛不是空气,而是一束火苗。火苗在肚里喷射着火焰炙烤得他的五脏六腑要炸裂般地难受。他的周身滚烫,气喘吁吁地在一条散发着尘土味儿、寂寞荒凉的小道上,孤苦伶仃地走着走着。他不知要到哪里去,心中空荡荡的。偶尔,一种干燥难受的感觉从上腭直向喉头伸展下去。“水!水!”他喃喃地叫道,可是没有水,他仍然干燥得难受,肚里甚至想翻肠倒肚地吐起来。
突然,他恍恍惚惚地闻到了一阵难以名状的鲜花的香味,和感受到了一阵清凉的气息。他好像来到了一个水塘边,塘里有一个洗衣的艳丽的姑娘,白皙的大腿,白皙的胳膊,穿一件花的确凉衬衣,衬着高高的胸脯。他急切地向这个姑娘伸出双手,向她高声叫喊,说:“水!给我水喝!”
那姑娘回过脸来,哟,却是玉秀呀!他激动了,可是,玉秀孩子般地噘起嘴,爬上岸来,看也不看他一眼,便飞也似的走了。
他立即感到羞愧满面,手足无措,在一旁伤心地掉起眼泪来。他觉得自已被人抛弃了,从此名誉扫地,抬不起头来了。他想爬起来去追上玉秀,把自己的胸膛剖开,让她看看自己的真心,再向她恳求,要她回心转意。可是,玉秀这时又不见踪影了。他爬起来四处寻找,周围却只有火辣辣的阳光,在草丛中对他幸灾乐祸地笑着。
他痛苦极了,又在满是尘土的路上走着。突然,他感到起了一阵风,飒飒的微风使他觉得身上凉爽多了。可是一会,飒飒的微风变成了刺骨的寒风,吹得他在田野上前俯后仰,站立不稳。倾盆大雨降了下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似乎要把他打在泥泞里。他在雨水中淋着,里里外外全湿透了。他现在的身子发起抖来,哆嗦不止。他任凭风吹雨打,在越来越黑的暮色中往前走去。在暗地里,他忽然看见一条口吐信子的大蟒,两眼阴森森地看着他,龇牙咧嘴地向他游来。他惊恐地大叫一声,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文富!”
“文富!”
在一片亲切的呼喊声中,文富吃力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母亲握着他的手,不断地淌着泪,妹妹文英用浸了白酒的棉球,在轻轻擦洗着他的额头,人中和胸膛等地方。父亲、大哥文忠、弟弟文义也都围在床头,关心地看着他。文富忽然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一种亲人间的温暖倏忽涌上心头。他感激地对父母、大哥和弟弟、妹妹说:“你们……为啥不去睡?”
母亲抽泣着说:“你病了!”
“我病了?!”文富似乎吃了一惊。病,这个字眼,对于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了。他的嘴角忽然牵出一丝惨淡的笑容,用力支撑着双手,想从床上坐起来。
文英急忙按住他。文忠说:“你真的病了,烧得烤人呢!”
文富这才明白过来,无力地垂下双手,可他还是劝父母、哥哥、弟妹们道:“哦!我莫得事了,你们都去睡吧!”
大家还是依依不舍地看着他,都想找出能够让他宽心的话来安慰他。可是,都没有找到那样合适的语言。
过了一会,寒冷和疲劳也终于逼着余忠老汉夫妇、文忠、文英离开了文富的床头,文义却没有走。他把文富因发烫而放在外面的手,重新放回被窝里,又把他周围的被子压踏实,然后坐在床沿上,看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二哥。
文富用半睁半闭的双眼看了一下文义,催道:“你也去睡吧!”
文义摇了摇头,说:“我没瞌睡。”
说完,弟兄二人都不说话了,文富的喘息声这时非常清晰。
一会儿,文富又把手伸出被窝外,文义拿起二哥的手,这次不再往被窝里塞了,而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把文富的手握着。
文富非常感激地对弟弟微笑了一下。
半晌,文义突然歉疚地问文富:“二哥,今晚我没和你们一起去孙家,你对我还有气吧?”
文富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脑海里忽然走马灯似地浮现出了他们到孙家的情景:惨叫的、打得脑浆四溢的黄狗,石块、砖头砸在玻璃、房顶上的声音,玉秀那张惟悴、惨不忍睹的面孔。想起这些,他摇了摇头,后悔地说:“不,我们该听你的话!”
文义把文富的手握得更紧了,然后恳切地慢慢说:“二哥,这事你要想得开些!不是我不顾弟兄感情,我心里替你难过得很。但强扭的瓜不甜,婚姻自由,人家有这个权利呀!就是结了婚,别人也还可以离婚呢。何况,订了婚不等于结婚,她完全可以重新选择啊!”文义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看着文富。
文富现在似乎平静多了,他没答理文义,却用眼睛鼓励文义说下去。
“再说,为啥要不成亲家就成冤家呢?婚虽然退了,但毕竟还有一年多你来我往的情谊,做个朋友不更好?今后有了啥子事,说不定还能互相帮助呢!”文义轻轻地继续说着。
文富听了文义这番话,忽地感到心里亮开了一条缝。是呀,为啥要成冤家呢?一年多的情义,一年多的思念,特别是那个窝棚之夜,一下子涌进文富脑海里来了。他的眼角突然浸出两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两颊滚落下来。
文义见文富流泪了,不知怎么回事,忙对文富说:“二哥,你咋的了?如果我说错了,也是为你好!”
“不!不!”文富激动地叫起来,从文义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反过来去抓着文义的手。他从没感到自己的弟弟是这样的通情达理,是这样的关心他、体贴他。
不知是文英用上法给文富擦洗的缘故,还是文义一番话的作用,文富此时的烧减退多了。寂静中,他突然听见房顶点传来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忙问文义:“下雨了?”
文义说:“下雪了。”
文富忽然记起从玉秀家回来的路上,天上就飘起了的雪花。听了文义的话,他“哦”了一声。
“好大的雪。”文义说。
“是吗?”文富不相信地问。
“是。”文义肯定地回答。
是的,好大一场雪!
人们说,雪花落地没有声音,可是,在这个晚上,不但文富,很多人睡在床上,都听见了从房顶上、竹林里,传来的如一片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天要亮了的时候,还不断有树枝和竹子折断的声音传来。雪光使漆黑的夜晚变亮了,从透进窗户的亮光,可以依稀看得见室内的景物。;
第二天早晨,人们起床一看,哟,好一片白茫茫银妆素裹的世界。没有了路,没有了庄稼,没有了裸露的奇形怪状的岩石,只有起伏不平的一片白色。房屋像是裹上了厚厚的棉被,树梢、竹枝戴上了臃肿的白帽子。天地忽然变得辽阔了,平时像是和天地接壤的远山,此刻却像巨蟒一样立在眼前,好像抬腿就能走到。雪没下了,空气却冰冷,冷得钻进人的鼻子,就像变成了撩拨鼻粘膜的羽毛一样,让人直想打喷嚏。
这样的日子,对于忙碌的庄稼人,是一个难得的休息的日子。除了小孩以外,如果没其它重大事情,大人一般不会出门。他们蜷伏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一边享受天伦之乐,一边对着雪景,规划来年打算,萌发新的希望。庄稼人,什么时候都要过日子呢!
这天上午,文义到乡卫生院去给文富买药,回来的路上,却忽然看见在皑皑白雪中,石太刚带着玉秀,在忙忙地往城里走去。显然,昨晚发生的事,让孙家和石太刚都不放心起来,现在石太刚带了玉秀要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他们在公路上相遇了,都显得非常诧异。文义看见玉秀一张和雪花同样苍白的脸,抽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低下了头。文义想喊一句“玉秀姐”,却也没喊出声。站了一会,文义转身走上岔路,石太刚和玉秀匆匆地走过去了。走了很长一段路,文义忽然看见玉秀转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
文义回到家,没把这事立即告诉文富。过年以后,他才在一次龙门阵中,装作闲聊似地对二哥说了。
文富听了,发了半天呆。
这个冬天,对余忠老汉一家来说,是一段枯寂的日子。没有了往日的欢乐气氛,连说话也显得斯斯文文的。一家人都变得脆弱起来,仿佛稍不注意,受伤的心灵就会淌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