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子在昨天晚上,没有来看我。她要在今天晚上,特别接我到她林场的家里吃晚饭。下午爱场来接我,爱场要我同她一起去。
爱场今年27岁,与小肖生有一个儿子,叫肖农。爱场说话快,存不住事,爽朗直率。她在陪我到她妈家的路上,对我说:“姨父,那一年我不该同肖湖水恋爱,更不该同他结婚,我是国营林场户口,吃商品粮,他是农村户口吃农村粮,当时,我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凭着当时爱情冲动,不嫌他是农村户口,哪晓得现在却害了我。爱国哥。爱林姐,现在都在城市里工作,爱文也到城市里去了,连我的妹妹爱香,也随着你去了城市。肖湖水害得我好苦,将我拖累得只能呆在农村。我快到30岁了,‘人到三十半老人’,我的前途完了。姨父,我不说了,我要寻死。”
我说:“你如今已经有了孩子,你不能嫌他是农村户口。何况现在,改革开放,户口将来也会随着时代的需要改革的。”
爱场叹口气说:“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是永远改变不了的。跟着一个吃农村粮的人结婚,子子孙孙永永远远吃农村粮,出不了农村。”
我说:“那也不一定,你看你姨父,原来是地主家庭出身,根据以往的政策,我的儿子。孙子。曾孙子,永远都是地主出身。现在,邓小平不是取消了这个界限了吗?城市和农村的界限,我估计在若干年后,只有职业的分别,也不会再有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之分。再说,农村经过改革开放后,农村户口的人比城市户口的人还有钱,农村的万元户、十万元户,让我们这些城市的工人。干部都羡慕啰!”
我在爱场和小肖恋爱时,曾经向我的这个大姨女指出过:两个人的户口不同,结婚后是否会影响感情?当时的爱场,回答我说:“姨父,我不嫌小肖的农村户口,我和小肖是《天仙配》式的爱情,你们做长辈的,要是不让我同小肖结婚,我就私奔到小肖家里去。姨父,我请你不要做《天仙配》里的玉皇大帝。”
爱场当时要做《天仙配》里的七仙女,而如今,却对小肖的农村户口不满了。幸而邓小平实行农村改革开放政策,农民们的积极性大大提高,农民可以富了。因此,我对爱场说:“你不要悲观,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是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时代,你不要嫌弃你农村户口的丈夫。”
爱场说:“那时哟,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的界限,造成了很多男女爱情的悲剧。姨父,照你这样讲,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还挽救了我和小肖的爱情悲剧。邓小平真是好。”
我们姨父姨女两人,就这样在三曲竹林青径上走着谈着。突然爱场直通通地向我说:“姨父,小化姨妈不肯同你复婚,你干脆就同我妈结婚,我妈蛮想再一次跟你结婚哩!”
我心中一震,看来今天这顿晚饭,可能也像那年那天那顿晚饭一体也不是好吃的。但我立即冷静下来,去吧,不要紧,我只要守住自己的身子,只要不同她搞事实婚姻,这顿晚饭照样可以吃得好。
化子在房门口迎接着我,她向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男光棍,你好”。
化子这第一句话有她的正确性,我确实是个男光棍。但是姨亲关系,分别三年,第一次见面,怎么能这样称呼我呢?
我极为不安地走进她的家。她请我坐,安排爱场向我倒茶。接着她向我说第二句话:“我这个应该守寡的女光棍,今天要向你做检讨了。”
她的这第二句话,好像为今天的这顿晚饭定了调,今天这顿晚饭,是她向我做检讨的一顿晚饭。
吃完了晚饭,爱场到厨房里去洗碗洗盘,化子便向我做起检讨。
“当年,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如果没有反右派运动,可以肯定,今天你仍然是我的丈夫,我仍然是你的妻子,肯定,肯定,百分之百的肯定,你说是不是?”
化子说完,瞪着眼睛直视着我,要我回答。化子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她之所以肯定她仍然是我的妻子,我仍然是她的丈夫,这是她假设当年没有发动反右派运动,但是,当年发动了反右派运动,而且还将反右扩大化了。在反右派运动中,化子亲眼看见斗争我。羞辱我的场景,她受不了,与我离了婚,这已经是事实,怎么能用假设来肯定她仍然是我的妻子,我仍然是她的丈夫呢?
化子向我直瞪着眼睛要我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她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心里着实有点害怕。我喊着厨房里的爱场,说:“爱场,你快来。”
爱场关着厨房的门,没有听见我的喊声。化子又笑着对我说:“厚树,不必喊爱场了,你也不必惊慌,我清醒地记得,当年,我已经同你离了婚,领了离婚证。今天,你不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是你的妻子。你看,我说的对吧?你听好,我继续向你做检讨:为么事我不对呢?当年反右派运动,全国挨斗。挨跪。挨打。挨骂的人,不止你一人,我们林场就有易之初会计,为么事易会计的妻子没有离婚?为么事全国有很多挨斗之人的妻子,没有离婚?这就是我的不对了。当年我嫌知识分子,当年我怕水菱花笑,脸皮薄,我不对,我不对,我不对。”
化子在年轻时候,曾经缠过我曹厚树一次,要同我结婚。结果致使与我恋爱的小化,向姐姐让婚,化子因此同我结了婚。如今,她在50多岁的时候,又在缠我了,她向我做检讨的意思是什么?或许她可能是认识到了自己过去的错误,教育后代的女人,再不要嫌弃知识分子吧?不是的,不是的,她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她向我做检讨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只见小化从枫树辛家来了。小化是笑着来的,她笑着向我和化子说:“你们两人好亲热啊!像谈恋爱一样在谈心,像夫妻一样在谈心。谈什么啦?是否可以跟我讲讲,我保证给你们两人保密。”
小化说完,向我和化子做了个玩脸,笑了笑,又补充说:“不向我讲也行,我不干涉你们的自由。”
化子今天说起跟我离婚的事情,向我做什么所谓的检讨,我心里头确实生了气,我向小化说:“你姐在向我做检讨,检讨她那时候不该同我离婚,检讨那时候她不该嫌弃我是知识分子。但这已经是过去20多年的事情了,大家都有了孩子,现在还检讨什么呢?”
小化用眼睛瞟了她姐姐一眼,见她姐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了苍白,毫无血色,眼睛也定位了。小化心里颇为惊慌,连忙暗示我不要再说下去,小化怕她姐姐……,她想她的姐姐着实可怜:当年反右派整知识分子,就是姐姐嫌曹厚树是知识分子,当时,化子曾哭着说:“我为么事要跟知识分子曹厚树结婚呢?”因而她坚决地与曹厚树离了婚。后来她千选择,万选择,选择了个无产阶级的工人,与工人出身的场长龚工结了婚。想不到文化大革命又把当权派龚工斗得死去活来。最后,夏青。黄亮明等人也不放过她化子,将她推下了长江。她在长江中得救后不敢回家,在武汉做临时工,躲了8年。直到1978年打倒“四人帮”后,龚工寻到了她。想不到龚工在与妻子见面的当晚猝死在化子的床上。
小化想着姐姐过去的悲惨遭遇,不由地自言自语道:“我做妹妹的要关心姐姐的幸福。既然她现在向第一任丈夫做检讨,检讨不该同他离婚,说明姐姐有与曹厚树再次结婚的意思。在将来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出面帮我姐姐的忙,叫曹厚树同她再一次结婚。刚才妈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批评我对老曹太残忍了,那好,我希望姐姐能同老曹结婚,那样,我就没有残忍之罪了。”
于是,小化笑着对我和化子说:“你们继续谈吧,过去做过一次夫妻,如今谈谈过去的事情,为什么不行呢?行行,可以谈。爱场呢?我找爱场有事情。”
小化说罢,推开厨房门,进去后,便将厨房门紧紧关上,同爱场讲别的事情去了。
小化的妈妈甜婆婆,狠狠地批评小女儿的事,发生在今天的下午,发生在化子叫爱场接我到她家里吃晚饭之后,甜婆婆当时想了想,便责骂着小化说:“你不是三岁五岁不懂事的孩童,你是50多岁的女人了。你这个残忍的女人,是太残忍了。你经过两个男人,知道男人对女人的要求。厚树是一个男人呀。你折磨厚树这么多年,你还想折磨下去吗?我跟你讲,你这个残忍的女人,将来是没有好结果的,一个女人要讲道德,这也是一个道德呀!你原来是讲道德的人,为么事如今不讲道德了?”
小化自责地向妈妈说:“妈,你搞错了,我正是讲道德,才不肯同他复婚,才不肯与他同床。我做的那件丑事,日日时时,在我的心里有如万箭穿心。我常常自责,真想不活了。我不是人,我不是好妻子,我没有脸同孩子的爸做夫妻。妈,我不是想死过一次吗?那次没有死成。妈,妈,妈……”
小化向着大红枫树走去,回头向着妈妈继续说:“妈,我心里难过,我的心有如万箭穿心般的痛啊!”
在我面前的化子,继续向我做检讨:“我不对,我不对。当年我嫌知识分子不对,当年我脸皮薄不对,当年我与你离婚不对。我不对,我不对,我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