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我将写好的1957年春季造林计划,呈给万书记审批后,按照万书记批准的这个造林计划,同全场五个队的正副队长,开展了一场造林大会战:在清明节之前,集中五个队的正式工人,带领3857名季节临时工,按时间。按数量。按质量地完成了造林计划。这些季节临时工,主要来自湖南。江西两省,他们是十万大山林场造林,造果园的突击军!我始终不能忘记他们对实现我第一个好梦的贡献。
在这次造林大会战中,像每年一样,每天我都到造林工地。因而完全不知道,易之初会计为了我,向万书记写了一篇书面建议,他建议万书记向上级提名我为副场长。
易会计50多岁,河北省人。是解放前会计专科学校毕业的老知识分子。易会计在写这篇建议以前,常在工人中讲:他易之初能举出10个理由,请万书记向上提名技术员曹厚树为副场长;他易之初能举出20个理由,证明提拔技术员曹厚树为副场长,有百利而无一害。
春季造林大会战结束以后,易会计见万书记并不重视他的建议,慨叹不已。他有两女一子。他的大姑娘在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乡办的小学当教师;小姑娘也考上了师范学校。他在狈多岁时生的一个儿子,名叫东风,在读小学三年级。易会计对小幺儿子有一个设想:他要把小幺儿子培养为一名大学生。将来大学毕业后,到国外去留学,学成回国,就是大知识分子了。不过,他易之初也想到了:等到儿子留学回国成了大知识分子,那时候国家能重用大知识分子吗?因此,他要从现在起,向各级领导人呼吁,向各级党委组织部门呼吁,呼吁重用知识分子,信任知识分子,把知识分子当成工人阶级自己的人。而且,他认为:如若不重用知识分子,不重用人才,那么,把中国建设为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不就成了纸上谈兵,一纸空文了吗?因此,他最近又向县委组织部部长,写了一篇书面建议,建议提拔国营十万大山林场技术员曹厚树,担任国营十万大山林场的副场长。
过了一段时间,万书记找着他谈话,万书记说:“老易,你向俺写的一篇建议信,俺把你当成不懂党的政策的糊涂人,原谅了你。想不到你还向县委组织部部长写信告俺。跟你讲,你即使向省委组织部部长写信告俺,也是没有用的。”
万书记平常说话,极为注意不带老家农村的方言,今天,气极恼火,向会计易之初谈话,带上了“俺”字。易之初辩解说:“万书记,请你理解我。我向县委组织部部长写信,是提建议,我没有告你。”
万书记发怒说:“没有告俺?俺没有向县委组织部提名曹厚树为副场长,而你却向县委组织部部长写信谈这件事情,你这不是告俺,是啥?”
万书记从座位上站起来,继续说:“你看看全县大小单位,担任领导职务的同志,有几名是知识分子?当县长的,当区长的,当部长的,当科长的,当工厂厂长的,当农场场长的,都是农民大老粗,都是贫雇农出身的阶级兄弟。”
易之初理直气壮,毫不示弱,马上说:“中央领导同志都是知识分子,而且,还担任国家最高领导职务。”
万长青无言对答,只好说:“好好,算了,俺不说了。”
易会计回到家,闷闷地坐着,如呆鸡一般,一动也不动。他的老伴问:“东风的爹,你今天犯了啥?哪儿不舒服?”
易会计便将详细过程说给老伴听了,东风的妈大惊说:“你为啥这样糊涂?得罪万书记,不得了,不得了啊!”
星期六下午,易会计的大姑娘从学校回家,得知父亲向上级写信提建议,含着眼泪批评父亲说:“我们做知识分子的,只管搞好自己的业务。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我在学校里,小心翼翼教我的书。我看你们林场的曹技术员,他任劳任怨,不争名,不争利,也是只管搞好自己的业务。因此,他换到的是安安全全,前一个时期,报纸卜号召知识分子帮助党整风,有很多知识分子,满腔热情,对党提了很多意见和建议。现在,报纸上不是在号召反击右派的进攻吗?爹,你成了没有政治嗅觉的人啊!”
易会计觉得大姑娘说得有道理。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有幸运的时代,也有不幸运的时代。在那幸运的时代,领导者鼓励知识分子提意见,提建议;在那幸运的时代,是言无不尽,言者无罪;在那幸运的时代,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在那幸运的时代,是人才济济,国家强盛,社会安宁。易之初想:我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什么时代呢?将来,东风小幺儿子成为大知识分子,他那时又是什么时代呢?易之初在为自己担心,也在为小幺儿子担心。
不久,国营十万大山林场开展反右运动,在斗争会上,将易会计打得瘫倒在地,站立不起来。他坐在地上,仍然申辩说:“我写两封信,只是向党提建议。不是反对共产党,不是反对社会主义,不是反对毛主席。”
万书记见易会计不能再挨打了,便安排反右运动积极分子黄亮明等人,把他抬回家去。
东风的妈大声哭着,小东风也随着妈妈一起大哭。两个姑娘是在学校里住宿,都没有回来,怎么办呢?此时亲友不相往来。只有食堂的鲁一琴急忙跑到田家,请来会治跌打损伤的田艺武给易会计接好骨折,系好夹板,才使易会计没有成为残废,鲁一琴更是好人做到底,暗自向吕队长请个假,特意到易会计两个姑娘的学校,告知她们要赶快回家。小姑娘是哭着回来的。而大姑娘却不肯回来,她向学校的党支部书记表白说:“右派分子是我们无产阶级敌人,我要站稳阶级立场,分清敌我界限,我不回家。”
学校的党支部书记表扬了她。东风的妈,见大女儿没有回来,骂着说:“没有良心的东西,爹被打成这个样子,也不回来看看,作为女儿看看爹的伤,就犯了国法吗?犯的啥国法?”
易会计忍着疼痛,劝老伴说:“东风的妈,你不要责怪大妞儿,现在是阶级斗争。现在,我是阶级敌人了,作为人民教师的大妞儿,她怎么敢接近阶级敌人呢?土地改革时期,听说有一个参加共产党的儿子,在革命激情之下,亲自拿枪打死了他的地主父亲哩!不过……”易会计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过,我是国营林场的财务会计,到底不是地主,是为人民服务的知识分子,比之地主总有点不同吧?总不会把打成右派分子的人,当地主一样看待吧?”
半夜了,易会计听到了敲门声,推着身边睡觉的老伴说:“听,有人敲门。你快起来,看是谁来了。”
东风的妈妈连忙披衣起床,轻移脚步,走近门边,把耳朵贴近门缝,好像听见是喊妈妈的声音。是大妞的声音,是大妞回来看爹了,连忙开门。大妞一进来就问:“俺爹的伤怎么样?”
大女儿跑到父亲的床前,抚摸着父亲的伤处,小声抽泣。东风的妈妈正要关上房门,忽从外面进来一位男青年,进来就向她喊一声妈,随即跑到易会计的床前喊一声爸。
东风的妈和易会计,一时不知是哪样一回事,只见大女儿说:“他要同我一起来看爹。”
啊,女儿的父母明白了,这是未来的大女婿!易会计的大姑娘和她的男朋友,将买来的罐头等营养品,交给爹妈后,坐了一会儿,辞别了爹妈,要在天亮以前赶回学校。大女儿的男朋友,也是这个学校的教师,两人回到学校,轻手轻脚打开门,各自进了寝室。
易会计戴上右派帽子后,成了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了,易会计绝望了,在一大的傍晚,他独自进人树林,自缢身亡。人们寻到时,已死了两天。人们把他的尸体从树上放下来,随随便便埋在了这片树林里。接着万书记派人,把易会计的老伴和小东风,遣送回河北省的老家。
易会计是为我而死的呀,我要去看看他的坟。一天下午,我拿着铁锹,锄头,装做检查树林的地下害虫,进入那片树林里,到处寻找掩埋易会计的地点,那片树林,有几千亩之广,到哪儿去找掩埋易会计的地点?天地啊,请引我找到易会计的安身之处吧!
天地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了掩埋易会计的一撮土,我用铁锹,锄头,在掩埋易会计的地点,堆起一座巨大的坟。然后,在易会计的坟旁边,相对无言坐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晚霞满天,我才回到宿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