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镇的大街上越来越混乱,几乎每天都有革命群众在斗殴。李光头不明白这些同样戴着红袖章,同样挥着红旗的人为什么互相打起来了?他们用拳头、用旗杆、用木棍打成一团时,像是一群豺狼虎豹。有一次李光头看见他们用上菜刀和斧子了,很多人鲜血淋淋,木头电线杆上、梧桐树上、墙壁上和街道上都留下了他们的斑斑血迹。
李兰不再让李光头出门了,她担心李光头会从窗口溜出去,就把窗户钉死了。李兰早晨去丝厂时把李光头反锁在屋里,到了傍晚回家时,屋门才会打开。李光头开始了真正孤独的童年,从日出到日落,他的世界只有两个房间,他开始了与蚂蚁蟑螂的全面战争。他常常埋伏在床下,手里拿着一碗水,等着蚂蚁们爬出来时,先将水泼上去,再用手一只一只摁死它们。后来一只肥胖的老鼠从他眼皮底下窜了过去,他吓得再也不敢钻到床底下去了。李光头开始到柜子里去袭击蟑螂,为了不让蟑螂夺门而逃,他把自己和蟑螂一起关进了柜子,手里拿着鞋子,借着缝隙的光亮观察它们的动静,随时拍死它们。有一次李光头在柜子里睡着了,李兰傍晚回家时,李光头还在里面做着美梦。可怜的李兰惊慌失措,她在屋里屋外大呼小叫,甚至都跑到井口向里面张望。当李光头听到她的叫声从柜子里出来后,她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脸色苍白捂住胸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李光头极其孤独的时候,宋钢长途跋涉来看望他了。宋钢带着五颗大白兔奶糖,没有告诉他的爷爷,早晨就走出了村庄,沿途打听着去刘镇的路怎么走?快到中午时走到了李光头家的窗外,他敲着窗户喊叫:
“李光头!李光头……你在里面吗?我是宋钢。”
那时候李光头无聊的快要在床上睡着了,宋钢的喊叫让他蹦跳起来,他扑向了窗户,也敲着玻璃喊叫起来:
“宋钢!宋钢!我在里面。”
宋钢在外面叫着:“李光头,你开门呀!”
李光头说:“门外面锁上了,打不开。”
“你把窗户打开。”
“窗户被钉死了。”
李光头和宋钢这对兄弟敲着窗户激动地喊叫了好一阵子,下面的窗格玻璃被李兰糊上了报纸,兄弟两个看不见对方,只能喊叫着让对方听到。后来李光头搬了把凳子到窗前,通过凳子站到了窗台上,最上面的窗格玻璃没有糊上报纸,李光头终于看到了宋钢,宋钢也终于看到了李光头。宋钢穿着宋凡平出殡时的那一身衣服,仰脸看着李光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想你了。”
宋钢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光头双手敲打着玻璃,哇哇叫着:“宋钢,我也想你。”
宋钢从口袋里摸出了五颗大白兔奶糖,捧在手里举起来给李光头看,他说:“你看见了吗?我给你的。”
李光头看见了大白兔奶糖,惊喜万分地叫道:“宋钢,我看见了,宋钢,你真好。”
李光头嘴里的口水横七竖八地流了起来,可是窗玻璃隔开了他和宋钢手里的奶糖,让他吃不到奶糖,他对着宋钢喊叫:
“宋钢,你想想办法,把奶糖弄进来。”
宋钢放下了举起的手,想了想后说:“我从门缝里塞进去。”
李光头赶紧下了窗台,下了凳子,凑到了门上,在最粗的那条门缝里看到了糖纸塞进来了,在缝里抖动着,糖果却进不来,宋钢在外面说:
“塞不进去。”
李光头急得抓耳挠腮,他说:“你想想别的办法。”
李光头听着宋钢在门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他说:“实在塞不进去……你先闻一闻吧。”
宋钢的奶糖贴在外面的门缝上,李光头的鼻子贴在里面的门缝上,李光头使劲吸着气,终于闻到了丝丝奶香,李光头不由哇哇哭了起来,宋钢在门外说:
“李光头,你哭什么?”
李光头哭着说:“我闻到大白兔奶糖了。”
宋钢在门外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光头听到了宋钢的笑声后,也破涕为笑了。李光头哭一声笑一声,又笑一声哭一声。后来两个孩子靠着门板坐在了地上,隔着门板背靠背说了很多话。宋钢告诉李光头乡村的事,他说他学会了捕鱼,学会了爬树,学会了插秧和割稻子,学会摘棉花。李光头告诉宋钢城里发生的事,告诉宋钢,长头发的孙伟死了,那个点心店的苏妈也被揪出来挂上大木牌了。说到长头发孙伟是怎么死的时候,宋钢在外面抽泣了,他说:
“他真可怜。”
两个孩子隔着门板亲密无间地说着话,一口气说到了下午,门外的宋钢看到阳光斜照到井那边去了,赶紧站了起来,敲着门对里面的李光头说,他要走了。他说回家的路很长,要早点回去。李光头在里面敲着门,哀求宋钢再和他说会儿话,李光头说:
“天还没黑呢……”
宋钢敲着门说:“要是天黑了,我会迷路的。”
宋钢走的时候把五颗大白兔奶糖压在门前的石板下面,他说放在窗台上会被人拿走的。他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他说放在石板下面怕被蚯蚓吃了,他又去摘了两张梧桐树叶,把奶糖仔细包好了,重新放到石板下面。然后他的眼睛贴着门缝看看李光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再见。”
李光头伤心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再想我了?”
宋钢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李光头听着宋钢的脚步渐渐走远,一个九岁男孩的脚步,走去时轻的像鸭子的脚步。接下去李光头的眼睛就贴在门缝上了,守护着外面石板下面的奶糖,当有人走近了,李光头心里就会一阵乱跳,生怕那人会翻开门外的石板。李光头盼望着黄昏快些来到,这样李兰就会回家,门就会打开,李光头就能吃到急不可待的大白兔奶糖了。
宋钢脚步轻轻地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他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地走着,他看着熟悉的房屋、熟悉的梧桐树;看到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笑;这里面有一些他熟悉的人,他对着他们微笑,他们却没有答理他。他有些失望地走过了两条大街和一座木桥,走到了南门外。他走出了南门以后,在乡间第一个路口就迷路了,天没黑他就迷路了,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个路口,不知道自己应该向哪边走去,哪边都有田野和房屋,哪边都有遥远的地平线。宋钢在那个路口站了很久,终于有一个男人走来,他一声声叫着叔叔,向那个人打听爷爷的村庄,那个人摇晃着脑袋说不知道,然后摇晃着身体越走越远。宋钢站在广阔的田野中间,站在无边的天空下面,他越站越害怕,哇哇哭了两声后,擦擦眼泪往回走了,走过了南门,重新走进了我们刘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