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插髻烨烨牵牛花 7-桃之夭夭

一个暑假过去了,他们有了几宿夫妻之爱,彼此间就稔熟一些。带了孩子出去,是三口之家的模样。孩子总由她抱或搀,他在一旁,像那种长不大的,不愿为人父的男人。只有一次,乘黄浦江游轮看夜景,下船时,楼上楼下几股人流汇集在船舷,不自主地推挤起来。船本来靠岸,就受了水流的阻,此时便动荡起来。一动荡,船上的人立不稳脚,更拥挤了。她姐夫这时从她手上抱过孩子,另一只手搀住她的手。郁晓秋贴在姐夫身边,嗅到他领口里散发出的汗味,感到了亲切。孩子看看他,又看看她,表情很惊讶,似乎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了一起。

假期结束,姐夫回学校时,郁晓秋既有些不舍,又感到轻松。姐夫不在家,她说话走路都要响动大。但世上的夫妇形形色色,什么样的没有?像他们这样的也有,也可白头偕老。这是姐夫学业的最后一年,还要有两度聚散。倒也好,可以放慢进度,减缓紧张。聚散之间,郁晓秋的东西渐渐充斥了橱柜。姐姐的东西归置到一边,有的就打成包收进箱子里。像这样的宁波籍的老户人家,多有着永远也翻不着的旧箱底。姐夫毕业后,分回上海,在一家医药公司的研究部门工作。郁晓秋还在原先所在的街道厂,不过,不再是做塑料玩具,改成做一次性纸杯。中午趁吃饭时间,她就回娘家,看看母亲。母亲已经退休,但有时候会应邀到电视曲艺节目里,说唱一段旧曲。虽然是常来常往,到底是嫁出去的人再回来,看什么都拉开了距离。她走进弄堂,想这是自己从小进出的弄堂吗?怎么变得窄小了。走上楼梯,楼梯也是逼窄的,而且光线暗。见了楼上做账的人,侧过身让她走过去,已经成了陌路。母亲见她,也当她是久远未来的,要讲一些旧人的现状给她听,里边就讲到何民伟。何民伟竟离婚,妻子去了美国,他所在的线圈厂效益又不好,他家为他,专将房子调换成街面的,让他辞职出来开餐馆,结果和安徽籍的女厨工结婚了。郁晓秋还有意从他的餐馆门前走过一遭,见是一家只一个门面的饭馆,玻璃门上用红漆写了菜码,经济实惠。郁晓秋忽想起他们中学下乡时,一起办伙食的情景,许多细节陡地跳至眼前,却又迅疾退去,退去岸那边。�

这一年,郁晓秋怀孕了,她意外而又欣喜。她在内心,有些怀疑自己不能生。与何民伟那么多次,没有出过事。和姐夫也有两年了,虽然聚散不定,可据人说,就是常分离的夫妻容易怀上。外人以为她是不要,因已有了姐姐的这个男孩,怕自己分心。她就拿这个安慰自己,没有也罢。连母亲有一回也说她是,只开花不结果。不想现在竟有了喜,公婆也很高兴,他们是不怕儿孙多的,倘不是如今的政策限制生育,他们不止是要有多少后辈呢!惟有姐夫不,他知道郁晓秋有喜,顿时紧张起来,竟要她去手术。他是被前妻的生产吓怕了。郁晓秋再三说,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医生不也说过,姐姐的意外是多少万分之一的概率。这也安慰不了姐夫,他煞白了脸,还是要求郁晓秋中止妊娠。郁晓秋觉着好笑,又觉着姐夫可怜,再也看出姐夫是在乎自己的,就有一种甜蜜。有几次见他真急了,就哄他说下一日就去医院,到下一日且说有事,一日一日拖下来,就看得出身子了。有一日夜半,郁晓秋忽然惊醒,暗中看见姐夫的脸俯在她上方,看着她。她又醒了醒,才看出姐夫在哭,满脸泪光。不要生!他说,求求你不要生!她一阵心疼,将他搂到胸前,说: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情!姐夫的脸埋在郁晓秋颈窝里,激烈地抽噎起来,挣出一句话:我只要有你。郁晓秋也哭了。两人拥着轻轻地哭,怕吵醒隔壁的老人孩子,使劲压低了声音。各自的伤痛的往事都涌上来,直哭到肝肠寸断,渐渐地却又生出一些欣悦,因两人是这样亲密,本来并不抱期望的亲密。郁晓秋抚开他额上的乱发,他的前额很白净,他还是一个清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梁,嘴形很端正,下唇正中有一道线。她说:其实我和姐姐不一样。他说:是的,很不一样。她说:我和姐姐不是一个父亲,我们互相间不太了解。她告诉他一些小时的事情,她从来没提过,以为姐夫一定没有兴趣听。可今夜里,姐夫就像一个孱弱的孩子,不再像是兄长,反是郁晓秋变成年长了。她说着她对姐姐的疏淡的印象,姐夫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关于他对她姐姐的所有强烈的感情,都已经放纵地表达过了,现在轮到郁晓秋来说她的了。说实在,连郁晓秋自己都没有好好正视过她的兄姐,家庭,和生活。就好像在听着别人的事情。静夜里的影像和声音都和平时不一样,有一些间离,却格外清晰。�

隔年的春天,郁晓秋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当听见护士报告说:是个妹妹,她骤然间难过起来。从小到大许多般难和窘,包括生育的疼痛,就在这一刹那袭来。可是紧接着却是喜悦,觉着这个女婴分明是她一直等着的,现在终于等到了,实是太好太好。因工场间正逢转产与合并,郁晓秋趁机可有一个长产假。同事劝她辞职,反正有先生挣钱,她不答允,想工作还是要有的。出月子后,郁晓秋专门抽出一日去妇联信访办,咨询她这样的情况能不能享受独生子女津贴。津贴虽然不多,可总是每月一份,积起来亦能派上用场。丈夫在医药公司做,效益虽好,可到底一个人养一家人。

每周一次的信访,访客挺多,分开几张桌子进行。她排在三四人后面,听人们叙述各自的苦衷。有是为丈夫有外遇,有是反过来,被丈夫无端怀疑有外遇,有的问与公婆分家的房屋分隔,有的问产假间工资福利待遇。约一小时后,排到她。她如实说丈夫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前妻亡故,留下一个孩子,而她本人只是一胎,能否算上独生子女。接待她的是个年轻女孩,刚出校门不久的样子,不像有阅历的人那么耐心,前边的接待又费了口舌,像郁晓秋这样的情形大约也遇到无数次,不等她说完就断然说不行,然后充大地教训道:你蛮好了,人家只有一个,你有两个!郁晓秋只得站起身让出位子,走出门去。虽然吃了钉子,她却很情愿,一点不对那女孩生反感,因为她说了:人家只有一个,你有两个!就像是对她生活的夸奖。�

郁晓秋走在妇联所在的林阴道上,梧桐树影罩着她。她是一九五三年生人,肖蛇,今年便是三十二岁。刚生完孩子,是最对自己无心的时候。穿着宽大的旧衣服,头发永远是她的麻烦。因为自然鬈,剪短了更无法处理,只得留长,尽可能紧地编成辫子,又自觉不像个母亲,便盘在脑后,沉甸甸的一堆。碎发还是毛出来。她这种健康丰满的体形,到这个年龄,又经过妊娠,就变得壮硕。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农妇,在自然的、室外的体力劳作和粗鲁的爱中长成,生活的。在她身上,再也找不着“猫眼”、“工场间西施”的样子,那都是一种特别活跃的生命力跃出体外,形成鲜明的特质。而如今,这种特质又潜进体内更深刻的部位。就像花,尽力绽开后,花瓣落下,结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灿烂的景象,流于平常,内部则在充满,充满,充满,再以一种另外的,肉眼不可见的形式,向外散布,惠及她的周围。�

2003年5月16日一稿上海�

2003年7月10日二稿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