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你到天涯-追你到天涯

彭卫仁第一次出现全班同学面前的时候,是在新生人学一星期之后。他的父亲死了,身为长子的彭卫仁不得不留下来料理丧事,以至拖延了人学报到日期。

彭卫仁那天穿的是一件中式对襟棉袄,藏青色涤棉罩褂明显看出来很旧了,却极为平整干净,右胳膊上醒目地套着一只黑袖章,无言地诉说一种哀痛。他中等个头,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有一张极平常的农村知识分子的清秀面孔,很做作地对大家微笑着,眉宇间却是掩盖不住的忧伤以至拘谨。

那时候我们大家见面都有一种拘谨。所有的人都没有见过见面,因而总是害怕自己的行为不合规范,为人耻笑。彭卫仁是地道农村出身,猜想他的害怕或许要比别人更甚。

我曾经在。篇文章中说过,初进大学中文系的日子,是被诗经》和《楚辞》淹没的日子。对于学习,大家认真到了虔诚,偶尔一堂课上老师顺便说了应该熟背一些古典名篇,于是背书便成了班上的头等大事。吃饭也背,睡觉也背,走路也背。你背给我听,我背给他听,全班背成了一锅粥。

彭卫仁极快地在全班同学中脱颖而出,成了众目所瞩的人。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背熟了全本《诗经》和《楚辞》,甚至《左传》和《史记》中的很多段落。他用浓浓的乡音从唇间一个个吐出那些艰涩难解的字句,轻快地像报出一篇流水帐目。他不卑不亢,神态自若,告诉我们说他从小就有这种过目不忘的本领,否则他不可能从那个偏僻的乡村跃上龙门。他又说他祖的,相信自己的才华能够为他挣来必要的一切。事实上我们都认为他日后成为大教授大学者是没问题的,他根本不需要靠女朋友发迹。

此后彭卫仁又在多方面表现出他超众的记忆和逻辑思维能力。一段时间班上的同学热衷于计算一些趣味数学题目,以此来抵消背诵《楚辞》带来的单调乏味。所有这些迷宫一样复杂的题目只要到得彭卫仁手中,没有解不开来的。他解开来之后就回过头一步一步演示给大家听,没有人不佩眼他的思路的周密和精确。大家都遗憾他读错了专业,说他读数学系其实更合适,学中文实在用不着这么聪明的脑袋。他笑一笑说,读什么还不是读大学?当初在乡下填志愿的时候根本不知道高低深浅,随手填了个中文系,就这样进来了。

“五四”的晚上系里搞了个联欢晚会,几个学生干部煞费苦心收集了百来个谜语,一条一条写出来挂在墙上,猜中的人可以领取一份小礼品。彭卫仁进得大门顺次序一张一张扯下那些纸条,然后就报出谜底,领到了一大堆瓜子和糖块。纸条被他扯完一半的时候,全体同学哇哇大叫,齐声向他发出抗议,要把他驱逐出会场,不得再碰那些纸条。他也就顺从地笑笑,用一张报纸包起那些瓜子和糖块,心满意足出门走了。在这之后,官到晚会结束,墙上的纸条便消失得极慢,最终还剩下十来张没人能猜出来。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四门功课他囊括冠军。全体同学也没有惊讶,知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人们出奇地平静,因为大家早已习惯了屈服于他的智慧。相反,如果考试中谁的分数超过了他,倒是会叫人大惑不解,怀疑那人是作弊了或者什么什么。

放暑假之前学校来了个通知,说暑假不回家的同学可以在学校里勤工俭学,除杂草或者搬砖头;五毛钱一天。

五毛钱那时候相当于男同学一天的伙食费,不算太多但也很让人动心。

全班报名的结果却只有彭卫仁一个人愿意干。学文学的终归是死要面子,怎么也不肯在别人的面前承认自己的贫穷。彭卫仁肯报名,说明他当时家境实在艰难,他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这就是他命运的契机。他坦然地选择了为工俭学,是否也因为冥冥之中预感到幸运在前面等待着他?

☆☆☆

分配给彭卫仁的任务是到南苑清除杂草。南苑是一个僻静的教授住宅区,背傍湖水,中间地势稍稍隆起,平常学生很少走到这里。大约因为教授们大多年老体弱的缘故,杂草在夏日里长得蓬蓬勃勃,肆无忌惮,且盘根错节,异常顽固。彭卫仁出身农村,自然干活是一把好手,除草这活几根本算不得什么。

只是手里的工具很不得劲,只一把小铁锨,还钱得不成样子,怎么使唤怎么不中,气得他把铁锨当成砍刀,呼呼地挥舞起来,胡一乱在草丛里砍、铡、刨,累出一身大汗。正是中午两三点钟的样子,抬眼看看附近,除了寥寥几个于活的男生,再不见什么,人影,他索性扒下身上的汗褂于,随手晾在一根小树枝上,汗淋淋的皮肤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惬意地拍拍胸口,觉得光身子出汗也很舒服。

闷着头干活也不知过了多久,偶然立起身子,就看见了山坡下默默注视他的那一双温柔的眼睛、他认出来那是本系汉语专业的女同学,著名《红楼梦》学者詹天白教授的女儿,叫詹小雨。他想她家大概就住在南苑某一栋幽静的小楼吧。他盘算什么时候找个借口拜望一下她的父亲,以便三年之后报考詹教授的研究生。至于别的,彭卫仁暂时什么也没有想到。他虽然聪明过人,却是个老实本分、很有分寸的人。

彭卫仁无论如何没有料到,正是他在阳光下光着脊梁奋力除草的形象;唤起了教授女儿詹小雨心中诗意的美感。纤细文静的小雨意识到了这便是她梦寐以求的自然和力量之美,她捕捉了自己瞬间的感受并加以扩大和升华,而后毫不迟疑地付诸行动。可以说,在这场伟大的爱情战役中,小雨是主动出击者。

小雨当下就跑回家里给彭卫仁端来一缸子凉茶。当时在南苑除草的总共有五六个学生,小雨不给别人送茶而单单送给了彭卫仁,除了他们是同系同学互相认识之外,恐怕还有别的一层意思。彭卫仁从她手里接过茶缸的时候,脑子里掠过了这个念头,面孔就跟着发红发烫,很有些局促忸怩。

“你干吗出这么大力?”小雨轻声细气地说,“你看他们,都用小锹铲草,悠悠地一点儿不累。你这样发狠干活,倒像这些草是你的仇人。”

彭卫仁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一缸子茶,畅快地吐一口气,回答说:“从小干活儿惯了,挣工分哪能像那样绣花儿似的。”

小雨说:“要不你到我家歇一会儿吧,就在那栋房子里。”她说着顺手一指。

彭卫仁看了看那栋外表普通的小楼,摇头拒绝了。自尊心使他绝不贸然接受这样的邀请,因为他清清楚楚知道他和詹小雨之间出身的差距。他想他如果有一天跨进那小楼的大门,就定是以詹教授研究生的身分堂而皇之进去。

小雨不因为彭卫仁的拒绝而泄气。她静悄悄地留下来帮助他干活,把挖出来的杂草捡到一旁,乱砖碎瓦重新拾掇整齐,不慌不忙,极有耐心。每当她站起来的时候,阳光就从她的白丝衬衫透射过来,现出她极为纤细的腰肢。她的鼻子和嘴巴小巧玲拢,眼睛弯而细,时时在对人微笑似的,是那种不十分漂亮却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彭卫仁不由在心中对她有了几分好感,觉得她没有一个教授女儿该有的傲气,温顺而又善解人意,体贴别人恰如其分。

就这样,一来二去,到暑假结柬大家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吃惊地发现彭卫仁成了我们班里第一个有女朋友的人。那时候一年级学生谈恋爱并不普遍,爱神之箭第一个射中的却又是彭卫仁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学生,就不由人不瞪大眼睛了。记对班主任还特地找彭卫仁谈过一次话,大意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不要过早被爱情消磨意志等等。他静静地听着,谦恭地笑着,出得班主任家门就直奔图书馆找詹小雨去了。

我这样写出来,读者一定会联想到中国戏曲中“才子佳条人”这样一个千古不变的模式。彭卫仁和詹小雨的恋爱确有点“才子佳人”的味道。具体一点说,身为教授女儿,小雨更懂得智慧和学问的重要,她与彭卫仁的恋爱,更多的可以说是对智慧的爱慕,对才学的爱慕,她是全身心折服在彭卫仁的出众才华之下,因而甘心分担他的卑微出身和贫穷境况。如此说起来,“才子佳人”戏剧的形成自有它深厚的社会基础和现实意义。

彭卫仁信守他的誓言:考上詹教授的研究生之前决不跨进詹家一步。他甚至要求小雨不要在父亲面前提到他的名字。现在想起来,彭卫仁这种做法,实在是极端自尊背后的极端自卑。

身为乡村教师的儿子,他在教授面前未免自惭形秽,因而迫切要想通过改变自身面貌来改变家庭背景。他又非常忌讳别人会在他和小雨的关系上说三道四,他不肯利用小雨来达到任何目的,相信自己的才华能够为他挣来必要的一切。事实上我们都认为他日后成为大教授大学者是没问题的,他根本不需要靠女朋友发迹。

事情矛盾的地方也就在这里:彭卫仁已经成了詹小雨事实上的未婚夫,他俩早已好到合用饭票饭盆的地步,而彭卫仁出于自尊自卑又拒不肯登詹家的门,这里面未免就有点“阿Q”式的做作和虚伪了。

彭卫仁注定了日后要为他乡村式的固执付出代价。

☆☆☆

那年寒假过后我们升入大学四年级,算是毕业班的学生。人们纷纷开始为自已毕业后的出路作打算。

彭卫仁从老家过了春节回到学校的当天晚上,詹小雨就到宿舍来找他,告诉他说,父亲要她到美国去留学,她的亲姑姑在美国,一切费用由姑姑提供。小雨一迭声地间他;怎么样呢?

你说说,怎么样?我去行吗?

彭卫位显然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在他的生活世界中,能到都市来读大学已经是好中之好,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还会有留学这样一条道路。他对着小雨发了半天愣,才回答说:去吧,能飞多高当然就飞多高。

就这样,小雨十分便当地得到了男朋友的应允,匆匆忙忙地开始办理各种手续。据说这当中她曾经恳求彭卫仁去她家见父亲一面,以便父亲确认彭卫仁的身分,然后想办法让他们双双同飞美国。彭卫仁似乎还为此生了气,说小雨并不真正了解他,过低估计了他的能力。他对小雨说,要去美国也要自己去,沾女朋友的光还算个什么男人?

詹小雨办妥各种证件的时间是在这年暑假。她要在八月份飞往美国,适应一个短时间之后赶上秋季入学。整个暑假里小雨和彭卫仁形影不离,显得难分难舍,悲悲切切。小雨千叮万嘱要彭卫仁毕业之后想尽一切办法到美国去,彭卫仁答应得轻松而且自信。他在小雨的一本织锦缎面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追你到天涯。小雨当下望着这几个字就哭了,她为彭卫仁的自信而感动,又觉得一切似乎都很渺茫,她除了眼泪之外无法表示心中的忧虑。

终于到了上飞机的一天。事先小雨在家里宣布这一天她的同学都要来送她,因此家里谁都不要再去。对同学们她又说家里要去送她,这就谢绝了同学的殷殷之情。于是在机场就剩下她和彭卫仁四目相望。那时的大学生远不及如今这么大方,彭卫仁和小雨整整交了三年朋友,临了也不过在机场休息室的座位下面手拉手唱唱话别。小雨再一次提出来到了美国要帮他联系学校,再请姑姑提供哪怕是形式上的保证金,以便他们早日在美国团聚。彭卫仁再一次拒绝了小雨的一片衷情,并已保证他在三年之内一定能踏偶上的土地。小雨为他的决心和勇气而自豪,同时又觉得他似乎把一切设想得过于简单。但是她舍不得也没有理由打消他的幻想。

一小雨到美国一个月之后来了第一封信,信中还夹了一张照片。说她目前暂住姑姑家,这是在她卧室里拍的照片。照片上的房间有厚厚的地毯,满瓶鲜花和一盆高大的常绿植物,落地玻璃窗后纱帘飘拂,/j\雨穿着从国内带去的白绸连衣裙倚靠在,纱帘边微笑,面容清秀,神态略带羞涩。她在信中说,她喜欢美国的食物:牛奶、黄油和猪排;还有便宜极了又好吃极了的柑橘。她说美国的女孩子都羡慕她的苗条,她随便怎么吃也不会发胖。

寄给彭卫仁的第二张照片是在她就读的大学门口拍的。她和一群美国男女学生勾肩搭背站着,迎着阳光,笑得开朗而又一次畅。她穿了一条当时国内还算稀罕的牛仔裤,两条腿显得越发细长,上是一件水红色带垫肩和飘带的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露出腰间宽宽的皮带,严然是异国女郎的派头了。她用轻松自然欢快的笔调这样写道:彭卫仁你要快来!喜欢我的美国男孩太多,他们快把我撕成碎片了,干万千万你要快来呀!

这封信使得彭卫仁脸色一连阴沉了几天。他在宿舍里来回踱步,不断向同学要烟来抽,最后“醉”死过去在床上睡了一天两夜。

毕业的时候大家原以为彭卫仁要考研究生的,结果他没考,原因自然是想去美国。他因为各科成绩出类拔草而被留校当了老师,其余同学便作鸟兽散,分在全国各地。

彭卫仁本来一心要谋取一个公派留学名额,不料学中文的人根本就很少派出国去,偶尔派出的也是交换学者短期讲学,自然轮不到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大学毕业生、彭卫仁迫不得已只好走另一条路子:参加美国普林斯顿中心的托福考试,然后凭成绩到美国各大学争取奖学金。

彭卫仁在这当中忽略了最最重要的一条:他的英语听力和。

口语水平。学中文的人向来外语就差,彭卫仁又是地道农村出身,无论他有怎样一个过目不忘的聪明脑袋,英语口语却天生地带有贵族气,彭卫仁费尽心机地玩不转它。听力和口语不过关,托福成绩便总也过不了五百分这一条线,过不了这一条线,联系美国的奖学金便成枉然。

彭卫仁前后考了三四次托福,次次以失败告终。考托福报名需要用美元,彭卫仁不得不用高价在黑市上以人民币换那几张绿钞票。人民币得来不易,彭卫仁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有任何经济后援,只得夜夜出去赶那些夜大、职大、业大、电大,赚一点额外讲课费用。上课要备课,要花时间,自己系里还有一份工作要做,彭卫仁白天黑夜忙得连轴转,花在外语听为上的时间便很少很少。外语这玩意儿是个死东西,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全用时间堆成,彭卫仁用的功夫少,水平当然也不见有多少提高。事情就这样成为一种恶性循环,彭卫仁极其被动地在这个环道中统圈,寻找不到跳出去的办法。

这当中他在黑市上换美元还被公安局的人抓到过一次。电话打到系里,系主任亲自听电话证明他的身分,才被放回来。公安人员大概看在他只换寥寥几张美元考托福的份上放了人,而彭卫仁却在系里大受其辱,自觉无脸见人,抬不起头来。

美国那边,小雨的信是越来越少了。先解释说是功课忙,语言跟不上,很吃力,顾不上多写信。后来便干脆什么也不解释。

据本校另外一些新到美国的同学来信说,詹小雨现在已经彻底美国化了,穿三点式泳衣在草坪上晒太阳,抽香烟,开汽车兜风,参加美国人的“派对”,活跃得很,也风流得很。不知道这情况彭卫仁知道不知道?话说回来,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鞭长莫及,彭卫仁如何约束得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地考托福,去美国。

彭卫仁最终放弃去美国的念头是在三年以后。一方面托福考试弄得他心灰意冷,精疲力竭;一方面美国那边彻底地不确音信,彻底地使彭卫仁死了这条心。他给我们班的一份同学写信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靠得住的东西,所有的幸福都县人中身影,虚幻到了不忍仔细去看。那同学后来告诉我们。彭卫仁说来说去还是人世太深,不肯得过且过,所以才会从希望的顶峰跌到失望的深谷。又说,彭不仁毕竟是农村村里山来的,凭他有多聪明的脑袋,这些事上还是显出憨迂,当初詹小雨去了美国他就该自动切断这一条线,何苦浪费三年光阴去做一个热闹的美国梦?

说来说去,大家并不为彭卫仁不平,都认为这样的结局县意料之中,情理之内。而彭卫仁在这件事情上倒暴露出他极不随和的脾气,弄得大家从此总跟他隔心隔肺似的。

彭卫仁到底是彭卫仁,一旦放弃幻想他就决心在学间上搏个高低。他跳过了硕士学位而直接报考博士生,还偏偏要考在詹天白教授门下。我已经说过了彭卫仁的脑袋在中文系所向无敌,除了贵族气的英语,他考什么都不在话下。而英语这玩意儿他已经日夜把玩了三年,博士生考试照例不考口语,这又无疑给他提供了极大方便。考试结果彭卫仁在全中文系考生中遥遥领先,总分居然比第二名多了三十几分1詹教授为有这样优秀的学生愿意拜在他门下做学问而欣喜异常,逢人就说中国的“红学”研究看样子后继有人了。

詹天白教授是否知道彭卫仁曾经当过他的“准贤婿”呢?谁也弄不清楚。反正在这之前彭卫仁没有进过他的家门,在这之后两人也从没谈过这方面的事情。詹小雨隔两三个月就有信写回家来,那些信甚至就躺在后教授的书桌上,上面是彭卫仁熟悉的娟秀宇体,夹着一行半行的英文单词和句子,彭卫仁不知怎么心里冷淡得很,丝毫没有想去亲近这些信的念头。

在教授这一边,对他这个学生真是好得没话可说了。除了悉心指导彭卫仁念书做学问以外,教授到处给他推荐发表论文,带着他出席各种学术会议,还准备跟他合作写一本专著。教授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早已结婚成家住在别处,女儿又远在美国,教授夫妇便把彭卫仁当儿子待,留饭留菜,问寒问暖,粗重的活儿比如换煤气装烤火炉之类,教授就指派彭卫仁去干,丝毫也不见外。

当先生的总喜欢聪明有出息的学生,詹教授当然也不例外。

他把彭卫仁作为自己的衣钵继承人加以培养,希望他日后能为自己争辉。彭卫仁没有辜负先生的厚望,念博士生一年之后他已经发表十数篇论文,开始在“红学”界崭露头角。如果照这样颀颀当当下去,十年之后彭卫仁成为中国的“红学”权威是绝无问题的。当初詹小雨看上他的是出众的智慧,如今詹教授喜欢他的还是智慧。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难免会偏离人们设想的轨道,与大千世界的复杂变幻相比,人类的头脑总还是过于简单和纯粹。

☆☆☆

彭卫仁那年已经三十一岁了。他中等身材,面容清秀而稍留些土气,衣着随便甚至过于朴素,一望而知是那种一门心思专研学间的人。某种程度上,他的名气在中文系里已经超过一些年老的教授,成为众多本科生和硕士生崇拜的对象。这样的人绝对是一种危险人物,他们凡事要么不干,干起来便会认真到疯狂。

念博士生二年级的时候,他为本科生开一门《红楼梦》的专题讲座。第一天上课的时候他只在讲台上摊开一张巴掌大的条纹纸,纸上稀稀拉拉写了不多的百十个字,漫不经心中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而在整个讲课过程中,他根本没有朝那纸上看过一眼。他引经据典,东拉西扯,随口背出《红楼梦》中大段的诗词、小令、菜谱和药方,漫无边际和杂乱无章中时不时闪出智慧的火花,像沙地中的金砾一样闪闪发光,满堂学生听得津津有味,鸦雀无声。这是学生们公认的“才子”讲课的方式,他们很快为彭卫仁所倾倒,在心里承认他是“名不虚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彭卫仁很突然地提出几个问题、他面朝黑板,一边飞快地写下提问内容,一边信口说:”我随便喊几个同学的名字,请你们依次回答这些问题。“他就那么边写边报我出一些名字:”邢玉玲,石挺竹,王雪,李小抒。“全体同学面面相觑,惊讶他上第一次课就认识全体同学。其已经发表十数篇论文,开始在”红学“界崭露头角。如果照这样颀颀当当下去,十年之后彭卫仁成为中国的”红学“权威是绝无问题的。当初詹小雨看上他的是出众的智慧,如今詹教授喜欢他的还是智慧。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难免会偏离人们设想的轨道,与大千世界的复杂变幻相比,人类的头脑总还是过于简单和纯粹。

彭卫仁那年已经三十一岁了。他中等身材,面容清秀而稍留些土气,衣着随便甚至过于朴素,一望而知是那种一门心思专研学间的人。某种程度上,他的名气在中文系里已经超过一些年老的教授,成为众多本科生和硕士生崇拜的对象。这样的人绝对是一种危险人物,他们凡事要么不干,干起来便会认真到疯狂。

念博士生二年级的时候,他为本科生开一门《红楼梦》的专题讲座。第一天上课的时候他只在讲台上摊开一张巴掌大的条纹纸,纸上稀稀拉拉写了不多的百十个字,漫不经心中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而在整个讲课过程中,他根本没有朝那纸上看过一眼。他引经据典,东拉西扯,随口背出《红楼梦》中大段的诗词、小令、菜谱和药方,漫无边际和杂乱无章中时不时闪出智慧的火花,像沙地中的金砾一样闪闪发光,满堂学生听得津津有味,鸦雀无声。这是学生们公认的“才子”讲课的方式,他们很快为彭卫仁所倾倒,在心里承认他是“名不虚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彭卫仁很突然地提出几个问题、他面朝黑板,一边飞快地写下提问内容,一边信口说:”我随便喊几个同学的名字,请你们依次回答这些问题。“他就那么边写边报我出一些名字:”邢玉玲,石挺竹,王雪,李小抒。“全体同学面面相觑,惊讶他上第一次课就认识全体同学。其实他只在事先粗粗看了一遍学生名单,凭他过目不忘的本领记住了这些人名。

被喊的学生慢吞吞站起来。大学生上课极少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们被彭卫仁弄得惊惶失措,面红耳赤,既怕答不出来让老师看不起,又怕回答错了在同学面前出丑。

站起来的学生中只有一个女孩子显得满不在乎、她松松垮垮地站着,用一条左腿支撑全身的重量,右边的胯部便扭出来一个好看的弧形。她笑眯眯地盯住彭卫仁的脸,用一种相当夸张的语气说:“尊敬的博士先生,《红楼梦》我只看过一遍,焦大是哪个府上的人我还没弄清楚,很抱歉答不出这些问题。”

课堂里掠过一片轻轻的哄笑。彭卫仁在笑声中微白了面孔,显得相当不高兴。他觉得如今的大学生实在过于无知也过于随便。

这个满不在乎的女孩子便是彭卫仁后来为之铸成大错的人,名字叫李小抒。父亲是艺术局干部,母亲是医生,她那年刚满二十岁,长得丰乳长腿,珠圆玉润,相当地叫人动心。有一次我们班的一个同学从外地出差回来,去学校里找彭卫仁,恰逢李小抒在彭卫仁宿舍里洗头,把湿淋淋的头发盘在头顶上,脖;颈修长浑圆,顾盼迷人,令我们这位同学忍不住在心里叫绝。他后来对我们发表感慨说,讲来讲去姑娘们还是爱才,否则彭卫仁怎么有这样的艳福?

在课堂上的小小冲撞是李小抒和彭卫仁的第一次相识。毫无疑问,这次相识双方都留下了颇为强烈的印象。李小抒的故意调侃其实是表达她对他好感的一种委婉方式,如果换了另一位老先生来上课提问,李小抒决不会作这样具有挑逗性的回答。

此后李小抒便开始对才华出众的博土研究生发动攻击。第。

一次她拉上几个女同学嘻嘻哈哈拥到彭卫仁的宿舍里,借口她们都是《红楼梦》爱好者,希望跟他讨论一些问题。李小抒在复个谈话过程中提出来的问题刁钻古怪,无一不带进攻性,使彭卫仁不能不对这个漂亮的女学生发生兴趣。彭卫仁是这样一个人:初看上去他问声不响,漫不经心,而一旦有新鲜问题刺激大脑,他整个人立刻就变得激奋和昂扬,印堂发光,双目闪亮,讲话滔滔不绝,思维的快捷和清晰令人惊讶。对方给予他的刺激越深,他的兴奋状态便越能持久,越发辉煌。此刻的情况便是这样,李小抒的故作刁难使他的思辩才华得以施展,这种思辩才华给他平凡的外表蒙上一层烁烁闪光的智慧外衣,变得极富吸引力和神秘感。李小抒的目光于是在他兴奋情绪的感染之下一点点迷离和沉醉起来,她朦朦胧胧望着他神采飞扬的面孔,惊叹人的知识竟会这么快地改变他的面貌。她相信自己已经确切无疑地爱上了他,她每跟他碰撞一次,身体就不由自由地向他那边靠拢一步,她知道这便是渴慕,便是爱情。

几乎没有什么男人能逃出这种漂亮女孩子撒下来的爱情之网。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更有心机,更有耐性,而且她们天生有一个敏感的鼻子,能够唤得出对方灵魂里的每一步反应,而后再从容不迫调整自己网扣的大小,使捕获对象舒舒服服束手就擒。

李小抒后来的进攻据说就更直截了当,大胆放肆。她进出彭卫仁的宿舍如入无人之境,有饭吃饭,有水喝水,自自然然仿佛她天生是这间房子的女主人。她亲热地说话,活泼泼地笑间,知道彭卫仁并不讨厌她这些稍稍有点出格的举上。这就是漂亮女孩特有的优势:她们无论做出什么都会使人一笑了之。

彭卫仁的裤子有一天掉了一粒扣子,李小抒注意到了这件小小事情。第二天她再来的时候特意带上了针线和另一粒扣子。

她一本正经对彭卫仁说:“你的扣子掉了,我可以帮你缝上吗?”

☆☆☆

彭卫仁摔不及防被她发问,慌乱中低头朝裤子瞥了一眼,立刻变得面红耳赤。他支吾着试图拒绝她的帮助,因为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当她的面脱下外裤,而只穿一条内裤在房间里。李小抒看透他的心思,活泼泼地一笑说:“用不着脱下裤子,你只要把皮带扣解开,我就着你身上绽。”彭卫仁迟疑不决的当儿,李小抒已经拿好针线凑上前来,彭卫仁出于一种机械反应松开裤子的皮带,任由李小抒在他身上飞针走线。

我不知道彭卫仁那时候心理上有怎样一个微妙的运动过程,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但是他曾经说出过一些别的细节,所以我知道李小抒把脑袋顶在他胸口的当儿冷不防说出来一句叫人震惊的话:“嗨,我今天带来了避孕套。”说完这句话后她双手停止动作,抬起脸来笑吟吟地看他,仿佛一个乞望大人带她去公园的撒娇的孩子。

就这么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这一句话把彭卫仁的灵魂逼到了绝境。他惊恐万状地望着李小抒的脸,觉得她简直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魔鬼,无恶不作,并且毫无道理地统治了他的生活,使他没有丝毫还击之力。他呻吟着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不让她听到这里面灵魂爆炸的声音。与此同时他明白他的肉体已经在李小抒面前彻底缴械投降,三十岁的博士研究生无法拒绝一个二十岁年轻女孩的诱人提议,在他灵魂清醒拒绝的同时,肉体已经欢笑着扑上来把灵魂推到一边,迫不及待地点头附和这个提议。

就这样跟詹小雨恋爱三年没有想到去做的事,李小抒三个月就让他做了。到底是因为时代不同,女孩子对自身价值认识的不同,还是爱情本身就不同,彭卫仁怎么也没有能够想得十分清楚。他这副聪明过人的脑袋此刻突然变得麻木和糊涂起来,变成肉体的附庸甚至是障碍。他虽然悲哀但是毫无办法,欢乐毕竟巨大,人不能没有欢乐。

我说过彭卫仁是一个凡事认真到刻板的人,大凡从农村出来的学生几乎都这么个脾气。彭卫仁既然已经跟李小抒睡到了一张床上,他在内心里就同时把李小抒看作自身的一个部分,他爱一个人不会三心二意,他要小心地保护她,珍爱她,等待她毕业,长大,然后结婚过日子。他也知道李小抒不是那种适合做妻子的女孩,尤其是做他彭卫仁的妻子,但他总觉得既然李小抒从头到尾都处在主动地位,那么她一定是看中了他什么地方,非他不嫁的,他对李小抒负有责任。

彭卫仁和李小抒的关系渐渐在系里成为公开。李小抒有段时间一日三餐都在彭卫仁那里吃,逢周末周日干脆通宵逗留。彭卫仁宿舍里原来还有另一个博士生,那博士生因为是本地人,出于识趣,不声不响住回家去了,把房间让给了这一对未来的夫妻、系里对有关他们的传闻佯作不知,一是困为考虑到彭卫仁年龄大了,有些事情该给他留点方便,二是如今在大学里这样的关系屡见不鲜,管不胜管,人人都急于标榜自己观念开放,封建卫道土的臭名谁也不愿套在头上。偶尔也有好事者闪烁其词地拿话去套李小抒,她便极坦率极可爱地用一笑来作回答,问的人反而觉得自己心理上未免阴暗。

结婚是彭卫仁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一件大事,可以说,从他长大成人的那一天起,他就无数次地梦见过这个神圣的日于。从前是美国把他和詹小雨拆散开来。如今又有了李小抒,他不能再让她从手中滑走。他加倍勤奋地写作和兼课,把一点点赚来的钱攒积起来,准备用来办这件大事。李小抒常嘲笑他是守财奴,舍不得吃又舍不得穿。彭卫仁郑重其事回答:“还不是为你吗?总想你将来别受委屈。”李小抒就嘻嘻笑着:“我说过跟你过一辈子了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彭卫仁只当她是孩子脾气,一笑了之,并不跟她认真纠缠。

父是乡间有名的秀才,教了一辈于塾馆,死于大跃进之后的饥饿年代。父亲五十年代曾经考过大学,因出身原因未被录取,此后一直在村里当小学民办教师,艰难度日,不久前死于肝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低垂着眼皮,手指痉挛地屈成一副弓形,显露出内心的一种顽强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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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节彭卫仁又回了一次家乡,发现母亲已经重病缠身,虚弱不堪。彭卫仁读大学之前死了父亲,如今眼看母亲也不久于人世,心中十分悲痛。彭卫仁家里只有一个姐姐在小镇上工作,母亲这些年一直是跟姐姐生活的。姐姐责怪彭卫仁不懂母亲的心思,三十出头了还不结婚,不给母亲生个孙子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姐姐说,母亲不见孙子是死都不会瞑目的。姐姐的话使彭卫仁重温了古老的乡村传统,在这里人们总是早早结婚生子,以便香火世代相传。彭卫仁反问自己是不是生活得过分自私,把家族的愿望和母亲的愿望忘得一干二净。他在那个短暂的寒假中日夜守候在母亲跟前,把李小抒的照片拿给她看,解释说要等小抒毕业之后才能结婚。他反复保证要在三年之内完成结婚生子两桩大事,恳求母亲保重身体,一定一定要等到孙儿出世。母亲瘦削的脸上就笑出两朵红云,显得十分欣慰十分开心。

彭卫仁回到学校不久,学校研究生院又一次开始招生。那年中文系招进来的硕士研究生中,有一个是从上海考过来,专门研究元代戏曲的,叫林沪杰。

上海人毕竟有上海人的派头,林沪杰初进学校便显出他的与众不同。他身材细瘦挺拔,穿一条灰色西裤和乳白色毛料西服,打灰白两色的领带,头发吹得蓬松整齐。学生当中穿西服。

的不多,而大多数又是化纤或混纺面料的西服,软塌塌的显出寒酸和土气,全不能跟林沪杰的相比。至于领带,甚至在老师当中也很少有人使用,这就更见出林沪杰在服饰上的讲究、男同学们颇有人对他不以为然,背后称他是上海滩上的花花公子,也有人说他是绣花枕头,外表漂亮,内里不怎么样。而女同学们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为他倾倒,悄悄学着用很少的化妆品把自己修饰得别具一格,希望能得到林沪杰哪怕是短暂的青睐。

彭卫仁跟李小抒开玩笑说:“你怎么样?也看上他了吗?”李小抒就一撇嘴说:“我为什么非要跟别人一样?他又不是金子银子打出来的,犯得着大家去抢?”彭卫仁点头:“你不抢就好,否则我不会答应。”李小抒睁大双眼,似笑非笑问道:“你不答应又能怎么样?还能杀了我吗?”彭卫仁也笑着:“我就是会杀了你。”

话虽这么说,彭卫位知道李小抒没有跟着别人一窝蜂地迷L林沪杰,心里觉得沉稳了许多,从此只把心思放在学问上,不再竖着耳朵去听别人的是是非非。

有一次彭卫仁跟着詹教授到西安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前后去了一个星期,回来的时候推开宿舍门,就见李小抒跟林沪杰面对面坐着吃晚饭。彭卫仁只觉得心里倏然一紧,脸上更不好看。李小抒跳起来张罗着要给他打饭,他只说路上累得很,想早点休息。林沪杰本来在旁边有些尴尬,这时便讪讪告辞。

彭卫仁等林沪杰出了房门,便一把抓住李小抒的胳膊,铁青着面孔间:“他怎么到我宿舍来了?你们搞什么鬼?”李小好把胳膊猛然一抽,歪头看着他说:“怎么?这样容易吃醋呀?人家是来找你请教问题的,他不知道你出差,我只好替你招呼客人,你不谢谢我,反倒疑三惑四,不是岂有此理吗?”彭卫仁搓搓手,」0想或许是他警惕性太高了,弄得草木皆兵。他告诫小抒说:“系里都在传他已经跟几个女同学上过床了,我希望你别上他的当。”IJ‘抒不高兴地回答:“什么叫上当?如果是自己愿意的呢?”彭卫仁生气地说:“愿意什么?睡过一觉再被他丢到脑后吗?”李小抒偏不服气,说:“怎见得就一定会丢到脑后呢?

不会是他从此离不开我吗?要知道,人家也是在选择,这是他的选择方式。“彭卫仁哭笑不得,心想她真是个孩子,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人又不是衣服,还能试过这件不合适再试另一件吗?

彭卫仁从西安回来不久,系主任亲自找他去谈过一次话,大意是说,系里在三年之内都没有毕业留校的指标。彭卫仁虽然学业优秀,没有指标却是没有办法的事,要彭卫仁及早在外面联系一个单位,系里到时候一定会尊重他的个人分配志愿。彭卫仁从系主任办公室出来之后就直奔詹教授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导师。老头儿一听恼火透顶,第二天就跑到系里去找主任,质问为何不把彭卫仁这样出色的学生留在系里,主任对教授说了一百个无奈,直说得教授连声叹气,步履沉重地返回家中,对着彭卫仁黯然神伤,说:“能找到用你的地方,就赶紧找吧。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写封好的推荐信。”

结果那个学期剩下的日子彭卫仁都是用来四处发信,寻找愿意接受他的单位。所有的单位对他的学历和研究成果都感兴趣,又无一不是遗憾他们人满为患,无法再接受他这样的人才。

彭卫仁为毕业后的出路问题弄得焦头烂额,灰心丧气。他后悔当初报考了这个博士学位,若不读博士生,他至今还安安稳稳在系里当个小讲师,三年博士生一读,反倒没有他的安身生命之地了,想起来真正荒唐。

彭卫仁第二次碰到李小抒和林沪杰在一起是在一个晚上,他从图书馆看书回来,路过一片小树林,听见灌木丛后面有嘻嘻的娇笑,然后便是有人用轻快的上海口音在说话,夹着女孩子撒娇的嗯嗯声。彭卫仁木桩一样地钉在那里,他听出来那是李小抒和林沪杰的声音,一时间却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突然地冲过去发一通火,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更显出自己的窝囊无能,叫人看着像个没妇似的。他只得忍声吞气走开了事。

等到他单独面对李小抒的时候,他再也没有必要保持沉默,

连嘲讽带挖苦地把他听到的东西描述一遍,反问李小抒他该怎么办?他处在这样的关系中是不是多余?李小抒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你怎么这样缺乏自信?我难道不可以单独跟男同学说几句话吗?”彭卫仁说:“你笑得很过分。”李小抒反驳他二“我喜欢笑。我就是这个脾气。”两个人一时间竟僵在那里。后来还是彭卫仁自动下场,他恳求李小抒不要再跟林沪杰接近了,因为他受不了这种折磨。李小抒口气也软了下来,说她并不是真想跟林沪杰好,她不过想利用他试试自己的增力,接近于游戏而已。彭卫仁双手搂住她的肩头,因为惧怕而籁籁发抖地说:“这场游戏实在危险,你千万千万不要再做下去了J”李小抒眼圈红红地说:“我不见他了,再也不见他了。”

然而李小抒实在是个缺乏自制力的女孩子,在她眼泪汪汪答应彭卫仁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在感情漩涡里陷得很深了。她喜欢和欣赏林沪杰整洁迷人的外表,喜欢他那双聪明而情意绵绵的眼睛,喜欢他随时随地对她献上的小殷勤,比如傍晚出去看电影总不忘带上一包点心,出门之前帮她拿好帽子手套等等,这些小事总做得可人心意,使女孩子感觉自己受人宠爱而开心。而这样的无微不至在满脑袋书本考据的彭卫仁那儿是绝对得不到的。

有关李小抒和林沪杰的传闻不断送到彭卫仁耳朵里来,事实上李小抒也很少再到彭卫仁宿舍里去,他们偶尔见面总免不了赌气争吵,使彭卫仁心情灰暗到了极点。母亲的重病、毕业后的出路、爱情上的危机,人间所有的苦难似乎都在这同一时刻涌到彭卫仁身L,他开始失眠和神经衰弱,脾气渐渐变得歇斯底里。在这诸种痛苦中他最不能忍受的是李小抒对他的背叛。

他的两次恋爱都是先由对方主动进攻,而后又被对方无情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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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所谓男人对女人“始乱终弃”,现在位置颠倒过来,是女人们对他如此,他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屈辱。他的性格脾气本是一个多元组合,一方面由于出身农村而极端自卑,另一方面又因为才学出众而极端自尊和自负,两方面的原因使得他凡事认真到固执,郑重到计较,这一切都造成他日后的悲剧。

彭卫仁第三次撞见李小抒和林沪杰厮混在一起是在元旦那天L午,李小抒应该到彭卫仁那儿去却又没有去,彭卫仁也知道每逢节假日李小抒的宿舍里照例只有她一个人,他被一种奇怪的念头所诱惑,起身到李小抒的宿舍去找她。

那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整个女生楼静悄悄的没声音。

彭卫仁上了二楼,往左手一拐,到了李小抒门口。门是紧闭着的,然而贴上耳朵听得见里面有轻轻的笑闹声。彭卫仁不敲门也不说话,就那么固执地在门外等待。

半小时之后李小抒起床出门打洗睑水,彭卫仁抢上去一步把她堵在门口。他看见李小抒的床上赫然躺着“花花公子”林沪杰,上半身穿了毛衣靠在枕头上,下半身还盖在被子里。那床铺因为过于窄小,居然用几张方凳接出来一块。房间中央的地上摆了一个白瓷洗脚盆,里面是小半盆黄澄澄的尿液,大约是林沪杰在女生楼里无法解决上厕所的困难而迫不得已如此。

整个屋子里散发出一种问得太久的污浊气味,令人反胃。

彭卫仁冷笑着对李小抒说:“我想到你今天会是这样,因为你当初就是这样爬到我床上来的。你简直是个妓女。”

李小抒不在乎地耸耸肩膀说:“你混淆了两种不同性质的矛盾。妓女上床是为了金钱,我上床却是为了爱情。我喜欢谁才会跟他这样。”

彭卫仁朝林沪杰吼道二“你难道不怕得爱滋病吗?你知道她跟几个人上过床?”

林沪杰懒散地靠在床上,不慌不忙说:“你不怕我就不怕,这道理很简单。”

彭卫仁咬牙切齿,说:“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们。”他望着李小抒嘻嘻笑着的面孔,再一次说二“我要杀了你。”

就这样,不久之后传来了我们全班同学为之震惊的消息;彭卫仁杀伤了他的女友,杀死了他的情敌。

不知道彭卫仁当时是处在怎样的一种疯狂和歇斯底里状态中,否则凭他这样一个向来谨小慎微的人,不可能做出如此残忍凶暴的事,我们这班同学碰到一起的时候,都这么讲。西方有句古老的谚语:人在一生中不能两次渡过同一条河。这就是说,事情」总是在不断变化的。这么一想,又觉得彭卫仁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有可能,人在短暂的时间内失去理智是常事。比如元旦那天上午他堵住李小抒的门,看见林沪杰懒散自在地躺在李小抒被窝里的时候,他就很可能随手抓过一样什么东西砸死这个花花公子。他若是自认倒霉灰溜溜退开,那才真叫窝囊透顶、当然我这样说决不是要为彭卫仁辩护,不管怎么说杀人总是一桩可怕的事情,他为什么不依靠组织依靠党呢?

据说彭卫仁是在南苑教授住宅区附近的偏僻山坡下杀死他们的。许多年前他上大一的时候曾经在那儿除过草;而后邂逅相遇了詹小雨。那地方一向空旷无人,李小抒和林沪杰跑到那儿去谈情说爱也真是会找地方。彭卫仁找到他们的时候身上带着一把小流氓常用的跳刀。我猜想他将这把刀带在身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一定是被疯狂的复仇念头折磨的死去活来,而后幽灵一般地到处搜寻他们两人的踪迹。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颗,中文系那麽多的人——彭卫仁的同学,李小抒的同学。林沪本的同学。还有他们的老师,所有这些人都没有发现他们三人之中的任何一点点不正常吗?

是他们的感觉特别迟钝,还是他们习惯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人人都变得过分自私,除了自己以外他们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们可以听任身边的同伴被毒打被凶杀,而至多把脸稍稍转过去一半。

杀人现场一定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的,因为据报道说林沪杰身上一共被刺了十八刀,而每一刀都没有能刺中要害。这就是说,他死得很痛苦,死亡过程很长。彭卫仁一介书生,根本不可能懂得如何杀人,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气,所以连刺十八刀才把林沪杰刺死。而李小抒的伤不很重,且都是在手上和胳膊上,想来是当时抢夺彭卫仁手上的尖刀而留下的。她抢夺不成便欲跑开去,一直到校保卫组的人跑来才把她救活。

南苑的那片坡地离詹天白教授家很近,所以彭卫仁杀人之后就跑到詹教授家去了。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彭卫仁的迂腐,如果是一个凶残的惯犯,他应该当即扒下血衣逃出校门。彭卫仁那时浑身沾满血迹,进门就“扑通”朝教授跪下来,一连声地说:“我杀了人,我这一辈子完了,我对不起您的栽培,辜负了您老人家—…。”说完嚎陶大哭,泪如雨下,趴在地上不住用头去撞击地板,痛不欲生。

可怜教授老先生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大事,哆哆嗦嗦走过去搀扶彭卫仁,走到面前被他身上的血腥味一熏,竟也双膝一软,跪坐在学生对面。教授当时只反复问一句话:“你现在怎么办?你现在怎么办?”彭卫仁回答说他要马L离开,糊涂的老先生居然催促他:“那你就快走,快走!”挣扎着站起身子,到书桌抽屉里摸出几张票子塞给彭卫仁,要他留着急用。

彭卫仁脱下血衣逃走之后,老教授先把那衣服藏了半天,而后瘫坐在沙发上稍事喘息。这一坐他总算是醒过神来,知道彭卫仁犯了什么罪,也知道自己不能知倩不报。他强打起精神给核保卫组打电话,心又慌,手又抖,一组号码竟拔了好几次才拨对。就这样,从彭卫仁出了大门到接通电话,已经十几分钟过去了,彭卫仁总算逃出了学校。

公安人员三天之后在市郊农业大学彭卫仁的表弟那儿找到了他。他表弟说,彭卫仁知道应该继续往外逃,然而人已经是吓瘫了,一步路也走不动,在表弟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

后来他表弟因为窝藏杀人犯,也被抓起来判了刑。他表弟对人说,怎么办呢?亲戚一场,自认倒这个霉吧。

彭卫仁被处决那天,全班同学能凑齐的都凑到我家里,默默喝下一杯白酒,算是为他送行。其实我们都算不上他的知心好友,他这个人总是独往独来,不那么会待人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