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日前两天,嫁妆先发到冒家。
海阳人送嫁妆论“抬”。大件家具,用红带子捆了,两人一抬。小件的铜锡瓷器、化妆品、被褥衣物,用一米见长的红木盒子装了,也是两人抬着。润玉的嫁妆数数是整一百抬,这是心碧倾其所有为她操办的。这之前四婶婶心语看着心碧花钱如流水的架势,不免替她担了一份心,拐弯抹角说:“你把力气都使尽了,底下几个小的怎么办?”心碧脸上竟很坦然,回答说:“今日说今日的事,明日说明日的事。我有的时候不能装没有,没有的时候也不能装有。谁摊上家里什么样的家境,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心语细细品味,不能不承认心碧这话说得非常透彻。
一百抬嫁妆喜气洋洋堆放在院子里,凭空堆出一个五颜六色的崭新世界。木料的香味儿,绸缎的腥甜味儿,铜锡器皿的金属味儿,在秋日暖洋洋的阳光下氤氲飘浮。梳妆台、挂衣橱、拆散开来的铜床上都有大面大面的明晃晃的玻璃镜子,映着红红的日头,笑微微的人脸,琳琅满目的杂物摆设,走马廊沿上来来回回奔忙不休的男女佣人,以及竖了尾巴站在墙头不敢下来的猫咪,真像看洋画儿一般有趣。两个小的孩子克俭和小玉儿就很兴奋,在那些抬盒的夹缝里窜来窜去,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只觉得样样东西都透出神秘,是一个对于他们来说遥远得不可企及的未来。
小玉儿到底是女孩子,抬手动脚知道小心翼翼。克俭就不同了,开心过了头,不免忘乎所以,胳膊一扫,将一个细颈子的青瓷花瓶碰掉在地上,当啷一声,瓶颈和瓶肚分了家。
喜庆的日子要讲究吉祥,破碎一类的事情是顶顶犯忌的。此花瓶一倒,几个站在旁边目击的下人吓得面色煞白。可巧心锦路过这里,愣了一愣,拐着一双小脚冲到同样煞白了面孔张嘴欲哭的克俭面前,一把捂住他的嘴,拉了他就朝自己房间里跑。片刻之后她又出来,手里拿一只差不多样子的瓷瓶,替下了那只碎的,亲自蹲下去小心收拾了碎片,包在一块帕子里,嘱咐所有在场的人说:“一会儿太太来了,这事千万说不得,只当没看见罢了。听到没有?”
众人都怕沾上干系,自然唯唯应允。过会儿心碧果真从前院进来,向心锦讨万金油搽太阳穴,说是她怎么老觉着眼皮子跳得慌。众人未免神色紧张,一齐用眼睛盯住心锦。心锦吃斋念佛久了,别的不行,定力倒是练出了几分,当下笑道:“你这是劳累得狠了,精神不济。可怜一个女人家,跑里跑外的。”说着亲自进房去寻了万金油,连盒子一齐给了心碧。
心碧用小手指甲盖挑出来一点,抹到两边的太阳穴上。一股浓烈的薄荷脑味儿四散开来,辣得心碧不由自主眯缝起眼睛。她舒服地连嗅几下,才对心锦说:“也说不上可怜不可怜了。我这个人,天生的劳碌命,该当为儿女做牛做马的。”提到儿女,想起克俭和小玉,兀自奇怪:“这半天也没见两个小的,不知道疯哪儿去了?一院子的东西,我实在是怕他们闯出祸来。”
心锦不待旁边几个人作出反应,用手推着心碧:“外面忙你的去吧,这儿有我看着。”把事情掩饰过去了。
很多年后,润玉的坟上已经长出青草,克俭关在新四军监狱里等待枪决的时候,心锦回忆这一天的花瓶破碎,且不偏不倚破在克俭手里,才意识到这实在是菩萨冥冥中给她的暗示。而她当时只顾掩盖祸事,竟没及时进佛堂给菩萨磕头烧香,是她生平所犯的最大错误。
尽管新郎新娘都是新派人物,婚礼却是入乡随俗按老规矩办事。
喜日一早,冒家先把礼帖和礼物送到了董家。傍晚,描龙绣凤的锦缎花轿由一班执事乐工簇拥着,吹吹打打招摇着停在董家门前。眨眼间看热闹的孩子们把街头巷尾围了个水泄不通。之贤的两个弟弟之良和之诚被派来接新娘子,两个都是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穿惯了学生装的四肢拘束在上过米浆的绸缎衣服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双胞胎绮玉和思玉出门看热闹,一眼发现了木偶人一般缩手缩脚的冒家兄弟,两个人互递一个眼神,先是捂了嘴巴偷偷地笑,再后来一发不可止,放开手,笑得前仰后合。两个可爱女孩子的银铃般的笑声竟弄得冒家兄弟如痴如醉,一时忘了自己是被嘲笑的对象,只把眼睛在绮玉思玉身上轮流地转,心里奇怪董家怎会生有这么多漂亮的女孩儿。这两个只比嫂子润玉更多了一份活泼娇憨!
绮玉思玉虽没见过之良之诚,却是知道冒家有这两个在通州住读的兄弟的。此刻见了他们人高马大又羞怯拘束的模样,调皮的绮玉就想逗他们一逗。
绮玉望望思玉,故意用唱歌般的声调说:“门口这花轿是接谁家新娘子的呀?也不怕停错地方?”
思玉会意,跟着笑了笑:“我听说街对面有个人家今天嫁女儿,刚刚那老太太还在念叨花轿怎么不来呢。”
之良果然就慌了,赔笑问两个女孩子:“请问这里不是董润玉小姐家吗?”
绮玉莞尔一笑:“谁告诉你是了?”
之良之诚面面相觑,生怕自己真走错地方,弄出天大的笑话。两个人的确是第一次到董家门上来。惶然地举目四顾,忽见围观的孩子们都在偷笑,才明白自己是受这两个可爱女孩子的捉弄了。
之良之诚看似木讷,其实远非如此,两个人只是被特殊的氛围和使命弄得有点无所适从罢了。当下之良对之诚眨眨眼睛,原先缩在袖笼里的手猛地往外一伸,手心里竟躺了一对红艳艳的百子炮。之良笑嘻嘻地说:“我们不管了,停在哪家门口,就抢了哪家的小姐做新娘子吧!”话才说完,另一只手里又变出一只新式打火机,啪地一按,淡蓝色的火苗一闪,已经燃着了两枚炮仗的药信。绮玉思玉正看得发呆呢,之良手一扬,百子炮分别在绮玉和思玉头顶上炸开,“嘣——啪——”两声巨响,吓得两个女孩子哇呜一叫,连退几步。
紧跟着,之诚点燃了带来的几挂长鞭,叫一个轿夫用竹竿挑着举在手中。鞭炮噼哩啪啦炸出一片喜气,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火药味,红色的鞭炮碎纸四散开去,纷纷扬扬洒落了半条街道,小孩子尖叫着伸手去接,去抢,闹哄哄搅成一团。左邻几条街上的人都被这绵延的鞭炮声吸引过来,挤挤拥拥的等着看新娘子上轿。
长鞭炸了一挂又一挂,满地的碎纸几乎要淹没了冒家兄弟的脚脖子,火药的烟气把周围天空染成淡淡的青色,连落日都变得混沌不清。董家的黑漆大门却是纹丝不动。之良之诚有些惶惑不安了。此时人堆里有等得心急的人叫道:“还不递‘开门封’!”一句话把两个站着发愣的小伙子提醒了。“开门封”就放在之良的衣袋里,来之前独妍交待过什么时候用的,竟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差点误了大事。
红包从门缝里塞进去不久,门便缓缓地开了。刹那间鞭炮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盯在了一脚跨出大门的润玉身上。海阳人都知道董家的大小姐美若天仙,天仙般的人儿做了新娘子又是什么模样,是人们私心里都想一睹为快的。
结果使他们大为失望,跟所有走出娘家门坎的新娘子一样,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具凤冠霞帔的人形架子而已,新娘子被从头到脚裹在红色锦缎之中,她被心语搀扶着缓缓移过来的身形竟像一团红色梦魔,使围观者的心情莫名其妙变得沉重起来,压抑起来。
后面突然一声锐叫:“润玉儿!我的儿呀!”心碧一身崭新的玫瑰紫的绸袄绸裙,踉踉跄跄从门内冲出,泪流满面,牵住润玉的衣角不放,有板有眼地数哭:“儿呀,娘养了你二十年,你终归还是人家的人。你到人家两脚踩生地,两眼看生人,为娘的怎放得下心啊,我的儿呀!”
润玉蒙了头盖,站立不动,像是突然间受到惊吓似的。心语着急地在她耳边低声催促:“快哭!对你娘哭几声!你今日上轿不哭,将来会生出哑巴孩子来的。”
一时所有的人都伫立不动,等着红盖头下那一声呜咽。却是迟迟没有动静。盖头低垂,看不见润玉此时的表情。心语又催,连连用手去扯润玉的胳膊。红盖头下的脑袋突然一动,润玉自己用手把盖头掀了起来。人们看到的是一张芙蓉花般娇艳鲜嫩的脸,一双笑吟吟流光溢彩的漆黑双眸。润玉回头看着心碧,脆生生说:“娘,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想看你笑一笑呢!”
四周的人万没料到润玉会说这句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忍俊不禁。心碧只得收了哭声,跟着众人没奈何地一笑。润玉心满意足,干脆不要心语的搀扶了,双手凌空将盖头扯出一个帽檐的形状,大步走进轿中。
几个月的工夫,家里接二连三少了几口人,顿觉偌大个庭院空落落的。走到哪里,脚底带出一片无人的尘土,心碧低头看了,半天伫立不动。脚底下慢慢升起一股悲凉,顺小腿的筋脉细细向上游走,蚂蟥在爬似的,有点痒,有点毛骨惊然。心碧咬咬嘴唇,轻轻跺一跺脚,像是要把鞋底沾染上的晦气跺掉。
一日她走进心锦房中,脱了鞋子,盘腿在沙发上,好让一双略有点肿胀的脚稍稍歇上一歇,一面笑着对心锦说:“真想痛痛快快抽上一大口。”
心锦在做一双极可爱的老虎鞋,听心碧说这话,知道她指的是大烟,从针线活儿上抬起眼睛:“可别,董家人没这个嗜好。从前济仁在的时候,也不过偶尔陪客人来两口。”
心碧苦笑一声:“说说罢了,哪里就能当真。别说我又没瘾,就是有瘾,为这个家也不得不戒了。”
心锦有点迟钝:“这话怎么说?”
“没钱抽呗!”心碧摊一摊手。“你想想,今年一年出多少大事?先是济仁,再是绮凤娇,接着又是润玉。董家就这么大个家底,纵是有两个钱,也不是藏着金山银山,挖不完吃不尽的。我在想——”她拔腰起身,盘着的两条腿又放回到地上,屁股往心锦跟前挪一挪,“我在想,家里既是剩了一群孤儿寡母,爽性也不用撑面子了,怎么实际怎么来吧。绮风娇原先住的六角门院子,后墙开个门,六角门再一堵,算是个独门独户,租给那家口少的人家住着,清清静静,两相其好。敞厅那一排房子,连同济仁过去的书房,再加大门堂那整个一块,能开个很好的店铺,租金不会少。有这两处收入,一家人的日常吃用怕是够了。你说呢?”她两眼灼灼地盯住心锦。
心锦手捻在老虎鞋的毛耳朵上,含笑道:“要说呢,你这是个好主意。我这两天也曾这么想过,就没你这么大胆,敢说出来做出来。”
“老太太会不会拦着?”
“老太太心里多少会觉着难过,总是她眼睛里看着建起来的一个家嘛。不过老太太不会拦,她老人家通情达理,知道你如今的不容易。”
“老太太不会拦,倒又有谁能管到我们大房里的事?济民?还是济安?”心碧略微有点激动,脸上泛出浅浅的红晕,看着倒显出年轻。
心锦把鞋子放在一边,把几个彩色线团绕好,针在线团上别好,手头收拾得干干净净,才说:“谁也不敢拦。我是怕我们亲家那边会有想头。润玉才嫁过去,娘家人就要租房子典地,她公公婆婆不要把我们这家人看低了?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说那家都败了还要撑花架子。我们虽没了当家人,倒也没穷到吃不上饭,自己先把个骆驼变成马,妥是不妥?”
心碧低了头想事,眼里看到那只没完工的老虎鞋,顺手拿过来,又取了针线,接着往下缝。才缝三四针,连针线带鞋子扔在一边,拍拍手,对心锦说:“不管他们了。别人怎么看我们,是别人的事,都这么瞻前顾后,堵了别人的嘴,苦了自己的日子,怕是犯不着。我明天就托人打听要租房子的主家去。”
隔两日润玉回来,见瓦匠在墙上开洞做门,大为惊异。问了心碧,知道是家里出租多余的房子,马上就说娘做得对。润玉说:“娘当然不必去揣摸别人的心思,只怕别人倒要赶着来揣摸娘的心思呢。”
心碧一惊,问润玉:“你这话说得叫人不着边际了,我算个什么?谁又会来揣摸我?”
润玉“嘻”地一笑:“你有一群漂亮的女儿呀!有人已经把眼睛盯在绮玉思玉身上了,娘你还不知道吧?”
“谁?”心碧当笑话一样地问。
“之贤的两个弟弟,之良和之诚。两个人天天变着法儿向找打听绮玉思玉的事,还求我把她们带过去玩。”
心碧立刻就冷了脸子:“不去。他冒家算什么人?我们董家又算什么人?他要了我的大女,还想要我的二女三女,也太霸道了。我生女儿也不是为他冒家生的。”
润玉笑起来:“娘,我就知道你要生气。不就是之良之诚暗恋上绔玉思玉了吗?这是好事。女孩子长得可爱才会有人喜欢。要真是一辈子没人理睬,那才叫糟糕呢!娘要是不愿意,让那两个傻小伙儿恋着就是了,恋成个花痴,是他们活该!”
这话一说,娘儿两个一齐都笑了起来。心碧边笑边说:“倒也不必那么捉弄人。找个机会,你把我的意思告诉那两个孩子,让他们死了这条心算了。”
润玉撇嘴道:“娘就是心肠太软,做不得坏事。”
心碧点点润玉的额头:“倒像你能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两个人亲亲热热说到这里,心碧忽党外面的动静有点异常,侧了耳朵细听听,问润玉:“像是有人在吵架?”
两个人开了窗户,一齐把头伸出去,只见绸缎店王掌柜扎撒开两只胳膊,活像护着鸡仔的老母鸡似的,把绮玉思玉往院子里赶,一面涨红了面孔竭力解释什么。绮玉思玉是面对了王掌柜倒退着走路的,边走边轮流向对方喊着叫着,很气愤地挥动拳头,却又不敢动真家伙,不得不被对方赶得连连后退。
心碧皱皱眉头,不明白这两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女儿怎么会跟王掌柜纠缠到了一起,正欲大声发问,王掌柜已经先看见了她,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太太!太太!真是不得了了,两个小姐带了人要烧店铺里的花纱布!”
心碧一时没听明白王掌柜的话。她想他瞎说八道什么?绮玉思玉虽天生好动,却也不痴不傻,怎么会带人烧自家店里的东西?一个念头未及转过来,绮玉忽地一个转身,脸儿红通通地,对着娘义正辞严:“自家店里的东西怎么就烧不得?那是花纱布哎!花纱布是日本货哎!小日本鬼子打到我们中国来,占领了东北,又占领了华北,现在上海也被他们打下来了,眼看着马上就要打到海阳了,到时候房子要被他们烧光,人要被他们杀绝,你们倒还顾念这几匹花纱布?”
心碧离开窗口,走出门,站在廊上,面色庄重:“思玉,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不准对娘耍半点花样!”
思玉的脾性比绮王稍稍平和,此刻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冲到廊前,对心碧说:“娘,这也不是我们想出来的花样,全学校的同学今天统一行动,抵制日货。行动小组要挨着店铺搜查,凡是日本进来的东西,管它吃的用的,统统查封烧毁。我们店里卖日本花纱布,海阳城里谁都知道,我们自己不烧,别人也会去烧的。与其让别人动手,还不如自己动手,落个好名声。娘你说是不是?”
心碧回头去望润玉,又望望脸色灰白的王掌柜,有点百思不得其解:“烧了花纱布,日本人就不会到海阳来?”
绮玉哭笑不得:“哎哟,娘,这是表示我们全民抗日的决心嘛!当兵的拿枪打日本,老百姓赤手空拳,拿什么跟他们斗呢?那就是抵制日货!没人买他们的东西,他们到中国来有什么便宜可占?让他们拿了钱买枪炮,完了收不回这笔本钱!吃一个大大的亏!”
心碧叹口气:“真是孩子话哟,想得这么简单!”
绮玉不耐烦了:“娘,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嘛?”
心碧说:“我同意又怎么样?不同意又怎么样?”
绮玉思玉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唱歌似的:“同意也要烧,不同意也要烧。”
心碧咬牙道:“那我就不同意。”
润玉在窗口插话说:“娘,你这是何苦,外面是这么个形势,你注定了逃不过这一劫的,还不如痛快答应了拉倒。”
心碧顿一顿,一字一句答道:“他们要烧是他们的事,我拦不住。可要我亲口说声情愿,我办不到。我们董家辛辛苦苦创下这份家业,你道是容易的吗?店里有一多半的存货是花纱布,这一烧,保不得店垮人散。日后谁再来振兴这份家业?靠我?还是靠你们姐妹?怕是你们自己心里也明白,爹不在了,没人再能靠得上了。那好,烧了董家这点吃饭的老本,以后大家拖根根子出去讨饭!”
绮玉赌气道:“讨饭就讨饭!是民族存亡重要,还是你的绸布店重要?爹现在是不在了,爹要是在,他一准会支持我们抵制日货。”
心碧气得脸色灰白,对闻声而来的老太太和心锦说:“你们看看,我把她们养这么大,哪知倒养出两条白眼狼来了,就这么对我说话!如今是死了的人想起来千般万般好,活着的反遭人嫌恶。我辛辛苦苦为这个家忙早忙晚,又怎架得住自家人吃里扒外地折腾!想想还不如大家撒手,该做工的做工,该种田的种田,该讨饭的讨饭。”
老太太颤巍巍从台阶下到天井,去劝两个孙女:“跟学堂里说两句好话,把我们家让过去吧。我们跟人家不同,孤儿寡母的,开个店不容易。”
心锦也说:“要不这样:绮玉思玉给你们王伯伯留点时间,让他把店里的存货藏起一多半来,余下的你们尽管烧,好歹应个景儿。存下来的货呢,日后自然不上柜台,便宜一点偷偷卖出去算了,总还能把本钱弄回来。”
此话一出,心碧、老太太、王掌柜都觉得是个办法,可以接受,都一齐用眼睛去看那两姐妹。
绮玉却是冷笑一声,不无鄙夷地望着心锦,伶牙俐齿说:“大娘娘,亏你还是个吃斋念佛的人,菩萨也说可以去哄去骗了?我今天算是看得明白,我们董家的人个个自私,眼睛里只看到鼻子尖上的那点家产,什么民族呀、国家呀,全不在心里装着!”转身拉起思玉,“走!不跟她们说这些废话!”
王掌柜一见她们走得飞快,顾不上跟心碧再说什么,跺跺脚,追着跟去了。既然求助心碧无望,他也就退而求其次,无论如何要保护着店里其余货物不被祸延。
绮玉思玉走远之后,心碧只觉双腿一软,身子不由自主晃了几晃。
刺鼻的烟雾很快在海阳城四处弥漫开来,夹杂了沸沸扬扬的哭声、骂声、喊叫声、尖尖的口号声。才不过下午三四点钟辰光,日头已经被烟火熏得发暗,站在天井里,就看见东一簇西一簇的火光,原来学生们为让全城人看得清楚,故意把没收来的物品拿到高处去烧,嫌烧得不够带劲,又泼上煤油、硫磺这些东西。兰香溜出去看了一下,回来咋咋呼呼地说,不光是日本花纱布呀,举凡吃的、用的、玩的,只要出自日本,统统都要被烧。还说,有个女太太在街上走,身上穿了件日本料子的衣服,学生们硬把她拦住,要她当即脱了那衣服烧。那太太求告说,内里的贴身衣服见不得人,等地回去找衣服换了,马上将日本货送来给他们烧。学生们哪里肯答应,几个女学生围上去,七手八脚把人家的衣服扒了扔进火堆里。那太太又羞又气,一下子竟晕过去了,学生们又慌慌地求人把她抬回家。
兰香指手划脚说:“那太太把衣服一脱,猜猜里面穿的是什么?男人的一件对襟小夹袄!哇,真是丢人噢!难怪她要羞晕过去。”
心锦嘴里连声嚷道:“作孽,作孽。”
老太太说:“必是那家贫又好面子的,外面套件日本料子的好衣服,原想风光风光,却又偏当众丢这份丑,真是可怜。”
心碧心灰意懒地躺在房间里,外面众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想着家家户户大小不等都要受些损失,要怪只能怪到日本人头上,心里对绮玉和思玉的气就消了一些。复又想到王掌柜囤的这批花纱布数量不少,一把火烧了,这笔帐该怎么个算?往后拿什么钱进货?进又能进些什么货?世事乱到这个份儿上,绸缎店是不是还能开得下去?典出去行不行?典又能典给谁?谁肯在这年头弄个包袱背在身上?
心碧六想八想,心里乱成一团麻。有心要把肚里的话跟人说说,谁又是能指靠得上的?想着济仁在世时的好处,眼里不觉又流下泪来。
晚上绮玉思玉回家,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疲累不堪。见了心碧,不免心虚,怯怯地躲着她不敢多话。心碧也不问她们什么,权当没这回事发生,只脸上的神情寡寡淡淡的。得福给她们在锅里留了饭,两个人就在灶间吃了,草草洗了手脸,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往床上一倒,眨眼工夫睡得人事不知。心碧这时候才掌灯进去,替她们脱衣脱鞋,盖好被子。她举起灯来,细细照看这对双胞胎稚气未脱的脸,觉得两个人眉眼间都有股决绝的神气,这是家里其余几个孩子所没有的。她不知道这样的脾性是好是坏,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人到底该怎么个活着才是好呢?
传说越来越多,南京、上海、通州,到处乱哄哄的。有说日本人已经过了江的,有说南京全城的人被杀得一个不剩的,有说上海除租界之外,被炸成一片废墟的,心碧也不知信好还是不信好。传言的中心是一句话:日本人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心碧不怕烧也不怕杀,死就死吧,爽性全家人死在一块儿也拉倒。她最怕的是奸淫,她的绮玉、思玉、烟玉都是十三四岁花朵儿样的姑娘,她们若是被糟蹋了,她就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十月里,开始有日本人的飞机嗡嗡的飞过海阳城上空。飞机飞得很低,银色的大鸟儿似的,能看见翅膀边上涂的红色膏药旗。海阳人从未见识过飞机,一下子全城都轰动了,老老小小一齐涌到空地上看。有胆大的年轻人就爬到房顶上,对着飞机吆喝、咒骂、挥拳头、吐唾沫。飞机先是对他们不理不睬,后来有一天,忽地从屁股里挤出一个黑乎乎的蛋,直直地砸下来。几个年轻人在房顶上发着呆呢,黑蛋蛋无巧不巧落在他们旁边,轰地一声炸开来了,近处的人被炸得一个跟头掀翻在地,远处的人只见火光冲天,烟火里血肉横飞。得福不知轻重,跟着别人到现场去看了,回来几天没能做饭,光呕,嘴里直说怕人。
飞机炸弹的厉害从此被海阳人领教了。
家家户户都开始土法上马,想出了许许多多躲避炸弹的招数。心碧家里是在最低矮的厢屋里备了两张八仙桌,又备了几床厚棉被,日日拿水浸得湿透,搭在桌上。一听飞机飞过来的声音,全家老老小小都挤进桌肚子里。据说湿棉被最能防枪弹,此办法后来在别人家里得到过验证。钻桌肚孩子最利索,老太太顶麻烦,她腰腿都硬了,根本就蹲不下来,没法钻进去。试过一次之后,老太太固执地宣布她再也不干,她一把年纪,死也死得了,伺苦还受这份洋罪。心碧当然不能白白看她送死,就想了主意,在桌肚下铺一床褥子,飞机一来,马上由力大的得福和桂子把老太太不由分说地拦腰放倒,抬到褥子上。人倒下来占地方,又叫绮玉思玉几个孩子岔开两腿在老太太身上趴着。好在时间不长,孩子们才觉得腿酸呢,飞机已经过去了。几回一来,互相之间竟配合得十分默契,从听见飞机响声到全家进桌肚,前后不过半分钟时间。
一天之贤到家里来,告诉心碧说,据确切的消息,日本人已经占了邻近县城,估摸着到海阳来也就是三五天时间,海阳这地方位于通州之西北,泰州之东南,是兵家必争之地。又因为濒临东海,地旷土平,要而无险,所以易攻难守,海阳区区一点保安武装是无论如何抵抗不住日本人进攻的。之贤说,城里人都在准备着往外逃命了,他一家计划逃往东乡,朝海边走一走,到时候实在不行,还可以走海路到别的地方。他父亲冒银南想请心碧全家跟着一块儿走,互相好有个照应。
“日本人真的来了?真的要出去逃难了?”心碧一时间心慌意乱,六神无主。
之贤说:“娘,别人家不走,我们家不能不走,谁叫绮玉思玉她们一个比一个招眼呢?再说,娘不走,润玉也不能放心。”
心碧说:“之贤你也别催我,你这一催,我心里就乱套了。我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去收拾你们的东西吧,润玉眼看着身子重了,怕要做在外面生养的打算,你们要带的、要准备的东西就更多,麻烦着呢。你先走,先走,我明早一定给你准信。”心碧说着,连推带搡地把之贤打发回了家。
心碧关了院门,在自己房里略坐了坐,便让兰香去请大太太到老太太房中商议事情。心锦这几天到定慧寺烧香,外面的情形也听香客们说得不少,兰香来一叫,她知道必是跟逃难有关,忙忙地丢下手头的活儿就到前院去。
三个人面对面地坐下来,老太太抽着烟,心碧就把之贤刚才来说过的话又学说一遍。心碧说:“看这样子,怕是不逃不行了。家里放着这几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子,委实让人担心。万一遭了日本人的什么,我连济仁都对不住。”
老太太叹口气:“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哪!”
心锦四处望望,迟疑道:“这一走,就把这个家丢下了?这些房子,这些家具,这些摆设,穿的、用的、看的、玩的,都不要了?”
心碧苦笑说:“命都顾不上了,还能顾东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是人命要紧。”
老太太埋头紧着抽烟,半天才说:“我是拿定主意了,我不走。心碧你就权当我是条看家狗,我要留下来为儿孙们看这个家呢!”
心碧急了:“娘!你说这话,不是拦着我们大家不能走吗?”
老太太不紧不慢道:“你们怎么能和我比?我都七老八十了,我怕什么日本人?他们若真是爹生娘养的,就敢下得手拿枪挑了我?”
“娘你没听人家说,日本人比禽兽还不如?”
“我不怕,我这一把年纪,跟你们走是个累赘,留下来还能看家。我是死也要死在家里的。心碧你带孩子走,心锦也走,连兰香、桂子、得福,能走的都走。”
心锦忽然说:“谁说我走?我也是不走的。我几十年都没出过城门边,如今倒为几个小日本抛家别舍?观音娘娘吃我几十年供,我就不信要紧的关头她不肯保佑我。心碧你也别功了,你要还认我是姐,就听我这句话:我和娘留着看家,你带了孩子们跟之贤他们一家走。我们姐妹几十年相处,你该知道我的脾气,我是轻易不拿主意,一旦拿了,就再劝不回头。你赶紧去收拾吧,把家里能带的都带上。”
心碧双手捂了脸,一动不动地坐着,半天才长叹一口气,站起来,去找桂子和得福。按她的意思,逃难是能简则简,兰香她带着,桂子和得福就各自拿钱回家了。结果得福同意回家,桂子却是执意留下陪心锦和老太太。
逃难逃到哪儿?心碧自有她的想法。跟在冒家后面当别人的累赘,这事她不干。虽说有润玉这层关系,毕竟润玉是冒家的媳妇,她和绮玉她们算什么?冒家是冒家的好心,她心碧还有心碧的自尊呢。她要逃往南乡去。南乡的磨子桥是董家的祖坟地,董家有不少佃户住在那里。济仁活着时,对佃户一向不薄,想来他们如今不会容不下心碧娘儿几个暂时栖身。
主意打定之后,心碧派了绮玉到之贤家去,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了女儿女婿。润玉少不得又匆匆赶回家来,和老太太几个人抱头大哭一场。心碧把润玉叫到旁边,详详细细讲述了生孩子前后要当心的事情,叮嘱又叮嘱.只觉得心里割舍不下,惶惶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