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新乱世佳人

海阳城南的万鸿典当,是当时城里几家赫赫有名的大商号之一。差不多的当铺,不过在门口墙壁用白灰刷出一块圆,里面用黑墨大书一个“当”字。万鸿典当不同,是地地道道的金字招牌,木板特意请扬州漆器师傅来上的漆水,乌光锃亮。字是书法名家沙老先生的手笔,四个字付出四十大洋。苍劲古拙的魏碑体雄踞门楼之下,使店面平添许多的威严森郁,昭示着此店的资本和信誉。

店主姓吴名宣,安徽休宁人。当年在江南一带开典当的,大都以安徽人居多。吴氏的父亲曾在慈禧手里做过四品京官,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时告病还乡。因宦囊富裕,很快成了休宁著名的三大地主之首。吴宣在海阳的万鸿典当只是他资产的一小部分,他另外在休宁、上海都开有更大的店铺,他本人常年居住上海,偶尔来海阳巡视一次,就当铺里主要的人事安排作一些调整。其余时间,铺子由另一个休宁人赵学周管事。

这天中午,因暮春天暖,又半天没有人来做什么生意.柜台里的朝奉不免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在胸前晃荡,瓜皮帽子从头顶滚落都不知道,旁边的黑檀木算盘上还停了一只大胆的苍蝇,得意洋洋举着两条前腿,自我欣赏般地互相搓来搓去。几个学生意的徒弟见无事可做,落得歇歇脚,坐到了店堂后面的过道里吹凉风扯闲话。

心碧手里抓着她的丝绒串珠钱包,面色平静地跨进店堂。见里里外外悄无人声,她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转眼看见滚落在地的瓜皮小帽,再一踮脚,落入视线的是老朝奉光秃秃垂挂在胸前的头顶,她便放下脚跟,用指尖轻轻敲一敲柜台侧板。

朝奉猛一惊醒,吓了一跳,以为是管事赵先生来查访,连忙欠身站了起来。这一站,发现下面的人是董家太太心碧,心里的吃惊更甚,拿不准她为何而来,脑子里急速地转了一百零八个弯儿,努力回想最近几天有没有与董家相关的人来此典当,是否有什么让人家吃亏之处。沉吟间,否决了这种事情的存在,心里遂平静下来,先恭恭敬敬对心碧点头弯腰,又回头呼唤学徒过来接待客人,请心碧到店堂后头沙发上坐了,泡上安徽新茶。

“董家太太,今天有空过来,是不是想看看小店里有什么出典的好玩意儿?”朝奉笑嘻嘻询问。

按当铺规矩,送来典当的抵押品是有一定期限的,过期下赎叫“出典”,当铺有权拍卖。因为进当铺来的有不少大户人家的破落子弟,也有那些不肖之子在外面吃喝嫖赌没钱还债、偷拿了家中东西来抵押的,所以当铺里不乏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一类的好东西。

心碧不动声色,几根五葱似的纤指松松捏住串珠钱包的拉口,对朝奉微微一笑:“是我自己有几件东西,想请掌柜的帮忙看看。”

老朝奉在五尺高台上坐了许多年,是何等精明老练的角色,心碧一开口,他立刻领悟了她的来意。但是对心碧这样的主顾,他又不敢擅自作主,忙对学徒们使个眼色。其中有个心眼儿灵泛的,明白了朝奉的意思,悄悄转身,撒腿就往后院里跑,去通知当铺管事赵学周。

听说是董家太太心碧亲自来办事,赵先生立刻迎了出来,又把心碧领到另一间僻静的会客室。也是体谅有身份的客人,不肯多多张扬的意思。

心碧大大方方说:“我家老爷吃官司的事,城里已经无人不知,所以我也就对你直话直说:官司自然要花钱,我这几样东西先存放在你这里,等老爷一出来,我还是要赎回去的。”

赵先生为难地搓着双手:“这好像有点……叫人家说起来……”

心碧一扬下巴:“你也别管人家怎么说,你收了我的东西,就是帮了我的忙。我心里会有数。”

赵先生看着心碧的脸色;“今天中饭前,你们董家绸缎店的王掌柜已经来过一趟了,在我这儿放了五匹上好法国金丝绒。”

心碧愣了一愣:“有这事?”

赵先生做出很吃惊的样子:“怎么?你竟不知道?哎哟,掌嘴!掌嘴!”

心碧说:“你放心,我不会去说什么。”一边就想:王掌柜的儿子王千帆此时也正押在牢中,王掌柜偷偷典押店里的贵重货品,自然也是要钱去为儿子活动了。只是济仁一向夸说姓王的忠厚老实,可以信赖,如今看来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心碧这回知道的就有五匹金丝绒,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实在很难说了。现在自然是顾不到这些,等日后济仁回来,务必要说给他听,让他防着点才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古话一点不错的。

心碧定一定神,把心思收回到眼下的事情上,打开钱包,先拿出一样东西,是一个拇指大小的金麒麟。赵先生接在手里看了看,这麒麟虽是普通赤金铸就,却遍体点翠,别的不说,光这做工就精细到让人赞叹。

心碧解说道:“这麟麒儿可不是普通来历,当年西太后宫中的玩物呢。”

赵先生恍然大悟:“我说怎么透着股说不出来的王气,原来竟是有来头的。”

心碧苦笑笑:“民国二十几年了,也不讲究这些了。放在二十年前,谁家得着宫里的宝贝肯拿出来!”

“那是!那是!”

“你听我把这麒麟的来历告诉你,免得过后心底下乱猜疑。”

“太太说笑了,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你听我说:早年我们在北京住家的时候,胡同里有个邻居是个老太监,听说在宫里的时候品位还挺高的呢。我们润玉当时不过两三岁,润玉长什么模样,你该是知道的,小时候就更好玩了,粉雕玉琢的一般,真正是人见人爱。老太监尤其喜欢她,没事就把她抱回去玩。后来又求着我们硬是要收她当干孙女儿。我看老太监无儿无女怪可怜,就答应了他。结果他马上掏出这个金麒麟挂在润玉脖子上。若不是有这么一段奇缘,宫里的宝贝又怎么会到我们手里!”

赵先生连连点头:“东西也罢了,珍贵就珍贵在从皇宫里流出来的,可让我开了眼界。”

心碧说:“你替我收好,过段日子我准定要来赎。”说完低头拿第二件,是一块核桃大小的金表。

赵先生接到手中,从手心沉甸甸的感觉就知道无疑是块好表。细看果然不假,瑞士的“劳力士”名牌货,非但表壳是微微发红发白的外国金铸就,光表圈镶上去的八粒钻石,便可以知道其价值不菲。八粒钻石不是碎钻,粒粒都在半克拉以上,将表面对着门外光线轻轻一转,八道晶光璀璨地流泻出来,眼睛里就像吃了肉一样地解馋,一直舒服到心里。再抬手,把表凑近耳朵,嘀嗒声极清脆有劲,每一声都带着金属的弹音,在表内轻微地荡漾。

赵先生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把表交还到心碧手上。

第三件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只翡翠玉镯。此镯翠色碧绿,内中有晕染开来的血色红斑,指甲盖弹上去叮当脆响,声音轻灵悦耳,属翠玉中的上好成色。心碧叹口气说:“这是我们大太太的东西,当年她嫁到董家来的时候,祖老太太亲手给她带上手腕。照理我不忍心动她的,也不该动她的,她吃斋念佛这些年,够不容易。倒是她非要我添上不可。我想想:也罢,人总是比东西贵重,人回来了,还愁东西回不来?赵先生你说呢?”

心碧说完就抬头看赵先生的脸,口气和神情自然都是有钱人家少奶奶的一派天真单纯。

赵先生心里却想,这个女人不简单呢,她想用她的貌似天真引我不设防备,又逼得我不好意思太杀她的价,这是不露聪明中的聪明。赵先生盘算了一会儿,不忙开口,只喊学徒来替大大续水,又东扯西扯了一阵市面的不景气,很多出典的物品卖不出好价,生意难做。

心碧眉毛一挑,一双凤眼亮丽地盯住对方:“赵先生,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

“不不,哪能呢,随便说说。”

“那就开门见山吧,你那些生意经,说给我听我也不懂,竟是对牛弹琴呢。”

“太太言重。”

“你开个价我听听。”

赵先生不知因为天热还是什么,脸上开始流出汗来。他又在心里盘算良久,小心翼翼说了个数字:“麒麟儿一千,金表一千,玉镯五百,总共是二千五百大洋,如何?”

“太少了点。”心碧直截了当表示不满。“麒麟儿是无价之宝,金表当年值五干银洋,就是玉镯,也不是寻常之物,如今外面哪儿去找这样成色的东西?叫我说,也不多要你的,三千块吧,凑个整数,日后来赎的时候大家方便。”又探身向前,紧盯赵先生的眼睛,轻轻地一声,“嗯?”

赵先生叹一口气:“好咧,请到柜台上拿钱吧。也就是对太太您,对别人我是万不肯出这个价。”

心碧刚走一步,这时就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别人有我这些招人喜欢的东西?”

县长钱少坤每日早早起床,梳洗过后不吃早饭就往县政府来,跟隔日约好的某位局长处长共进早餐,边吃边谈,其乐融融,把该办的事情顺便办了。钱县长钱大人美其名曰“工作早餐”,且津津乐道地向下属推荐。

钱县长肚量不大,却是口味精细,早点非“老松林”和“望春楼”两处的不吃。老松林是海阳挂头牌的菜馆,兼做早晨和下午的荤食点心:蟹黄汤包、鲜肉大包、虾仁馄饨、牛肉锅贴、草炉烧饼、鸡汤面、鱼汤面、肉丝面,等等,随着季节的不同而有品种的不同。望春楼是一家苏州人开的糕团店,传说已有百年以上历史,做出来的糕团甜而不腻,绵软柔韧,咬在嘴里,有滑软如丝的感觉。且花色品种繁多,造型色彩各异,嵌松子的、嵌核桃的、撒芝麻的、夹红丝绿丝的、包豆沙的、包猪油白糖的、包花生芝麻酥的,真要让人挑得眼花缭乱。海阳城里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无一不是望春楼的忠诚顾客。

吃名店做出来的名点,价格自然要高。好的是用不着县长掏钱。跟下属共进早餐已经是给足了下属的面子,何况谈的是下属部门的工作,哪里有县长掏钱的道理?再说了,吃早餐是为谈工作,吃几客点心也不同于下馆子大吃大喝,将来上头有人来考查廉政之类的问题,必然也上不了钱少坤的纲线。

今天来跟县长“谈工作”的是县财政局长薛谊白。叫来的点心是一碟老松林的蟹黄汤包,一碟萝卜丝烧饼,一碟翡翠烧卖,一碟牛肉锅贴,外加两碗望春楼的四喜汤团。钱少坤连连搓手,表示:“太多了,太多了。”

薛谊白就说:“哪里多?不过本地几样还算拿得上台面的东西罢了。县长素有美食家之称,今天如果能对得上县长的口味,则是我谊白的荣幸。”说完起身替钱少坤斟茶。茶是福建乌龙,海阳本地人是不喝乌龙的,但是都知道钱少坤喜欢在早餐时喝此茶,便都这么准备。

钱少坤吃过几回老松林的蟹黄汤包,因为包于皮太薄,每回都是筷子夹上去就破了,汤汁尽数流在碟子里,非但享用不成,还搞得狼狈不堪。今天见又有这道点心,钱少坤便不去伸著,先夹一只翡翠烧卖。这烧卖不过比铜钱略大,皮薄如纸,清清楚楚透映出里面碧绿的菜色,真如翡翠一般晶莹可爱。吃在嘴里,成中带甜,清新爽口,又有浓浓的猪油的香味,实在非同一般。

薛谊白是何等精明善度的角色,见钱少坤眼睛往蟹黄汤包上略略一瞄,就丢开它去夹另外的东西,心里立刻明白他是不会享用的缘故。薛谊白心里笑笑,不去说穿,自己率先将筷子伸向汤包。他感觉到钱少坤的眼睛在注视他的每一个动作,便尽量把过程做得像表演。他先用筷子的尖头轻轻夹住汤包的脐嘴,手里悠着劲儿,慢慢地把汤包整个儿提起来,提离蒸宠。此时的汤包沉甸甸下坠着,如同一颗硕大的水滴,薄皮中的汤汁晃晃荡荡,隔了一层皮能看得分明:上面飘浮的金黄是螃蟹的膏脂,下面的则是半透明汤水,能看见一丝一丝的蟹肉在其中沉沉浮浮。薛谊白仿佛故意要展示筷子上佳点的精致,又仿佛故意炫耀自己吃的技巧,让汤包水滴样坠挂好一会儿,其间还歪头跟钱少坤说了句什么话。钱少坤只顾着为颤颤悠悠的汤包提心吊胆,嗯嗯呵呵竟没听见对方说的什么。薛谊白至此才嘴巴尖起来,凑上前去,在汤包边上咬个小洞,撮住不放。眼见得他喉头上下滑动,而汤包逐渐收缩和干瘪,钱少坤嗓子里下意识地发出“咯”的一声轻响。汤包终于完全被吸干汤水,剩下面贴面的一层薄皮,薛谊白不慌不忙在小碟子里沾了姜丝醋,一口送进嘴里。钱少坤也跟着松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有把握吃得跟薛谊白一样斯文和漂亮了,却没有立即动手,再吃一只撒满芝麻、外焦内软的萝卜丝烧饼之后,才漫不经心地把筷子转向汤包,成功地吃下去一只。闭了嘴巴细细品味,果真不同凡响。

薛谊白这时候哈哈一笑,说:“海阳人吃东西,有点孔夫子遗风:食不厌精。照我这个粗人来看,蟹肉和猪肉、面片一锅烩了,也同样好吃,营养更是一般无异,岂不省事很多?”

钱少坤嘴角挂了一滴醋汁,用筷子点着薛谊白:“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就是两件事上体现:一为饮食;一为男女。两者相倚相成,缺一不可。试想我们此刻面前不是这些色香味俱全的精致美点,却稀溜稀溜地喝着一锅面片杂烩汤,我们又怎能有细谈工作的闲情逸致?”

薛谊白说:“既是县长先提到工作二字,我也就顺竿儿爬,有件事跟县长汇报。”

钱少坤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一口乌龙茶,在喉咙口略漱一漱,咽下去。身子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脑袋:“说吧。”

薛谊白跟着也喝一口茶。茶汁微苦,他喝不惯,赶紧在舌尖上打个滚,吞下肚里。放下茶杯,他将上半身搁在桌面上,脖子伸出去老远,紧盯住钱少坤的眼睛:“本局刚刚空缺出一个职务。”

只说这句话,就兀自打住,静观对方的反应。偏钱少坤是个官场老手,遇事沉得住气的人,只装不知道薛谊白的意思,探手从桌上的牙签盒里取出一根牙签,放在口中横过来竖过去地剔着,不发一词。

薛谊白明白自己碰上的不是等闲之辈,便在心里微微一笑,接下去说:“这个职位非同寻常,本县相当一部分财政收入要从他手上出来的,因而不是普通一个会读会写的人便能胜任。我之所以要提出来跟县长商量……”

钱少坤慢悠悠地打断他的话:“本县财政收入的重头戏是田赋税吧?”

“田赋税当然占了海阳岁入的大头,此外还有生猪专税、屠宰税、牙税,也是不可小视的一笔。”

钱少坤忽地坐直身子:“啊,对了,听说海阳人善养猪,喜欢养猪,可有这话?”

“善养猪是一点不错,谈到喜欢不喜欢嘛,就难说了。谁愿意家里平白多几个爹妈要服侍?也是过日子没办法罢了。养猪一为造肥,二为储蓄。捉几只小猪仔回来,天天弄点瓜藤、野草、谷壳、涮锅水喂喂,年底养成肥猪,能换回来白花花的银钱,苦是苦了点儿,钱抓在手里还是开心的。我们海阳乡下,恐怕没有哪家不养猪的,小户人家一两头,大户人家大大小小能养好几圈,一年卖个上百头不稀罕。海阳全县人口两百万余,猪又比人要多,恐怕估个四百万头不算虚空。钱县长你想想,这么多的猪,这生猪税、屠宰税收下来,不是闹着玩的吧?所以说我要物色一个极为能干、极为可靠的人做这件税收的事。我想来想去……”

钱少坤剔牙缝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搁在嘴边,不动。

“听说钱县长有个极能干的内弟?”

钱少坤眉毛一颤:“你从哪儿听说?”

薛谊白哈哈一笑:“本县无人不知。都说他能双手同时拨打两套算盘,绰号神算子。又说他脑子比手来得更快,差不多的帐目,他眼睛一溜,心里跟着就有了结果,不须在算盘上检验的。传闻不虚吧?”

钱少坤面露笑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连声说:“三人成虎,三人成虎。”

薛谊白紧逼不放:“怎么样?舍得把今弟借给本县财政部门一用吗?”

钱少坤眯缝着眼睛,反问对方:“恐有不妥吧?”

薛谊白斩钉截铁:“决无不妥!”

“你能确信?”

“卑职以性命担保!”

钱少坤矜持地一笑:“言重了。”随即重新举署,反客为主:“来来,谊白,吃汤团,吃汤团。”

汤团雪白滑软,钱少坤的手不知怎么有些发抖,象牙筷子在碗里来回划了两次都没夹住,头上就微微地冒出细汗。薛谊白避免将目光投到对面,便埋头对付自己的一碗,吃得专注而努力。

听差进来,附在钱少坤耳朵边上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钱少坤吃惊地叫出一声:“还带了银票?不见!不见!”转头告诉薛谊白:“是董济仁的太太董心碧,来为她的丈夫说项。女人家不懂什么,以为我做县长的就能当得了主,以为有了钱就能让鬼推磨。幼稚。”

薛谊白接茬道:“董济仁怎么就会犯到这个案子上,也是叫人想不到的。里头是不是别有缘故?”

钱少坤摇摇头:“这我就说不清楚了。通共的案子有专人负责,上头有绥靖委员会,当中还有省党部,县党部,又有宪兵队,保安队,我就是有心帮忙,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薛谊白沉吟道:“有句话,不知我该不该说?”

“你说。”

“其实事情跟我无关,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罢了。替县长您考虑,有能够帮董家忙的地方,帮一帮也好。董济仁是本地有身份的士绅,通州大名士常卓吾,当年在上海开始兴办实业的时候,得到过身为上海烟酒税总办的董济仁的全力相助,两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常卓吾如今资本雄厚,又兼着立法委员,说出话来一言九鼎,怕是连蒋主席都要惧他几分的。这里面的关系,我一说你自然就明白。”

钱少坤似笑非笑:“照你的意思,我竟是要见一见这个董心碧才好?”

薛谊白也跟着一笑:“我不过是多余的插了一句嘴。”

钱少坤作低头凝神状,俄顷,猛抬头吩咐听差:“请董太太到公事房里坐。”又真诚邀请薛谊白:“一起去见见?”

薛谊白恳切推辞:“不不,我局里还有个会,脱身不得。”说罢告辞,竟如逃一般地走了。

心碧站起来迎接钱少坤钱县长。

公事房里早晨的光线有点暗淡,加上钱少坤又是背着光线进来的,心碧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是她有一种感觉,这人对她心怀鬼胎。从他进门的瞬间,双方的生物场一下子靠得很近的时候,她就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了。她见怪不惊。在董家当了十几年的女主人,与无数亲朋故友打过交道,其中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垂涎她风度美色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她只在谈笑自若间就把他们打发了。她心里并不恼火,男人都是这样,当年济仁还不是因为她的娇美清丽而一见钟情的吗?

她稍微拉一拉旗袍上的皱褶,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望着对方含笑不语。旗袍极为素净,是淡蓝底子带白色小花,她特为挑选出来穿它见人,也是表示她此刻心境的意思。她的微笑同样含蓄,仿佛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她本来并不想笑,只是礼貌要求她不得不如此。

钱少坤同样表现得彬彬有礼。他伸出一只手,微微向前倾一倾身子,给心碧让了座。他下意识地抚一抚胸口的灰色领带,后悔早晨出来的时候没有换一条玫瑰红的,把人衬得精神一点。身上的这套格子西服倒还可以,是在上海顺昌西服店订做,前几日刚刚给他邮寄过来的。他穿上身之后才知道衣服也可以改变人的体型,使瘦人稍稍丰满一些。

“我记得董太太好像不是海阳本地人?”坐下来之后,钱少坤略含讨好之意地问了这句话。

心碧不作正面回答,转过来反问一句:“是不是我的南腔北调让钱县长听着别扭?”

钱少坤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听多了海阳本地土话,听董太太说话竟是十分悦耳,抑扬顿挫,颇有点听歌的迷醉呢!”

“钱县长说笑了。”心碧大大方方端坐不动,神色平静吃进了对方的恭维。

钱少坤开始领略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他想像中的漂亮花瓶,外表繁复华丽,内里一肚子清水。他想了想,站起身来,把公事房的玻璃拉门开得更大一些,好让外面的人一眼就看清室内全景。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从眼角的余光中发现心碧脸上露出一丝惊愕和诧异,屁股在椅子上微微扭了扭。他暗自一笑,重新坐回原来的地方,和颜悦色道:“我来猜一猜董太太的来意。是为济仁先生做说客?”

心碧突然间显出少女才有的羞涩,小声对钱少坤说:“能不能把门关上点儿?好方便我们说话。”

钱少坤摊了摊手:“董太太坐在这里,我不能不避瓜田李下之嫌。”

心碧不再说什么,打开手中一只巴掌大小的软羊皮钱包,取出折叠整齐的一张银票,轻轻放在钱少坤面前。

“这是三千银洋,求您替济仁活动活动。”

钱少坤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跳起来,两眼恐怖地望着银票:“董太太,你这是干什么?你你你……”

心碧也站起来,靠近钱少坤,就手抓过桌上的银票,不动声色塞进他的手心。肌肤接触的刹那,钱少坤微微哆嗦一下,瞳仁急剧缩成一根尖尖的针头,直刺心碧眼睛。心碧似乎怕疼一样,偏过头去,脸上笑着,小声而急促地说:“我虽是个女人,也知道活动一个案子不容易,方方面面都要用钱。您先用着,不够再添,总是要把人弄出来要紧。一切多多拜托了。”

钱少坤这时已经回过神来,把手里的银票摊开,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慢慢地从左往右地持过去,似笑非笑说:“董太太想得很周到。只是钱某人虽不如府上家大业大,却也还不至就缺这三千银洋。你家老爷犯的是通共罪,这罪名不比寻常,我要是帮忙帮不到点子上,就要白白赔上自己的脑袋了。脑袋要紧,还是三千块钱要紧?董太太你替我想想。”

说着话,戏弄似的,仿着心碧的做法,把银票又塞回到她的手里,并不做过分轻薄的举动。

心碧有一点发愣.她觉得脑子转不过来,想不出钱少坤到底是要什么。她恼恨面前这个人的阴阳怪气,明明有所图谋,偏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钓鱼一样钓着你,让你悬在半空,欲上不能,欲下不得。

心里恼恨着,脸上仍不得不做出笑的模样,对钱少坤诉苦道:“钱县长,你是知道的,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出了这样的事,竟没有一个能想想主意跑跑腿的人。我是个女人家,没有经见过什么场面,想着钱县长是海阳父母官,危难之处一定肯帮忙的……”

“这你倒说对了,我只要能帮忙,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那么这银票……总不能让你贴上自己的银子?”

钱少坤眼睛里的瞳仁再一次缩小,尖尖地刺向心碧。

“干吗要提钱呢?提钱显得我这人多么爱小似的,是不是?性命交关之处,帮忙凭的是交情,交情到了,舍命也要救君子。董太太你懂不懂?”

心碧一时有点茫然。

钱少坤似笑非笑:“我这话,你回去再琢磨琢磨。总之你求我的事,我心中有数了。”

话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完了便唤听差送客。

心碧走出县衙门,一路低着头,把钱少坤话里的意思琢磨了又琢磨。心碧不是愚钝的人,然而钱少坤表达得大隐晦,说出来的话像滑溜溜的鱼,伸手很难把它们捞住。

走到十字路口,听差忽然从后面气咻咻地追上来,小声叫唤她:“董太太,董太大!”

心碧转过身,马上就明白是钱少坤自己要把闷罐子打破了。她静静地站着,带点怜悯地望着听差喘气不匀的狼狈样子。

“董太太,县长请你晚上到他家去,白天衙门里说话不方便。”

心碧笑了一下。

“董太太……”

她挥挥手:“知道了。”

董济民往每人手里塞了十块银洋的一个封包,然后下令:“干吧。”

范宝昆喝了一声:“慢!”回头看着济民,“都想妥了?扒庄房容易,打官司可就不是好玩的事了。这些定慧寺的癫和尚们,你当真想惹?”

董济民背了手,阴阴一笑:“官司迟早要打,怕了今天不能再怕明天。你这样一条汉子,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范宝昆“喊”了一声:“我婆婆妈妈?我这是怕你惹火烧身哪!”转身对手下人招呼,“干吧干吧。”

这青帮头子范宝昆,是海阳城里一大恶霸,贩卖毒品,奸淫妇女,敲诈勒索,广收门徒,无恶不作,城里百姓提起来人人咬牙。这样一个人,董济民又如何跟他相识相交,且随便到可以指使他干这干那?说起来也有一段渊源。

董济民当年在黄埔军校任教时,范宝昆因家穷当兵,英勇善战,又识得几个字,脑瓜子聪明好使,被上司赏识,送到军校学习,也是有心要提拔他的意思。孰料烂狗屎扶不上墙,范宝昆到了军校便犯下一桩强奸民女的罪案。当时军校初创,规矩极严,教务长大怒,先关了范宝昆的禁闭,准备接下来按军法从事。范宝昆买通看守,带了信给董济民,求他看在老乡的份上救他一命。董济民当时也不知怎么心中一动,觉得这个人日后或许能对自己有用,再三再四向教务长说情,把范宝昆放了,改罚打扫厕所。没打扫两天,范宝昆溜之大吉,回了海阳,投靠青帮,凭着他的见识和阅历,很快坐到“通”字辈的头把交椅上。

董济民辞教回家之后,范宝昆提了重礼上门拜谢救命之恩。济民颇为欣赏此人的义气,二人时有来往。只是碍着范宝昆青帮头子的坏名,济民来去总是偷偷摸摸,连家人都不知道他有这个朋友。范宝昆倒也自觉,同样不把他们的关系向外公开。济民心里清楚范宝昆关键时刻是个靠得住的人,这次遂请了他带人来拆走慧寺庄房。只是范宝昆万万没有想到,董济民纯粹抱着挑起官司的态度而来,他不怕激怒僧人,越怒越好,至多官司打不赢,搭进去几个钱罢了,总比搅到济仁的通共案中要安稳许多。

范宝昆带来的这几个人,个个膀大腰圆,十足的鲁莽汉子。济民又指挥着他们从心遥娘家扛来一架术梯,当下就有两个人踩梯子上了后墙的屋顶,开始掀瓦执檐。余下两个人,拿十字镐刨墙脚的砖头地基。一时间叮叮咚咚,噼哩啪啦,庄房后面热闹之极。

心遥娘家的人跟定慧寺斗了几十年,斗来斗去总占下风,心里已经把庄房里的僧人们恨之入骨。此番女婿带人来扒房子,实实地是出了一口恶气,便老老小小的一齐蜂拥来看热闹,捎带着嘴里恶言恶语,手里还指着划着,把气氛挑得很浓。附近田地里做活的农人,大都是心遥娘家的佃户,佃户们种田吃粮,对庄房的归属问题本来用不着关心,只是乡下日子平淡,难得碰上有热闹可看,忽然地热闹摆到眼皮子下来了,不看岂能罢休?于是也丢了钉耙粪桶,呼啦啦地往这边奔着赶着,一路还邀三喊四,呼儿唤女,活像前面在搭台子演戏。

因为是突然袭击,庄房里的僧人们一开始有点茫然,反应慢了一步。待到明白是怎么回事,屋顶已经被刨了个大洞,后墙也被凿得七零八碎。庄房主事的德林带了三四个僧人跳出门来,一个个皂衣皂鞋,手里抱了胳膊粗的禅杖,气势汹汹来势吓人的样子。

范宝昆带来的青帮门徒们又岂是好惹的角色,一见僧人先拿了家伙,马上从各自动手的地方聚拢过来,手里拿的是铁锹十字镐钉耙这类铁玩意儿。双方的人都仗着自己多少练过一些功夫,都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德林先运气吆喝一声:“何人大胆!敢动庄房一砖一瓦?”

董济民紧挨范宝昆站着,自觉底气很足,嘿地一笑:“这地如今姓董,是我董家的香火院,我要拆便拆,谁人能管这个闲事?”

德林说:“笑话!自打光绪年间赵家老太太到定慧寺求神许愿,佛主保佑她合家平安,她为还愿送了这座香火院给寺里做庄房,几十年间庄房里都是僧人住着,打哪儿又冒出个董家?红口白牙说什么瞎话?你姓董的又是何方野种?”

董济民毕竟是读书人出身,见德林开口骂出粗话,马上气得脸色发白。一旁的范宝昆却是个刀枪不入的好角儿,笑嘻嘻跟德林对骂:“你个狗日的秃驴!也不睁开狗眼看看你面前是谁!跟别人撒狗疯,跟你范大爷也敢?吃屎吧你!”

德林手指着范宝昆:“龟儿子,你这是存心找死!”

“秃驴也配有儿子?做梦哪你。放下你那烧火棍吧,不留神弄断了,看老佛爷面前怎么交待。”

德林脸色铁青,用手里的禅杖把地皮捣得咚咚直响。“作孽的狗东西,不怕菩萨降罪于你,天打五雷轰!”

范宝昆一副泼皮样,哈哈大笑:“笑话笑话,我不信佛,又怕什么天雷?”回身招呼他带来的人,“接着干!我就不信这个邪,定慧寺的和尚能狠到哪里去!”

青帮的门徒们马上掂了家伙要爬墙上房,德林猛喝一声:“慢着!”又对范宝昆,“这里是佛主的地方,不是我不许,是佛主不许。”话没说完,挺杖舞来,风声呼呼。亏得范宝昆眼尖腿快,反应利索,一跳跳到了旁边,才算躲过了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

青帮的人在海阳城里向来是横行惯了的,连官吏们见了都要让他们三分,别说平常百姓。这回几个僧人仗着定慧寺势大财大,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岂不是捅马蜂窝了!不等范宝昆吆喝,门徒们已经骂骂咧咧一拥而上,铁锹镐头乱舞开来。僧人们见势不妙,自然不能干站着,也就跟着将手中的禅杖派了用场。

董济民此刻的心愿是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闹得海阳全县人人皆知,说不定舆论一边倒,他还能赢了这场官司,也是有可能的,这样的话他不是彻底了却了一桩心事?所以他一见青帮的人和僧人打了起来,马上鼓动一旁看热闹的心遥的娘家人和佃户们,要他们乘机动手拆了庄房。那些人看戏已经看到了瘾头上,巴不得有机会参与进去做个角色,反正后果不用他们承担,闹腾一番图个痛快!这样,济民稍一鼓动,他们就哄地拥了上来,扒砖头的,挖墙基的,爬梯子上去掀瓦的,一时间人欢马叫,热火朝天。

德林见势不对,不敢恋战,拿禅杖扫倒了一个对手,回身跳进大门。其余僧人一见,跟着纷纷进门。德林关紧门扉,平顶门杠撑好。门上是包了铁皮的,料想一时无碍。正待喘一口气,忽听屋里“咚”地一声巨响,接着是哗啦哗啦碎石倾泻的声音。僧人们说声不好,赶紧进屋看时,屋顶已经被村民们掀开一个大洞,桶粗的一道圆柱形日光射进来,光线里有无数尘埃狂舞。洞边还有好几颗脑袋往里伸着,边四下里好奇地张望,边笑,边大声说着一些下流的粗话。德林也不作声,把手中禅杖猛地向上一捅,洞边就有人“噢”地大叫,其声凄厉,想必是捅到痛处了。余者均被激怒,开始报复,拿屋顶的薄砖和瓦片胡乱砸了下来,禅房里顿时一片狼藉。德林和几个僧人的眼睛都被尘灰迷住,泪水哗哗地流淌,根本也无力应战。

德林捶胸大叫:“佛祖睁眼!看看这些作孽的罪人吧。姓董的,姓范的,你们胆敢动到佛门净地,来日必有恶报。刀山上走,油锅里煎,铁索子绞,有你们快活的日子。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董济民在外面听见了,也高声对答:“我自家的房子,我要拆便拆,要烧便烧,谁人能管?你们做和尚的作威作福,强占民房,还打伤无辜,倒要叫你们佛祖评评,是你的罪大,还是我的罪大?恐怕该受罚的是你,将来上刀山,下油锅,你自作自受哇!”

董济民读书教书出身,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德林本是粗人一个,若论言词,怎及得上董济民十分之一。当下德林气得双目喷火,面红如赤。一旁的徒弟劝他说:“师傅,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不如暂且退出去吧。这些人要的是庄房,跟我们又无怨无仇,想来也不会要我们的性命。待我们回了城,向寺中住持大师父禀告了,再回头来跟他们作计较,也并不迟。房子是摆在这儿搬不走的东西嘛,师父你说是这话不是?”

德林心知徒弟的办法最好不过,无奈他当时气血冲头,胸中一股郁闷无处消解,只想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才得痛快。他喝令几个年轻僧人退出庄房回城,表示他本人今天是在这里死守定了。说着话,就听范宝昆在外面哈哈大笑,说:“德林老秃驴,你想死恐怕也不得好死了,我们这就要点火烧房子,你再不走,即刻尸骨无存。给你们一袋烟工夫,赶紧收拾东西走人。水火无情哪!”

话才说完,德林浑身发抖,猛然间一声怪叫:“姓董的,我这就先死在你面前,看你如何收拾场面!”说着,脑袋扎下去,直冲檐下的一只铸铁大香炉。僧人赶紧去扯,无奈他那股冲力极大,哪里能扯得住!只听“咚”地一声闷响,德林已经是血流满面,身子被反弹出去丈多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僧人们煞白了面孔去看时,德林先还在抽搐,手在身边乱抓乱舞,很快人就瘫软下来,头歪在一边,断气了。

屋顶扒在洞口的几个人看得真切,一见德林咽了气,吓得大喊大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急慌慌的,梯子也顾不得蹬,横七竖八从屋顶滚落下去,爬起来赶紧逃离是非之地。

余下的村民,包括心遥娘家的亲戚们,跟着也一哄而散,转眼工夫跑了个无踪无影。董济民和范宝昆站在原地没动,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里都知道出大事了,命案跟普通的争房抢地案不可相提并论,这真是意外之中的意外,接下来的好戏够他们唱的。

心碧带绮凤娇穿过正房,进入一个僻静的小跨院的天井。这天井不过一丈见方,边上是一口小巧玲珑的水井,井边有一个袖珍花坛,里面只种一株蔷蔽。五月里蔷薇花开得正火,粉红的花朵贴满一墙,地上落英缤纷,有的花瓣干脆就投身入井,变作水中花魂去了。斜对蔷薇的角落,则栽有一丛碧绿的修竹,竹茎纤细,竹叶婆娑,是别一番清静出世的味道。天井里青砖漫地,草屑全无,水洗过一般干净凉爽。四面是白粉女墙,独一面墙上开了一个六角形门洞,洞口有两块斗大的方砖铺地,砖上原本刻有花纹,因年久而模糊不清,仿佛在做着一种温馨的暗示。

心碧带头踏上方砖,又回身招呼绮凤娇:“妹子这边来。”

两个人相跟着从六角门洞进去,里面紧连着又是一个天井,比刚才的那个略长,同样铺了青砖,两边各有一个砌成梅花形的花坛,一边种着棵批把树,一边种了一大丛芍药。穿过天井上台阶,脚下是长长的白色条石,凿得略微粗糙,怕是为防滑的缘故。

台阶和走廊相连。这走廊,因为和正房是一个整体,顶上有正房挑出来的长长的屋檐遮盖,海阳人称做“走马廊沿”。廊沿的作用极大,冬天可以搬一把躺椅歪着晒太阳,夏天坐在廊沿上吃瓜乘风凉,雨天站在廊下听雨解愁,月夜则享受通体透明的神仙滋味。品茗下棋、看书写字、裁衣绣花、缝补洗涮,习惯上都聚在廊沿上做了,所以这儿又是海阳人家居使用最频繁的一处地方。

心碧对绮风娇炫耀般地说:“你别看这个小跨院,这是董家所有房屋里最后落成的一处,砖料木料都是新的,式样也透着别致。你看这大玻璃窗,多亮堂多齐整!可是比别处的好?再看家具:这个挂衣橱的镜子比人还高,从上海雇船往家运的时候,怕这镜子要碎,一共配了三块,果然就剩这一块。这个高低床,都说是仿了法国的样子做的。这几对沙发也好看,小小巧巧,坐进去三面有靠,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你坐坐?”

绮凤娇就坐了进去。沙发的弹性使她一时间感觉腾云驾雾,她的腰肢各处仿佛被无数双手托着,每一双手都那么柔软灵巧,你进它退,你退它进,小心周到照料着你,浑身上下舒适到无以复加。

“怎么样?我没说错?”心碧紧盯绮凤娇的面孔,注意着她神情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绮凤娇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还是头一回坐这个。”

心碧说:“济仁这个人,大烟呀、麻将呀、酒呀这些坏瘾都没有,就是在外面住得久了,染上了些时髦的习气,爱往家里买些时新用物。你是个懂戏的,我家里还有留声机,有一大摞的唱片,梅兰芳的,马连良的,俞振飞的,色色都全,将来你进了门,这些有得你听呢。”

“可是真的?”绮凤娇兴奋得双眼雪亮。

心碧笑道:“你看我像个哄人的吗?”

绮凤娇身子一跃,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又重重地摔落下去。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过分的喜形于色,会暴露自己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又端端正正重新坐好。

心碧仿佛没看见似的,自顾说下去:“家里的几个人,你都见到了。老太太是世上一等一的好脾气,对媳妇、对孩子、对下人,都没发过火。家里上上下下是无人不敬重她的。我们大太太信佛,自己更是天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谁要有什么难处去求她,没有个不准的。也好也不好,怎么说?容易被歹人算计了呗。还好她不管家,否则怕是家里有多少银子也不够她让人拿的。二房早些年逃婚出去,如今下落不明,算是绝了后。三房为人精了点,好的是不在一起住,处得来就处,处不来把门一关,各过各的日子。四房混得不大好,做个小店员,时不时还要济仁接济,夫妻两个倒没什么坏心肠。这些,日后你自己慢慢会体会。孩子们都还懂事,男孩子克俭顽皮了点,大女儿润玉,就是在外面上学的那个,从小被她父亲娇惯,脾气有点任性,别的几个还好……”

绮凤娇用双手抱住脑袋,娇笑道:“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人名,我听也听不过来了。”

心碧也扑哧一笑:“可不是嘛!我是性急,恨不得把所有要告诉你的都说给你听。”

绮风娇仰脸说:“太太总说别人心好,我看太太又比别人更好。将来我要是真进了这个家,是我的福气。”

心碧就势在她对面坐下来:“怎么是将来?就是眼下的事情嘛!我们两个合力把这事办成了,济仁马上就能出来。等他出来了,我已经把你在这院子安顿好了,他回家一见,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呢。你是他看上的人,你自己又喜欢着他,两情相投,好滋味在后面呢。”她把椅子往绮凤娇身边挪了挪。“要紧是在我说的那着棋上。你放心,我既是把你认作济仁的人了,我总不会让你吃亏。”

绮凤娇有些忸怩不安:“大太,我是真不能把身子给那个钱……”

“谁说要你把身子给他了?”心碧嗔怪道,口气中透着亲热。“我说过,你马上就是董家的姨太大了,我还能通你做娼?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绮凤娇红了脸,一声不响。

心碧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玻璃瓶,举在绮凤娇眼面前摇了摇。瓶中有很少的几粒白色药片,每粒只有黄豆大小,扁扁的,表面上还刻了极细的外国字母。

“这是我们从前在上海住着的时候,一个德国医生给济仁的。这药片只需吃下去一粒,人就睡得死过去一样,万事不知。”

“哎哟,这不就是戏文里说的那种迷魂药吗?”绮凤娇好奇地睁大眼睛。

心碧笑道:“差不多吧。左右不过是睡几个小时,要不了他的命。你好生收着,记住只能用一粒。”

绮凤娇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小心翼翼接过玻璃瓶儿。

心碧在克俭房中找到克勤的时候,哥儿俩正头靠头地趴在一起看一本《三侠五义》的小人书。见心碧进来,克俭笑嘻嘻地抬头喊了声“娘”,克勤却多少有些慌张,忙忙地把小人书往怀中藏匿。心碧说:“看书就看书呗,干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

克勤还没说话,克俭就抢着告诉娘:“三叔不让他看这些闲书,要叫他温课。三叔说,过了夏天,要送他到通州念中学去。”

“可真是这么说过?”心碧问克勤。

“真说了。”克勤垂头丧气的,满心不乐意的样子。

心碧有些高兴。她最怕的就是克勤会带坏克俭,克勤这一走,克俭便没了现成的榜样,不至于让她过分操心了。

“你爹下乡还没回来?”

“还没呢。”

“那是再好不过。伯娘有件事情,麻烦得很,还非你不可。”心碧先给克勤戴上顶高帽。

克勤毕竟是个孩子,一听就高兴起来:“伯娘,是什么事?”

心碧对克俭说:“你先出去。”

克俭好奇,不肯出去,被心碧瞪了一眼,噘了嘴巴慢吞吞出门。克俭这一走,克勤更有一种神秘的、被委以重任的兴奋,迫不及待催促心碧快说。心碧便问他,他爹的那架德国相机,他是不是真的会用。

克勤叫起来:“怎么不会?我爹又放着不用,都是我拿它玩儿呢。我给克俭和润三姐姐、烟玉妹妹她们拍的照片,伯娘你不是都见过吗?”

心碧笑着说:“是呀,我是见过,不然今天不会来找你。就不知你肯不肯帮你大伯和伯娘一个忙?”

克勤拍拍胸脯:“没问题!伯娘找我是找对人了,我什么都能干!”

心碧就招招手,要他把耳朵凑过去,叽哩咕嗜说了一番话。克勤越听越兴奋,双眼放出光来,两颊红红的,嘴巴嘻开直笑,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动手的劲儿。心碧叮嘱道:“别把那意思放在脸上,什么人也不能提起,跟你爹你娘也不能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克勤笑嘻嘻的。

心碧不放心,故意激他一下:“我瞧着你就沉不住气,恐怕还真不该找你。”

克勤急了:“伯娘你真是的,信不过人!”

“真能让我信得住?”

“我要先透了半句口风,叫我不得好死!”

心碧一把捉住他的嘴:“小孩子没轻没重,说这么怕人的话!”自己脸色先就白了。

克勤眼珠一转,突然哎呀一声。心碧问他怎么了?他拍着脑瓜说:“伯娘,我忘了件大事。照相要买底片,要买显影粉,还要印相纸。底片是美国的好,印相纸要买法国货,这都是很贵的哟!”

心碧点点他的额角:“你个小滑头,伯娘算准了你会开口要钱。”把手里抓着的一个绢包儿打开,哗地往桌上一倒,“你点点,二十块银洋,够不够?”

克勤眉开眼笑的,一块一块拿了用嘴巴吹,放在耳朵边听。

心碧说:“先收着,事情做得好,伯娘另外有赏。”

克勤脆脆地应了一声:“哎!”

夜色温柔。小南风煦煦地吹着,带来空气中蔷薇花和芙蓉花甜甜的香味。老松林菜馆临河的门口,人影稀疏,只一盏大红的灯笼幌子高高挂着,红光投影在河水中,水波荡漾,恰如一朵莲花从河底飘摇着升起,神秘而娇艳。几个黄包车夫坐在街沿上脱了鞋子抠脚丫,车子在街边静静地歇着,被手汗摩得贼亮的车把泛出微光。

又一辆黄包车从大街拐弯处颠颠地奔来。车子在河边幽暗处停住,车夫哈腰稳住车把,车上的客人便一脚跨了下来,原来是县长钱少坤。他今天特地穿了一件不惹人注意的淡灰色机绸长衫,戴一副茶色墨镜,薄薄的灰色礼帽在额前压得极低,像是存心不让太多的人认出来似的。

他一下车,脑袋便东转西转,目光沿着街边依次逡巡。此时心碧忽然从河边的柳树后面冒了出来,笑吟吟地招呼他:“钱先生!”

不叫县长,改叫先生,口气中已经是透着亲热了。

钱少坤明显带了压抑的欣喜,低声说:“董太太,有劳你久等。”

两个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地往菜馆里面走。心碧领着他上楼,进到一个雅致的单间。单间里原来的八仙桌已经撤了,另换一张精巧的雕花四仙桌,为的是两个人对坐说话方便。桌上摆有八色冷碟:肴肉、抢白虾、拌海蜇、熏鱼、拌海米菠菜、拌海带丝、炸脆鳝、腐竹鲜蘑。另有两只西洋雕花玻璃酒杯,一小坛本地名酒“枣儿红”。

钱少坤欢喜地叹道:“你看看,前天请你到寒舍说话,你不去,今天反弄这些麻烦。”

心碧着一身淡绿色软缎旗袍,灯光下眼波滟滟:“钱先生,送你银票你不肯收,再不吃我这顿饭,我真是无脸见人了。有什么话,我们边吃边说好不好?要是你嫌这里说话不方便,饭后再一同去你府上也行。”

说着话,她顺手放下了单间的串珠门帘,又扭动腰肢打水漂般地旋回桌边,动手去揭酒坛的封盖,双手捧起,分别把两只酒杯倒满。血红的酒液衬着雕花玻璃杯,已经是色香俱全,偏心碧又用葱管儿般白皙纤细的玉手端了酒杯,直送到钱少坤眼面前。手指上一颗红宝石的钻戒和杯中美酒交相映照,熠熠生辉,璀璨到令钱少坤目眩神迷。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接酒杯的时候,故意用小指肚在心碧手背上划了一下。心碧不动声色,依旧笑吟吟地去端另一只酒杯。这便使钱少坤认定了心碧今晚对他的默许。

“来呀,钱先生请。”心碧把酒杯随意地举了一举。

“叫我少坤,叫我少坤。”

心碧嫣然一笑:“照我说,大家都不要客气,有天大的事,吃了饭再说,好不好?”话才说完,她已经将酒杯送到嘴边,左手抬起来捂成一个半圆,挡着,少少地抿了一口。

钱少坤见状,慌忙也把酒杯举起来,“咕”地一声,竟一口喝干。心碧夸道:“钱先生好酒量,真爽气。”钱少坤满脸泛红,眉眼中像安上了弹簧,左右动着,不得止息。

门外堂倌吆喝一声:“上菜啦!”串珠门帘一掀,端上来一只硕大的砂锅。他就手用抹布包着揭去锅盖,顿时一股热气冲出,奇香扑鼻。钱少坤不知是什么好东西,张眼一看,砂锅里也不过一只煨烂的鸭子而已,兴趣顿时大减。

心碧含笑不语,待热气散开之后,站起身来,拿一双干净筷子替钱少坤布菜。她先轻轻拨开鸭背上的一层皮肉,露出又一层东西,原来鸭肚子里竟包有一只鸡。鸡肉拨开,再一样东西是鸽子,鸽子里面又有斑鸠,斑鸠里面还有麻雀,一只套着一只,直把钱少坤看得傻了。

心碧说:“钱先生到海阳不多日子,这一样海阳名菜‘五代同堂’怕是还没有吃过吧?”

钱少坤怕在心碧面前丢面子,先还打算否认,又一想自己刚才的惊讶恐已被心碧看在眼里了,便点一点头。

心碧知人眼色,善解人意,安慰他说:“吃这道菜,是要隔天预定的,倘若临时匆匆跑来,拿再多的钱也没用。你想想,这大套小.小靠大,一个贴着一个,从里到外要煨得烂熟,有多少不容易!要配上等佐料,用木炭火丈煨,火候在一个昼夜以上。这样煨出来,五只禽相互入味,该是何等鲜美。钱先生你尝尝。”说着连皮带向布了一大块在他碗中。

钱少坤听心碧款款说这一番话,眯眼观注她说话时的眉眼灵动的模样,哪里还想吃什么名菜,光听和看就饱饱的了。

心碧趁此机会又劝他喝酒,温言软语,直把钱少坤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终。钱少坤本不是个嗜酒之徒,这“枣儿红”色红味甜,喝着不觉什么,却又极易醉人,钱少坤不加提防,很快就晕晕乎乎。

恰在此时,门帘一掀,进来又一位红颜佳人。这便是近日在海阳兴商茶园里献艺的唐家班旦角绮凤娇。她今日穿一件西洋袒肩晚礼服式的薄纱舞裙,丰腴的脖颈上戴一串水晶珠项链,头发用夹钳仔细烫过,长长地蓬松地披散在肩后,靠发根处扎一条缎带,在头顶侧旁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绮凤娇这一身打扮,是心碧为她设计的。若在平时,海阳人见了定会嗤之以鼻,将之归于出卖色相的妓女一类人物的。此刻却是不同,一则是在晚上,在这个布置得温柔华丽的单间餐室里;二则钱少坤酒意已浓,正是温情缱绻之际,很容易把眼前的女人看得美若天仙。绮凤娇以舞女打扮翩然出现,恰在适时,一下子包间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

绮凤娇倚靠在钱少坤身边,胸脯跟他的肩膀挨得极近,双手交叉搭在他的头顶,把全部重量几乎都压在他身上,娇憨地问道:“钱县长还认识我吗?”

钱少坤虽说头晕恍惚,却也没有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当下笑道:“唐家班大名鼎鼎的挂牌花旦绮凤娇嘛!你的玉照还在茶园门口挂着呢。”指着心碧,“认识不认识海阳城里最漂亮的董太太?她也曾看过你的戏的。”

绮凤娇故意斜睨心碧一眼:“这么说,县长今晚是在跟美人幽会了?担心你太大知道了,打翻了醋坛子哟!”

钱少坤连连摇手:“瞎说瞎说,什么幽会,说得难听。我们有正事在谈。”

绮凤娇耸起胸脯,在钱少坤肩头一下一下蹭来蹭去,手也从他头顶慢慢地滑落下来,顺着脸颊、下巴、脖颈,一直到胸腹,小范围地摩挲不止。起先钱少坤还很紧张,怕心碧生气,会拂袖而去。后来见她神色自若,并无反感的意思,也就大胆消受这番令他骨酥皮痒的抚摸。

但是钱少坤毕竟有着县长之尊,一颗心又暂时地系在心碧身上,恍惚中也还分得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跟绮凤娇小小地缠绵一阵之后,忽地清醒,一下子把绮凤娇推了开去。

“走吧走吧,下次我也请你喝酒。今天我是跟董太太有事,你插进来颇有不便,啊?”

心碧向绮凤娇使个眼色。绮凤娇笑嘻嘻地拉住钱少坤的手不放:“县长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嘛!不许我陪坐,喝我一杯酒总可以的吧?我是诚心想敬县长一杯的。在海阳地面上做生活,还要指着县长包容捧场呢。”

心碧接腔道:“钱先生就喝她一杯酒吧,你不喝,她这一晚上怕是睡不着觉了。”

钱少坤快意地笑着:“好好好,一杯,一杯。”说着自己便要动手往酒杯里倒酒。

绮凤娇一扭身子:“等等,要喝必得喝我的才行。当真以为我穷得请不起一杯酒?”说完向钱少坤做一个媚眼,飘飘地闪出门帘,像是早有准备,即刻就打了回转,手里果然拿的是一杯浑色甜米酒。她笑微微地将酒杯举到钱少坤唇边,劝道:“唱戏的人喝的酒,跟糖水似的,县长一口干了吧,包你无事。”

不等钱少坤有什么说法,她那里已经手臂高抬,将一杯酒倾在钱少坤口边。被美酒而人弄得晕晕忽忽的钱少坤,哪经得起这番挑逗戏耍,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就了绮凤娇的手,把一杯米酒尽数灌下口中。

绮凤娇却又不立刻就走,丢下钱少坤,和心碧说起戏班子要开拔四通州的事来。钱少坤兀自着急,只怕耽误了与心碧的好事,在一旁简直就五指抓心,坐立不是。这一急,气血上涌,酒力药力发作得更快,眼见得一个人就手脚瘫软,脸上还在笑着,却一些力气也使不出来,白白地望着身边两个美人而无奈。

心碧撩开门帘,只往外探一探头,机灵的克勤马上就从幽暗处闪了出来,手里提着个沉沉的包,跟心碧进了包间。

心碧俯身在钱少坤耳边,用无比柔和绵软的声调说:“钱先生,你大概有点不胜酒力了。我在楼上旅馆部开了个房间,我扶你上去躺一会儿,你说可好?”

钱少坤此刻如梦如幻,只觉心碧的面孔在眼前飘浮旋转,忽远忽近,他万般挣扎也触摸不到。他努力地转过头去,迷迷蒙蒙盯住了克勤。心碧马上解释道:“是我的侄儿,可巧碰上了,我让他来帮忙扶你。”

心碧说完这话,不等钱少坤自己表示什么,对绮凤娇和克勤努一努嘴。两人立刻上前帮忙,一边一个架住了钱少坤的胳膊。心碧帮克勤拎着包,一手打开门帘,那两个人便架了钱少坤往楼梯上走。此时钱少坤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只不过头晕得无法思维而已,见有人架了他走,也就机械地跟着迈步,否则凭一个女人和一个半大孩子还真没法把他弄上楼去。

一路碰到两个菜馆的伙计,都微笑着让在一边,等他们狼狈地先走,一副见怪不惊的模样。到菜馆来豪饮寻乐的人,喝醉了是常事,睡一觉便会好,没什么大了不起的。再说他们不认识县长,他跟他们有着长长的一段距离,互相之间根本不可能打什么交道。他们平白无故干吗要管客人的闲事?

旅馆部的伙计拿钥匙替他们开了门,便知趣地退出去了。客人不叫不能进门,这是做事的规矩。

心碧抢前一步,把床上的被子掀开。绮凤娇和克勤将钱少坤送到床边。出于本能,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栽了下去,头碰到枕头,惬意地哼哼了一声,来不及把腿脚放直,已经鼾声大作,睡得人事不知。

事情进行到了这一步,接下来该做哪桩?三个人一时都愣在那里,有一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心碧本是个有阅历、有主见的女人,遇事拿得起放得下,又天性乐观,少有犯愁的时候。然而此刻面对的是一县之长,她这么做,委实是担了风险,拼着性命的。钱少坤到底是何样性格的一个人,她对他并不熟悉,可说是毫无把握。万一惹火了他,他拼了县长不做,跟董家来个鱼死网破,心碧就白费了心机,济仁在狱中怕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绮凤娇担心的是她即将要面临的窘境。做戏子的人本不是大家闺秀,场面上应酬人的时候也不是一次两次,风尘女子对这一套手段堪称驾轻就熟。难就难在心碧是济仁的太太,她进入董家之后,心碧是她每天不能不看到的人,不能不与之打交道的人。当了这个人的面,脱光衣服跟一个男人睡卧在一起,还要被人拍照,虽然是心碧本人的安排和指使,也难免令绮凤娇犹豫再三。

十四岁的花花公子克勤,说实话还是个刚刚脱毛的小公鸡,乍看上去扑腾得厉害,掂一掂也没有几斤几两。他不止一回逛过妓院不假,那都是孩子的顽劣,真要得手,还是莫须有的事情。此刻站在这里,他完全明白下面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他直接的反应便是紧张,紧张中又夹了大户人家孩子不免会有的羞怯。须知站在身边的是他的伯娘,将要进入镜头的又是赤裸的县长,他在这样的尴尬场面中实在感觉惶惑。

于是,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房间里没有人动上一动,只听到钱少坤鼾声不断,睡得沉而又沉。

心碧叹口气,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大伙儿说:“我们现今走到这一步,已经是逼上梁山,不干怕也不行了。想想看,他钱少坤醒了之后发现自己独自睡在这间客房里,会作怎样的猜测?他若是个君子,倒也罢了,怪他自己不好。若是个小人呢?不把我们恨出个洞来?他又没把柄在我们手里,往后还愁没法儿慢慢治我们?”说到这里眼巴巴望着绮凤娇,“只好委屈你了。往后的事情都由我来担待,凤娇你只管放心。连同那拍出来的底片、照片,也统统归我收着,若有一点泄露,天……”

没等她把话说完,绮凤娇“嗵”地一声跪在她面前:“董太太你别说了,凤娇这就上床。我既是死心塌地要做董家的人,紧要时候还能看着董家有难不管?说来说去都是为济仁老爷,该做的不该做的我心里分得清清楚楚。”

说完这话,她扭头瞥一眼十四岁的克勤,双手反背到身后,一粒粒解开了粉红色薄纱舞裙的扣子。她停了一停,肩膀微微收缩,纱裙便自然地从肩头滑落,像一朵硕大莲花似的环围在她的脚周。她先抬左脚,褪去薄薄的长统丝袜,再抬右脚,褪去另外一只。而后她低下头,去解大红色紧身胸衣。胸衣上绣了挑花的丝边,前面密密的一排扣子勒住胸乳,一颗一颗解开它们颇费时间。她专心致志做这件事情,面容平静,眼眉间带着种不管不顾的决绝的神气。

旁边的克勤却在一瞬间里喘不过气来。他被灯光下绮凤娇雪白丰腴的胴体弄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他觉得绮凤娇像从粉红莲花中袅袅升起来的巨大莲心,见光见风忽然变作一个绝色仙人,飘摇着浅笑着在他面前晃动。十四岁的克勤这一瞬间的印象惊心动魄,刻骨铭心。若不是有伯娘在旁,他早已冲上去把这个妙人儿一把抱住,求她同做好事了。

绮凤娇脱得一丝不挂之后,才从那堆衣物中拔脚出来,低头走向床边。她感觉到了身后克勤激动的注视,当时她没有多想,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初长成人的孩子的好奇罢了。她抬腿上床,又悬起身子,越过死尸般一动不动的钱少坤,跪在床里边,开始给他解衣脱鞋。

在克勤眼里,绮凤娇跪在那里的姿态极像一尊受难的菩萨。她眉眼低垂,长发越过肩膀披挂下来,恰好遮住两侧乳峰。雪白肌肤在黑色发丝间若隐若现,身子一动,乳峰便跟着颠颤,把披在峰间的长发带出瀑布般的动感。他万分冲动,不等心碧发话,已经打开相机,自顾自的拍摄起来。

他拍了绮凤娇给钱少坤宽衣解带的镜头;又拍了两个人赤身裸体搂抱在一起的镜头;钱少坤一条腿架在绮凤娇身上的镜头;钱少坤一只手放在绮凤娇小腹上的镜头;绮凤娇耸起身子,钱少坤嘴巴合住她乳头的镜头。虽然所有的钱少坤都是侧影或背影,但他的贪婪和淫荡却是展露无遗的。拍到最后,克勤满脸冷汗.胳膊哆嗦,激动得几乎要晕死过去。

半夜,钱少坤迷迷糊糊醒来。

房间里灯光明晃晃地照着,一个女人的面孔很近很近地俯在他眼前。女人长发披散,眼圈乌黑,嘴唇艳红,眼睛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想从周遭飘浮的事物中找出有关这个女人的记忆。他看见了她头发上的粉红色蝴蝶结。

“你不是那个唱戏的……绮……”

女人笑微微答道:“说得不错。你这回大概是真的醒了。我还真怕你这一觉睡过去了呢。”

神志渐渐清楚起来,浓雾开始聚拢和凝固,最后停留在某一个点上。他感到了张惶,气息微弱地问:“董太太呢?”

“她昨晚就回家了。”

“你乍么会……”

“昨晚你要了我。”

“我要了你?”

“是的你要了我。我们送你进房,你上了床就抱住我不放。喝过酒的人真有力气。”她咯咯地笑着。“你很会……那个……挺不错的。”

钱少坤抬起右手,叉开中指和拇指,在太阳穴上慢慢揉着。他感到头疼欲裂,这使他无法集中脑力思考问题。他后悔昨晚不该喝那么多酒。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喝得太多,怎么就会一醉至此?

绮凤娇再一次把面孔俯得离他很近很近,嘴巴套在他耳朵上,诡秘而兴奋地告诉他说:“董太太给我们拍了照片。”

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对方。

“怎么发傻?董太太给我们拍了照片。她的侄子有一架德国相机,听说还是董家三老爷的一个当了大官的学生送的呢,拍出照片很清楚的。”

钱少坤感觉到事情的不妙,正在按揉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是什么样的照片?”他紧张地问她。

绮凤娇嗲声嗲气地:“还能有什么嘛!就是我们正在那个的哟!”

钱少坤狠狠地盯住绮凤娇的眼睛,此刻他唯一最强烈的念头就是扬手甩她一记耳光。他坚信眼前这个女人也是同谋者之一。他又想翻一个身,再次把她压到下面,不顾死活地再干她一回。他要一口咬下她白嫩嫩的肉,嚼碎了,吐到她脸上,看她笑不笑得出来。他要狠劲地压,狠劲地抽,狠劲地捅,要弄得她鬼哭狼嚎,跪地求饶!

可惜,头疼折磨得他脸色苍白,眼花缘乱。除了用目光表示他的愤怒,别的一无所能。他眼睁睁看着她轻悄地笑着,将身子悬空,荡秋千一般从他腰腿之上荡了过去,滑下床,走到房间中央那一堆粉红色衣裙里,拣起胸衣,不慌不忙套上,再一粒一粒系好扣子。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开始设想他将要面临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