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一过,天气说热就热。心碧昨天还穿着一件黑丝绦滚边的驼绒夹袄,今天已经换上了家常的素缎旗袍。这旗袍是新近流行的式样:袖子上窄下宽,下摆很大,两边不开衩,有点像外国女人身上的裙子。心碧是在大地方住久了的人,举止打扮总带着大地方的洋气,跟海阳城里的太太们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抢眼。
天井里的遮阳卷篷下面.厨师得福摆开了一大摊子坛坛缸缸,正用发好的酒酿制糟鲥鱼。旁边除心碧之外,还有老太太顾氏,及几个看热闹的丫头奶妈们。董家的主子们向来待下人宽厚,酒糟鲥鱼又是一年一次难得看到的稀罕事儿,心碧允许主仆同乐也就不足为奇了。
得福拿一片风干的鲥鱼在手里来回弯弄了几下,意在将鱼皮放松.便于盘曲到小口大肚的宜兴泥坛里。新来的粗使丫头兰香叫道:“好大的一条鱼!怎么又不刮鳞?”得福白她一眼:“鲥鱼怎么论条?要讲片,一片两片。再说的鱼还能刮鳞?说这话也不伯人笑话。”
老太太顾氏袒护小丫头说:“不怪她,西乡里来的人,没吃过又没见过,怎么弄得懂这些道道儿?”
心碧顺着老太太的意思笑道:“要论吃鲥鱼,怕也只有海阳人有这口福了。我刚来那年,也是一百个不懂……”
得福就有点诚惶诚恐,抢过话头:“太太是大地方来的人,经过见过的不知比我们要多多少,别说鲥鱼,就是孙中山孙总统的水晶棺……”
老太太“嗤”地一笑:“还水晶棺碧玉棺呢,我问你,鲥鱼可也有刮了鳞的做法?”
得福脸涨得红了起来,嗫嚅道:“老太太说有,想必是一定有的了,只是小人经见得太少……”
老太太就很得意,嘻开缺牙的嘴巴,朝众人笑着:“瞧瞧,可把他问住了吧?可见世上没有人是样样都通的。说段古话你们听听:从前人家娶媳妇,新娘子三朝日要当着至亲近族面前下厨执炊,说白了,就是考考新娘子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干。放在差不多的人家,也就是走个过场,娘家婆家总要先商议好了,择一道叫好又叫座的菜,把葱姜作料准备齐全,新娘子到时辰抓起铲刀意思一下,就算过关了,落个皆大欢喜吧。”
说到这里,插进来一个脆脆的童声:“我爹娶我娘的时候,也考我娘了吗?”
众人抬头,才知道十岁的四小姐烟五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学,书包还在肘弯里夹着,也凑在人堆里听奶奶讲古。心碧就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拍:“大人说话,小孩子只听不插嘴。”
老太太招招手,叫孙女靠到她怀里来,摸出块纸包的米花糖让她吃着,接下去说:“偏有这一家人家,婆婆自恃手艺高明,小姑子又来得刁钻古怪,这天厨房里摆出来的是一片新鲜鲥鱼,作料什么的通通没有,存心要出出新娘子的洋相。新娘子也不怵场,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鱼鳞全刮光了。这下要出大笑话了,婆婆抿嘴在旁边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灾乐祸,招呼合家大小来看嫂子出丑,还说些什么: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呀……三姑六婆,豪奴娇仆,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凭着别人冷嘲热讽,没听见似的,不慌不忙从发髻里拔出一根绣花针来,又找出红黄蓝绿紫五色丝线,把刚刚刮下来的鳞片串成五条,反钉到锅盖下面。而后她使文火慢慢蒸煮,待到鱼熟,鳞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都滴到了鱼盘子里,香味传出三里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鱼鳞呢,自动卷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儿,新娘子顺手一圈,盘成五朵梅花,盖在鱼身子上。新娘子将这盘鱼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轻声细语说:五福临门,恭请二位大人赏脸。这时候婆婆的脸啊,真比挨媳妇打了还难过呢。”
老太太说到这里,听众中已是一片咂嘴之声,有惊叹新媳妇心灵手巧的,有说那做婆婆的自作自受的。老太太兀自挺一挺腰背,就手理一下新上身的一件黑色绉纱裙子,笑道:“你们听得快活,倒耽误我抽这一袋好烟。”
话才说完,一只肥肥的小手伸了过来,把一架锃亮的白钢水烟袋举在老太太眼前。却原来是高不及大人腰眼的五小姐小玉。老太太眉开眼笑说:“看看,谁能有我的小玉儿乖巧,这回你们谁也别怨做奶奶的偏疼偏爱了吧?”
小玉的奶妈桂子连忙凑趣:“老太太要疼个谁,别人还有什么好说道的。大房里五个孙女一个孙子,加上三房的一个长孙,个个都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
老太太咕嘟咕嘟抽完一小筒烟,拔出烟嘴把烟灰吹出去,舒畅地眯缝起眼睛:“人都说做奶奶的疼孙子,我倒不一样,疼孙女更甚。怎么讲?我这五个孙女,站出来哪个不是人尖子?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乖巧。将来还不知道是哪五个有福气的人家得去了呢!”
心碧在一边听了,跟着就在心里叹一口气,又欢喜又酸涩的那种味道。她拉过小玉的一只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刚要接老太太的话头说句什么,老爷济仁的跟班小尾儿过来喊她:“太太,老爷请你去一趟,在大太太房里。”
大太太指济仁的原配夫人心锦。心锦十六岁嫁到董家,将近三十年未曾有过生养。后来济仁在北京的任上娶了心碧,一连串得了五女一子,心锦跟着也就欢喜,此后吃斋念佛,一应家事都交给心碧,落得清闲自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对她敬重。为了方便,下人们都喊心碧“太太”,而在心锦前面加上个“大”字,称“大太太”。心锦对这些向不细究,答应得极是爽快。
心碧站起来,把坐出了皱褶的旗袍下摆用掌心抹一抹平,抬手抿一下头发,吩咐得福务必将坛子里的酒酿铺平铺匀,到夏天开坛时鱼肉才能入味、新鲜。又赶烟玉回自己房;司去写仿,晚上爹要一个个查验的。然后她牵了小玉的手,带她一块儿去心锦房中。
心锦住在第二进院子女宾客厅的东房里,从前面过去,要经过敞厅和书房。敞厅高大气派,据说有人站在城墙上往城里看,除了定慧寺的巍峨庙宇,城北冒家的西式二层洋楼,就数董家的敞厅有派头了。大九架梁的木结构房子,梁柱足有一个男人的腰身粗细,站在屋里抬头看横梁,就觉得脖子发酸,头晕目眩。从横梁中间垂挂下来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旁边是八盏稍小一点的圆形吊灯,星星拥月亮似的围着。晚上若有宴饮娱乐之事,九盏灯一齐开亮,敞厅里如同白昼,甚至比白昼更加华丽辉煌。这是当年董济仁在上海做烟酒税总办的任上,从洋行里订购了,雇船专门装运回来的。别说在小小的海阳城.就是在上海,在通州,如此豪华的灯盏也不多见。
心碧从敞厅穿过去的时候,习惯性地抬眼扫视各处,看看有没有灰尘和不妥的摆置。济仁是个整洁到几乎成癖的人,决不允许家人把东西乱丢乱放。心碧跟了他十八年,潜移默化地也染上了同一嗜好。此时她一眼发现有张红木宝座椅的应置稍偏了点点,跟前面一张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忙走过去动手搬好。心碧是裹了又放开的一双半大脚,走路做事还算方便,只是红木椅子本身很沉,又镶了大理石的传背,搬起来更是吃力。乖巧的小玉见了,上去就要帮娘的忙,心碧生怕椅子砸了她的脚,一迭声地阻拦道:“小玉别动。”小玉仰了脸说:“娘我能搬。”心碧笑着:“娘知道小玉能搬,只是娘还没老呢,一个人还能搬动呢。”
这时候从门外撞进来两个人,心碧的儿子克俭和三房里济民的儿子克勤。克俭八岁,模样像极了娘,一双细长媚人的凤眼,鼻梁纤秀高挺,嘴唇薄而红润,头发软软地披在额前,若穿上一件花衣服.完全就是个秀气漂亮的小姑娘。济仁五女一子,按理说这个儿子视若宝贝了,却又相反,他对儿子从来都是冷冷淡淡,板板正正,不知怕把儿子宠坏了呢,还是嫌儿子身上没有男儿的阳刚之气。心碧怎么也想不明白。六个孩子中,济仁最喜欢大女儿润玉,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平素板结的面孔才放松下来,跟女儿有说有笑,慈爱至极。去年润玉外出求学,读镇江蚕桑专科学校,家里马上就觉冷清许多,心碧总感到济仁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克勤十四岁,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长得也算是眉清目秀,却在眉眼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顽俗之气。他穿一套月白色撒花绫裤褂,褂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青色盘扣小背心,青丝线的腰带上拴了只玉刻的玩意儿,走起路来随了步子悠来荡去,完完全全是大户人家纨绔子弟的派头。济仁对这个侄子是极看不入眼的。就连克勤的亲生父亲济民,对儿子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此刻心碧看到克俭和克勤混在一起,心里便不高兴,不好说克勤什么,只拿克俭开刀:“克俭,学堂里这么早就下学了吗?”
克俭只怕父亲,不怕娘,笑嘻嘻答道:“今儿先生家里有事,放得早。”
心碧不太相信克俭的话,她知道他常常会撒个小谎。明儿要记着叫烟五到学堂里问问克俭的先生,看到底是真是假。她望着克俭的眼睛说:“男孩子学问要紧,空下来要想着温书习字,别疯疯癫癫到处乱跑,你爹看见了不会高兴。”
克俭得意洋洋说:“克勤哥哥刚才带我到花香楼去了。”
花香楼是海阳城里最出名的一家妓院。心碧心里咯噔一跳,沉下脸来:“怎么去那种地方?小小年纪……”
克勤慌忙用胳膊肘捅捅克俭,嘻皮笑脸对心碧说:“路过那儿,顺便瞧了一眼。克俭没见识过,稀罕。”
心碧说:“那地方用不着见识。”
克勤应道:“哎,哎,下回不去。”扯了克俭一把,两个人一溜烟地走了,快得让心碧来不及喊出什么。
小玉抬头看看娘的脸色:“娘,你别生气,回头我告诉爹,让爹揍哥哥屁股。哥哥不学好,爹不喜欢不学好的人。”
心碧弯下腰,在小玉头上亲了亲:“乖,别告诉爹了,你哥他还小呢,不懂个什么,娘没生他的气。”
小玉又仔细看看娘,确信娘说的是真话,才一本正经地点头,把个小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心碧心里就叹一口气:这孩子才这一丁点岁数,怎么跟个人精儿一样,这脾性匀一半给克俭多好!
海阳城里大户人家的房子,一般主卧室旁边都连着个套房。给年幼孩子们睡的,便于做母亲的夜里起来照看。心锦因为没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终年供着观音菩萨的香火,走近这院子就闻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儿,叫人不由得静气敛神,轻举慢动,说话都留着几分小心,别不经意间冲撞了菩萨。
逢年过节一或是家人中有个三病两灾的,心碧也会到佛堂里烧几炷香,诚心诚意拜上几拜。平常她就很少进去了。她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要她操持。心锦体贴她,总是说:“我替你拜过了。”心碧便知道观音娘娘不会怪罪她了,放心忙她的事去。
心碧带着小玉一进到院子,小玉就欢欢快快喊起来:“大娘娘!”
心锦答应着,迎出房来,先搀过小玉的手,又对心碧说:“济仁等你好一会儿了。”
心碧问:“有要紧的事吗?”
“倒也没有。冒家送了个帖子来,请我们去看戏。”
说着话,进了房间,见济仁在椅子上坐着品茶,旁边有一碟精制的通州五仁麻糕。茶是昨天才从徽州茶庄里买回来的新茶:六安瓜片。茶汤碧绿,香气四溢。
心碧问:“这茶还好吧?”
心锦笑着说:“你昨儿拿来,我还没舍得喝,这是泡上的第一杯。”
心碧就问济仁:“你喝着怎么样?我跟茶庄掌柜的说,先少买点试试.要喝着好,再抬举他做笔大生意。”
济仁轻轻吹去汤面上浮着的一片茶叶,撮起嘴唇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片刻,咽下去,说:“新茶,怎么喝都是好的。认真论起来.这茶炒得过火了点.有微微的一点焦苦味。”
心碧说:“那就不买他的。城东有一家浙江人新开的茶庄,明儿去看看。”
心锦说:“也别为这点子茶叶累着。新茶火气大,放一放会得绵软一些。”
小玉不敢走近父亲,食指含在嘴巴里,眼睛不断地去瞟那一碟子麻糕。济仁发现了,招手让她过去,用拇指和食指拈出三四片糕来,放在她胖胖的小手心里。小玉托着糕,又用眼睛去看娘,看到娘笑着点了头,才欢欢喜喜地拣出一片,举到嘴边,用尖尖的小白牙咬了一丁点点。心锦在旁边看得心疼,伸手又抓了几片一并加给她,说:“吃吧吃吧,大娘娘给的,不怕。”回头嗔怪济仁,“你看你,规矩也太大了,把孩子弄得像老鼠见猫。”
济仁笑笑,不回答她的话,再品一口茶,把下巴朝窗口书桌上抬了抬,眼睛看着心碧:“冒家派人送了张帖子来,要请我们去看戏。”
心碧说:“刚刚大姐告诉我了。既送了帖于。还是你跟大姐去一趟吧。”
心锦连忙摇手:“怎么是我去?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懒动,又不喜热闹。那些戏班子里的锣鼓家什,我听了就烦。”
心碧看看济仁:“到底是为个什么事呢?老太太做寿还是小孩子过生日?弄清楚了,好备份贺礼,不至于到时候措手不及。”
济仁先不说话,把一片麻糕掰开,拈半片放进嘴里,嘴巴闭着动了几动,咽了下去,才说:“怕是用不着送贺礼的。这回的事由特别,冒家太太独研筹办的那个女子传习所明天开学,南京、镇江、通州都派了人来参加典礼,我估摸这场戏是为了招待宾客。”
心碧身子一扭:“那我不去。还是大姐去吧。”
心锦笑道:“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反悔?”
“我不待见独妍那副目中无人的作派。”
济仁有点惊讶:“你又没跟她打过几回交道,怎好这样说她?”
心碧哼了一声:“她从没正眼看过我.这我还觉不出来?”
心锦在旁边帮腔:“冒家太太的确是傲。其实论模样、论脾性,比不上心碧,就是多识了几个字,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罢了。”
“还不光是这个。”心碧补充说,“她是新派人物,听说还信着洋教,瞧不上我这个做……”心碧望了心锦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心锦是个厚道人,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就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济仁这时候微微一笑:“冒家是冒家,董家是董家,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家的日子,你倒也不必理会冒太太的作派。只是场面上的事情,该应酬的还得应酬,过分计较了会让人看着小家子气,心碧你懂不懂?”
济仁对心碧说话总是这样慢条斯理,像父亲对孩子。奇怪的是心碧听着受用,舒服。进济仁家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算是个能干要强的女人了,就是在济仁面前脱不了孩子气,只盼他天天把她放在嘴里教训着、点拨着才好。如果说这是“贱”的话,心碧可是心甘情愿认了这份贱。
心碧至今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的日子,是她的福份,是她跟济仁前世有缘。
小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心碧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依稀中她是没有母亲的,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去了。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她总是跟着他们在野地里疯跑滚打。有一天父亲给她一个糯米粑粑,背着她到邻村去耍,结果没带她回家,她被父亲卖了,做人家的童养媳。
做童养媳不是白吃饭的,要顶家里一个女仆的用。可惜心碧实在太小,派不了什么用场。买家觉得很亏,转手又把她卖到苏州纱厂里,做童工,学缫丝。心碧对那段日子的记忆特别深刻:车间里总是热汽滚滚,白胖胖的蚕茧在大锅里上下翻腾,弥漫着一股惹人作呕的尸体的臭味。跟心碧同样大小的女孩子们一溜排站在小板凳上,身子前倾,睡眼朦胧,红肿透明的小手不断伸进滚水锅中,捞起丝头。凶神恶煞的拿摩温手里抓着板尺来回巡逻,发现有谁站着打起瞌睡,马上走过去,屁股上狠狠抽上一记,打得那孩子在板凳上连晃几晃。有人打瞌睡跌进锅里,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被滚水烫死了。没跌进锅里的孩子,一双手终年红肿溃烂,流血流脓,恶臭不止。
这样的日子记不清过了一年还是两年,有一天心碧到丝厂外边的小河里汰衣裳,河边来了个中年女人,柔声对她说,她老家来人了,要见她一面。她不知道老家还有谁会来看她,只悠悠忽忽的、下意识地跟着那女人走。不料那是个地道人贩子,当即坐船带她去了上海,卖给一户商人家做丫头。也该着她命运多蹇,在商人家呆了没几个月,上街买东西的时候又被另一个人贩子拐走了,这回卖得更远,卖到了天津。当时她已十三四岁,初长成人,柳眉凤眼,唇红齿白,一口糯糯的姑苏软语,十足是人见人爱的美人胎子。买她的天津小官吏本留着等她长大给自己受用的,谁知官运不好,被同僚挤兑,非但下台,还要罚赔银两。小官吏一咬牙,把心碧卖到了北京的妓院。
北方女子大都五大三粗,难得心碧这样娇小玲戏的人儿,真个是谁见谁怜。老鸨拿她当宝贝,特地请了老师教唱曲儿,教弹琵琶。心碧还是株嫩生生的小苗苗,但是日后会是一棵摇钱树,眼下要舍得施肥,浇水,花本钱。老鸨想,有一天出奇不意将这个苏州美人推出去的时候,该是她这个妓院轰动京城、名扬四海的日子。
接下来,命运把济仁推到了心碧身边。
海阳城里董记布店的长子济仁,自小只读过四年私塾,就弃学帮父亲照料生意。做父亲的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志不在商,白日勤勤快快料理店务,夜里掌灯读书,四书五经读得烂熟于心,一手好算盘名扬全城。十七岁那年,他给父亲留一纸书信,说明自己无论如何要外出闯一回天下,五年之内如不能发迹,他老老实实回海阳,从此不提别的话。
头三年济仁浪迹天涯,虽不至衣食无着,却也没有大的幸运。眼看二十岁即将过去,既没置四买地,又没娶妻生子,不免暗自着急。哪想到就在这一年时来运转,他的一手好算盘被北洋军里的某个少将军需官看中了,把他拉扯到身边,委了个连级职位,鞍前马后甚为得宠。
一年之后,济仁的大机遇到了。少将军需官为一个京城名妓跟自己的顶头上司有了龃龉,上司心很手毒,马上参他一本,说他帐目不清,有特大贪污罪嫌疑。官司直送到北洋军阀总理段棋瑞手上,当时军阀战争正打得热闹,军饷普遍吃紧,贪污巨款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段祺瑞即刻派人下来查帐。也活该那军需官倒霉,三查两查,帐目竟是乱成一团,越理越叫人头大。既是一笔乱帐,便顺理成章地定下罪来,判处死刑。军需官关在牢里等死的日子,忽然头脑清醒,想到了连级小军官济仁。他把济仁叫去,一番深谈,济仁回去就抱了一人高的帐本躲进密室。三天三夜,吃饭由勤务兵从窗口递进,拉屎撒尿用房间里备好的恭桶。三天时间灯火彻夜不熄,人们只听见算盘声噼哩啪啦连绵不断。第四天声音停了,济仁开了房门出来,日光骤然射进眼睛,头晕目眩,济仁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帐本理清了,所谓被贪污的巨款一笔一笔都有出处,诬告别人的人自己反被下了大牢。济仁如同少将军需官的再生父母,这样的恩情怎生了得!军需官回家就凑出三万大洋赠送济仁。济仁受之无愧,携款风光归回故里,在老宅旁边又置新房,去上海定购全套时兴家具摆设,娶了东乡大财主家的小姐为妻,取名心锦,婚后一个月带回北京任上。此后济仁在北洋军中声名大振,号称“神算”,连连升官,直做到陆军军需总监,中将军阶。
遇见心碧的那天,正是济仁晋升中将职位不久,一帮同事起哄,拖他去八大胡同打茶围请客。
此时的济仁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挺,皮肤白皙,浓眉薄唇,留着很时髦的八字胡须,眼梢略有点下垂,正好把一脸的聪明气收敛到恰到好处。他不穿军装,却着一身玄色团花缎的长袍马褂,挽起的袖口露一角雪白绸绢,细长的手指上套一枚碧绿如滴的翡翠搬指,浑身上下儒雅中透出富贵,富贵中又不失沉静庄重。
老鸨亲自出来迎候。贵客上门,如同银元往怀中滴溜溜滚,没有不上劲的。来人中有常逛八大胡同的老客,问老鸨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老鸨一连说了几个姑娘的名字,都被客人笑着摇头否定了,理由是他都见过,太俗。肉欲味太浓,没的辱没了济仁。老鸨生怕进门的客人又走,搜肠刮肚想着挽留他们的招数,终于把脑于动到了心碧身上。她告诉他们说,有个新来的苏州姑娘,正在学昆曲,还没太上路子,客官真要想尝新鲜,不妨唤出来见见,只怕唱不好,污了贵人的耳朵。老鸨最后嗫嚅着强调一句:“姑娘还小,只卖唱,不卖身。”
心碧由她的琴师领着,从屏风后面低眉垂眼地转了出来,未及张口,粉脸上已经是飞红一片。那年她刚满十六,生平第一次要当着这么多陌生男人的面表演艺技,心中的惶然和羞怯可想而知。琴声响起,慌张中她错过了第一遍过门。老练的琴师不动声色,把调子转了回去,从头又拉一遍。心碧唇边抖了几抖,怎么也吐不出开头那一个字来。眼见得泪水慢慢涌上眼睛,如烟如雾,颤颤欲滴,客人们哈哈大笑,觉得有趣之极。
济仁不笑。心碧流泪的那一瞬间里,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巨大的怜悯像子弹击中他的心脏,顷刻间热血从弹洞里仅仅涌出,淹没了他的四肢和肩背,他像飘萍一般浮游在这片温热之中。他眯缝了眼睛,仔细端详面前这张楚楚可怜的俏丽脸蛋,依稀中这面容幻化成江南早春的风景,柳枝飘拂,杏花带雨,乳燕呢哺。他不知不觉站起来,走向心碧,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浓浓的海阳口音问她:“可愿意跟我回家?”
接下来的事情,是发生在济仁和妓院老鸨之间的一场秘密交易。济仁始终没有告诉心碧他花了多少钱替她赎身,他觉得说出这些是对她的侮辱。他特意把她带回海阳完婚,用的是仅次于心锦的娶亲仪式。他给她取名叫心碧。
十七岁,心碧生下女儿润玉。济仁三十多岁才得此长女,欣喜若狂,恨不能把女儿衔在嘴里护着才放心。夜里睡觉,济仁怕心碧年轻觉多,不懂照料孩子,亲自把润玉用小被子圈在身旁,一夜几次爬起来察看,换尿布,喊醒心碧喂奶。此后的几年他不断添儿得女,却始终格外溺爱润玉,便是因为润玉是他亲手带大的缘故。
心碧不可能再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在她从小到大传奇般的人生经历中,她早已懂得了“情爱”二字的含意。她珍惜已经拥有的一切,竭尽全力地守住它们,小心翼翼地品尝它们。她深信自己从里到外有足够的柔韧,可以把胳膊伸展成大鸟的羽翼,把怀中的东西紧紧抱住,一点一滴也不丢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