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我们爱小鸟

池丹开始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中来了。

我说的生活,说的是我们的家庭。我在前面已经介绍过了,我们办公室里,我和老马是成了家的人,各自都有家庭,大牛虽然还没有结婚,但是他已经谈了八次恋爱,现在他在谈第九次,那是一位花样游泳教练,大牛也许还会继续往下谈,他激情不减,但是他不论怎么谈,终归是要成家的,他不可能永远吊着形而上的绳子不动,而且他现在和花样游泳教练爱得死去活来,他们一日不见加隔三秋,每天下了班之后都呆在一起,基本上也算是有半个家庭,这样,我们办公室实际上就有两个半家庭了。

池丹是我们办公室新的同事,我们管那叫新鲜的同事,并且是唯一的女同事,池丹她很信赖我们,她把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全都告诉我们了,她就好像是我们的妹妹一样,她把我们当成她的哥哥,既然她是妹,我们是哥哥,我们这些做哥哥的自然有理由要把做妹妹的带回家里去看看,认识认识我们的家庭成员了。

池丹对进入我们的家庭这件事表现得非常开心,为此她结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池丹的故事是关于她的一个师兄的,池丹的这个师兄比她高两届,大学毕业后分到一家报社,报社的同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是谁也不知道谁的家庭情况,池丹的师兄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开始的时候,他总是主动问候同事,说,你父母还好吧?你孩子还好吧?同事就拿眼睛白他,他不明白,就问部主任,部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快退休的男人,部主任也拿眼睛来白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开了。

在下一个碰头会上,部主任分配过任务后说,我再多说两句,我们当记者的,应该把好奇心放到社会上去,放到那些真正的新闻上去,不要庸俗地打听别人的家庭情况,你打听别人的家庭情况是什么意思呢?你要打听家庭情况你就打听刘欢的家庭情况,你就打听王菲的家庭情况,你要把刘欢和王菲的家庭情况打听清楚了我给你发奖金,池丹的师兄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是在说自己,从此他就不再主动问候同事了,但是他的性格不能改,他不能装作不认识他的那些同事,于是平时大家见面的时候,他就含糊地间人家,还好吧?有一次周末的时候。池丹的师兄在街上碰见了部主任,部主任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他的身边走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他们迎面朝池丹的师兄走来,池丹的师兄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和部主任打招呼,说,主任你们逛街呀,部主任休息日的时候是很和蔼的,部主任站下了,看看池丹师兄怀中抱着的书,笑眯眯地说,你也逛街呀?是去逛书店?好,年轻人要乘着青春时光多读点书,加强各方面的学习,这样工作上才能挑起大梁来。

池丹的师兄受到了鼓励,一激动,就走过去逗部主任怀里的婴儿,说,主任,你孙子长得真可爱,是个男孩吧?部主任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身旁的那个妇女立刻垮下脸来,说了一声,神经病!拉上部主任就走,把池丹的师兄搞得莫明其妙,后来他一打听才知道,果然是自己错了,那个婴儿不是部主任的孙子,而是部主任的儿子。池丹的这个故事让我们忍俊不禁,我们又开始笑了,但是这回我们没有笑得瘫倒在座位上,我们还来不及瘫倒在座位上,池丹接着说了一句话,让我们所有的人都为之感动。

池丹说,比起我的同学来,我是多么的幸运呀。

我们几个人相视一眼,这一次我们非常严肃,我们觉得,池丹这句话说得很对。

池丹进入我们的家庭生活是采取轮流聚会的方式,按照办公室的级别和年龄,由我开始,然后是老马,然后是大牛。池丹为此作了精心的准备,她给我们每个人的太太(含候选太太)买了一份礼物,同时还预备了一束鲜花,这使我们越来越觉得池丹很懂事。只不过在池丹怎么称呼我们的太太这个问题上,我们之间有了一点分歧。

池丹问,我该怎么称呼她们呢?我想了想说,大家虽然是同事,关系很好,尊重还是要的,我看叫某夫人吧。老马说,夫人这个叫法太慎重,缺了亲密,不如叫姐姐。大牛说,姐姐叫法太庸俗。理论上也讲不通,最好直呼其名,小杨说,名字是什么,名字是符号,若要忌讳,怎么叫也是错,若要表理达情,怎么叫也不够,索性什么也不叫,只叫嗨好了。池丹说,小杨你那是虚无主义,名字还是要有的,若不要名字,满街都是嗨,知道是叫谁?若名字没有好歹,怎么我刚来时,头儿介绍我,你们都说好?我看这样吧,叫老师,我喜欢老师这种称呼。老马说,你叫她们老师,那怎么叫我们?不是该叫我们师伯了?小杨嚷嚷道,要这样,我是最吃亏的,我也没有老师,我也做不成师伯,要不我临时借一个老师来,享受一回师伯的待遇吧?池丹说,你要命。大家就笑。

头一个周末去我家。

我太太在电视台里做化妆师,用我的话说,专门收拾演员,因为做着化妆室里的首席,尤其收拾名角。

老马大牛小杨和我太太很熟悉,他们常上我家蹭饭,有时候他们一边吃着我太太做的美味佳肴一边给我太太出馊主意,要她把某某人收拾得胖一点,把某某人收拾得嘴大一点,别替某某人的一脸雀斑涂脂抹粉,别给某某人的天才头做假发。我太太事业心很强,很看重自己那份工作,免不了批评老马大牛小杨,说你们心理不健康。我太太说,我这份工作是创造美的,怎么能把美的东西收拾出丑来呢?大牛犯犟,要与我太太雄辩,说,美不是情感的形式,美是理智的概念,正如克莱夫·贝尔说过的那样,美学的任务是让人们思考审美情感审美对象和艺术品,思考为什么某些确实处于美的范围之外的东西却能感动我们的。我太太捍卫事业,说,你们别拿这种光冕的话来搪塞,要这样,你们怎么老是盯着大街上走着的漂亮姑娘看呢?你们怎么不闭上眼睛去思考呢?你们一思考就把美学的任务给完成了,也不用眼累心累了,你们这叫虚伪。大牛就干瞪眼了。

我太太热爱她的事业,也并不贻误了我的同事,在我家聚会那天,她本来台里有演出任务。也耍大腕脾气,打一个电话要她助手顶着,她在家里为我们烧菜。我太太的菜烧得很好,她会做很正宗的阳春鸡,这道菜是老马大牛小杨来我家蹭饭时的保留菜,每次他们啃着鸡腿时都赞不绝口。我太太每一次都要准备两只以上的肉鸡。我太太说老马,你那口子平时都给你吃什么了?光吃爱情了?我太太又说大牛,克莱夫·贝尔对阳春鸡怎么说的?他有没有说过面对一盘阳春鸡。你得思考那之外的让你感动的东西?我太太再说小杨,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媳妇了,要不然能做阳春鸡的女人全被人抢了去,剩下你只能吃快餐炸鸡了。

我太太很喜欢池丹。我太太在厨房里切洋葱的时候对我说,这女孩安静,像个女孩。我一边捣着土豆泥一边说,你没结婚时也这样。

我太太往刀上淋水,说,现在可堕落了。

我拿纸巾擦鼻子,说,没错。

我太太把洋葱放进锅里,说,男人让人堕落。

我把纸巾丢进垃圾袋里,说,理想的方式是让男人死去吧。

我太太点上火,说,前车之鉴,你们别叫池丹也堕落了。

我打了个喷嚏,说,这比较难,男人不是还没死去吗?

我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问问大牛,克菜夫·贝尔在这方面是怎么说的?

我说,这事用不着问大牛,这事我也知道,老克说,难道只有当我们对一个形式组合体产生审美情感之后,我们才能理智地感觉到这个组合的恰当和必要吗?如果是这样,就应该解释一下这样的事实;我们匆匆忙忙地穿过一间展室,虽然某幅画并没有激起我们强烈的情感,我们却能判定这幅画是好画。我们似乎用不着全神贯注地观照,用不着去推断其情感意味便能理智地认识到这一形式的恰当。如果这样,就应该搞清楚,引起审美情感的究竟是形式本身,还是关于形式恰当与必要的概念——老克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太太不满他说,老克糊涂了。

老马的太太同样也很喜欢池丹,老马的太太是一位经济师,人很漂亮,而且和漂亮一样的娇气,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粘在老马身上,和老马亲热无比。老马的太太因为要和老马保持亲热状。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来为我们做阳春鸡,我们在老马家聚会的时候,老马夫妇就拿成品丰富的零食来招待我们,然后在麦香居请我们吃牛肉饼喝罗宋汤。老马的太太一定要认池丹做妹妹,她拉住池丹的手说,我比你大三岁,做你的姐姐正合适。我们说,你不用说了,老马已经认池丹做妹妹了,他一开始就要池丹管你叫姐姐。老马的太太甜美地笑着说,你瞧,我们俩总是能想到一块。我们说,那是,你们是谁?你们是楷模。

我们在大嚼牛肉饼的时候老马的太太一直握着池丹的手和她说悄悄话。老马的太太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事后,我们问池丹,我们说,你姐姐都给你说了一些什么私房话?池丹的脸一下子红了,怎么也不肯说。我们逼她,我们说,如果你不说出来,我们就不带你继续下一轮。池丹不想放弃下一轮,没办法,只好说了。池丹说,她姐姐对她说,结婚真好,结了婚的女人才是真正幸福的女人,可惜她明白这个道理太晚了,她22岁才结婚,想一想那之前她有多傻呀?我们一听,目瞪口呆,我们一齐对老马说,你这个姐夫是怎么当的?你回去得教育教育姐姐,不能让她在青少年中散布甜蜜主义流毒。大牛的女朋友对池丹非常感兴趣,花样游泳教练见了池丹就像见了她的队员,用一种职业目光十分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池丹,把池丹打量得不知所措。花样游泳教练问池丹腿长多少?池丹说她不知道。花样游泳教练间池丹骨骼打开过没有?池丹问什么叫骨骼打开?花样游泳教练又问池丹有没有呼吸道疾病?池丹说她有过咽炎史,是念大学的时候,现在全好了。花样游泳教练很满意地点头。我们都被弄糊涂了,我们问花样游泳教练是不是会相面?花样游泳教练说,是,不过用我们的说法叫目测。我们问目测什么?花样游泳教练说,池丹的身材,她的身材不错,凭她的身材能吃水上饭。我们就笑了,并且恍然大悟。

我们说,要那样,你守着大牛,大牛也行,他的腿也不短,有你手把手地教,什么优秀选手训练不出来,何必要舍近求远?花样游泳教练说,他腿倒是不短,但干我们这一行的要的是腿全长。膝关节不能大,大牛腰长占了腿长的一半,是白长的,膝关节像个磨盘,大概是小时候调皮罚跪罚多了,大牛的骨骼很僵硬,动作起来目标性太强,缺乏弹性和蕴含,刚猛有余柔韧不足,分明没有过打开骨骼的历史,再说大牛有上呼吸道疾病,他睡觉时打呼噜、凭着这三条他就被淘汰了。我们作痛苦状,说,太惨了。我们又小声对大牛说,教练同志掌握的全是你的秘密情况,这是怎么回事?谁知我们的话被花样游泳教练听见了,教练大方地说,怎么,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大牛没对你们说过?我们一直同居。我们说。哦,原来这样,大牛不说这个,大牛只说鲁道夫·阿恩海母的《艺术与视知觉》和贝尼季托·克罗齐的《作为表现的科学和一般语言的美学的历史》,大牛在办公室里对同居从来就不感兴趣。花样游泳教练笑,说,你们白做朋友了,你们只知道半个大牛。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们一见大牛就问他,大牛,今天你是哪一半?

大牛一本正经,说,我们需要说者口若悬河,只要他不说出必然要说的事,我们宁可希望他省去他必说的一切,而极尽曲折地将其隐蔽在貌似无关的复杂的形式之中。

我们问,谁?我们是谁?他是谁?

大牛说,提尔亚德关于非直接陈说的重要性论述,参见《直接与间接的诗歌》第28页。

我们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