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在汉口江岸车站旁的一家简陋的私人牙医诊所里生下孩子的时候,关山林正带着部队行进在湖南永丰、界岭一带的崇山峻岭之中。
在此之前,经过休整后的九师奉命接替疲惫不堪的兵团先遣师,与躲在湖南、广西一带的白崇禧桂系主力周旋,打了几仗,所获不大。邵阳兵变之后,九师追击叛军,曾在黄土岭地区追上了敌人的一个团。当时天正在下雨,侦察兵和前卫部队报上来的情报都有失准确,只说是一股零星逃兵,因为部队强行军一整天,战斗力下降,关山林没有引起重视,只指示一个营会进行战术性包围,师主力则安营扎寨准备过夜。谁知被包围的是敌军一三八师的一个整团,到了后半夜,雨越下越大,该团开始突围,只个把小时,该团就轻松地撕开包围圈,大摇大摆而去,等关山林接到报告赶去时,看到的只是一片乱糟糟的脚印,阵地上留下几十具尸体,其中有一半是我方的。
关山林那一气非同小可。
也就是这一气,导致关山林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一周后,九师追踪一支流窜之敌来到永丰地区,在永丰打了一仗,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使占领了永丰。关山林求战心切,命令各部在永丰不做停留,朝青树坪方向攻击前进。次日,九师近抵青树坪,当即遭到界岭守敌桂系七军的顽强阻止。枪声一响,关山林激动得连头发茬子都竖立起来了。天津攻坚战后,部队一路南下,过黄河、渡长江、进汉口、下鄂南湘北,一直没有碰到一个像样的对手,半年多不痛不痒的战事,关山林早就手痒了。一周前在黄土岭本来咬住了敌人的一个整团,却因情报不准和自己的掉以轻心而失误战机,让敌人跑掉了,作为一个军人,关山林倍感奇耻大辱。现在突然遇到这样一个对手,哪里还肯放过!军部这时传来兵团的命令,命令九师不得盲目前进,关山林从袁正芳手中接过那份电报看了看就丢在一边了。他现在已经把所有来自他之外的命令都置之度外了。他用一种近似于平淡的口气指示袁正芳:下令部队咬住敌人不放,在青树坪与敌军决一雌雄!吴晋水有些担心地说,老关,兵团的命令很明确呀,我们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关山林不屑地道,兵团根本不知道我这里的战局,谈什么盲目不盲目!他们的话只当是没听见,要问起来,就说接到命令时我们已经收不住手了。关山林说罢便伏身于地图,再不与人交谈。
关山林的错误自然有刚愎自用、求战心切的成分在内,但更多的原因是他完全不了解解放战争的总体局势。如果说战争是一盘棋的话,他只不过是这一盘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战争的总体局势并不操纵在他的手中,而是战争双方的主帅手上。关山林根本不知道,就在他打算与对方决一死战的时候,作为战争主帅的另一方,白崇禧也打算吃掉他这个孤军深入的共军师。半年来,白崇禧空拥几十万大军,被解放军从长江以北撵到江南,又从武汉撵到湖南贵州的大山里,撵得苦不堪言,窝囊之极。白崇禧英雄一生,谋略一世,这也算是平生头一回的大耻辱了。此番九师孤军深入,与他的主力七军相遇,算是撞到他的枪口上来了。白崇禧谋略过人,算计是精到的——青树坪在湘贵线上,进可经两湘威逼长沙,退可至宝庆做壁上观,再不然,就退到怀化,这仗打赢了,给对手林彪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教训,同时亦可对战局起到扭转作用;如果打输了,退路是留在那里的,即使贵州也无立锥之地,南下回广西老家总可以吧!所以,白崇禧在关山林下达战斗命令的同时,也向自己的副官口述了他的战斗命令:明日晨,令七军一七一师、一七二师、二三六师全部向青树坪反击,一七一从正面攻击,一七二、二三六从两侧迂回,电告广州派一中队空军来助战,必欲将林匪的这个师全部吃掉!与此同时,在武汉的四野司令部作战室里,四野司令员林彪和参谋长肖克正在等待来自青树坪方面的消息。他们很清楚,白崇禧在那里的是一个主力军,而附近地区没有我方的其他兵力布置,双方兵力悬殊过大,这一仗若是打开了,九师必输无疑。林彪站在地图前眯眼凝思,等待着参谋人员送来的战况报告。肖克急得直搓手,说,明知骨头太硬,为什么不知进退?如果七军今天行动,可就撤不下来了。林彪开口道,不能等白崇禧的冲锋号了,立刻命令九师撤出战斗,退回永丰一线集结待命,令一四五师马上出发前去接应;四十一军四十五军各派一个师朝永丰方向运动!过了一会儿又说,搞什么名堂,九师为什么对我们的电示置之不理?这个师的师长是谁?我怎么一时想不起这个笨蛋了!肖克看了看林彪,没有说什么,立刻进入通讯室吩咐发电报。肖克知道一向沉得住气的司令员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烦躁,宜沙战役中部队出现了不少失误,但那只是放虎归山,如今可不同了,是老虎下山咬人。白崇禧的部队能打仗,与四野接触后,顶多被拔下几根胡须,要是九师被吃掉了,不单单是一场局部的败仗,连四野的英名也将被抽污掉了呢!
青树坪的战斗打了两天两夜了,双方都投入了全部的兵力。
战斗打得异常激烈,一时相持不下。
关山林是在与上面完全失去联系的情况下打这一仗的。九师的电台出了故障,报务员换了一台,频率怎么也调不好,两天两夜内没收到上面任何消息。实际上这两天两夜里天空之中自始至终游动着焦灼得几乎快吐血的电波,野司一遍遍电催兵团,兵团一遍遍电催军里,军里一遍遍电催关山林,而关山林却是个聋子,什么也不知道。后来一份兵团转野司的急电放到了军长面前,急电如下:每隔半小时,给九师重复发一电,后加上如不撤出,军法处之。给一四五发电,速去接应。军长看了电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想他这个军长恐怕当不成了。
关山林对此一概不知,他此刻已经打红了眼。他这时仍然陷在一种错误的判断之中,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三倍于他的一个军,且是桂系的王牌主力军,他只是一味固执地认为,他咬住的是一块肥肉,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这块肥肉一滴油也不剩地一口吞掉,补补身子骨;就算他吃不下,也得把这块肥肉咬住,等友军赶到,再将这块肥肉分而享之。关山林就是这么想的,想得如此轻松,想得如此单纯,他甚至还为越来越激烈化的战斗感到侥幸。他认为七军逐渐增加的兵力是对手孤注一掷的决一死战,战斗越激烈,就预示着自己吹总攻冲锋号的时间越近。九师和七军在青树坪方圆几公里的几个山包上你来我往地展开了拉锯战。九师一个冲锋把七军打下去了,夺下一个山头,七军又一个冲锋把九师打下去了,夺回一个山头。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九师开始显出劣势,将兵力退缩到几个互为连环的山包上,据地抵抗七军的激烈进攻。进攻一浪高一浪,攻击一方以整营整团的兵力发起冲锋,守军则以牙还牙,宁死不后退,到第三天破晓时,这种对峙的阵地战还在继续。
第三天的太阳和前两天的一样大,一样烈,但显示出的炽灼却与往日不同。山头的树木和小草在太阳一出来的一刹那间就枯萎了,冒出黑色的轻烟。山下有一条小河,刚才还在波光闪烁地流淌着,顷刻便消失得无踪无影,只留下河底龟裂的卵石和枯柴似的鱼干。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浊闷,一只红颈蓝翅的杜鹃从那里飞过,一眨眼就被烤化了,连抽搐也没有便变作了一捧灰烬,扬扬洒洒地落到地上。
关山林突然发现情况有些异样了。天一亮,敌方的火力骤然强了许多,半小时之内,九师的阵地上至少落下两千发炮弹,且有相当数量是重炮,关山林凭着炮弹呼啸的声音和弹着点的准确度判断出这些炮弹来自于好几个炮兵阵地,这些炮兵阵地离自己都不远。关山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开始感觉到舌间有一股胆囊的苦涩。他叫袁正芳去看看电台是否修复好了?回答说电台没修好。关山林皱着眉头说,派两个人,骑马回永丰问问情况。派去永丰的人刚走,电台却又修好了,立刻和军部联系,这才知道他们所处的险恶之境。关山林倒抽了一口冷气,目光中立刻弥漫起一层冰冷的云雾。袁正芳着急地说,师长,撤吧!吴晋水也说,老关,情况不妙呀,人家是设了个套子让我们钻,这里打了两天两夜,该迂回的迂回了,就等着包我们的饺子了,再不撤就晚了!关山林知道自己算计错了,悔恨难当,一副钢牙咬得直落铁屑。他知道现在不是说愧的时候,跺脚道,撤!可是等他说撤的时候,天际边传来滚滚雷声,不一刻,十几架b—17轰炸机飞临阵地上空,拉屎似的扔下一串串炸弹,阵地立刻倒浆似的烂了。部队惊慌了一阵,拖下阵地设法躲避炸弹,刚把部队撤下来,雨点般的排炮又接瞳而至。天上飞机炸,地上大炮轰,侦察兵又报来消息,两翼各有两个团的兵力正朝这边压来。走是不可能了,此时走,无疑自取灭亡,只能等到天黑再伺机撤退。关山林这时反倒是冷静得很,说,打吧,今天看来只有拼了,人家盛情挽留嘛。老袁,通知部队拉上阵地,陪咱们的对手练一回!告诉各部队,与阵地共存亡!
这无疑是四野南下后最壮烈的一仗了。十来个小时中,九师顽强顶住了天上飞机地下大炮的轰炸和来自三面的数十次进攻。七军以整营整团的兵力发起冲锋,九师前沿阵地的部队也是整排整连地打光。阵地被一批又一批炮弹掀得翻来覆去,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了。每一个被争夺的山头都变成了一片火海,阵地上尸首遍地,汽油弹将那些尸首烧得吱吱直冒黄油,烧得熟烫了,胀鼓的肚子就乒乒乓乓地轰然炸开。九师的师首长全都下到各团督战,关山林所在的十二团,是最前沿的阵地,在这里七军的攻击最猛烈,伤亡也最惨重。品字形阵地的最前沿口是121高地,十二团一营一连守在那里,打得只剩下九个人,关山林要一营营长亲自带一个连支援那里,一营长带着连队赶到时,正遇到七军发动一次新的冲锋。七军的士兵潮水般地往高地冲来,一营长当即命令部队打反击,先扔了一批手榴弹,战士们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红着眼向山下的敌人压去,一直把敌人压到山脚下。中午过后,六架b--17轰炸机再次飞抵121高地上空,轮番低空轰炸,飞机飞走之后高地上的浓烟久久没有消散,紧接着又是地面炮火的猛轰,七军一下子组织了三个营的兵力朝121高地发起了进攻。下午二时左右,121高地上发生了惊心动魄的肉搏战。将近一个团的七军士兵涌上了121高地,与不足两百的九师士兵厮杀作一堆,对手之间离得太近,枪炮完全失去了作用,枪声停止了,人们搂抱到一起,用刺刀,用拳头,用牙拼死搏击。七军的士兵大约是五六个对付九师的一个人,把九师的士兵压在身下,把他撕裂成碎片。九师的士兵在绝望之中,纷纷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121高地上刹时间升腾起一朵朵美丽的火光。一小时后,121高地终于失守,守军全部壮烈牺牲。关山林在团指挥所看得真切,哑着嗓子对十二团团长屈高阳说,立刻组织反击,把121高地给我夺回来!屈高阳硬噎着说,部队伤亡太大,是不是把部队退到二线来,121就不要了。关山林红了眼,说,不行!必须夺回来!121丢了,我们所有的阵地就成了一条线,到时对方想打我腰子打我屁股都由他了,必须把它夺回来!一分钟也不能等!屈高阳领命组织团预备队打反击,连团部的通讯员炊事员都组织起来了。关山林通过电话下令全师的炮火向121高地射击,射击一停,反击的队伍就呐喊着往上冲。七军占领121高地的部队尚未站稳脚跟,被一阵狂轰滥炸,又一阵泼命似的冲锋,大部消灭在121高地上,剩下不多的撤了下去。关山林在望远镜里看见自己的部队上去了,放下望远镜,啐一口牙血说,妈拉个巴子,你也知道我的厉害了!我要有你那兵力,你那火器,什么样的山头攻不下来!
关山林这么说,九师的阵地并没有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打了三天三夜,七军也有些躁了,冲锋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凶狠,甚至采用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同归于尽的炮灰战术。他们先组织敢死队往九师的阵地上攻,在双方士兵进行肉搏战时,炮兵阵地就瞄准人群开火,将九师和七军士兵一块炸上天,然后二梯队再冲上去占领阵地。九师的阵地就这么不断地失守。关山林从来没有打过这么艰难这么失去理智的仗,当他看到九师的战士在自己火海一片的阵地上挺着刺刀杀入冲上前来的敌群时,当他看到双方的士兵一块被啾啾飞临的炮弹炸得飞上天时,他的豹眼中同时闪耀着火光和泪光,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堵满了被炮弹掀起的黑色焦土,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像是自己被击中了似的,一句话也不说,无力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阵地一处处失守,焦土上更易大旗。平时脾气温和的袁正芳从十四团阵地上打来电话,袁正芳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并且大骂身边的人。袁正芳说师长我的面前至少有一个师的敌人!我已经打退了敌人的三十七次进攻!伤亡太重,我快支持不住了!关山林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放下电话。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掀起的泥土落了他一身,他一动没动。半晌,他叫过通讯主任,口授一份命令:全师指战员,师长下团,团长下营,营长下连,连长下排,排长下班,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战斗位置是阵地的最前沿,全师即便战至最后一个人,也要把阵地踩在脚下!关山林平静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然后转身,一只大手朝身后的邵越伸过去。邵越知道这是最后时刻了,默默地,也不说话,将一支填满弹匣的汤姆式冲锋枪递给关山林。关山林提着冲锋枪,大步朝121高地走去。这时不断有呼啸的炮弹在他的身边爆炸,弹片擦身而过,将他的军衣切割得丝丝缕缕,他的橡胶鞋被焦灼的土地烫掉了底,只剩下一对套在脚脖子上的鞋帮,他却毫不在乎,赤着脚丫子步履坚定地向枪林弹雨的深处走去。他的巨大的头颅开始冒出青烟,他的身体开始渐渐发红,越来越红,以致于全身的军装都被迅速地烤焦,化成灰烬,一片片地掉落下来。121高地已经被打成了地狱,高地上,除了仍在互相撕咬的那些疯狂的士兵,已经没有了任何绿色和生命,因为炮弹早已将高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炸得虚土三尺,架不住机枪。那些红了眼的士兵们就把他们同伴的尸体拖过来堆成两尺高的掩体,趴在上面拼命射击。关山林一上121高地,什么话都没说,搂着冲锋枪便开了火。他的脚下躺着一名被炸开了胸膛的小战士,他记得他是在津门攻坚战之后才入伍的,行军时还因为脚上打了泡拽过他的马尾。现在他死了,年轻的目光仍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空。关山林伸出一只被战火烤焦了的巴掌轻轻抚去小战士脸上的泥土,将一张包机枪子弹的油纸盖在他的脸上,然后继续射击。关山林几乎是一口气就打光了匣子里的所有子弹,他将手中空了弹匣的冲锋枪丢在地上,俯身抱起一挺机关枪继续扫射。对关山林来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战争的技术可讲了,战略和战术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把自己化成一块石头,钉在121高地上,即便被炸成粉末,也一尘不漏地洒在121高地上!
太阳是在剧烈的痉挛中跌落到山下的空河谷里去的,青树坪一带,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都是殷红一片。子夜时分,九师拼死打开一个缺口朝永丰撤退,同样伤亡惨重的七军没有追击,九师的撤退寂寞无声。一四五师在永丰接应了伤痕累累的九师。一四五师知道九师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立刻架起大锅,将全师半数干粮袋丢进锅里煮,煮得米香弥漫。等一四五师把做好的饭送到九师集合地时,却见全师官兵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他们躺在那里,浑身硝烟,面如烤炭,呼吸消失,心跳停止,怎么叫也叫不醒。
全师唯一没有睡的只有师长关山林。他盘腿坐在一个生满青苔的盘碾上,腰背挺直,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他那个样子,让一四五师所有的人都不敢走近他。
实际上,关山林并没有在青树坪之战后失去他对九师的指挥权,虽然他向军里坦白承认在战斗打响之前他就收到了那份“不得盲目前进”的电报,但是不知道是军长根本就没有把这事向兵团和野司汇报,还是兵团和野司体恤打得太苦的九师,在处理意见上装了马虎,总之,关山林还是当着他的九师师长。九师后来甚至还参加了衡宝喋血战和广西围歼战,一路打遍了半个南中国。只是在这之后,九师再也没有被重用过。凡遇大战,九师一律被充做预备队,坐在后面一边晒太阳一边听前方的枪炮声。青树坪战役九师伤亡三干,动了元气,部队的情绪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缓过劲来,不安排这样的部队去啃硬骨头合情合理。关山林对这样的安排始终没有表示意见。他不说话,甚至也不发脾气。只有一次,四野在北流线打桂系七军的时候,九师再度充当看客,袁正芳气鼓鼓地说,七军磕了咱们的牙,军长又不是不知道,不让咱们打别人,七军总该让咱们报一剑之仇吧?这也欺人太甚了!关山林站在一棵荔枝树下看一队队红须蚂蚁忙上忙下的吃蚜虫。关山林听到袁正芳的话,半天,叹了口气,沉沉地说,败军之将何言勇,是我折损了九师呀!吴晋水在一旁,看了关山林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只有吴晋水明白关山林,虽然关山林从来不说什么,但是吴晋水知道他的心时时都在疼得淌血,他的耻辱浓得化解不开,他的仇恨积瘀得无处发泄。白天一言不发的他在夜晚的睡梦里却高声大骂,切齿得时常从梦里坐起来。后来吴晋水调任军政治部主任,赴任前吴晋水和关山林以酒话别,吴晋水好几次都想把话说出来,让关山林解了心里的疼痛。然而他欲言又止,能说什么呢?对关山林这样的军人,任何开脱和安慰都是一剂砒霜,能把他的荣誉感再度旧创迸发七孔淌血。吴晋水只有和关山林碰酒,两个人一碗接一碗地喝。话还是关山林先说出来的。关山林已经有些醉意了,他的眼睛盯着酒碗,不看吴晋水,说,老吴,记着九师!到了军里,别的关照不需要,只求给九师一个雪耻的机会!吴晋水也盯着酒碗,不看关山林,他知道这时的关山林会有怎样的泪眼。吴晋水的喉咙也有些颤了,他在心里仰天长叹道,伙计呀伙计,你是真痴了还是怎么的?你就看不出来,就算上面不记九师的过了,给九师一个机会,让九师捡回一个面子,如今仗打到这个份上,还有多少机会留给你呢?再今后,可就是太平天下了呀!
1949年末,华中南五省全境解放,四野百万大军已无大仗可打了。九师此时已习惯了无所事事,很多干部战士在几个月的消闲时间里都学会了识字认数,甚至学到了一手漂亮的女红。关山林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去南京五零速中学习的命令。
关山林离开九师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话,他登上了送他到南京去的吉普车,嗓音低哑地对开车的战士说了声,走吧。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前面的道路,甚至没有转过头来向送行的师部的几位首长和他的警卫员勤务兵们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