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北大门,胡宗南在11月下旬率部由汉中退入四川时,又使“蜀道”难上加难,胡部曾会同西南长官公署派来的爆破队,彻底地炸毁了川陕边界的要道,以便于国民党军队在川北采取布防措施。险关隘道的炸毁,的确曾给解放军的进军带来了很大困难,胡宗南也曾特为此嘉奖过有关爆破人员,并对爆破手段及效果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但是,解放军的进军步伐却踏过了被炸毁的绝壁栈道关隘,半个月后,解放大军挺进川北,胡宗南率残部退到成都一带,而南线解放大军的包围之势,又迫胡宗南部处于四面楚歌之中。
在蒋介石的面授机宜下,胡宗南以泄愤于一时,乃进行了一系列的镇压和破坏活动,他除了在成都市内大开杀戒,制造白色恐怖外,更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成都大爆破”上。令从内江撤退下来的傅秉勋师,协同毛人凤的技术总队彻底炸毁从内江到成都的公路桥梁,简阳北门外绛溪河上的具有历史价值的万安桥,被炸得仅留下一点点残迹。同时令成都警察局长何龙庆,不分昼夜地彻底炸毁从绵阳到成都的公路桥梁。国民党要员、特务头子曾扩情在反省材料中写道:“12月2日晚间炸毁广汉北门外的古桥时,城内屋瓦多被震坏,是我亲闻亲见的。焚毁凤凰山机场(成都北郊)不能运走的汽油,火光烛天达一昼夜之久,百里远的地方都能望得到。”
随着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12月上旬的成都街头,兵慌马乱,混乱到了极点,“应变”的人流正从各个街口向城外涌去。13日晚,胡宗南动用了大炮、坦克攻打城南武侯祠,爆炸声彻夜轰鸣。次日拂晓,胡宗南二五四师一部又使用炮火摧毁刘文辉新玉沙街公馆的大门,极尽破坏和抢劫。成都市民有如大难临头,惊恐万状,惶惶不可终日,人们哪知道,就在自己身边,险象正在环生,炸药包就要在脚下轰鸣,作为“西北王”的胡宗南对大西南并没有多少怜悯之情。
“卖报喽,最新消息,《新新新闻》报,昨天拂晓,南郊武侯祠一场激战,叛将刘文辉二十四军一个团被武装解决。”纤细的报童叫卖声,在寒冬的冷风中打着颤儿,临解放的成都愈显岌岌可危。
一辆中型吉普车吼叫着急驰而过,泥水四溅,急促的刹车声压过报童的叫卖声。吉普车刚在玉石街国民党西南游击第一路第六纵队及第一总队司令部楼前停稳,车门迅速打开,跳下来一个矮胖的上校军官,眉宇中一股咄咄逼人的杀气溢露表外。他环视了一下左右,风风火火直向楼上奔去,来人是国防部直属工兵十九团团长姜翼龙。
此刻,总队司令部楼上办公桌旁,联勤总部第四十四补给区参谋长王樵生正翻阅着当天的报纸。他眉头紧锁,好像从字里行间嚼出了黄连般的苦汁,放下报纸后,又呆呆地看着日历牌——12月15日。再过半个月就是新年了,跨年度的半个月,更是跨历史时期的半个月,王樵生这样想着。可眼前的这几天,真是度日如年啊!
王樵生想起了月前收到的一封密信,那是在陈毅直接领导下做策反工作的裴治镕,通过秘密渠道由国民党第九十五军副军长杨晒轩送来的,中共川西边地下党组织吕振修、曾学圃等也指示:“一定要保住成都,迎接解放。”所以,每当街头某处传来哪怕是微弱的枪炮声,都无不使这位参谋长心头揪紧,他担心他辜负了党和人民赋予的保卫成都的重任,偌大的一个成都市,谁又知对方从何处下手呢?
王樵生和他的同事们清楚,这时的局势已发展到了紧急关头。胡宗南的所谓川西大会战败局已定:人民解放军在南线已进抵乐山一线,在北线解放广元后又直下简阳,各方大军已是兵临蓉城下。蒋介石溜之大吉后,连以反共彻底著称的四川省主席王陵基也在前天借外出巡访为名逃之夭夭。但是,胡宗南是绝不会就此罢休的,很显然,当如今外围战事渐趋明朗平静之时,成都的安全便到了危在旦夕之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王樵生从沉思中唤醒,随着报告声,姜翼龙出现在门口。王樵生见这位现今正配属胡宗南部作为特种技术部队的工兵团长如此匆忙,心中那根始终绷紧的弦,不免为之一震。短暂的寒喧后,姜团长迫不及待地开了腔,话中无不显露出背后有靠山的傲劲:
“奉胡长官命令。老兄,多帮忙了。”
“嗬!姜团长何必客气。谁不知大名在外的工兵团装备齐全,实力雄厚,我能帮什么忙?”
“哪里,哪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姜团长说着,随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公文包中拿出一片纸,递了过来。
王樵生接过公文,“啊!要这么多。”
这是一张胡宗南的手谕,由胡部第四处处长代涛签署的关于领取15吨炸药的手令。显然,胡宗南的又一路爆破行动开始准备动手了。
王樵生这位曾三度军校、数经危难局面而不慌乱的少将,此刻见这一手令也着实吃了一惊,“成都大爆破”的手令在他手中颤抖了几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姜翼龙急忙解释道:“噢,是这样,要炸掉电厂、自来水公司、电信局,还有那么多仓库和大建筑物,要把成都夷为平地而不留给共产党,是得需要这么多炸药。只要你签个字,我们工兵团就可马上把炸药拉回执行。”
“对,是得需要这么多炸药。不过……仓库里是不是还存有这么多炸药,我要查一下。”
“真是贵人多忘事,听胡长官讲,你们仓库里不是刚运来几十吨黄色炸药吗?”
“那好,这样吧,我马上让人去核实,再请示一下我们补给区曾庆集司令。你先把手令暂时放在我这里。你的老朋友徐震球、袁琼现在都在附近,你既然来了,何不先去会会老友呢。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袁琼现在是西南游击第一路第六纵队参谋长,我和徐震球为纵队副司令并兼第一总队正副司令。”
姜翼龙听了王樵生的话后,很是喜出望外,他和袁琼、徐震球可真谓是老朋友了。抗战初期,姜任工兵营长在广东曲江配属第四战区作战时,袁琼即在战区长官部任参谋处第三课长,专管工兵业务。后来,姜当了工兵团长转赴昆明后,徐震球正在国防部任点验组长,经常点验工兵团。因此,姜翼龙无论是对袁琼,还是对徐震球,都有往日提携擢升恩情当谢。所以,当他听说袁、徐就在几步路就到的玉石街基业大厦后,便急忙告辞王樵生,来会老友了。他想,等会再来取王樵生签字的手令也不迟。
姜翼龙离去后,王樵生急忙抓起电话筒,用暗语通知徐震球和袁琼,要不遗余力稳住姜翼龙,使胡宗南这部已开动了的大爆破“机器”中的工兵团这一关键性的传动齿轮脱落。王樵生打完电话,话筒握柄上已是汗水一层。
老朋友在战乱中相逢,格外亲切高兴。姜翼龙、徐震球、袁琼的话题从广东扯到昆明,很快也就扯到眼前风雨飘摇中的国民党政权。一说到这,徐震球这位曾以“徐青天”饮誉的原国民党军点验组长,竟慷慨陈词,数落起国民党军、政界的种种弊端来。姜翼龙在一边静听着,他早就闻知,这位在1923年就进四川陆军讲武堂的徐震球,在朱德任南昌第三军教导团团长时,便是追随朱德出川参加国民革命仅有的十五人之一。
姜翼龙越听心中越发慌,他不止一次听过徐震球刚正不阿的言谈,钦佩徐震球的正直为人。但今天这位老友讲的话,却完全像是出自一个共产党人之口,而一向老谋深算的袁琼也在一旁帮腔,不痴不傻的姜翼龙已听出了两位老友的话中音,顿时冷汗透背。这时,姜翼龙顿悟,王樵生的电话已先一步通知了徐震球和袁琼,这三人肯定早有反蒋起义的约定。
姜翼龙静默无语,品味着两位老友的话,不容辩解,那些都是实话,国民党确实已到了山穷水尽之途,他姜翼龙自己也看得清楚,只是那种由于深受社会影响、半生形成的忠君思想一时难拐过弯来,可眼下已是危局,也该是给自己找条后路的时候了。
怎么办才好呢?一想到反蒋投共,姜翼龙不免又心惊肉跳,现时可还并不是共产党的成都,国民党几十万军队还集结在成都新津一线,国民党特务、军警遍布全城,如若违背胡宗南这道视为关键王牌的军令,必然马上会招来杀身之祸。此时的胡宗南一定正在竖起耳朵,欲听来自蓉城的轰鸣大爆破声。
徐震球见姜翼龙的犹豫为难之表情,便进一步彻底交底,晓以大义,告以利害关系:
“姜团长啊,你怎么还这么糊涂!现在到了什么时候,你若执行了这道手令,必是千古罪人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要知道,你手下可是成都百万生灵和数以千年的历史文明啊!”
“可……这……我抗拒命令,胡宗南绝不会饶过我,我们现在都还处在他的控制之下。”
“可你更不要忘了你现在的处境,是在我的司令部内。”袁琼严厉地暗示道,又安慰说:“当然,我们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对于你的安全,我们负全部责任,你放心,你的安全也就是我们的安全。”
徐震球站了起来,走到低垂着头的姜翼龙面前:“你再仔细想一下吧。你执行了手令,对国对民对己都无好处,军人的天职应该是无愧于国与民,你却要坚持为某一个人效命,这值得吗?你一时的糊涂必将使民众百姓的生命财产毁于一旦,川中千百万百姓,日后怎能容得你这刽子手。现在国民党大势已去,你一个人又有何为。你应为国民和自己的前途着想。”
这番情至义尽的肺腑之言,使姜翼龙有所醒悟,他不再像当初那样坚持己见了。
王樵生敲门而入,见姜翼龙万般愁容,心中便明白了几分,说道:“这样吧,既然姜团长愿与我们合作,我们商量商量,这事应尽快处理。”并把那张重似千钧的手令抛在桌子上。
窗外,一辆辆战车轰隆隆开过,沉重的履带压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似乎要把路面撕裂。
姜翼龙总算结束了他的沉默:“感谢各位兄长的劝导,给我指明了一条路。我也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王樵生、徐震球、袁琼如释重负,会意地笑了。四人最后商定,姜翼龙立即摆脱胡宗南部的控制,秘密避居本大厦内,暂时断绝与外界一切关系。与胡部的交涉,由王樵生周旋接洽。工兵十九团编为第六纵队第二总队,姜翼龙为总队司令。
此起“成都大爆破”阴谋就此宣告破产,“闷”死在基业大厦中,成都市又避免了一场大浩劫。王樵生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上捡起那张手令,像是在拉动一根已经点燃了的导火索,不过,这手令的另一端,此时连结的已不是差点释放出巨大能量的炸药库。他把这张手令对折了一下,放进口袋——它是历史的铁证。
与此同时,一张关于炸毁成都周围全部桥梁的手令,也与姜翼龙那张关于爆破成都市区重要建筑的手令一并发出,两大卡车的黄色炸药直接由国民党西南长官公署拨到了国民党三六六师。但是,工兵学校毕业的三六六师师长谢直,此时却已被中共川西边地下党组织所策反,他把炸药转手运到了成都西郊苏坡桥,在这里秘密驻扎着川西边地下党领导下的川康边人民游击纵队温江支队苏坡大队,炸药存放在了苏坡游击大队队长、公开名义上的苏坡乡乡长朱伯丕家中。
中共川西边地下党组织在粉碎以上两起爆破阴谋中起了重大作用。蒋介石、胡宗南万万不会想到,这两起由国民党军队执行的爆破计划也与他们的“川西大会战”一样成了泡影。12月23日,胡宗南带着一肚子的迷惑和惆怅,由成都飞逃海南岛,他甚至未敢像蒋介石那样,再从云中窥看成都一眼。他头靠椅背,双眼微闭,或许他想起了正执行他交代的任务的第三军军长兼成都防卫总司令盛文,他把希望又寄托在了另两起爆破计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