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去谷小亮家里找姨妈商量山下真树子的事情,是沈欢想了很久才决定下来的。谷小亮的父亲去世很早,他妈做梦都想让这唯一的儿子将来有点出息。谷小芳嫁了一个香港人,生活得相对殷实,之所以隔三岔五地从香港跑回家也是因为放心不下她弟弟。
以前沈欢一家和亮子一家的来往并不多。亮子他爸那时是一家食品厂的厂长,相比之下,沈欢一家的生活显得寒酸许多,两家人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在沈欢姥姥家碰面,谷小亮他妈总是不忘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对沈欢的母亲一通嘲讽,受家里大人的影响,谷小亮姐弟俩对沈欢也从来都是一脸的鄙夷。之所以现在两家人变得如此融洽,完全是沈欢念及母亲和阿姨之间仅存的一点情谊,主动伸手拉一把家道中落的表弟。
亮子也并不是一个没有情谊的人,在感动之余,他把沈欢的旅馆当成自己的事业来对待,这让沈欢感到十分欣慰。
沈欢介绍了山下家族和真树子个人的情况之后,谷小亮他妈和谷小芳特意买了水果到旅馆来看真树子。看到如此端庄谦卑的女孩,母女俩兴奋不已,恨不得当时就把山下拖回家里,等谷小亮回家立即把婚事办了。然而谷小亮宁死不从的态度在给了谷小芳母女俩巨大的打击的同时,也让山下真树子感到无比心伤。
爱上谷小亮是真树子自己也不曾预料的事。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原本是住在一家五星级的饭店,一次偶然从这里经过发现了这个院子之后,真树子便被这里的环境所吸引,旅馆的格局和院子里的风景像极了她儿时在爷爷家住过的老屋,在这里她感到亲切。
第一次离开这里回到日本,真树子的回忆中便时常出现亮子——那个脸上总是带着喜悦,干起活来一丝不苟又性格开朗又拧得要死的家伙。这符合爷爷描述过的中国人的形象。真树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对中国人产生好感,尽管那时她还未来过中国,但在爷爷的讲述当中,她对中国人的智慧、坚忍和情感早已有了足够的了解,或许,爱上亮子最根本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跟爷爷描述过的中国人比较相符。
亮子的“出走”让真树子感到她的表白或许是一种错误,对于一个并不喜欢日本、不喜欢日本人的中国男人来说,让他接受一个日本女孩的感情的确很难。另一个方面,真树子隐隐感到亮子的拒绝伤害了她的自尊,如果自己一味地坚持对这个男人的追求,那么一个女孩的自尊将丧失殆尽。
拒绝了谷小亮母亲提出的去家中做客的邀请,真树子决定买第二天回日本的机票,提前离开。
那秋得知真树子要提前回国的消息,当晚便带着她的记者朋友来到了真树子的房间。她和朋友商量之后,认为与其让真树子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中国和日本之间,单方面地找寻那个老人,倒不如将此事通过媒体向全社会公开,这样既能扩大寻找线索,又能让中国人知道,在日本,还有像山下六郎这样的人存在。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听说第二天一早就能在报纸上刊登,真树子听从了那秋的建议,改变提前返回日本的计划,留下来等待读者的反馈信息。
那秋陪着记者采访真树子的时候,沈欢一直在向孟宪辉追问茜茜家里的情况,无奈,孟宪辉软硬不吃,守口如瓶。气急了的沈欢终于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冷冷地对孟宪辉说道:“1万行不行?”
孟宪辉不说话,像在思索。
“5万。”孟宪辉讨价。
“你把我当什么了?”
孟宪辉尴尬地笑了,“我跟你开玩笑呢。”
“你没开玩笑。”沈欢笃定地说,“你活得比我现实,你放心,我给,多少钱我都给,但你要帮我抢回茜茜。”
“那不行,我做不到。”孟宪辉的口气完全是在商谈一笔生意,“我只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知道的那秋也知道,我可以直接去问她。”
“你还不了解她?厉雪为这事已经跟那秋到了闹掰的边缘,为了友情,一个高尚的医学专家已经违背了她最起码的准则。如果那秋肯把她知道的那点情况都告诉你,她早就说了,何必等到今天?”
“说得好哇,为了友情,我们之间的友情都跑哪去了?”沈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面对孟宪辉提出一个疑问。
孟宪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道:“沈欢,要不算了吧,其实我真不想这么干,你就当我刚才在胡说八道,我……我庸俗了一把。”
“都是俗人,你跟我公平交易,我保密。”
“那我究竟是在出卖情报还是在出卖情感?出卖我们本来纯洁又纯粹的友谊?”
沈欢也为孟宪辉的一番话陷入了思索,平心而论,孟宪辉曾一度给她带来情感上的慰藉。有时候,女人对女人的安慰大多出于怜悯,能让人嗅出施舍的味道,而男人在面对一个悲伤的女人所流露出的确实是怜惜。很长一段时间,孟宪辉带给沈欢的是一种青睐和吸引,这令沈欢精神愉悦,获得自信。
“说到出卖,是我先给出了一个价格。”沈欢感到有些惭愧,“我试图用1万块钱来购买我们之间的情谊……你说的对,5万。但我想我们之间的情谊不止5万,你已经在优惠我了。”
“换个话题吧。”
沈欢已经起身去拿书包里的钥匙,她一边打开保险柜一边说:“既然已经进行到这了,我们就成交,就当你可怜可怜我……”
孟宪辉砰地将保险柜的门关上,有些激动地看着沈欢,随后他低下头,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告诉你……”
茜茜的父亲郑健是一个做贸易公司的商人,是多个国际品牌在中国的总代理。起初,他的妻子得知自己不能生育而提出使用别人卵子的时候,郑健并不同意,但终究拗不过倔强的妻子,才听从厉雪的建议去寻找一颗卵子。这样既能让不能生育的妻子找到做母亲的幸福感,也能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毕竟,孩子最终将从妻子的腹中分娩。只要保守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
茜茜出生以后,郑健夫妇欢喜得几乎发狂,他们像呵护一个珍宝一般看着她一点点地长大,一家人其乐融融。也许是因为老天爷看腻了他们太多的幸福,听烦了他们太多的笑声,几年前的一个夏天,郑健一家三口驾车到北戴河渡周末,返回的途中,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了意外,汽车钻进了前方一辆突然抛锚的大货车尾部,巨大的惯性让整个汽车都变了形。随后赶到的救护车将一家三口送进了医院,最后只有郑健和茜茜活了下来,茜茜的妈妈为了保护怀里的女儿,在车祸发生的一瞬间弯下了腰,颈椎断了,脊柱的其他部分也断成了几节……
再恩爱的夫妻也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旅程;尽管郑健悲痛,尽管郑健陷入对妻子的追忆不能自拔,但他还是拔出来了,因为忙碌、寂寞,还有许多许多的原因。
车祸发生的时候,茜茜还不满4岁。第二年秋天,郑健和公司一位美貌精干的销售经理结了婚,结婚三个月以后,茜茜有了一个弟弟。继母并不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孩儿,于是在茜茜5岁的时候把她送到了一所寄宿的私立学校。
郑健不同意,却无能为力。一个女人崇拜你的时候是一回事,一旦她成为你的妻子之后马上变成了另外一回事。所有的男人在这一点上都不能逃脱共同的命运。通常越是开始以为自己娶到的是一个知书达理、勤俭持家的女人的男人,结局也就越悲惨,不是他不明白,而是女人变化快。
听完了孟宪辉的叙述,沈欢又一次感到在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想那可能是血液,是人的本能对自己的提醒。她已经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走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沈欢有种将要窒息的感觉。
那秋的记者朋友采访结束以后,又跟沈欢闲聊了几句,随后孟宪辉便跟他们一起离开了。已经过了晚上10点种,外出的客人陆续回到旅馆,公共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不断,沈欢一直站在玻璃前,努力让自己平静。她想跳出刚才孟宪辉的叙述带来的悲伤情绪,却发现一种绝望的情绪已经将她笼罩。
那种绝望快速地蔓延,难以形容。有点像飞鸟失去了天空,金鱼离开了水。尽管这院子灯火辉煌,沈欢却满眼都是大片的黑色。
沈欢已经32岁了,尽管不再年轻但还没有老去。此时,站在窗前,她真切地听见了一种枯萎的声音,她的心脏和嘴唇一起变得干涸。
“我都干过一些什么?”她开始挪动脚步喃喃自语,就在几分钟以前,她在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地闪现出她的过去。她童年时候的模样,她头上扎着小辫走在上学路上唱的那些歌儿,她迈进中学大门时心中的那些惶恐,她接到大学通知书那一刻的兴奋,她坐在画室里,面前是一丝不苟的韩东方,她拉着韩东方的手,她躺在韩东方怀里,她像个母亲一样拥抱贫穷的韩东方,她从厉雪手中拿过那个装满钱的信封,她站在机场的安检门前看着韩东方一点一点走远、消失……沈欢开始恍惚,她依稀感到韩东方是带着她的爱情出门旅行,而这份爱情,却是沈欢再也找不回来的一把钥匙……
“啊——”沈欢双手抱头,很突然地大喊起来,“啊——啊——”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旅馆里所有的人都停顿在沈欢发出第一声喊叫的那一刻。那些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的旅客总是带给沈欢遥远地方才有的气息,他们却带不走属于沈欢一个人的苦闷。
沈欢想象着茜茜的样子,对于她而言,茜茜成为一种新的寄托。
“也许你并不需要我,但是我需要你……”她在心里默默对茜茜说话,“我没有扶养你,可你却给了我那么多希望;我出卖了你,却没能换回爱情;我出卖了自己,换来的只是冰冷的房子?钱?可是,亲爱的茜茜,我该怎样才能赎回你?又该如何赎回当年的我?”
沈欢抬起头,发现真树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诧异地看着她。
“我……其实没事……”沈欢又拿出那副无所谓的表情。
“你……那个美国电影你记得吗?一个律师得了艾滋病,他说‘任何事都有解决的办法’……”
“是啊,”沈欢笑了一下,“《费城故事》,汤姆·汉克斯演的,他说过,任何事总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那么……我出去了。”真树子的笑容里写满了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