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真树子又一次兴冲冲地来到了中国。这一次她从一个在日本的律师朋友那里拿到一个专门为中国受害劳工打官司的中国律师的联系方式,听说那位律师的手上有一大批当年从日本回国的劳工名单,真树子一到旅馆就迫不及待地请沈欢帮她打电话联系。
沈欢连续打了几次电话,那位律师都没有接听,她劝真树子不要太着急,先休息两天再说。
好几个月以前,那秋就已经通过电子邮件把她遇到的那位记者提供的情况告诉了真树子,她的爷爷山下六郎知道这件事之后唏嘘不已,写了一封信让真树子带给那位去世老人的儿子。联系不上律师,山下真树子又迫不及待地想去拜访去世老人的儿子。
“这事得让那秋先给你联系一下,先别着急,下午那秋没课,我叫她过来。”沈欢看了看表,“今天中午我请你吃烤鸭给你接风。”
虽说晚春还没过去,真树子的脸上却一直洋溢着夏天般的热情,她站在房间门口对着旅馆的院子张望了一圈,然后张大眼睛问沈欢:“怎么没看见亮子?”
刚从机场把真树子接回来的生子不等沈欢说话,便接上去说:“亮子结婚了,所以不来上班了。”
真树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定定看着沈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到真树子的表情,沈欢连忙说:“生子瞎说呢,亮子跟他几个哥们出去了,待会就回来。”沈欢转过脸,假装生气地批评生子:“你挺好的一个优秀青年怎么跟亮子学得这么不着调啊!”
生子端着他的大茶缸子一边喝茶一边偷着乐。
“哎,”真树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我还真想吃亮子做的扬州炒饭呢!”
一听到扬州炒饭,生子险些被喉咙里的一口茶水噎到,一阵急促的咳嗽过后他端着茶缸子跑到院子的座椅上恶心了半天。高大姐正要做饭,站在门口用诧异的眼光看着生子好一会。
生子瞥见高大姐,不忘叮嘱她:“高大姐,您可得把锅刷干净点。”
“我就纳了闷了,你回回看见我做饭都嘱咐我这句,这一共就咱们这几个人,你还怕得传染病?要得也早就得了。”
生子挥了挥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等有空我跟您慢慢说。”
正说着话,亮子晃晃悠悠进来了,见生子坐在院子里喝茶,谷小亮高声地嚷嚷:“嘿,行啊,我就知道,前两天那秋拿过来的明前茶都得便宜了你。”生子转过身子,嘿嘿地笑而不答。
“亮子!”门口传来真树子热情的招呼,她从屋里跳了出来,脸上流露出穷苦人民来到了解放区高唱“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表情。
“哟,这不是山上小姐嘛!”亮子也很高兴,张开双臂就迎了上去。
生子在一边笑道:“是山下小姐!”
“老友重逢我们就不兴上山?是不是?山上,哦,不,山下小姐。”
真树子才顾不上山上还是山下,她只知道见了亮子高兴。
拥抱过了真树子,亮子刚要进屋,被沈欢给挡了出来,“你回来得正是时候,真树子连烤鸭都不吃,嚷着要吃你做的炒饭呢!”说到炒饭,沈欢也用恨恨的眼神看着谷小亮。
谷小亮嘿嘿地笑着,看看生子又看看厨房门口的高大姐,说道:“炒什么饭呢!今天中午去吃烤鸭,我请客!”
沈欢立刻接道:“百年不遇地让你出这一回血,我们也就不客气了,沾了真树子的光,海吃你一顿!”
前两天住进来的几个年轻人这几天跟谷小亮混熟了,听说亮子要请客,都从房间里跳了出来,跟着起哄,要求同去。谷小亮盘算了一下,今天这顿饭怎么也得花他五六百,咬咬牙答应下来:“行,就这么着了,反正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轰,今天我请客,谁愿意来我都欢迎。”几个年轻人一下子欢呼起来,谷小亮笑嘻嘻地走到沈欢边上,压低声音说:“借我五百块钱。”
沈欢拍打着亮子的肩膀说:“行,今天你请客,我付钱!”
真树子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堆纸盒子,挨个儿地分发,给生子和孟宪辉的是剃须刀,高大姐、沈欢和那秋每人一套化妆品,最小的一个盒子,真树子交到了谷小亮手中。一时间,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亮子,等着他打开来看看是什么礼物。
亮子拿在手里摇了摇,转头问真树子:“怎么我这个这么小?”没得到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拆开,是一台最新型的数码摄像机,起码要几万块钱。大伙见了又一次欢呼起来,没想到亮子却显得很不乐意,他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装回了盒子递到真树子面前,“这东西我不会使,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
真树子和其他人一样感到意外,“你不喜欢吗?”
“喜欢,但我不用日本人的东西。”
真树子像被电到了似的站在那里,接着,她的眼圈红了,嘴也委屈地撅了起来。
“亮子,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沈欢生气地训斥谷小亮,“真树子是一番好意……”
看到眼前真树子的模样,亮子有些后悔,慌忙解释说:“对不起山下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没说你,我现在都快把你当成中国人了,我真的没说你,中午我一哥们说要买日本车我刚把丫骂一顿……”话还没说完,沈欢狠狠地咳嗽了一声,谷小亮注意到了她的凶狠目光立刻改口:“……其实是我水平低,这东西我真的不会用,不如你自己留着用吧。”说着话,谷小亮还是把纸盒子塞回到了真树子怀里。
眼看真树子站在那里越来越尴尬,沈欢连忙走上前去拿起了摄像机,笑着说:“真树子你放心,用不了一天我就能教会亮子用这个。”
一边的生子也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是啊,是啊,等亮子学会了,先拍拍我的一天。”
“你的一天还用拍?吃饭,歇着,再吃饭,再歇着,再吃饭,睡觉……”亮子不忘跟生子逗贫。
真树子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在她笑出来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人分明看到她假装不经意地转身,用手指拭掉了眼角的眼泪。
下午,沈欢打通了律师的电话,遗憾的是他正在外地处理一件棘手的案子,要等到几天之后才能跟真树子见面。幸好那秋及时地联系到了她的记者朋友,约好晚上去老人的儿子家之后,那秋就拽着真树子出了门。
沈欢一个人端着茶杯抱着一本看了一年多还没看完的书,到院子里晒太阳,午后的阳光很好,透过树的枝叶的缝隙照耀在沈欢的后背,让她感到温暖和惬意。
沈欢的书里夹着茜茜的照片,这些日子以来,沈欢已经不知道翻来覆去地看了多少遍,每一次端详都另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马上见到这个孩子。茜茜笑的模样让沈欢有种神圣的崇高感。这种感觉源自最初她所给予韩东方那些毫无保留的爱情,那些情感曾经无数次地让她体味青春和激情,但是如今已成为她心头最痛楚的地方。是谁说的真诚的爱情不求回报?傻逼才不求回报呢!沈欢心里暗自想着。
谷小亮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从沈欢手里抢过照片拿到院子中间端详了一阵,又扔在了桌子上,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我当是谁的照片呢!这么一个小屁孩儿也值得你这么投入?”
沈欢气得直想上去咬他一口,“你懂个屁呀!没事一边待着去,别招我!”
谷小亮干脆在她面前坐下,笑眯眯地哄沈欢:“又怎么了又怎么了这是?本来就是一个小孩,你整天拿着她看来看去,难不成这是你的……”说着话,亮子又拿过照片来对比着沈欢的模样端详了一遍,笑容忽然就僵住了,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你还别说,这小孩跟你还有几分相像,难不成……这真是……不能啊,韩大哥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再说我也从没见你肚子鼓起来过……”
沈欢一瞪眼,谷小亮连忙低下头不再言语。
“亮子,说实话,你看这个照片真能看出来像我?”
“那还用说,你瞧这眼睛,这鼻子……这孩子到底是谁家的?”
沈欢看了看亮子,又低头沉吟了片刻,然后鼓足了勇气对亮子说:“我的。”
亮子一听,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啊!”
沈欢慌忙起身将亮子拉了回去:“你小点声儿!”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啊,”亮子摇头摆尾地嘀咕着,“真看不出来你把孩子都生出来了。”
“坐下,听我慢慢说。”
石榴树已经长出了花苞,红得扎眼,沈欢和亮子在树下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高大姐好几次从他们身边来回走过,疑惑地看着他们。
把在心底埋藏了好几年的秘密讲出来,沈欢感到轻松了许多,对于她这样一个要强的女人来说,说出一个秘密是比保守秘密更难的一件事。实际上,在没有见到茜茜的照片之前,沈欢几乎已经淡忘了她曾经出卖过的那颗卵子,即使她怀着迫切的心情去乞求那秋让她看一眼这个孩子,她还是不愿意那么清晰地回想当初的一切细节,那些曾经有过的犹豫和决绝,都让今天的沈欢感到羞愧。
在这件事情上,那秋当年并不是一个怂恿者,她甚至极力地反对过沈欢,然而时过境迁之后,沈欢却不知道为什么对那秋产生了一种抱怨的情绪,让她感到过去和现在都是因为那秋而产生的。
“既然已经看到了她的模样,你也该死心了,毕竟你当初是收了人家的钱,得守信用。”听完了沈欢的讲述,谷小亮淡淡地说道。
“唉,你不是常说‘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嘛,既然是血肉之躯,又怎么逃得了七情六欲,就算我当初是为了挣钱而做了那件事,这孩子毕竟出现了,而且她那么好,那么漂亮!我不骗你亮子,每次我看到她的照片我都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东西在动……”
“你长蛔虫了吧。”
“不是,是我的神经,我特别真实地感受到它们在动,我想摸摸她,听听她说话,每天都在想,吃饭也想,睡觉也想,我觉得自己快疯了……”
看着沈欢的表情,亮子显得很犹豫。很长时间以来,亮子对于自己成长为一个小人物的事实相当享受,虽然他妈和他姐包括沈欢和那秋在内都曾指责他不求上进,要求他努力成为一个跟上时代的人,但那又有什么用,亮子依然沉浸在自己作为小人物的幸福当中。听了沈欢的叙述,他就更加庆幸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甘于平庸的小人物了,亮子觉得正因为这样,在自己的生活里才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和煎熬,自然,也没有钱。
“那你再好好跟那秋说说,她那个人心软,也保不齐她就带你去见见这个孩子呢。”谷小亮试探性的建议沈欢。
沈欢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最了解她不过了,如果我真的再为这事跟她纠缠,那秋可能真的会翻脸。”说到这里,沈欢重重地叹了口气,将身体靠在椅子上,“你姐姐我遇上过那么多事,一咬牙一跺脚,全挺过来了,就这回,我可能真的过不去了,一想起来,我的心就像被人拿手捏着似的那么疼……”
谷小亮盯着照片看了一会,指着背景远处的一个广告牌对沈欢说:“这学校八成离机场不远,你看这不是机场附近的那个广告牌吗?还有这,”谷小亮指着照片的左上角,“这个小白点应该是刚起飞的飞机。”
沈欢拿过来一看,立刻喜笑颜开,“真有你的亮子!这回你可算帮了我的大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