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体交易-北妹

李麻子没有麻子,父亲姓李,母亲姓马,取名李马子,外号李麻子。李麻子不到三十岁,叫李思江家门小妹,样子蛮和蔼的。李麻子在S城做么子的?李思江问。李麻子做么子,跟我们冇么子鸟关系,我们只管洗头,清理粗细软硬色泽长短不一的毛发,按摩大小方圆形状各异的脑袋上的几个穴位,把顾客整爽了完事,说吓人点,就是收拾别个的脑壳!钱小红爆豆子一样。李思江发现她越来越神。火车咣当咣当吵得很,车厢的人东倒西歪开始梦中垂涎,钱小红忽然有点兴奋了,用肘子抵了抵李思江,说,思江耶,你想想看,五年后再回来,

咱们是么子样子?李思江撑开苹果脸上的小眼,迷惑地扫钱小红一眼,再眯上。猪罗,莫困着哒,讲几句话喽。钱小红又用肘子推了两下。我陪你讲。李麻子说着把身体凑了过来。窗外灯光唰唰掠过。

火车的速度太快哒,我作呕哩!钱小红捧着嘴巴跑洗手间去了。

下车了下车了!李麻子喊。

到啦?!钱小红被惊醒,往窗外一看,看见了“广州站”,就想继续睡。

下车啦!李麻子扯了钱小红一下。

天都冇光,摸黑的,到哪里了?李思江擦擦嘴边梦涎,看着窗外,灯光下好多人哩,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

下车,到广州转车啦!

哦。噫?我的钱包?哇呀,我的钱包冇看见哒啊!李思江一醒来就往口袋里摸,一摸发现口袋瘪了,立即胡喊起来。

不会吧,看清楚些,你放哪里了?李麻子问。

就这里呀。李思江掠起上衣,露出长裤上面的表口袋。李麻子按了一下,确实是空的。

伍百块钱啊,呜呜呜……李思江哭得震天响,小眼睛便隐没在苹果脸里,只看到两条细细的横线。车厢里除了嘴角挂着讥笑的外,所有看得见的面孔全是麻木。

你何解困得像猪,你以为睡自家屋里床上啊?何解有犯罪分子?就是因为有人让他有机可乘!你不提高警惕,就是姑息放纵,再说严重点就是引诱犯罪,是变相的教唆犯。钱小红狠泼凉水,她知道这时节越安慰,李思江会哭得更起劲。钱小红书没读多少,阅人测事有一套。

人群走动,行李包打在李思江头上。

李思江忍得住哭声,咽不下泪水,跌跌撞撞地下了火车。

热。卸了毛衣,外套披着,晃晃荡荡。李思江又在裤袋里摸了几摸。忽然觉得这身衣服很土。

家门妹子,莫伤心了,我们走在光明的大道上。

李思江耶,李麻子讲得对,向前看,拿着。钱小红塞给李思江两百块钱。钱在李思江手心攥着,苹果脸再哭,脸就生动了许多。

好了,我们现在转车到S城,不要再说家里话,普通话夹生夹白也比家里话强。李麻子在外面时间久,普通话挺顺溜。钱小红和李思江先是发笑,接着发愣,家里话说得溜溜的,一到普通话就舌头僵硬,翻不动。勉强说出来,除了李麻子,恐怕没人听得懂。钱小红把小学时拼课文的憨拙劲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咬,咬准了教给李思江。

你、叫、李、思、江,我、叫、钱、小、红,他、叫、李、麻、子,我、们、去、广、东。哇!看!好多香蕉,香蕉是这样结在树上的!钱小红一字一顿地练习国语,忽然冒出一句流利的家里话。李思江展开愁苦的眉结笑弯了腰。李麻子朝钱小红呶了一下嘴,暗示车里还有其它人。钱小红就看到有个民工模样的男的在朝她笑,毫不掩饰地垂涎。傻麻P!钱小红挺了挺身子,心里狠骂!

李思江又在口袋里乱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个不落。

小红耶,赚了钱我要买好多好看的衣服穿哩!这身衣服乡里乡气,会笑死S城的人不?李思江紧挨着钱小红。

那要勤快点洗脑壳啰!新衣服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男人也会有的。钱小红拖着长音,数落着。

注意注意,请用国语。李麻子一直闭着眼睛打盹,忽然插进来作一次播音。

好,咱们说那鸟语。我、们、快、到、美、丽、的、S城、了。李、思、江、你、高、兴、不?我、很、高、兴,性(心)、里、放(慌)、卵(乱)!钱小红说。于是,一路训练一路看,看到什么说什么,李麻子算是导师,适时指点一二,到S城时,两人的舌头解了冻,上上下下地也能翻卷几下,李麻子说,多翻一翻,会更顺。

中巴车摇摇晃晃,停停靠靠。售票的小伙子一直站着,开门关门,迎上送下。斜挎着小

黑帆布包,挡在大腿间,一只手压在上面,像在手淫。钱小红看着滑稽,偷笑。

钱是男人的另一条命根子。李麻子就说。

那女人的命根子呢?

女人的命根子是男人。

切,女人的命根子还是钱嘛!干嘛非得从男人身上绕过去呢?不是么,A是B,B是C,那A也是C嘛。钱小红一点不含糊。心想,对于晃荡大裤子的男人,要泡李思江的男人,女人才是他们的另一条命根子呢。

女人要从男人身上绕过去就有钱了,很快你会明白的。李麻子胸有成竹。

谁抓住了钱,谁就抓住了命根子!李思江开始云里雾里,继而恍然大悟。李麻子就噎住了,说家门妹子,深刻!

李思江讲得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钱小红又冒出流利的家里话。

落车落车,马岗到着。小伙子喊。中巴车吐出三个人,屁股喷出黑烟,把人呛个半死。么子地方啊?钱小红李思江傻了眼。到处都挖烂了,黄沙追赶着车轮,立交桥刚刚拱起,路面空旷,建筑像一盘乱棋。李思江紧跟着钱小红,钱小红立马产生漂泊感。这是S城市马岗镇,市区再往前面一点。李麻子手胡乱指了一下。钱小红李思江顺着手指看过去,除了蒙蒙灰就是灰蒙蒙,哪里有高楼大厦的影子。四条腿失落地拖着,在李麻子身后一哒一哒,穿过小镇,就看到偏僻的荒地上,生长着白顶屋棚和平房,远远看到白牌子上的红色大字:废品收购站。

你收废品的?李思江泄了气。

不是。搞个废品收购站牛B啊。我只帮老板打工。莫小看废品小看我的老板啊,他是收废品发财办厂的。李麻子是真慨叹。

听说过捡垃圾盖小洋楼的,没想到捣腾垃圾,还能捣腾出这些名堂。钱小红暗自揣测。李思江一副饿瘪了的样子,钱小红更失望,大声说,到么子山上唱么子歌喽!李思江耶,先安顿下来再讲。于是,一行三人,大包小包地,在一条泥土路上前进,经过一栋又一栋小洋楼,又走了一段空地,拐个弯,进了一片临时搭建的棚区。

同你们讲过,不准外来人在这里过夜,按制度罚款!一个五大三粗方头方脑的男人操广东味浓的普通话在训人,手脚晃动,以不安分的四肢充分表达内心的气愤。外墙上挂着一幅毛笔书法,也许算不上书法,不过是用毛笔书写的有关守则。李麻子小心地朝晃动四肢的人叫声“庄老板”,被称作“庄老板”的男人满面严肃,但见李麻子带着两个年轻姑娘,脸色如台灯,立即由最明亮拧至成朦胧柔和的色调。

呀,李主管返来啦,好多事等着你做呢。

庄老板,这是我老乡。老板气色一好,李麻子声音大了些。

哦,欢迎欢迎。辛苦噻辛苦噻。你先带她们休息。

工棚低矮潮湿,三四人一间,脸盆大的窗口,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到处乱飞。李麻子是个官,独间,摆了床加个小桌子,还余下一跨步宽的地方。

李主管啦,我刚叫饭堂加了菜,大老远,不容易啊。钱小红和李思江挤在床边刚歇下,庄老板进来了。

多谢庄老板哩,给你添麻烦了。钱小红说。

庄老板很和善的,慢慢你就知道了。李麻子拍马屁。庄老板眯眯笑,聊了两句家常,说,有什么事就找李主管,找我也行。钱小红李思江一齐点头,躬身送庄老板出门。李麻子就笑,说,老板一向这样,不许男的过夜,对女的格外热情。都晓得的。这是性别优势。

切!什么狗屁优势,我看他就是好色,有企图。他按耐不了多久的。钱小红在屋子里转圈。

你晓得就好,钱小红,得罪了他,我也得丢饭碗的。

噗——李思江,你来收拾他。钱小红喷了口白开水。李思江苹果脸通红,真以为要她跟

庄老板睡觉,只觉六神无主,心里七上八下。

李麻子的床像石板。吃过饭睡一觉起来,两人浑身疼。

睡得好吧两位。李麻子进来时满面春风。

好个屁,都不是人困的!老板表扬哒?这么高兴?钱小红扭着腰活动筋骨。

我都不晓是好是坏,既然大家一起来,就是一根绳子上绑的,我也不收哒藏哒。庄老板有一间发廊,不缺人,但他会想办法安排一个进去。另外,他要我问……

问么子?

问你们俩是不是处女

处不处女有么子关系?

钱小红你不懂,这里的农民富得流油,口味刁,专搞处女,开红苞价钱很高哩!

李麻子你搞么子?老子不是来卖淫的。钱小红抖着胸脯站起来,李思江把她拉下。

莫发气,钱小红,是你情他愿,又不是强奸,卖不卖你自己作主嘛。李麻子温言相劝。

这时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你们湖南人,男的抢劫,女的卖淫,没一个好东西,都应该拉去枪毙!矮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一块空地上指手划脚。

老子有卖的呀,你卖呀,你卖还没人要哩!还不如死了算了,老家伙!高挑女子站在二楼阳台,穿着睡衣,声音尖刻。两人一上一下对骂,庄老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啪”地摔了抱孩子的女人一巴掌,女人抱着孩子就哭哭啼啼地消失了。

你的床结实不?三个人挤,夜里塌了,会闹笑话的。钱小红问李麻子。

李麻子掀起床单,说,你看!

妈呀!砖垒的哩!怪不得硬得要死,晚上打架都冇事。钱小红嘻嘻笑。

睡着了谁打架?李思江问完,苹果脸就红了,然后对钱小红说,你睡中间。自己紧贴墙边睡下,不再说话。

李麻子你晚上不许乱动。钱小红厉声说。

我大气也不吐行了吧。好在天气凉快,六月天不热死才怪。

钱小红钻进被子里,仰天躺着。李麻子睡下,与钱小红之间保留小空档。钱小红觉得自己的睡姿太霸地方,就考虑侧身,钱小红胸大,在面对李麻子的臭脚和李思江的脊背之间,选择了紧贴李思江温暖的背。李思江身上的体味,也顺便取代了李麻子床上那股说不出来的混合味。

庄老板安排一个人进发廓,李思江不去,钱小红去,留下她一个人,她不肯,说什么也要两人在一起,这件事就算黄了。黄了就得自己找。

李思江耶,你听那满街鸟语,有意思么?

听不懂。

学啦!冇得学不到的!

请问招聘洗头的吗?钱小红李思江拉着手,在马岗镇卷着舌头推销自己。

有经验吗?

有!

有暂住证吗?没有,身份证我看看。

身份证?

是的!

没有。

计划生育证呢?

没有,我们才到哩!

三无人员啊?年边大清查,小心派出所抓了送樟木头劳教啦!

庄老板今晚请你俩卡拉OK。李麻子兴冲冲地,不起眼的五官在跳跃。

卡拉屙壳?么子家伙?新鲜,冇听过。钱小红说。

是啊,么子卡拉?怎么屙壳?你不去吗?李思江喜欢人多。

哈哈,就是唱歌啊,像歌星一样,拿着话筒喊。

李麻子,我看不止屙壳这么简单,庄老板按耐不住,李思江凶多吉少哩!

才不是呢,庄老板打的是你的主意,他总盯着你前面看!

你俩自己把握尺度,反正是一条船上的,吃好喝好唱好,不要惹急他啦!对了,应聘好了么?

钱小红说,正要找你呢,帮忙搞个暂住证。

我都得找庄老板,今晚唱歌,他喝高兴了,你就同他讲这件事。

我试试,任务还蛮艰巨呢!

在李麻子的建议下,钱小红和李思江穿了平日里最喜欢的衣服,略作了些打扮,各自提着惴惴不安的心,去唱卡拉OK。李思江尤其紧张,两只手把那条绑头发的丝巾绞来绞去。两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来啦?包房的灯光暧昧,庄老板的笑容暧昧。

介绍一下介绍一下,这是村长,我的事他关照不少的。庄老板眉飞色舞。

沙发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老实巴交的农民样,黑得像摸了锅底灰,他朝两位姑娘木讷地笑笑,不敢正眼多看,只是低头抽烟。

村长多大能耐,能关照到庄老板,必定能搞到暂住证吧。钱小红这么想,就跟村长套近乎,倒酒递烟,村长闷头喝闷头抽。

吃菜,吃菜!庄老板不断地给李思江献殷勤。

吃得差不多,喝得也上劲了,钱小红说,村长咱们一起唱歌吧。村长点点头,离开桌子,坐到沙发上。服务小姐开了音箱,声音震耳,电视机里出现了海滩和泳装女郎。庄老板移过屁股,紧靠李思江坐着,李思江惶惶地,一边回答他的话,一边往另一侧偏了身子。庄老板,你们也过来吧。钱小红喊,替李思江解围。你们先唱,先唱。庄老板转过身,脸红得像关公。

村长还真能唱歌。唱的是邓丽君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崭新的村长版。听得惊心动魄,毛骨耸然。村长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压倒上气,跑调不说,节奏没有,乱吼一气,五音有二分之十音不全。

感人,感人啊。钱小红鼓掌,倒茶,递烟。后与村长合唱了一首,庄老板与李思江就坐过来了。钱小红觉得前奏铺垫得差不多,可以跟村长谈了。趁庄老板唱刘德华粤语版《一起走过的日子》时,钱小红开始行动。

庄老板歌唱得不错哎,村长也经常练吧?钱小红凑到村长耳边,尽量大声。

村长摇摇头,说庄老板唱得好。

钱小红想,看来村长有自知之明,算实在人。一味恭维,说不定还误事。

村长酒量很不错,有机会还陪村长喝喝。

村长就伸出左手,叉开五根手指头,说,也就这么多。

半斤啊?我看不止哩!村长打了埋伏。

村长左手放下,右手指着钱小红,说,你波大。

钱小红不明白,波是什么?

这里,奶子。村长摸着自己的胸部。

打过波没有?村长紧接着问。

打啵?家乡话打啵就是亲吻。亲吻这点屁事,还值得一提。钱小红觉得有趣,就故意腼腆地笑,不告诉你。

你的波这么大,肯定被人打过。村长说这些的时候,像农民谈论庄稼,一点不下流。

钱小红睁着狐眼想,这说法真新鲜。话题不受控制,正事还没说,却谈到了奶子,再说下去有点难扯回头了。钱小红着急,干脆就摊底儿,她说村长,我们刚到贵地,有些事,需要村长关照哩!

天天有人来,天天有人回去,这里人口流动性好大。村长咬音不准,神情如菩萨。

听说要查证?

有时查,有时不查。

村长,想请你帮我们办个暂住证。

你是不是处女?

我?钱小红噎住了。

我只给处女办。

村长办的是处女证?钱小红把这句话咽下了。

李麻子乱摆着两条腿,捧着本破杂志读得满目春光,三角裤在窗子边晃动,裤裆的破洞很抢眼。见李思江推门而入,忙坐了起来。

啊,家门妹子脸红通通的,唱得痛快吧?

李思江理亏似的,只敢瞟李麻子的两条腿。

以为你们会回得晚哩!李麻子笑笑,似是替不规矩的两条腿解释。

搞掂了么,钱小红?李麻子又转过脸。

搞个屁啊,真他妈王八羔子,一头种猪!钱小红憋气得很。

哎,小声点哩,庄老板怎么说?

我直接跟村长讲的。

小红你真搞错哒,庄老板色是色,有时还糍粑心的。李麻子把书一扔,替她们懊悔。小河弯弯,流向大海,那庄老板最终不是还得求村长这个菩萨么?我想少走点弯路,哪个晓得,村长这头种猪,只认处女膜!就算是处女,老子也不搭这根筋!今晚浪费表情!

钱小红耶,村长讲哒不办,现在找庄老板也冇用哒。李麻子摇头。

李思江沾酒就脸红,进门时小眼睛格外亮晶晶的,现在却不说话,烦躁地坐下去,站起来,站起来,坐下去。

家门妹子,莫急,睡了,明天想办法。

李思江担心抓到樟木头去是真的,樟木头这个词,像妓院一样可怕。

李思江你有想法么?钱小红问。

我……我。李思江眼睛蜻蜒点水一样,在钱小红和他李麻子身上跑来跑去,脸憋得更红。

冇事,你莫急,先呆两天,我一个人出去看,冇回来,肯定是出哒事。我就不信,这么远的路跑过来,就这样卡死哒。李麻子这里蹲得几天,庄老板还好对付,还冇到山穷水尽的时节,就算真的山穷水尽了,也是转折的时节哒。钱小红豁出去了。

小红,你不晓得,庄老板总捉我的手,我躲开哒。

李思江耶,让他摸摸过过干瘾,瘾死他,瘾死他就好办事哒,你又不是处女,何解手都有贞操喽。

小红,我,我还是处女呀!

么子么子?那天夜里你不是讲过……

我骗你的,我怕你笑我,这么大了,还没谈过爱哩!

钱小红说,李思江你想得真的稀奇古怪。

小红,我要找村长办暂住证。李思江终于崩出了自己的想法。

啊?你发癫!那头种猪,你还不如跟李麻子干!

李麻子着实吓一跳,既冲动又沮丧,就说,钱小红,你不如去做鸡,收拾那头种猪。

三个人唧唧歪歪地闹了一通,没个头绪。钱小红那句“你不如跟李麻子干”,把李思江和李麻子搞得思绪翩翩。那李麻子一路家门妹子家门妹子地叫唤,李思江心里早有些懵懵懂懂,暗地里小鹿撞撞。

冇得过不去的桥啊!钱小红甩下一句话,屁股向外,面朝墙,倒头就往死里睡。李思江看李麻子,李麻子看李思江,然后一齐看那半边空床。李思江苹果脸就变色了,由耳根到脸蛋,由淡红到通红,满肚子心理活动在脸上活灵活现。李麻子清楚家门妹子动了心,觉得来得太快了,没拉过手就直接上床,太不符合爱情发展的轨迹了。李麻子当初叫这两个年轻女子来,初衷是讨好庄老板,若有一个成为庄老板的小蜜,他在废品收购站的地位就牢固,至少在一段时期内是不可动摇的。李麻子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到庄老板的玩具厂去,当个主管什么的,在那一两百女工里面混混,享受女孩子们青睐,也体面得多。李麻子物色钱小红,就是看她风骚妩媚,没想到钱小红还有些血气方刚,长些小刺,不太好控制。那李思江对钱小红也是言听计从,两人系一条裤上。只要钱小红同意,李思江立马就会跟村长干,她的初夜权在钱小红手里,通过钱小红,再交还到李思江手上。我李麻子敢动她吗?惟有等这俩人花光了钱,事儿就好办了!问题是李麻子不知道钱小红带了多少钱来S城。李麻子捡起破杂志,装模作样地翻。李思江也就磨磨蹭蹭地上了床,缩在被窝里,那姿势,像堆放物什,全无美女入睡的诱人,有几分警觉与防备,远不如她在火车上死睡的随意。

夜里钱小红醒来,身边空档挺大,正纳闷,却觉被子里有些动静,敛声屏息,钱小红立马明白怎么回事。操,这个李麻子,虽说是近水楼台,此时对李思江下手,分明是乘人之危,行小人勾当。钱小红心里一边骂一边难受,憋着一泡尿,想上厕所,又不敢动,好不容易旁边安静了,钱小红才翻过两座大山,去厕所唏里哗啦松了包袱,回到床上,就再也没法合眼。

钱小红起得很早,洗把脸化点淡妆,扯扯衣摆,离开废品收购站转到镇上。穿蓝布衣的男工女工成群结伴,像牢改犯一样,胸前衣袋处一律刺着红字。他们嘴里嚼着馍、油条或者饼干,潮水一样陆续地卷入不同的铁栏栅厂门,消失。钱小红在铁门口晃动,向里面张望。

你找谁?搞保卫的小伙子严肃地问。穿得蛮威武的。啊!我不找谁。对了,这儿要人吗?

你多大了?

十七。

哪儿人?

湖南。

什么时候来的?

有些时候了。

住哪儿?

老乡家。

你会干什么?

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

我们现在不要人。

不要人你问我这么多干什么?钱小红火了,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搞保卫的却闲着无聊逗她玩。钱小红差点把昨晚的窝囊气撒出来,忽想到自己没有暂住证,吵吵嚷嚷,说不定惊动派出所把自己给逮起来了。钱小红低着头,眼睛斜线往上,恶狠狠地啄了搞保卫的一眼,仿佛在说:走着瞧!

搞保卫的慌了,惧怕钱小红跟这边烂仔有勾结,那些烂仔,老板差佬都敬三分的,便嘻嘻笑道,看你长得好,只想跟你说说话。你真的才来?钱小红眯眼两秒钟,再张开,眼神舌头一样舔过搞保卫的脸,搞不清楚是嗔怪还是轻蔑。暗底里盼望能从搞保卫的嘴里掏点情报。

小妹子莫生气,我也是打工的。我不能跟你讲太久,老板看见炒鱿鱼的。你到富安县去,幸福鸭手袋厂在招工,离这里十几里路,坐中巴车直达。我也是听老乡说的。搞保卫的指了指乘车的地方。顺着搞保卫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正是那天下车的地方。

钱小红扭过头朝搞保卫的歪头一笑,算是不和他计较。

去,还是不去?钱小红把一块石头踢得骨碌碌乱滚,正琢磨来琢磨去,冷不防有只手在她胸前狠劲抓了一把。钱小红惊悚,只见一个西装套白皮鞋的矮个男人撒腿狂奔。怔怔地看着男人跑远,钱小红忽然扑哧发笑,真是鼠辈!光天化日下,在胸前摸一把,然后惊慌逃窜,也不知这猪日的获得了什么。这地方真乱,要是晚间,说不定还会遇到强奸。钱小红想着,就甩开膀子耸动胸脯,往车站赶去。

天气晴朗。卖票的一只手在窗外拍打着车门,中巴车穿过小镇慢吞吞地避闪着的人群,转到宽阔的大道,才奔跑起来。钱小红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破中巴一路拉客下客,走走停停,新嫁娘喜车游车河似的。那开车的一脚刹车一脚油,把钱小红内脏整得翻江倒海,早餐没吃,昨晚喝酒时吃的几颗饭,吼卡拉OK时就消化了,钱小红就一个劲儿地干吐,绿色的苦胆水一口接一口,嗓子里发出嗷嗷的声音。车里人看着窗外的风景,打着自己的瞌睡,抽着自己的烟。中巴车发动机嘭嘭嘭,烧的是柴油,黑烟往两边飘散。

富安县的落车啦。售票的喊。

钱小红吐得脸色发青,车停下了。

到S城吗?钱小红忙不迭地问。

当然到啦!

钱小红不准备下车。

补票啦!

多少钱?

两闷(块)啦!

什么?

两块啦!卖票的改用普通话,外加两根手指头。钱小红掏了钱。

过关啦!落车验证,车在那边等你们。卖票的喊了一嗓子。

验证?验什么证啊?钱小红又糊涂了。

进S城要边防证啊,你有冇?钱小红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就落车回去啦。卖票的说完,车门啪地关上,往“中巴车通道”牌下开过去。

狗屁关!钱小红目光阴鸷,朝S城方向张望,被灰衣男人挡住了视线。

小姐,打洞吧?男人身体晃过来,晃过去,眼睛始终停留在钱小红的胸部。

打什么?钱小红边走边问。

打洞!真不懂啊?男人不急不缓地尾随,声音却火急火燎。钱小红猛地想到村长说的打波,隐约明白是某类事情的暗语。钱小红想笑,怪异地打量男人,摇摇头挺着胸疾步甩下男人。

钱小红一路看一路问,被人指来指去转晕了头,幸福鸭手袋厂仍像隐藏在健康人群当中的阳萎、前列腺炎、梅毒一样,还躲在密密的城市建筑中。读着电线杆、站牌下等无处不张贴的狗皮广告,钱小红发觉这世界好乱,仿佛只一霎眼间,千奇百怪的病就冒出来了。

小姐,你去哪里?摩托佬把车一横,拦在钱小红眼前,头盔扣着一张黑脸。幸福鸭手袋厂,你知道吗?

哦,我知我知,来,我车你去!钱小红像掉进锅里的蚂蚁,走不出锅的迷宫,正双腿发软,一听这话,感动得差点哭了。摩托车一阵猛开,过街穿巷,绕得钱小红眼花缭乱。

到着啦。

谢谢,真的谢谢。钱小红说着,转身要走。

喂!冇给钱啦!黑脸像李逵瞪圆双眼。

啊?要钱?

当然啦,十块。

什么?十块钱?坑人呐你!

都这个价,快点,别耽误事了!或者找个地方打一次波,十块钱就算了。摩托佬肆无忌惮,眼神在钱小红的胸上重重地划圈圈。

猪日的,婊子养的,打你妈的麻P,抢钱!老子今天是不是起早哒?钱小红叽里呱啦用家乡话骂了一串,无奈掏了钱,愤愤地到了幸福鸭手袋厂门口。铁门前围了上百号人,里三层外三层,钱小红眼前晃动黑黑的后脑勺。

是招工吗?

是。

听说只招三十人。

哦?

现在排队买表,填表。

然后呢?

等录用通知呀。

钱小红与人搭讪。

午间休息,队伍并不解散,钱小红也没敢离开,直排到太阳落山,才花两块钱把两份表填了,李思江的出生年月也是胡乱填写的。一周后公布录用结果,七天后来厂门口揭榜。操!考状元哩!

回到住处,天煞黑了。棚子里的小窗口亮着,可怜兮兮地,像在慨叹繁华的遥不可及。在繁华的边沿清寂着,就像要李麻子睡在女人的身边,规规矩矩,大气不吐,纯粹是压抑人性。在这安静的背后,涌动着多少不甘与浮躁。然而,投入繁华,远没有占有一个女人容易。李麻子来S城多久了?还在这里猫着;跟李思江才几天?就把她收拾了。开垦的还是处女地哩!处女膜这东西,是什么东西!这东西不算东西!李麻子算个鸟啊,这就捅破了一张膜,这膜有个屁价值,还不如卖个八千一万的,或许就是个东西了。李麻子才是张膜哩,像膜一样不是个东西。搞处女真能给肉体不同的刺激?多半是举红旗当先锋老子天下先一览众山小的心理作祟?!没有男人那东西,到底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钱小红替李思江惋惜,恨李麻子捡了便宜。

李思江不在棚子里,李麻子靠在床上发愣,眼窝下陷,黑糊糊一圈,活像熊猫国宝,不消说是昨晚熬夜的缘故。看到钱小红进来,李麻子眼睛一轮,泛过一片白色,忙调整身体和表情。

李苹果呢?上街哒?冇抓起来吧!钱小红急急地问,也没顾得上满面尘灰。

她,她到庄老板那里去了。李麻子迟迟疑疑的。

那老色鬼找她做么子?你,你就放心?钱小红只当他因昨晚的小动作有些不好意思。

我么子不放心喽?李思江又不是我的!李麻子拖声长调。

么子话?李思江不是你的?那你昨天夜里搞哒么子?李麻子你还有人性吗你?

冇人性我早干她了!跟两个女的睡一起,老子要不憋得难受,就有毛病!夜里衣服都冇脱,你问李思江!

啊——钱小红恍然大悟,你只是给李思江性启蒙。

钱小红,再这样下去,我迟早憋出病,你要不骂我,我就直说,我整晚都在意淫你们两个!我读的书少,只是硬充君子,柳下惠那傻B肯定阳萎。

啊——钱小红又发出一声感叹,没想到给你带来这方面的麻烦。

都怪我自己想入非非,老实讲,一个活男人躺在旁边,你有冇胡思乱想?

钱小红抿着嘴笑,说,这个事你最好问李思江,她离你近。

你都不肯讲,她更不用说了。李麻子便很沮丧。

讲么子喽?李思江声到人到,脚法有点乱。李麻子就一阵稀里糊涂地乱翻书。钱小红嘻嘻偷笑。

你搞么子去了,苹果?李思江就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绿壳本。

么子家伙?啊——暂住证?!烫金字体跃入眼帘,钱小红第三次瞪大眼睛,这次瞪得最圆最大,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了。

嗯。李思江应了一声。苹果脸很平静,像头一回给自己穿上袜子的孩子,能单独干件事,增添了自信,小眼睛不像从前那样迷惘。李麻子拿过证件,木木地看完,交还。

庄老板办的?钱小红猛觉不对劲。

我找庄老板,庄老板带我去找村长,村长就给办了。

办了?村长把你办了吧?李思江,你你,你在干什么啊你!钱小红的眼圈红了,你怎么不商量一下,咱们总有办法的是不?

小红,我看到今天街上抓走很多人。处女膜是什么东西?我不觉得失去了什么啊,明天起我们就自由了。

处女膜跟自由这个词连在一起,钱小红找不出必然的联系,隐约觉得是一种悖论,而事实结果又明摆着,处女膜除了跟爱情没关系,与所有的事情有染。

夜里骂骂咧咧打情调笑的声音,清晰且坚定地传递过来。小棚子里只有三个人的呼吸,无声地祭悼李思江的处女膜。钱小红痛惜,李麻子惋惜,李思江似乎无所惜。李麻子惋惜私下底还有另一层含义,他似乎可以使李思江的处女膜破得有乐趣些,虽然价值和意义不能和暂住证相比。钱小红痛惜,因为没到非得李思江卖膜这一步。李思江低着头,灯泡在她头顶,头发干枯,发丝间夹着白色头皮,看不见她的表情。哒、哒、哒。眼泪滴在李思江的人造革皮鞋上,冲掉灰迹,露出更黑的皮面。李思江把脚缩进去,泪滴在地上无声消融。她不时扭动屁股,坐姿很不放松。钱小红知道李思江身体不好受,起身提起红塑料桶去外面打水,胸比任何时候都挺得高,拖鞋怨怒地拍打水泥地面,叭哒叭哒远去,又叭哒叭哒进来,放下满满一桶水,桶底发出沉闷的声响。李麻子,热得快呢?钱小红气喘吁吁。李麻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牵着铜管的玩意,一头扔进桶里,一头插上电源,桶里就开始汽水一样冒泡。

苹果,等水热了你洗个澡,不够再烧。

一桶水肯定少哒,我再去借一个热得快来。李麻子说完出去了,李麻子走路的样子像干了三天三夜。

苹果,你搞哒保护措施么?地下添了个头影,钱小红也坐到灯泡底下。

么子保护措施?我不晓得。

就是……那种猪戴套了么?苹果摇了摇头,盯着地上的影子。

上回的倒霉事是么子时节?

过去八九天哒。

危险期啊!那种猪问都冇问一下?

冇,何解危险的?苹果急了,睁大红红的小眼。

冇看过猪配种啊?配哒母猪就怀崽,怀崽肚子就大啦!

啊?!苹果直起腰肝,右手摸着肚子,害怕得就像肚子里有猪崽子起拱。

莫急,讲不定那老家伙已经是废物哒,莫怕,苹果,冇得这么背时的。

嗯。李思江应答,心里却压上了一块石头。

这个还你,他给了我三千块。李思江揭开外套,从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叠钞票,点出五张递给钱小红。

我有,你先留着。钱小红推了。

搞么子喽,钱小红,你嫌脏?

脏?操,苹果,我要讲这是最利索的钱!

那你何解不拿哒。

我讲哒我有钱,冇得哒再找你拿。

嗯。小红,我想赚哒钱学剪头发,自己开间发廊,不再洗脑壳哒。要不我们两个一起搞,搞一间比本城发廊还要气派的。李思江把钱揣回贴身的口袋。

蛮好的,自己当老板,再请几个洗脑壳的,翘起二郎腿都没人敢管。说着说着,两个脑袋凑到一块嘻嘻笑了。那李麻子手里拿着热得快进屋,看这情景就一阵木愣。李思江很快敛住笑,小眼睛瞟了李麻子一眼。钱小红提着另一个桶叭哒着拖鞋出去了,好一阵子才回到屋里来。

庄老板能瞅准这个空隙钻进来,证明他是不断地窥视着的。午间时分,棚子里只有钱小红,她正翻看李麻子成天温习的破书,封面女郎红唇烈艳,是本脏不拉叽的地摊刊物。快三十岁的男人,就靠这点东西慰藉肉体和心灵,能不憋吗?李麻子其实蛮可怜的。李麻子回到老家挺风光的,哪个晓得他过得并不自在,说不定在老家混混,老婆孩子都有了,也不至于天天温习封面女郎。钱小红这么想着,庄老板就进来了。阿红,噫?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庄老板把“你”和“李”一律讲成“雷”,他方头方脑满脸诧异。钱小红说庄老板请坐请坐。庄老板就一屁股坐在床上,跟钱小红并排。

李麻子和阿江上街买东西,差不多回来了。钱小红怕庄老板动手脚,其实他俩刚出去。

噢,阿红,还习惯吧?有困难吗?这么小就离开家乡,挺不容易的啊。庄老板十分温和。

真的感谢庄老板哩,打扰好几天了,我们会尽快的。钱小红心里点了灯笼一样明亮。

阿红,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庄老板挤眉弄眼,一副掩耳盗铃的神态,屁股借说话的当儿,朝钱小红这边挪了挪。钱小红看得明白,心想,这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在小女孩子面前耍这点花招,如果知道自己被人看破了,那可真蒙羞哩。李麻子还要在他这里混着,自己毕竟在这里落了脚,庄老板还算是帮了忙的。钱小红就假装不知庄老板的小动作,也不避退,笑着说,庄老板你真的是个好人。庄老板傻呵呵地乐,屁股就一挪到位,紧靠着钱小红,右手伸直了,搭上钱小红的右肩,左手递过两张面额五十的钞票,阿红,你先用着,有困难再找我。操!钱小红心里骂了一句。觉得庄老板比村长还恶心,村长一是一二是二,这老狐狸偏把一做成二,不就是想和老子上床吗?还钓鱼一样,老子就吞你的诱饵不上钩。

这个……庄老板……钱小红故意扭扭捏捏。

阿红,拿着拿着。庄老板坚决往钱小红手里塞。这庄老板人矮手臂短,右手揽不到边,想把钱小红往怀里扯,但使不上劲。钱小红就假装什么也不懂,迟迟疑疑地接过两张钞票,又说了句庄老板你真好,故意站起来把钱往手提包里装,并盘算着怎么甩掉庄老板的纠缠。

哎,庄老板你的字真漂亮啊,我看过那守则,写得龙飞凤舞的,你练过书法吧?

其实那是狗屁书法,写得像庄老板人一样,方头方脑,短手短脚。钱小红算是懵对了,庄老板就是爱表现自己的书法。庄老板的眼睛立刻笑成一条缝,说,我小时候想当书法家,家里太穷啊,初中都没念完。

庄老板自己练的?很有特点哩!钱小红奉承了几句,很想头头是道地分析分析,却一时无话可说,心里直懊悔书读得太少了,懵不住庄老板,拖不住时间。啊呀,庄老板我拉肚子,你坐一会。钱小红稀哩哗啦扯一段卫生纸,急冲冲往厕所跑。

钱小红返回宿舍时,庄老板已经走了。李麻子在抽烟,李思江在洗苹果,钱小红把自己往床上一扔,扯着被子捂了嘴,哈哈大笑。把李思江和李麻子弄得面面相觑。

操,没屎尿屙在厕所里憋了半天,老子精神蒙受巨大损失,要是不拿这个钱,贞洁烈女般地推了,那庄老板一君子起来,李麻子你就不太好混了。钱小红把刚才的事说了,又搞了一番总结性的评论。

小红你好多小九九啊!李思江递过苹果。

思江,捡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早走算哒。脆嘣一声,钱小红手中的苹果缺了个大口子。

啊?!明早走?

嗯,还不走,庄老板会扣李麻子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