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火宅

天,一直未开眼,持续低温,阴沉,似乎在酝酿一场立春前的大雪。

早上起来,球球就不断地朝独木桥那面张望。然而,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厉红旗从独木桥上走过来。按道理,“送日子”的人,应该在早上八九点钟到达,可厉红旗像受鞭炮声惊吓的鸟,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眼下已过午饭时分,球球只道是出了意外,或有变故。

我说过,镇里人不可靠,幸好我没惊动亲戚朋友,看看,闹出这大笑话来,脸面都不知往哪搁。对于球球嫁给镇里人,母亲一直是怀疑的。这下证实了,她有点为自己得意。不过,她意识到应该像个母亲那样,为女儿伤感,便沉下了红薯脸。伤感是个什么东西,母亲其实不懂。伤感是小资的情调,母亲作为一个农民,最富足的就是唾沫星子。所以没过一阵,她就破口大骂起来。把镇里人,把厉红旗骂得狗屁不是,似乎这样就帮了球球一大把。

咳——咳——,咳!球球带着胸腔内的风箱,躲开了母亲的聒噪,站在屋外的泥垛上,向独木桥张望。远处的山,大片的白雪点缀,像一只巨大的花母猪。她在那里寻找花母猪的耳朵的位置,鼻子的地方,她仿佛听到它嗷嗷地叫。风从她的鼻尖刮过去。她的脚趾头已经冻麻木了。风箱抽得更为猛烈。她这样眺望着,又等了一小时,然后,她转身进了屋。五分钟后,她出了门,径直往镇里走去。

一路鞭炮声不断,还伴有热闹的喧哗,那是从屋子里传来的。

新鲜的鞭炮屑爆碎在荒凉的坟堆上。

残烛灭了。

残雪静卧。

一片花白的世界。球球行走在花母猪的身体上。

冷不断地往心里钻,身上越来越冷,像风剥掉了衣裳。她裹紧自己,顶风行进。天渐渐有些暖色。她很快就到了镇里。大年初一,所有的店铺都关了,所有的摊位都撤了,人们都躲在房子烤火,团聚,街上便格外空旷。零星的爆炸声不断。

踩着街上残余的鞭炮屑,球球竟觉得自己走在坟墓上。小镇这座巨大的坟墓,经历了一次团体拜祭,仍在沉睡。她没有直接从玫瑰街拐到丁香街,再去酒厂,而是特意横过百合街。她看见了她的白粒丸店。老板娘约定,正月初五与她正式签订合同。也就是说,还有四天,她不再是白粒丸店的服务员,而是堂堂正正的老板了。尽管白粒丸店紧闭,球球还是看到了里面热气腾腾,人来人往的火热场面,闻到了白粒丸的清香。她禁不住微笑。接着,她围着梧桐树转了一圈,沉思片刻,这才穿过白粒丸店的胡同,去找厉红旗。

上了丁香街,太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投射下来,眼前一片明媚。

她几乎听到阳光“哗啦”泼撒的声音。

太阳很亮。

太阳和残雪的光亮,使她头昏目眩。

她的眼前翻书一样,轮过一页一页的黑暗。

等昏眩过去了,她便看见断桥的枫林边上,围了一些人。有人凑拢过去,看一眼,撤了回来,像黑蚁那样,悄无声息。从稀疏的人影里,她隐约看见,地上躺着的东西。

死人?!她头皮一紧,一股阴冷逼到脚了趾头。厉?仅一秒钟,她迅速地想到厉红旗,拨腿奔跑过去,在人群背后站住。

仍不断有人凑过去,有人撤回来。有的嘴里嗑着瓜子,有的手里抓着扑克牌,有人提着倒空的垃圾桶……

冻死的吧,这个冬天,的确太冷。

可能是病死的。

到天堂极乐世界去,也是解脱。

可怜,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

球球明白死者不是厉红旗,心才慢慢地放下来。但已经吓得手脚冰凉。短暂的情绪震荡过后,她蓦地发现,她深爱厉红旗!如果失去他,她将痛苦不堪。她不打算再看这具死尸,迫切地想要见到他了。

她上了断桥。

球……球。隐约有一声呼唤擦过球球的耳根。声音似乎来自石狮子的嘴里,并且在它的胸腔里面回旋。她猛然站住,回头紧紧地盯着石狮子。

石狮子头顶一片残雪,嘴含一堆纸屑,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继续往前走。

球……球。又是一声呼唤。这一次听起来,是一种金属轻微的碰撞,某种黑暗中,曾发出这样的声音。

老奶奶?!球球的心咯登一下,沉入胭脂河里。她再一次向那个包围圈冲过去,停在死尸面前。尸体上搭了一件破烂的衣服,看不见死者的容貌。有条手臂却在遮盖之外。一束亮光刺痛了球球的眼睛。亮光从死者的手臂上射来。她弯下腰,随着角度的改变,亮光消失了。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了那条手臂上的手镯,两个手镯。她噎住了,恍惚如梦。她腰弯得更厉害。套着手镯的肌肤下面,一个粉红的圆点,比烟头还大,似乎正被太阳烤得红亮,光滑,甚至鲜艳。鲜艳爆炸了,眼前的世界,粉红一片。狠狠的抽搐,胸腔内的风箱尖锐地拉响。剧烈地咳嗽,像个胃痉挛患者,她双手捂胸,两腿一软,跪立在地。紧接着,她咳出一口鲜血,血滴迸溅在尸体上。在她昏厥过去,往前扑倒的霎那,她碰到了傅寒的眼睛,他在人群中,和其他看客一样,陌生、淡漠。他身边有张漂亮的脸,似乎是程小蝶……她感觉胭脂河水覆盖过来,在将她吞没,她张嘴大喊“妈——妈”,但是,她没有发出声音,河水迅速吞没了她,吞没了她的呼喊,她和她的心,在沉下去,沉下去……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

人聚了过来,包围了她们。

(完)

2002年12月完稿·沈阳

2003年3月修改·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