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火宅

黑妹果然走了。黑妹走了,谁也不知道她留下了什么东西。

关于球球打胎的事,除老板娘以外,无疑又多了两个知情者。谁也不知道,这种病菌一样传染的东西,正在哪个黑暗角落里慢慢滋长。

厉红旗悬崖勒马,停止进入球球的心灵,也停止光顾她的子宫,和她划分了清晰的阶级界线。

厉红旗很悲伤,他的悲伤是,他不得不背叛自己。

其实,球球也没有奢望厉红旗娶她,既使她没有堕过胎。更何况,她早已经不清不白,就更是没有资格嫁给厉红旗了。

球球很悲伤,她的悲伤是,她不得不屈从命运,在爱情面前,从来就没有抬起头来的时候。除了白粒丸店,她想不出她还会拥有什么。厉红旗没有错,自己原本就对他隐瞒了不光彩的事情。厉红旗理当找一个比她漂亮的镇里姑娘,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球球无话可说。她没有说话的权力,或者她原本有,但是由于某些原因,便丧失了。

爱情,在这个冬季,被寒冷覆盖,谁也不知道,来年的春天,还会不会发芽。

球球的生活,已经彻底被梦搅乱了。她被老奶奶讲的故事搞得神魂颠倒,做起了白日梦,患上了臆想症。她只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那神秘故事里的一个角色。她把埋藏的爱情抛在一边,决定先找到那个手臂上也有胎记的女人。她要找到县长,她要朝她喊“许文艺”,然后在她的手腕上寻找胎记。她后悔夏天的时候,没有去留意县长的手臂。不过,她不怪自己,因为夏天的时候,她没有做这样的梦。她假想过几种可能,比如说,她发现县长的手臂上果然有个一模一样的印痕,她朝县长大喊一声“许文艺”,也亮出自己手上的胎记。许文艺会有惊恐的表情,然后她慢慢地笑,从微笑中恢复记忆,当县长的眼里流出大滴的泪,那时,县长便清醒了。或者不应该喊“许文艺”,而应该叫“妈妈”,那个故事里的“妈妈”。

县长是什么样子,她已经想不太清楚了,或者原本就没有看清过。是啊,谁看清过县长的脸,那张总在黑污下麻木痴呆的脸。但是,如果真的喊县长一声“妈妈”,别人看来,会是件多么荒唐的事!还是喊“许文艺”吧,先把县长喊醒了,以后的事情,就不一样了。不过,也许县长手臂上什么印痕也没有。真有的话,又会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真的可以证明,我就是故事里那个被抛弃的孩子吗?球球自己胡乱想着,一面为不未知的结局惴惴不安。她一直梦想着找到“妈妈”,像县长这么温和、亲切、善良的,但又不是县长这样,落魄潦倒,神经失常的癫子。

不管怎么样,首先必须把县长找到。母亲裹一件很厚的棉袄,双手笼在袖子里,腋下露出几缕破棉絮,脸冻得通红,越发与红薯的颜色酷似。母亲本来就胖,穿得又多,里三层外三层,套了无数件,看起来格外臃肿。

母亲是来找球球拿钱的,顺便问球球是否回家过年。

谁都要过年的,年总会过完的,要过一段时间才定得下来。球球说。离过年尚有一个多月时间,她嫌母亲张罗得太早。因为有了自己的住处,天气又冷,球球便留母亲在镇里住上一晚,等次日中午暖和一些的时候,再动身回家。

冬季农闲,母亲也不着急回家干活,因而也答应睡一晚再走。

有自己住的地方了,也算半个镇里人了,难怪你不愿回家。母亲对球球的住处表现浓厚的兴趣。尽管就那么一间房子,她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阵。

不是不愿回,是走不开,老板娘打算到益阳码头新开一家,她顾不过来,这里都是我在打理,等过了年,我就要承包下来了。母亲总是看到表面的好,不知道背后的辛苦,球球也不想对她诉苦,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不回家的原因。

母亲没有反应,她似乎没有听懂。

过了一阵,球球手腕的胎记又隐隐发痛,或许是这个冬天格外寒冷的缘故。于是她对母亲说起了她的梦,她问母亲,那几个有连贯性的梦,是否暗示着什么?作母亲的瞪大了眼,好像被人用棒槌击傻了,无比震愕。

最近,这个胎记总是隐隐发痛,我真的是你生的么?球球还是忍不住问了母亲。

你又听哪个猪日的胡说八道了?你不是老子生的,难道是树丫里结的么?母亲红薯脸憋得更红,她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我的生日?我是不是你生的,你都是我的妈妈。球球低声说,她似乎早就有了答案。

我不是你的妈,那谁是你妈?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老子拉扯你十几年,你反倒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我好作孽哟!你是不是要当老板娘了,就把老子当包袱,不想认老子了?母亲气得像太热天的狗,直吐舌头。她最擅长捶胸顿足。

我不是怀疑,我只是觉得奇怪啊!我知道了,你小声点,隔壁听得见。球球小心陪伴,不再追问。她想,这故事本来就和母亲没有关系。

球球依然咳嗽,半夜的时候,咳嗽进入高峰期。所有的器官与神经都参与了,胸腔内的风箱尤其卖力。母亲开始还能在球球的咳嗽中安然入睡,这时也终于睡不香了。她坐起来,披上棉袄,骂骂咧咧地说,一年没干农活,不挑担子,连个咳嗽都好不了,可见这镇里也不是什么养人的好地方!依我看,就是农活干少了!娇惯了!有几个乡下人成天病病歪歪的?

母亲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压过球球的咳嗽,但显然不凑效,球球根本没听见母亲说什么,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咳,并且开始吐痰。母亲不好意思骂下去,坐了一会,重新睡下。

球球极力忍住咳嗽,或用棉被堵住嘴,减低音量,以免吵了母亲。

母亲很快又睡着了,还有节奏地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早上,母亲爬起来便走了。听说你快当老板娘了,嘿嘿,多关照一下兄弟我呀!很久不来白粒丸店的曹卫兵又出现了,中长风衣挡住了他空荡荡的裤裆,说话阴阳怪气。

你是镇里的,又有些威信,当然是你关照我才对。球球明白曹卫兵的意思,尽量捡些好听的话说。这种套话也是老板娘教的,没想到又派上了用场。

曹卫兵没想到球球会这么夸他,稍微一愣,似乎有些惭愧,但他毕竟早是根老油条,不会因这一句美言而忘形。

我哪有什么威信。一是一,二是二,该怎样,还得怎样。今天来是给你说一声,正月间别忘记准备红包。曹卫兵又狞笑几声,瞅了一眼新来的服务员,并朝她丢了一个飞眼,把服务员臊得一脸通红。

你,要不先吃碗白粒丸,我和你说几句话好么?球球按耐住焦急,仍是笑眯眯地说。

说话么?也行,先来一碗。曹卫兵坐下来。球球舒了一口气,曹卫兵肯坐下来,就有商量的余地,有商量的余地,证明还不至于那么绝决。总之,曹卫兵的屁股能落下来,事情就有好转的可能。

曹卫兵,你知道,明年也不知是什么情况,那时我刚接过来,很多东西都不熟,磕磕碰碰的,也不知是赚还是赔,心里也很担心,要是有人来捣乱,我只有一个人哭了。真的请你多关照关照我,我会很感激你的。球球一半是心里话,一半是言不由衷。

嘿嘿,嘿嘿,你怎么感激我?答应和我好么?曹卫兵含着一嘴白粒丸,还是阴阳怪气。

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只是一个乡里妹子,哪里配得上你们镇里人。球球的脸阴暗下来。说这话时,她有股怨恨,这话并不是真说给曹卫兵听,而是对傅寒和厉红旗说的。

哈哈,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啦,你还算清醒,那程小蝶早就到益阳县城陪人家读书去了,就你蒙在鼓里。不过,傅寒这小子,还真是有那么两下。曹卫兵有意无意,把球球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你是可怜了一点,当初要是和我好,也不至于那么惨嘛。曹卫兵已经喝干了汤。

别提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了,都过去了,做朋友不是蛮好的么?球球硬着头皮说,心里吞了苍蝇般难受。

做朋友?做朋友还得看和什么人做啦!曹卫兵并不领情。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球球感觉曹卫兵根本没打算留一点情面。

什么什么意思?装傻啊?破鞋,谁搞啊?送上门都懒得要啦!曹卫兵痛快地骂了一句,总算报了深藏的一剑之仇,捡回了从前丢失的脸面。

破鞋?破鞋?老天,猪日的黑妹!她气得一阵晕眩,在心里骂了黑妹一句。

今天身上没带钱!曹卫兵达到目的,扔下碗筷走了。

球球终于坚持不住,眼泪决堤般哗哗流淌下来。

这一天,球球认识的几个人,好像约好了似的,相继出现在白粒丸店里。

罗婷的大肚子挺得很高了,仿佛肚子里的孩子随时会掉下来。不过她没有像曹卫兵那样,直言不讳,而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貌似关心,实是冷嘲热讽,顺带也把老板娘暗底里狠狠地骂了一通。她还很热情地劝慰球球,大意是说,对于打胎这样的事,要像对待负心的人一样,不必放在心上,这一切都不值得你去劳神。一切不快乐都是要成过去的,生活仍然美好,谁要是辜负生活,谁就真辜负了自己,辜负了生命。她还朗诵了一句诗,什么“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罗婷很快乐,看样子已经彻底把不快乐埋进了过去。

对于罗婷的好意,球球心知肚明。她尊重罗婷的大肚子,尊重她练习忍受做一个母亲的前期苦难,尊重和她过去的友情。所以,她咽下了眼泪,微笑着送走了罗婷。她感觉到,她的事情已经在小镇传播开了,有一股不太明朗的力量,马上就要将她从小镇驱赶出去。

毛燕和阿泰会来,出乎球球的意料。毛燕已经好了很多,但脸上已完全失去少女时候的烂漫与机灵,取而代之的是黄褐色的雀斑,浮肿的肌肉,愚钝的眼神。

球球,有些人真坏,不知安的什么心,将别人的私生活到处宣扬。毛燕要吃白粒丸,好像是为了证明她的食欲,并不会因为球球的私生活而受影响,她的胃,是一个清白的,义气的、善解人意的胃。球球一时难以分辨毛燕的语气,总之,她们把她的私生活拿到餐桌上来讲,无论如何都是隐含着快意与嘲弄的。所以,也不会把毛燕的话朝善良的一面想。作为一个男人,阿泰阻止了毛燕说这些东西,他自己也一言不发,证明他只是陪毛燕来吃白粒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