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火宅

二儿子,那二儿子一表人才,怎么可能要个乡里妹子!阿泰脱口而出。

毛燕愣了一下,阿泰这话她听着有点别扭。

阿泰似乎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我去球球那里玩一会。毛燕说走就走,冒雨跑进了白粒丸店。

毛燕,你来得正好,快来教我,怎么系成蝴蝶花。球球摆弄脖子下的丝巾。雨不大,毛燕跑得快,只乱了一绺头发。毛燕帮忙系了个蝴蝶结,手法对了,但系得不好。球球才发现毛燕没有心情,嘴嘟嘟地翘得老高。

挨师傅骂了?球球逗她。

师傅才舍不得骂我呢!毛燕忽然笑了,收回翘起的嘴,恢复一颗白粒丸的自然状态,然后像头一回看见球球一样,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几年回合。

看什么嘛?不认识么?毛燕把球球看得莫名其妙。

看一看谁配你比较合适啊!刚才正和阿泰说要给你找对象,把你嫁了呢!毛燕很认真。

你嫁你的,拿别人打趣什么!球球装得更认真。

镇里杀猪的张老二应该是赚了些钱的,虽然是乡里人。家里也盖了新房子,是个好人。毛燕把阿泰的话搬过来,自己又添了一点。

啐!球球简短地应答。

摆烟酒摊的李老头的大儿子,比你大五岁,地地道道的镇里人。怎么样?毛燕又问。

脑子有点不清白的那个李傻?球球表情极为夸张,似乎疑问一经证实,她的笑立马就要喷发出来。

不傻吧?老实得过分就是了。有点想法么?毛燕并不觉得好笑。

球球终于把笑喷出来,笑完就揪毛燕的耳朵。

好你个毛燕,我是收破烂的吧,存心捉弄我,一会是杀猪的萝卜花,一会是弱智的李傻,你怎么不算上那扫厕所的?球球并不真生气。

镇里一表人才的后生伢子,哪个会要乡里妹子嘛!毛燕脱口而出。毛燕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阿泰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她刚才有点难以接受罢了。

是吗?乡里妹子就只能找镇里的萝卜花、傻子、跛脚、聋子、瞎子吗?球球不服气,不小心把跛子阿泰也扯上了,把阿泰扯上了,毛燕就难以袖手旁观。

阿泰可不一样,阿泰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阿泰有一门手艺,有谁也比不上的技术。毛燕的辩驳明是为阿泰,暗是为自己。她不希望别人认为她是“降价处理”的货,找了一个瘸子。

阿泰当然和他们不一样,你想到哪里去了。球球感觉到毛燕的不快乐,赶紧补充。

不过,不管怎么说,镇里的人,就是瘸了,聋了,还是高人一等,找乡里妹子,还喜欢挑拣漂亮的。换了乡里人,到那份上,就只有从牲口里挑了,哪里还能找到老婆。毛燕说了一大通,再一次证明,无论如何,她能嫁给阿泰,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

球球听着,脑子里有点转不过弯来。

球球,你想想,我要是嫁到乡里,就算他两条腿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还不是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嫁到镇里,阿泰的那条腿并不影响赚钱,不影响生活,我也不用成天两脚泥,是不是?毛燕似乎是在劝说自己。

球球似懂非懂,正当她努力地弄明白其间的厉害关系时,阿泰过来了。阿泰一跛,身子一侧,头和右臂率先进了店门,然后一抬左脚,再把瘸了的右腿提进来,整个人才完全进了店里。

才出来一阵,就不放心了?嘻嘻。球球打趣阿泰,也算是招呼客人。

小嘴还挺厉害嘛,饿了,想吃碗白粒丸,还有吧?阿泰撇开两片厚嘴笑。阿泰是见快关门了,毛燕还没回店,怕她生气了,所以找了过来。

别吃了,我妈不是叫我们回家吃晚饭么?毛燕扯了阿泰的袖子一把,阿泰才记起这事。毛燕又叫球球一块去,球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等到下班,关了店门,撑了伞,三人一起往镇外毛燕家去了。

雨下得很细,伞下听不到雨的声音。球球自己撑一把伞,毛燕和阿泰合撑一把。球球偶尔落到几步,才看见阿泰真的跛得厉害。他走路的时候,大半个身子大幅度摆向伞外,然后再荡回伞内,像钟摆。而每当伞下空缺,那一刻,撑伞的毛燕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但一忽儿阿泰又摆了回来,摆回来会碰到毛燕的身体,因而毛燕不断地受到抚慰。

球球怕阿泰发现她在看他的腿,紧走几步,和他们并排行走。麻石街面非常干净,麻花白的颜色让球球想起县长,这几天下雨,一直没看见县长,不知她躲到哪里去了,也不知她是不是吃了东西。因而问毛燕见县长没有。毛燕说,那疯子,你还怕她饿死呀,她的世界比咱们的大得多。她四处游荡,总这样,忽然消失,忽然出现。毛燕比球球大,且在小镇多呆的时间长,显得无所不知。

我看毛燕说得对,这么多年了,县长也没怎么老,真是无忧无虑。阿泰也插上来说话。

头发都白成那样了,还不老么?球球不同意。

县长的头发一直那样白的。阿泰说。阿泰还讲了一些关于县长的趣事,一个疯子带给正常人的乐趣,有时人不可估量的。阿泰说有一段时间,县长很听别人的话,要她干什么便干什么,后来,不知是不是耳朵聋了,跟她说什么她也没反应,都懒得理人了。听阿泰这么一说,球球有些高兴,县长是能听懂别人说话的,说不定哪一天,县长会忽然喊出球球这两个字。

走过断桥,沿着桥西的惟一街道往前走,在酒厂附近左拐,麻石板街道没有了。从一条铺了鹅卵石的小路上往前几十米,就到了毛燕家里。单看毛燕那张圆白的脸,手背上深深的酒窝,根本没法想象,她是从那么简陋的家里走出来的。一共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中间的堂屋摆了些农具。但毛燕的父母丝毫不嫌逼仄,因为毛燕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等毛燕嫁出去,老俩口住这房子已是绰绰有余。只是当毛燕他们几个进来,屋子里立刻就显得拥挤了。但拥挤间,又充满了温暖。

毛燕的妈妈看到阿泰,嘴就乐得合不拢,以至于夸球球是个好看的妹子时,也显得言不由衷。毛燕的妈妈,像大多数的农村妇女那样,没有什么特别,转身就能忘记她的容貌。但有一个情景,球球不会忘记。毛燕的妈妈给毛燕买了一个发夹,帮她别在耳朵边。那一刻毛燕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吃饭的时候,毛燕的妈妈给毛燕夹菜,给阿泰夹菜,也给球球夹菜。一餐饭吃完,她自己几乎没吃什么,把好吃的,都夹到了别人的碗里。

球球想起家里的花母猪,好的母亲,都像家里的花母猪那样,自己累了困了,也要把所有的乳房袒露在外,生怕有一个小猪崽吃不到奶。球球喜欢到别人家,看别人家的妈妈张罗饭菜,笑骂自己的儿女。罗婷和毛燕,她们的妈妈,都那么好,那么好。

总下雨,人就会有点烦躁。摆摊儿的也失去了耐心。猪日的!春天雨水就是多,像婊子发情似的,滥了!有一个男人对着大街骂。听到了的哈哈大笑,也跟着骂这猪日的天气,好像都要拿出点颜色给老天瞧瞧。不过,他们除了骂,什么办法也没有,骂完还得眼巴巴地盼着天晴。

这天下午,天果真放晴了,那太阳也濯洗过似的,格外干净。也不知是骂出来的,还是盼出来的。天一下子暖和了许多。摊主们纷纷撤下临时的棚子,得到解放似的满脸喜气洋洋。

街上人又了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