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统领着妻小赶到哥哥家,一家人好结伴上路。张汧专门过来送行,道:“亲家,我动不了身,已修书回去,让犬子光祖同家瑶代我在老夫人灵前烧炷香!”
陈廷敬满脸戚容,拱手谢了。张汧又说:“您的委曲,我们都知道。过些日子,自会云开雾散的。”
陈廷敬不说话,只是摇头。一家人才要出门,大顺说外头来了两顶官轿,后头还随着三辆马车。陈廷敬出耳门打望,轿子已渐渐近了,只见张英撩起轿帘,神情肃穆。陈廷敬忙低头恭迎,又吩咐大顺打开大门。张英同高士奇在门前下轿,朝陈廷敬无语拱手。
待进了门,张英道:“陈廷敬听旨!”
陈廷敬唬了一跳,连忙跪下。举家老小也都跪下了。
张英道:“皇上口谕,陈廷敬母李氏,温肃端仁,恺恻慈祥,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仙逝,朕甚为轸惜。赐茶二十盒、酒五十坛,以示慰问。钦此!”
陈廷敬叩首道:“皇上为不孝罪臣开万古先例,臣惶恐至极!”
礼毕,陈廷敬送别张英、高士奇,举家上路。陈廷敬、月媛同车,珍儿、翠屏同车,豫朋、壮履兄弟同车,廷统一家乘坐两辆马车。刘景、马明、大顺同几个家丁骑马护卫。路上走了月余,方才望见家山。到了中道庄外,所有人都下车落马。家中早已是灵幡猎猎,法乐声声。进了院门,家人忙递过孝服换上。却见夫人淑贤同儿子谦吉搀着老太爷出来了,廷敬、廷统慌忙跑过去,跪了下来。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哑着嗓门说:“快去看看你们的娘吧。”
守灵七日,陈老太太出殡,安葬在村北静坪山之紫云阡。早已赶修了墓庐,陈廷敬在此住下就是三年,只终日读书抄经,仿佛把功名忘了个干净。
一日,家瑶同女婿光祖到来墓庐,家瑶说:“奶奶病的时候,我同光祖回来过好几次。每次我们都说写信让您回来,奶奶总是不让。奶奶说,你爹是朝廷栋梁,他是皇上的人,是百姓的人,不能让他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耽误了差事!”
听了这番话,陈廷敬想到自己的境遇,不觉悲从中来,泪下如雨。
光祖说:“奶奶指望孩儿有个功名,可是孩儿不肖,屡次落榜!孩儿愧对奶奶教诲呀!”
陈廷敬道:“光祖,官不做也罢,你同家瑶好好持家课子,从容度日吧。”
陈廷统也住在墓庐,他没事就找哥哥闲聊,却总说些烦人的事:“我知道您心里事儿多。朝廷由明珠、高士奇这些人把持着,您是没有办法的。”
陈廷敬说:“廷统,我现在不关心朝廷里的事情,只想守着娘。”
陈廷统说:“我知道您不想说这些事,可它偏让您心灰意冷,您其实天天都为这些事痛苦。明珠他们还干过很多事您都不知道,记得那位京城半仙祖泽深吗?他被弄到无锡做知县去了。”
陈廷敬甚是奇怪,道:“祖泽深凭什么做知县?他没有功名!”
陈廷统说:“祖泽深原本没有兴趣做官,去年他家一场大火烧了,只好另寻活路。”
陈廷敬苦笑道:“祖泽深不是神机妙算吗?怎么就没有算准自家起大火呢?我就不相信他那些鬼把戏!”
陈廷统说:“反正朝廷内外,做官的都围着明珠、高士奇这些人转。只说那高士奇,常年有人往家里送银子,有事相求要送,没事相求也得送,那叫平安钱。”
陈廷敬摇头不语,心想这高士奇,皇上给他赐了“平安”二字,他便把自己的宅子叫做“平安第”,如今收银子又叫收“平安钱”。
陈廷统又道:“张汧原来都在您后头的,这回他去湖南任布政使去了,走到您前头了。”
陈廷敬怪弟弟说得不是,道:“张汧是自己亲戚,我们应当为他高兴才是。你这话要是光祖听了,人家怎么看你!”
眼看着三年丧期到限,陈廷敬便下山陪伴父亲。正是春日,陈廷敬同廷统陪着父亲,坐在花园的石榴树下闲聊。陈廷敬问起家里的生意,陈老太爷说:“生意现在都是三金在打理,我不怎么管了。生意还过得去。”
陈三金正好在旁边,便道:“老太爷,太原那边来信,这回我们卖给他们的犁铧、铁锅,又没有现钱付。他们想用玉米、麦子抵铜钱,问我们答不答应。”
陈老太爷问:“怎么老没有钱付呢?仓库里的粮食都装满了。”
陈廷统不明其中道理,说:“粮食还怕多?”
陈老太爷摇头道:“虽说粮多不愁,可我们家存太多的粮食,也不是个事儿呀!”
陈廷敬听着蹊跷,问:“三金,怎么都付不出现钱呢?”
陈三金说:“时下铜价贵,钱价不敌铜价,有生意人就把制钱都收了去,熔成铜,又卖给宝泉局,从中赚差价!这样一来,市面上的铜钱就越来越少了!”
陈廷敬道:“竟有这种事?毁钱鬻铜,这可是大罪呀!”
陈三金说:“有利可图,那些奸商就不顾那么多了!朝廷再不管,老百姓就没钱花了,都得以货易货了!”
花园的凉亭下,谦吉看着弟弟豫朋、壮履下棋,淑贤同月媛、珍儿坐在旁边闲话。陈廷敬陪着父亲,却不时往凉亭这边探望。想着淑贤母子,他心里颇感歉疚。他去京城二十多年,淑贤在家敬奉公婆、持家教子,吃过不少苦。谦吉的学业也耽搁了,至今没有功名。他想在家还有些日子,要同淑贤母子好好团聚。明珠快步进入乾清门,侍卫见了,忙拱手道安。明珠顾不得答理,匆匆进门。进了乾清宫,明珠直奔西暖阁,高声喊道:“皇上大喜!”
皇上正在看书,见明珠如此鲁莽,微微皱起了眉头。明珠忙跪下:“请皇上恕罪!明珠太高兴了,忘了臣工之体!”
皇上忙放下书卷,道:“快说,什么喜事?”
明珠递上云南五百里加急,道:“恭喜皇上,云南收复了!”
皇上从炕上腾起,双手接过云南五百里加急,脸上慢慢露出喜色,然后哈哈大笑,道:“快把南书房的人都叫来!”
张善德马上吩咐下面公公去南书房传旨。
没多时,张英、高士奇,还有新入南书房的徐乾学等都到了。皇上笑容满面,道:“国朝开国六十七年,鼎定天下已三十八年。而今收复云南,从此金瓯永固!如今只剩台湾孤悬海外,朕决意蓄势克复!这些天真是好事连连哪。近日召试翰林院、詹事府诸臣,朕非常满意。往日多次召试,都是陈廷敬第一。此次召试,徐乾学第一。”
徐乾学忙拱手谢恩:“臣感谢皇上擢拔之恩!”
张英见皇上说到了陈廷敬,赶紧奏道:“启奏皇上,陈廷敬守制三年已满,臣奏请皇上召陈廷敬回京!”
皇上尚未开言,高士奇道:“皇上曾有谕示,陈廷敬永不叙用!”
皇上仍是微笑着,却不说话。
张英道:“启奏皇上,陈廷敬虽曾有罪,但时过境迁,应予宽贷。皇上多次教谕臣等,用人宜宽,宽则得众!”
明珠暗忖皇上心思,似有召回陈廷敬之意,便顺水推舟:“启奏皇上,臣以为应该召回陈廷敬!”
皇上点头道:“朕依明珠、张英所奏,召回陈廷敬!”张英赶紧替陈廷敬谢了恩。
皇上道:“收复云南,应当普天同庆!你们好好议议,朕要在奉先殿、太庙、盛京祭祖告天,礼仪如何,行期如何,务必细细议定!”
明珠等领旨,出了乾清宫。高士奇瞅着空儿问明珠:“明相国,您怎么替陈廷敬说话?他可是罪臣啊!”
明珠望望高士奇,轻声笑道:“您在宫里白混这么多年,您真以为陈廷敬有罪?他根本就没罪!”明珠说罢,径自走开了。39
陈廷敬兄弟奉旨回京,轻车上路。一日赶到太原,已是黄昏时分。不便惊动督抚等地方官员,顺路找了家客栈住下。翌日早起,匆匆吃过些东西就要启程,不想大顺为着结账同店家吵了起来。原来路上用光了铜钱,只剩银子了。店家找不开,道:“客倌,您这银元宝十二两,抵得小店整个家当了,我哪里找得开?”
大顺一脸和气,说:“店家,我们铜钱用完了,您给想想办法找开。”
店家却横了脸,道:“我没办法想,反正你得付账,不然就不得走人。”
大顺听了很气,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店家却说:“我怎么不讲理?住店付钱,天经地义!”
大顺也来火了,说:“不是我不付,是你找不开!”
店家越发刁泼,说:“别寒伧我了,小店虽说本小利薄,银子还是见过的!”
陈廷敬听得外头吵闹,出来看看。那店家脾气不好,越是好言相劝,他调门儿越高。这时,进来个穿官服的人,后头还跟着几个喽罗。那人见了陈廷敬就拱手而拜:“太原知府杨先之见过陈大人!”
陈廷敬忙还礼道:“不想惊动杨大人了!”
杨先之说:“卑府昨日夜里才听说陈大人路过敝地,却不敢深夜打扰!”店家见这等场面,早缩着脖子站到旁边去了。
杨先之回头骂道:“这是京城的陈大人,你怎么不长眼?”
店家忙跪了下来,叩头道:“请大人恕小的不知之罪。”
陈廷敬忙叫大顺扶店家起来,说:“不妨不妨,你并没有错。”
店家从地上爬起来,慌忙招呼伙计看座上茶。陈廷敬同杨先之礼让着,就在客栈堂内坐下喝茶聊天。陈廷敬又叫来陈廷统,同杨先之见过。杨先之恳请陈廷敬再留一日,好尽尽地主之谊,还得报与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知道。陈廷敬只道奉旨还京,不敢耽搁,请杨先之代向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请个安。
大顺在旁插话:“杨大人,店家找不开银子,我们身边又没有铜钱了,请杨大人帮忙想想办法。”
杨先之说:“这个好办,你们只管上路就是了。”
陈廷敬忙摇手道:“那可不行!”
杨先之笑道:“陈大人两袖清风,卑府向来敬仰。您不妨先上路,这客栈的花销卑府代为垫付,陈大人日后还我就是了。”
陈廷敬便要先放些银子,杨先之硬是不肯接,只道日后算了账就是了。陈廷敬想想也只好如此,就谢过了杨先之。难免说起铜钱短缺的事,店家便倒了满肚子苦水,只道再这般下去,小店生意没法做了。杨先之说他只是觉得奇怪,不知道怎么会见不到铜钱,朝廷得早日想想办法。陈廷敬问太原这边可有奸商毁钱鬻铜之事,杨先之只道暂时尚未知道。
陈廷敬日夜兼程回到京城,才知道皇上上盛京祭祖去了,尚有二十几日方能回銮。不用即刻面圣,陈廷敬专心在家写了份《贺云南荡平表》,便每日读书课子,或同岳父诗酒唱和,日子很是消闲。
皇上还宫途中,有臣工奏闻民间制钱短缺,多有不便,便召诸臣询问:“去年朝廷铸钱多少?”
萨穆哈奏道:“回皇上,去年铸钱两亿八千九百十二万一千零五十文,同上年持平!”
皇上又问:“朝廷铸钱并没有减少,如何市面上就缺少铜钱呢?”
明珠道:“启奏皇上,臣已着人查访,发现症结在于钱价太贵。朝廷定制,一两银子值铜钱千文,而市面上一两银子只能兑换铜钱八九百文。钱价贵了,百姓不认,制钱就死了,走不动,市面上就见不到了。”
皇上刨根究底:“什么原因让钱价贵了?”
明珠又说:“旧钱、新钱并行,自古各朝都是如此。但因百姓不喜欢用顺治旧钱,尤其是顺治十年所铸旧钱太轻,百姓不认。旧钱壅滞,新钱太少,市面上铜钱流通就不方便了。铜钱少了,钱价就贵了。”
皇上道:“铜钱少了,难免私铸,最终将祸害朝廷跟百姓。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明珠奏道:“臣以为应改铸新钱,更改一文重一钱的定制,加重铜钱的重量。”
皇上略加思忖,道:“自古铸钱时轻时重,都视情势而定。朝廷正备战台湾,理顺钱法至为重要。制钱壅塞,则民生不便,天下财货无所出也,最终将危及库银跟军饷!”
明珠道:“臣等已经商议,新铸钱币以一文重一钱二分五厘为宜。”
皇上道:“好吧,你们既然已经细议,朕准奏。萨穆哈,着你户部火速敦促宝泉局加紧鼓铸,发往民间!”
萨穆哈便将新母钱进呈御览,皇上细细看过,准了。
飞马传旨宝泉局,新铸铜钱很快就上市了。但新钱才在市面上现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原来全都叫奸人搜罗走了。
京城西四牌楼外有家钱庄,叫全义利记,老板唤作苏如斋,干的便是毁钱鬻铜的营生。有日黑夜,三辆马车在全义利记钱庄前停下,门左走车马的侧门轻轻开启。马车悄悄儿进去,侧门马上关闭。苏如斋从游廊处走过来,轻声问道:“没人看见吗?”
伙计回道:“我们小心着哪,没人看见。”
苏如斋努努嘴,伙计打开马车上的箱子,只见满满的铜钱。苏如斋问:“多少?”
伙计说:“三千六百斤。”
苏如斋点头道:“好,入炉!”
伙计跟着苏如斋进了账房,悄声儿道:“东家,今日拉回来的便是朝廷铸的新钱,一文重一钱二分五厘!”伙计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来。
苏如斋接过铜钱,两眼放光,笑道:“好啊,朝廷真是替我们老百姓着想啊!我原先毁钱千文,得铜八斤十二两,现在我毁新钱千文,可得铜十斤!比原先可多赚三钱银子!一两银子收进来的铜钱,可足足赚六钱银子!”
伙计奉承道:“银子变成铜钱,铜钱又变成银子。就这么变来变去,您就发财了。东家,您的账可算得精啊!”
苏如斋甚是得意,道:“朝廷里头那些当官的也在算账,皇帝老子也在算账,可他们不知道我也在算账!”
苏如斋正在账房里如此吩咐伙计,外头有人说满堂红记钱庄的陈老板来了。苏如斋便去了客堂,打着哈哈迎了过去,道:“陈老板啊,这么晚了有何见教?”
陈老板忙拱手道:“苏老板,恭喜发财!”
苏如斋笑道:“大家发,大家发。看茶!”
伙计倒茶上来,陈老板喝着茶,说:“苏老板,如今朝廷的制钱又加重了,您可是越赚越多呀!”
苏如斋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托朝廷的福啊!”
陈老板道:“您赚得越来越多,您看给我的价格是不是也应加一点?”
原来,京城很多钱庄都把搜罗到的铜钱卖给苏如斋,宝泉局钱厂只认全义利记。苏如斋却说:“陈老板,说好的规矩,不能说变就变的。”
陈老板哭丧着说:“苏老板,私毁制钱的事,闹出来可是要杀头的啊!您让我提着脑袋干,也得让我多有些赚头,死了也值啊!”
苏如斋哼哼鼻子,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陈老板,您要是眼红我赚得多了,您就自己去找钱厂的向爷,把铜直接卖给他,不用我过手!”
苏如斋说的向爷,原是炉头向忠。宝泉局钱厂有炉百座,每炉役匠十三人,加上各色杂役,总共一千四百多人,统统由向忠管着。炉头无品无级,只靠手上功夫吃饭。这向忠是个心狠手辣的爷,就连宝泉局衙门里头的人都让着他几分。陈老板也是听说过向忠大名的,道:“看您苏老板说的,向爷他老人家只认您啊!”
苏如斋冷冷一笑,说:“您不妨去试试,说不定向爷也认您呢?”
陈老板不晓事,出了苏如斋的钱庄,真的就去了向忠府上。他在向忠家的四合院外徘徊良久,壮着胆子敲了门。门人听说他是开钱庄的,就引他进去了。陈老板见着向忠那脸横肉,不由得膝头发软,说自己收了很多制钱,打算熔了铜,卖给钱厂。不料向忠大怒,一脚踢翻了他,喝斥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私毁制钱?”
陈老板忙叩头求饶:“向爷饶命!苏如斋对我盘剥太多,我想直接把铜卖给向爷,不如让向爷您多赚些,小的也多赚些。”
向忠圆睁双眼,道:“什么苏如斋?老夫不认识这个人!来人,把这个混账东西拉出去!”立马进来两条大汉,倒提着陈老板拖了出去。
差不多已是四更天了,全义利记的门被敲得像打雷。门人骂骂咧咧的开了门,却被来人打了一掌,扑通倒地。
原来是向忠领着贴心匠头刘元和两条汉子进来了。向忠直奔客堂,吆喝着叫苏如斋快快起来。苏如斋边穿衣服边从里屋出来,见来的竟是向忠,惊慌道:“向爷,您这么晚了……”
不等苏如斋说完,向忠拍了桌子,打断他的话,喝道:“苏如斋,你混账!”
刘元砰地把个布袋丢在苏如斋跟前,狠狠地望着他。苏如斋不知布袋是什么东西,怯生生的上去打开,吓得尖叫起来。原来里面包着的是陈老板的人头!苏如斋吓得瘫软在地,浑身发抖。
向忠道:“老夫虽然只是宝泉局一小小炉头,干的却是替朝廷铸钱的大事儿!十三关办铜不力,宝泉局不得已才向民间收取铜料。这也都是朝廷许可的。谁敢公然私毁制钱,他就得死!”
苏如斋忙叩头,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向忠压低了嗓子道:“你的嘴要紧些!再向别人说起老夫,小心你的脑袋!”向忠说罢撩衣而起,大步出门,苏如斋瘫在地上仍起不来。
向忠出门半日,苏如斋才知道叫喊伙计:“快把人头拿出去扔了!这个姓向的,手段真叫狠呀!”向忠正在巡视役匠们铸钱,刘元过来说科尔昆大人来了。向忠忙跑去钱厂客堂,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吩咐快快上茶。科尔昆喝着茶,说:“这次鼓铸重钱,事关百姓生计、朝廷安危,不可小视!你虽然只是个炉头,可宝泉局四厂,炉头一百,都归你管。你可要多多尽力,不许偷懒。”
向忠点头道:“小的谨记科大人吩咐!多谢科大人栽培!”
科尔昆笑道:“不必客气,大伙儿服你,你就多受累吧。样钱都出来了吗?”
向忠道:“样钱都铸好了,请科大人过目。”
科尔昆却说:“我就不看了。你把进呈的样钱准备好,只等明相国、萨穆哈大人他们回京,我就得送去。”
刘元进来说:“回科大人,都准备好了,已放在科大人轿子里了。”
科尔昆笑笑,放下茶盅,说:“好,本官这就告辞了!”
往朝中大员家送样钱,早已是宝泉局陋规。平日铸了新钱,都是先送样钱给官家,再把新钱往民间发放。这回情势急迫,大员们都扈从皇上去了盛京,就先把新钱发往民间,样钱过后再送。
过了几日,皇上还京。当日夜里,科尔昆便上萨穆哈府上拜见,送上样钱。
科尔昆从袋里抓出几枚制钱,道:“萨穆哈大人,您看这新钱,可逗人喜欢啦!”
萨穆哈接过钱币,细细看看,说:“这回铸钱,可让皇上操心了。路上顾不得歇息,就下了圣旨。”
科尔昆说了些皇上圣明之类的套话,道:“大人,这新钱虽说只比旧钱重二分五厘,拿在手里可是沉甸甸的。”
萨穆哈笑道:“沉甸甸的就好!不怕百姓不喜欢!科尔昆,你督理钱法有功,我已同明相国说了,会重重赏你的!”
科尔昆忙起身恭敬地拜了,道:“谢萨穆哈大人栽培之恩!”
科尔昆从萨穆哈府上出来,又马不停蹄去了明珠府上。明珠凑在明烛下,仔细把玩着新铸的制钱,点头而笑:“科尔昆,老夫看准了,你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可为大用啊!”
科尔昆喜不自禁,道:“卑职多谢明相国夸奖!”
明珠放下铜钱,笑眯眯地望着科尔昆,说:“老夫已琢磨多日,想奏请皇上,特简你为户部侍郎!”
科尔昆连忙跪下,拜了三拜,道:“卑职牢记明相国知遇之恩,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明珠忙扶起科尔昆,说:“科尔昆,起来起来,不必如此。我们都是国朝臣子,心里应装着皇上才是!”
科尔昆再次叩头,爬了起来。明珠把茶凡上的钱袋提起来,说:“科尔昆,我也不留你了。样钱你带回去吧。”
科尔昆忙说:“明相国,这些样钱都打在损耗里了,您就留着吧。这可是国朝开国以来的规矩。”
明珠笑着问道:“你这袋样钱有多少?”
科尔昆回道:“八千文。”
明珠哈哈大笑,说:“八千文,不足十两银子。科尔昆哪,你这个户部侍郎,可不是十两银子能买下来的啊!”
科尔昆赶紧说:“卑职怎敢如此轻慢明相国,日后自会另有孝敬!”
明珠又是哈哈大笑,说:“你看你看,开句玩笑,你就当真了!科尔昆可是个老实人。好吧,样钱我就收下了!”陈廷敬在乾清宫西暖阁觐见皇上,进呈《贺云南荡平表》,龙颜大悦,说:“廷敬回家三年,朕甚为想念。家中老父可好?”
陈廷敬叩头谢恩,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奏道:“老父六十有一,身子骨倒还硬朗。臣谢皇上体恤之恩!”
皇上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说:“走近些,让朕瞧瞧你。”
陈廷敬低头向前,仍旧跪下。皇上下了炕,扶了陈廷敬起来,执手打量,叹道:“三年不见,你添了不少白发,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陈廷敬忙道:“臣身子骨还行,皇上不必替臣担心。”
皇上拍拍陈廷敬的手,道:“朕在路上就想好了,你仍复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兼礼部侍郎,教习庶吉士,经筵讲官。”
陈廷敬又叩头谢恩,口呼万岁。原来上月张英因老父仙逝,回家居丧去了,正空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皇上回炕上坐下,陈廷敬在御前站着。三年前,皇上在乾清门斥骂陈廷敬妄诋朝政,只因他老母突然仙逝,暂不追究。现如今,皇上起复了陈廷敬,却并没有说赦免他的罪。皇上只谈笑风生,陈廷敬心里终究没有个底。
觐见完了,皇上传明珠同萨穆哈奏事。陈廷敬谢恩退下,顺道往南书房寒暄去了。
明珠同萨穆哈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听得里头宣了,忙低头进去。萨穆哈先奏道:“启奏皇上,新钱发出去,就像雪落大江,不见踪影。臣等已派人查访,尚未弄清眉目。”
皇上问道:“明珠,你是做过钱法监督的,这是什么道理?”
明珠说:“臣虽做过钱法监督,却从未碰到过这种怪事。臣琢磨着,可能还是钱不够重量,百姓不用,市面上就见不到。”
萨穆哈说:“臣想只怕也是这个理儿。”
明珠奏道:“臣以为还应再把钱加重些!”
皇上有些不悦,说:“明珠推科尔昆任户部侍郎,朕已准了。可这会儿想来,他在宝泉局任上并没有做好呀?”
明珠道:“科尔昆任钱法监督已三年有余,原是做得不错的,只是近来市面上见不到制钱,应是另有缘由。臣等推户部主事许达擢任钱法监督,此人心细过人,精于盘算,说不定于钱法督理有好处。”
皇上仍是眉头不展,说:“也罢,这两个人就这么用了。新铸制钱的事,你们要好好议议。此事当快,不然会出大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