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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看完陈廷敬上奏的大户统筹办法,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倘能各省参照,必可解军饷之忧!”
高士奇悄声儿说:“明珠大人,这折子士奇也看了,是个好办法。可是这么好的办法,该由您提出来才是啊!”
明珠笑道:“士奇,老夫不是个邀功请赏的人,更不会贪天之功。怕只怕百密一疏,出了纰漏。我得再琢磨琢磨。”
明珠说着,就把陈廷敬的折子藏进了笼箱里。高士奇点点头,不再言语。他早摸透了明珠的脾性,这位武英殿大学士说要再琢磨琢磨的事情,多半就会黄掉了。
两天之后,高士奇又接到陈廷敬的折子,他看过之后,忙暗自报与明珠:“明珠大人,陈廷敬又火速上了折子,说大户统筹办法不能推行。”
明珠接过陈廷敬的折子,看完问道:“这个折子,张英看过了没有?”
高士奇说:“张英今儿不当值。”
明珠说:“哦,难怪我还没见着他哩。不是故意要瞒着张英,但暂时可以不让他看。”
高士奇问:“明珠大人有何打算?”
明珠说:“我这两天都在琢磨,大户统筹未免就不是个好办法,只要官府得力,不让大户借端盘剥百姓就行了。阳曲这几年都如期如数完粮纳税,不就是按这个办法做的吗?”
高士奇忙拱手道:“明珠大人高见!《圣谕十六条》教化天下,大户人家多是知书达理的,掌一方风化。他们可都是诵读圣谕的典范啊!”
明珠说:“所以说,陈廷敬后面这个折子分明是没有道理的。”
高士奇问:“那么还是把大户统筹办法上奏皇上?”
明珠说:“我会马上奏请皇上发往各省参照!这是陈廷敬的功劳,你我就要成人之美!”
高士奇见明珠如此说了,再无多话。明珠又说:“张英是个老实人,不要把陈廷敬后面这个折子让他知道!”
高士奇点头应了,便把折子藏了起来。
皇上正在乾清宫里召兵部尚书范承运、户部尚书萨穆哈,过问云南战事。范承运甚是焦急,道:“启奏皇上,我进剿云南之师,四川一线被暴雪所阻,无法前行。广西一线遇逆贼顽抗,战事非常紧急。眼下最着急的是粮饷,萨穆哈总说户部拮据,急需补给的粮饷不予发给!”
萨穆哈道:“启奏皇上,范承运是在诬赖微臣。这几年,税银税粮都没有足额入库,而朝廷用度年年增加,户部已经尽力了!”
皇上怒道:“你们跑到朕面前来争吵是没有用的!得想办法!”
范承运说:“今年四川暴雪百年难遇,实在是没有料到的事情。将士们进退两难,只有驻地苦等,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了。吴三桂集中兵力对付我广西一路,广西战事就更加激烈。补给不力,将难以为继。”
皇上问道萨穆哈:“钱粮未能足额入库,你这个户部尚书就没有半点办法?”
萨穆哈说:“为这事儿,皇上去年已摘掉几个巡抚的乌纱帽,还是没有办法!”皇上顿时火了:“放肆!朕要你想办法,你倒变着法儿数落起朕来了!”
这时,张善德躬身近前,奏道:“皇上,大学士明珠觐见!”
皇上不说话,只点点头。张善德明白了皇上意思,出去请明珠进来。明珠叩见完了,皇上问道:“明珠,你是做过兵部尚书的,朕正同他们俩商量军饷的事,看你有什么好主意?”
明珠道:“启奏皇上,明珠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倒是陈廷敬想出好办法了!”
皇上面有喜色,问道:“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
明珠道:“陈廷敬在山西阳曲发现那里推行大户统筹钱粮的好办法,阳曲的钱粮年年如期如数入库!陈廷敬知道朝廷当务之急是筹集军饷,便写了折子,快马送了回来!陈廷敬奏折在此,恭请皇上御览!”
张善德接过奏折,呈给皇上。皇上看着奏折,喜得连连拍案,道:“好啊,年年如数完粮纳税,却不用官府派人催缴!”
明珠说:“正是皇上《圣谕十六条》谕示的,完钱粮以省催科!”
皇上不禁站了起来,在殿上来回走着:“朕要好好的赏陈廷敬!还要好好的赏那个戴孟雄!咦,明珠,你这个吏部尚书,知道戴孟雄是哪科进士吗?”
明珠回道:“启奏皇上,戴孟雄的监生、知县都是捐的!”
皇上听了,更是叫好不迭:“捐的?你看你看,常有书生写文章骂朝廷,说朝廷卖官鬻爵!难道花钱买的官就没有好官?戴孟雄就是好官嘛!而且是干才,可为大用!”
明珠等三位臣工齐颂皇上英明。皇上又道:“眼下朝廷需要用钱,又不能无故向百姓增加摊派。有钱人家,既出钱捐官帮朝廷解燃眉之急,又能好好的做官,有什么不好?”
明珠奏道:“皇上,臣以为应把大户统筹的办法发往各省参照!”
皇上禁不住搓手击掌,道:“好!准奏!速将这个办法发往各省参照!真是老祖宗保佑啊!陈廷敬此去山西,发现了阳曲大户统筹的好办法!一旦各省都执行了这个办法,就不愁钱粮入不了库,军饷就有了保管!剿灭吴三桂,指日可待!”
明珠瞅着皇上高兴,又道:“皇上,臣还有一事要奏。陈廷敬这回可立了大功,臣以为应准他将功折过,官复原职!”
皇上笑道:“岂止官复原职!朕还要重重赏他!百姓捐建龙亭出在阳曲,大户统筹钱粮的办法也出在阳曲,可见戴孟雄治县有方嘛!朕还要重重的赏戴孟雄!”
可是两天以后,明珠诚惶诚恐的样子跑到乾清宫要见皇上。皇上听得张善德奏报,不知又出什么大事了。明珠低着头进了宫,径直去了西暖阁,跪在皇上面前,道:“皇上万万恕罪!”皇上问道:“明珠,你好好的,有什么罪呀!”明珠叩头不止,说:“那个大户统筹办法,万万行不得!”皇上惊异,问:“大户统筹是陈廷敬在阳曲亲眼所见,陈廷敬折子上的票拟是你写的,怎么突然又行不得了?”明珠道:“微臣料事欠周,罪该万死!正是陈廷敬自己说此法不能推行。陈廷敬谋事缜密,他上奏大户统筹办法之后,发现其中有诈,随即又送了个折子回来。这个折子臣也是才看到,知道大事不好了!不能怪陈廷敬,只能怪微臣!”皇上把折子狠狠摔在地上,道:“这是让朕下不了台!陈廷敬!朕平日总说他老成持重,他怎么能拿大事当儿戏!前天发往各省的官文,今日又让朕收回来作废?朝令夕改,朕今后说话还有谁听!朝廷的法令还有谁听!”明珠哭泣道:“皇上,不收回大户统筹办法,就会贻祸苍生哪!”皇上圆睁龙眼,道:“不!不能收回!明珠你成心让朕出丑?”
明珠叩头请罪,不敢抬眼。皇上消消气,稍稍平和些,说:“传朕谕旨,各省不得强制大户统筹,全凭自愿;凡自愿统筹皇粮国税的大户,不得借端盘剥百姓,违者严惩!”
明珠领旨而退,仍听皇上在里头叫骂。
夜里,皇上在乾清宫密召张英,道:“朕这几日甚是烦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云南战事急,朝廷筹饷又无高招。好不容易弄出个大户统筹,却是恶吏劣绅盘剥乡民的损招!”
张英奏道:“臣以为,完粮纳税,催科之法固然重要,但最要紧的还是民力有无所取。朝廷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是江山稳固之根本。只要民生富足,朝廷不愁没有钱粮。”
皇上虽是点头,心思却在别处,只道:“朕这会儿召你来,想说说陈廷敬的事儿。陈廷敬前后两个折子,你都没有看见,怎么会如此凑巧?”
张英道:“正好那几天臣不当值。臣只能说没看见,别的猜测的话,臣不能乱说。”
皇上说:“这里只有朕与你,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你说句实话,真会如此凑巧吗?”
张英道:“南书房里都是皇上的亲信之臣,张英不敢乱加猜测。”
听了这话,皇上有些生气,道:“张英啊张英,朕真不知该叫你老实人,还是叫你老好人!”
张英却从容道:“不是臣亲见亲闻之事,臣绝不乱说!”
皇上说:“阳曲大户统筹也是陈廷敬亲见亲闻,然后他又回过头来打自己嘴巴!这个陈廷敬,他让朕出了大丑!”
张英道:“陈廷敬绝非故意为之!”
皇上怒道:“他敢故意为之,朕即刻杀了他!”
皇上非常震怒,急躁地走来走去。张英注意着皇上的脸色,见皇上怒气似乎稍有平息,问道:“臣斗胆问一句,皇上想如何处置陈廷敬?”
皇上却道:“朕听出来了,你又想替陈廷敬说情!”
张英说:“臣猜想,皇上召臣面见,就是想让臣替陈廷敬说情的。”
皇上闻言吃惊,坐了下来,望着张英。张英又说:“皇上恼怒陈廷敬,又知道陈廷敬忠心耿耿。皇上不想处置陈廷敬,又实在难平胸中怒火,所以才召臣来说说话。”
皇上摇头说:“不!不!朕要狠狠惩办陈廷敬!”
张英道:“皇上知道自己不能惩办陈廷敬,所以才十分烦躁!”
皇上更是奇怪了,问:“你怎么知道朕不能惩办陈廷敬?”
张英答道:“皇上没有收回发往各省的大户统筹办法,说明陈廷敬前一个折子没有错;皇上如果收回了大户统筹办法,就是准了陈廷敬后一个折子。因此,不管怎样,皇上都不能惩办陈廷敬!”
皇上长叹一声,懒懒地靠炕背上,道:“张英呀,你是最敢在朕面前说真话的人!”
张英道:“臣说句罪该万死的话,别人都把皇上看成神了,臣只一直把皇上看成人。以人心度人心,事情就看得真切些,有话就敢说了。”
皇上又是长叹,说:“张英,你这话朕平日听着也许逆耳,今日听着朕心里暖乎乎的。朕是高处不胜寒哪!”
张英又道:“启奏皇上,还有百姓捐建龙亭的事,也请朝廷禁止!”
皇上不再吃惊,只是默然地望了张英半日,才说:“你是明知陈廷敬会阻止百姓建龙亭的,才故意保举他总理此事。你可是用心良苦啊!”
张英道:“臣的良苦用心,就是对皇上的忠心!”
皇上想了会儿,说:“好吧,等陈廷敬回来,问问阳曲建龙亭的情形到底如何,再作打算。”
张英叩道:“皇上英明!”
皇上又道:“张英,等陈廷敬回来,你同他说说,不要再提收回大户统筹之法的事。”
张英暗自吃惊,问道:“皇上这是为何?明知这个办法行不得啊!”
皇上眼睛望着别处,道:“朝廷缺银子!”
张英还想再说,皇上摆摆手,道:“朕身子乏了,你回去吧。”
张英只好谢恩退出,满心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