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富伦让大顺侍候着喝酒,看上去已是酩酊大醉,说话口齿都不清了:“钦差大人审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出来呀?”
孔尚达似乎看出了什么,却不敢造次,问:“要不要庸书进去看看?”
大顺忙说:“外头有人守着,有事钦差大人会吩咐的。”
富伦说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那小妞长得倒是不错。好好,就让钦差大人慢慢儿审吧,来,大顺,咱俩喝酒!”
富伦其实海量,并没有完全喝醉,只是假装糊涂。他虽说并不知晓珍儿底细,但昨夜派去的杀手也没留下把柄。
过了会儿,有人过来同大顺耳语。大顺点点头,说:“巡抚大人,钦差大人请您和孔先生进去!”
富伦满脸醉色,油汗直流,嘻嘻笑着:“我?请我?好,我也去审审那女子!”
富伦摇摇晃晃,让孔尚达搀扶着,往小屋走去。富伦同孔尚达刚到门口,门就打开了。两人刚进去,大顺马上关了门。孔尚达早看出不妙了,富伦却是醉眼朦胧,笑道:“钦差大人,你可自在啊!”
朱仁顿时懵了,嘴张得老大:“钦差?”
早有人冲上来,按倒朱仁和孔尚达。富伦愣了半晌,忽然借酒发疯:“陈廷敬,你他娘的这是在老子地盘上!”
陈廷敬冷冷道:“巡抚大人好酒量!”
富伦神情依旧蛮横:“陈廷敬,你想怎么样?你扳不倒我!”
陈廷敬不温不火,道:“巡抚大人此话从何而来?我不是为了扳倒你而来的!”
富伦喊道:“皇上是我娘养大的,皇上小时候还叫过我哥哩!”
孔尚达跪在地上着急,知道富伦说的句句都是死罪,有心替他开脱,说:“巡抚大人,您喝多了,您不要说醉话了!”
陈廷敬瞟了眼孔尚达,说:“你倒是很清醒啊!”
孔尚达朝陈廷敬拜道:“学生孔尚达请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听着奇怪:“我哪来你这么个学生?”
孔尚达说:“学生曾应会试,可惜落了第。钦差大人正是那一科考官!”
陈廷敬怒道:“如此说,你还是个举人啊。一个读书人,又是孔圣之后,巡抚大人这里好多鬼主意都是你出的!真是辱没了孔圣人!”
孔尚达伏在地上,说:“学生知罪!”
陈廷敬突然指着孔尚达骂了起来:“孔尚达,证人证词都在这里。因为你的调唆欺骗,又背着巡抚大人擅行其事,山东可是弄得民不聊生!你至少有七宗罪,休想赖在巡抚大人头上:一,欺君罔上,作假邀功;二,敲诈百姓,置民水火;三,倒卖义粮,贪赃自肥;四,私拘命官,迫害循吏;五,勾结劣绅,压榨乡民;六,弄虚作假,哄骗钦差;七,牧民无方,治理无状!”
大顺、马明、刘景、珍儿等面面相觑,不知陈廷敬此话何来。罪分明都在富伦头上啊!富伦也觉着奇怪,却少不了顺着楼梯下台。他晃晃脑袋,似乎方才醒过酒来:“唉唉唉,我这酒喝得……”
富伦说着,狠狠瞪了眼孔尚达,愤恨难填的样子。孔尚达先是吃惊,待他望见富伦的目光,心里明了,忙匍匐在地:“这……这……这都是我一个人做下的,同巡抚大人没有半点关系!”
陈廷敬转而望着富伦说:“巡抚大人,您的酒大概已经醒了吧?孔尚达背着您做了这么多坏事,您都蒙在鼓里呀!”
陈廷敬说罢,吩咐马明将孔尚达带下去,暂押行辕。富伦痛心疾首:“钦差大人,富伦真是……真是惭愧呀!我刚才喝得太多了。这个孔尚达,还是交给本抚处置吧!”
陈廷敬便依了富伦,由他带走孔尚达。富伦满心羞恼,却无从发作,只道:“钦差大人,容本抚先告辞,改日再来行辕谢罪!”
又回头好言劝慰张汧,只道:“张大人,孔尚达竟然瞒着我把您关了起来,无法无天!本抚自会处置他的。”
两人其实心里都已明白,话不挑破罢了。富伦说罢,拱手施礼,低头匆匆而去。陈廷敬便命张汧拘捕朱仁,着令陵县立即释放珍儿爹,抄走的杨家财物悉数发还。
珍儿跪下叩头:“钦差大人,珍儿谢您救了我和我爹!珍儿全家向您叩头了!”
陈廷敬忙请珍儿起来,珍儿却跪着不动,似有话说。原来珍儿问陈廷敬为何包庇富伦。陈廷敬笑道:“珍儿姑娘,我同你说不清楚。巡抚大人是朝廷命官,我还得奏明皇上。”
珍儿仍是不起来,说:“我可看你处处替富伦开脱罪责!”
陈廷敬不知如何应答,嘴里嗫嚅着。张汧说:“珍儿姑娘,你这会儿别让钦差大人为难,有话以后慢慢说吧。”
大伙儿劝解半日,珍儿才起来了。
夜里,陈廷敬同张汧在行辕叙话。陈廷敬说:“你我一别十几载啊!”
张汧长叹道:“家瑶嫁到我家这么多年,我都早做爷爷了,可我还没见儿媳妇一面啊!真是对不住了。”
陈廷敬说:“家国家国,顾得了国,就顾不了家。我倒是三年前老母患病,回乡探视,见到了女婿跟外甥。家瑶嫁到您张家,是她的福份!”
张汧忙说:“犬子不肖,下过几次场子,都没有长进。委屈家瑶了。”
陈廷敬却道:“话不能这么说,只要他们自己小日子过得好,未必都要有个功名!”
张汧又是摇头叹息:“唉,说到功名,我真是怕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富伦大人是这么个人哪!当年我散馆之后点了知县,年轻无知,不懂官场规矩,手头也甚是拮据,没有给京官们送别敬,得罪了他们。从此就在县官任上呆着不动。后来富伦大人来了,见我办事干练,保我做了知府。我一直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没想到他居然勾结奸商倒卖义粮!”
张汧说上任巡抚郭永刚大人被朝廷治罪,其实是冤枉的。原来地方上受灾,清查灾情,大约需费时三个月。从省里上报朝廷,大约费时三个月。朝廷审查,大约费时四个月。朝廷又命各地复查,又得花三个月时间。再等朝廷钱粮下来,拨到灾民手里,又要大约五个月。如此拖延下来,百姓拿到朝廷救济钱粮,至少得一年半,有时会拖至两年。救灾如救火,等到一年半、两年,人早饿死了!灾民没法指望朝廷,只好逃难,更有甚者,相聚为盗。德州还真是闹了匪祸,正是这么来的。
陈廷敬听罢,问道:“您认为症结在哪里?”
张汧说:“症结出在京城那些大人、老爷们!户部办事太拖沓,有些官员还要索取好处费。张大人就因救灾不力被参劾的,其实该负责任的应是户部!”
陈廷敬又问:“富伦是怎么做的呢?”
张汧说:“我原以为富伦只是迂腐,现在想来方知他包藏祸心!他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救济之要,首在救地,地有所出,而民有所食;地无所出,民虽累金负银,亦无以糊口也!”
陈廷敬问:“所以富伦就按地亩多少分发救灾钱粮是不是?”
张汧道:“正是如此。山东这几年连续大灾,很多穷人没有吃的,就把地廉价卖掉了。德州劣绅朱仁,十斤玉米棒子就要买下人家一亩地!大户人家良田万顷,朝廷的救济钱粮随地亩发放,绝大部分到了大户手中,到了穷人手里就所剩无几了!像珍儿爹杨老爷那样的大户也是有的,却会被衙门迫害!”
陈廷敬恍然大悟:“难怪大户人家都爱戴他们的巡抚大人!”
张汧继续说道:“可是,负担税赋的时候,富伦的办法又全部反过来了。他说什么,普天之下,共沐皇恩,税赋均摊,理所当然。结果,税赋却按人头负担。又是大户沾便宜,穷人吃亏!廷敬,我写个折子托您代奏皇上,一定要把富伦参下来!”
陈廷敬摇头半日,说:“张汧兄,富伦,你我是参他不下的!”
张汧很是不解,说:“他简直罪大恶极呀!这样的官不参,天理不容!”
陈廷敬悄声儿说:“您还记得富伦醉酒说的那两句胡话吗?那可不是胡话!富伦喝酒是有名的,可以一日到晚不停杯,在京城里号称三日不醉!”
张汧惊问:“富伦他娘真是皇上的奶娘?”
陈廷敬神秘地摇摇头,说:“这话您不该问。另外,富伦还有明珠罩着!”
张汧叹息不已,竟有些伤心。两人良久不语,似乎各有心事。张汧忽又说:“不参富伦,您自己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陈廷敬说:“我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办人的。张汧兄,行走官场,得学会迂回啊!”
张汧想不到陈廷敬会变得如此圆滑,但碍着亲戚情份,不便直说。陈廷敬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却也顾不上解释,反而说:“我不仅不会参富伦,还会帮他。”
张汧更是吃惊,问:“不参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帮他?”
陈廷敬摇头说:“日后再同你说吧。”
次日,张汧辞过陈廷敬回德州去。张汧心里有很多话,都咽了回去。他想尽量体谅陈廷敬,看他到底如何行事。珍儿也要回陵县去,正好同张汧同路,便骑马随在他的轿子后面。
陈廷敬送别张汧和珍儿,应了富伦的约,去城外千佛山消闲。两人乘轿上山,清风过耳,满眼苍翠。上了半山腰,望见一座七彩牌坊,上书“齐烟九点”四字,陈廷敬不禁连声赞叹。富伦听得陈廷敬嘴里啧啧有声,便吩咐轿夫歇脚。大顺、刘景、马明等并富伦的随从都远远的跟着。回首山下,村庄、官道、田野,小得都像装在棋盘里。
陈廷敬极目远眺,朗声吟道:“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富伦听了,拱手道:“陈大人果然才学过人,出口成章啊!”
陈廷敬忙摇摇手说:“巡抚大人谬夸了,这是李贺的名句,写的正是眼下景色。”
富伦顿时红了脸,自嘲道:“富伦虽说读过几句书,但是在陈大人面前,却是个粗人,哪知道这些啊。倒是听说这里是上古龙潜之地。舜帝为民时,曾躬耕千佛山下。我刚来山东时,专门上山祭拜了舜帝,以鼓励百姓重视农耕。”
“全赖巡抚大人勉励,山东百姓才不忘务农根本啊!”陈廷敬点点头,突然转了话峰,“今儿您我头上没有官帽,又不在官衙,两个老朋友,说说知心话吧。”
富伦故作玩笑,掩饰内心的尴尬:“趵突泉也不是官衙啊!钦差大人,今儿要不是我约您来的,我真会疑心这千佛山也暗藏玄机哩。”
陈廷敬哈哈大笑:“巡抚大人开玩笑了。您是被属下蒙骗,我会向皇上如实奏明的。”
富伦拱手道了谢意,又道:“陈大人您可是火眼金睛哪!我真是糊涂!今年山东有的地方大获丰收,可也有的地方受灾很重,我怎么就轻信了那些小人!税赋按人头分摊,救济钱粮按地亩发放,确实有不妥之处。”
陈廷敬笑道:“巡抚大人,折子还是您自己上,我可以代您进呈皇上。您不妨先为捐义粮一事向皇上请罪,再向皇上提出两条疏请,一是今后税赋按地亩平均负担,二是救灾钱粮按受灾人头分发。”
富伦明白陈廷敬的意思,就是要他自己拉的屎自己吃掉,可也没有办法了,便道:“正是正是,我已想好了怎么向皇上进折子。”
陈廷敬点头道:“我想全国各地都会有税赋不均和救济钱粮发放不当的弊病,皇上如果依您所奏,并令全国参照执行,您就立了大功!您认一个错,立两个功,皇上肯定会嘉奖您的!”
两人哈哈大笑,再不谈半句公事,只是指点景色,尽兴方回。入城已是掌灯时分,富伦恭送陈廷敬回到行辕,自己才匆匆回衙里去。进了巡抚衙门,富伦水都顾不上先喝一口,只领着一个亲随,急急地去了大狱。他只叫狱卒和亲随远远的站着,独自去了孔尚达监舍。
猛然见了富伦,孔尚达两眼放光,扑上来哀求:“巡抚大人,我跟随您这么久,可是忠心耿耿呀!您一定要救我啊!”
富伦唏嘘半日,叹息着说:“尚达啊,摆在你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我俩都掉脑袋,二是您一个人掉脑袋!”
孔尚达听了,脸色大变:“啊?哼,对您是两种选择,对我可是没有选择!”
孔尚达说罢嚎啕大哭,叫骂不止,只道富伦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富伦并不生气,听他哭骂。眼看着孔尚达骂得气喘,只知嘤嘤而泣了,富伦才说:“不是我不肯救你,是救不了你!尚达,假如我俩都死了,你我的妻儿老小怎么办?只要我活着,你的妻儿老小,我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孔尚达凄厉哭号:“我自己都死了,还管什么妻儿老小!我不会一个人去死!要死我也要拖着你一块儿去死!”
富伦跺脚大怒:“你这个糊涂东西!我念你随我多年,一心想照顾着你。不然,我这会儿就可以杀了你!”富伦说着,凑近孔尚达,悄声儿说,“你不听我的,明天狱卒就会向我报告,说你在牢里自尽了!”
孔尚达怒视富伦良久,慢慢低下头去,说:“家有八十老母,我真是不孝啊!”
富伦放缓了语气,说:“尚达放心,你的老母,就是我的老母,我会照顾好她老人家的。”
孔尚达不再多说,只是低头垂泪。富伦又说:“尚达不必如此伤心,大丈夫嘛,砍了脑袋碗大个疤。陈廷敬太厉害了!他让我在皇上面前认一个错,立两个功,说是以功抵过。可我回头一想,这三条都是让我认错!我是吃了哑巴亏,还得感谢他的成全之恩啊!”
孔尚达突然抬起头来,说:“巡抚大人,可您想过没有,假如皇上以为您功不抵过,怎么办?”
富伦说:“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孔尚达眼里露着凶光,说:“庸书以为,不如让陈廷敬先丧命!”
富伦连连摇头:“不不不,行刺钦差,这事断不可做。”
孔尚达说:“哪能让巡抚大人自己下手?”
富伦问:“您有何妙计?”孔尚达说:“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不怕来世不得超生,最后向巡抚大人献上一计!”
富伦说:“假如真让陈廷敬回不了京城了,你也许就没事了。快说!”
孔尚达神秘道:“德州不是闹土匪吗?”
富伦问:“老夫子的意思,是让土匪去杀陈廷敬?”
孔尚达点点头,叫富伦俯耳过去,细细密语。25
陈廷敬去巡抚衙门辞行,富伦迎出辕门,两人携手而行,礼让着进了二堂说话。待衙役斟上茶来,陈廷敬说:“巡抚大人,这些日子多有打扰,实在抱歉。”
富伦恭敬道:“钦差大人肩负皇差,秉公办事,何来打扰。唉,不是您陈大人真心帮忙,我富伦这回只怕就栽了!”
陈廷敬自是客气,直说岂敢。闲话会儿,陈廷敬说:“既然公事已了,我就不再在您这里碍手碍脚了,明日就启程回京。”
富伦挽留说:“钦差大人何必如此匆忙?不妨多住几日,我陪您在山东好好走走。”
陈廷敬叹道:“唉,没这个福气啊!杜工部有诗道,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他说的那个亭子,应在大明湖吧?我看不了啦,只好留下遗憾。”
富伦脸上微露尴尬,说:“那个亭子,正是孔尚达关押您亲家张汧的地方。唉,既然钦差大人急着回京复命,我也不好相留了。”
富伦执意要送上程仪两千两银子,这些早已是惯例了,陈廷敬只是略作客气,吩咐大顺收下。却又有衙役抬出两个大箱子,陈廷敬惊疑道:“巡抚大人这是为何?”
富伦又是哈哈大笑,说:“钦差大人是怕我行贿吧?我富伦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要不是您到山东辛苦一趟,我富伦迟早会沦为罪人哪!为了聊表谢意,我送钦差大人两块石头。这不为过吧?打开让钦差大人瞧瞧。钦差大人,请吧。”
陈廷敬起身,衙役小心打开箱子,只看得见大红绸缎。揭开红绸缎布,方才见着奇石。富伦说:“这是山东所产泰山石,号称天下第一奇石。”
陈廷敬摩挲着那奇石,赞不绝口:“真是绝世佳品呀!巡抚大人,这太珍贵了吧?廷敬消受不起啊!”
富伦说:“钦差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再怎么着,它也只是两块石头!”
陈廷敬点头道:“好好,巡抚大人的美意,廷敬领受了!”
次日大早,陈廷敬启程回京。富伦本来说要送出城去,陈廷敬推辞再三,两人就只在辕门外别过了。辞罢富伦,陈廷敬上了马车,一路出城。街上观者如堵,有说这回来的钦差是青天大老爷的,有说照例是官官相护的,有说那骡背上的大箱子装满了金银财宝的。七嘴八舌,陈廷敬他们通通都没听见。
走了十几日,又加到了德州境内。大顺笑道:“老爷,这儿正是您来的时候,老百姓跪道迎接您的地方,是吧?”
陈廷敬也笑了起来,说:“老百姓耳朵真有那么尖,又该赶来相送了。”
说话间,忽听得喧哗震天。只见山上冲下百多号青壮汉子,个个手持刀棍。刘景、马明等见势不妙,飞快地抽刀持棍,护着陈廷敬的马车。大顺吓得背冒冷汗:“乖乖,这可不像是来送行的啊!”
刘景喝道:“你们什么人?”
有人回道:“我们要杀贪官,替天行道!”
刘景怒道:“大胆,车里坐的可是钦差!”
那人叫道:“我们要杀的正是钦差。兄弟们,上!”
陈廷敬竟然下了马车,大顺拦也拦不住。刚才打话的那人喊道:“兄弟们,杀了那个贪官。”
正在此时,远处又杀过一伙人来,呼啦啦叫喊着。大顺更是慌了:“老爷,怎么办?又来了一伙,这下可完了。”
陈廷敬喊道:“你们都住手,听本官说几句话!”
好汉们哪里肯听?蜂拥而上。大顺心里正着急害怕,忽然眼睛放亮:“老爷,您看,珍儿!”
只见珍儿飞马前来,大喊:“李疤子,你们快住手,你们瞎眼了!”
原来为头的那个好汉叫李疤子,也是杨家庄的人,认得珍儿:“啊,珍儿小姐!”这时,珍儿爹带着家丁和杨家庄的百姓赶来了。
珍儿爹跪下拜道:“小民谢钦差大人救了我杨家!”
陈廷敬扶起珍儿爹,说:“老人家不必客气!您有个好女儿啊!”
珍儿爹站了起来,摇头道:“我这闺女,自小不喜女红,偏爱使枪弄棍,没个女儿家模样,让大人见笑了。”
陈廷敬笑道:“未必不好,女侠自古就有嘛。”
珍儿跳下马来,对着好汉们说:“你们真是瞎了眼,钦差陈大人,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李疤子喊道:“什么救命恩人?他救了你杨家,可没救我们!他往济南走一趟,巡抚还是巡抚,他自己倒带着两箱财宝回去了!”
珍儿爹望着李疤子说:“李家兄弟,你千万不可在钦差大人面前乱来啊!我们乡里乡亲的,你得听我一句话。”
李疤子说:“杨老爷,您老是个大善人,我们都是敬重的,眼前这个却是坏官!”
陈廷敬微微笑道:“如此说,好汉们今儿是来谋财害命的?”
李疤子说:“我们要杀了你这个贪官,劫下你的不义之财!”
陈廷敬说:“好汉,你们先去取了财宝再杀我也不迟。”
听陈廷敬如此说话,李疤子倒愣了愣。他也懒得多加思量,喊道:“去,把箱子搬过来!”
珍儿抽刀阻拦:“你们敢!”
李疤子说:“杨大小姐,乡里乡亲的,您别朝我们动刀子。您杨家乐善好施,我们敬重,可您也别管我们杀贪官!”
珍儿说:“陈大人他不是贪官。”
陈廷敬道:“珍儿姑娘,你别管,我们自己打开,让他们看看。大顺,打开箱子。”
大顺朝李疤子哼哼鼻子,过去打开了箱子。李疤子凑上去,揭开红绸缎,见里面原来装的是石头,顿时傻了:“啊!我们上当了!”
听了这话,珍儿心里明白了,问:“李疤子,是不是有人向你们通风报信?”
李疤子说:“正是!济南有人过来说,钦差敛取大量财宝回京,我们在这儿候了几日了。”
这时,张汧带着人骑马赶到,拱手拜道:“德州知府张汧拜见钦差大人!”
陈廷敬忙说:“张大人免礼!”
张汧早见着情势不对头了,说:“我专门赶来相送,没想到差点儿出大事了!”
陈廷敬同张汧小声说了几句,回头对众好汉说:“乡亲们,我陈某不怪罪你们。你们多是为了活命,被迫落草。从现在开始,义粮不捐了,税赋按地亩负担,救济钱粮如数发放到受灾百姓手中。”
李疤子问:“你可说话算数?”
珍儿瞟了眼李疤子,说:“钦差大人说话当然算数!”
陈廷敬正了正嗓子,喊道:“德州知府张汧!”
张汧拱手受命:“卑职在!”
陈廷敬指着众好汉说:“让他们各自回家就是了,不必追究!”
好汉们闻言,都愣在那里!陈廷敬又指指李疤子,说:“张大人,只把这位好汉带走,也不要为难他,问清情由,从宽处置!”
两个衙役涌将上去,拿了李疤子。李疤子也不动弹,把刀哐地丢在地上。
陈廷敬辞过众人,上了马车。行走多时,大顺无意间回头,却见珍儿飞马赶来,忙报与陈廷敬:“老爷,珍儿姑娘怎么又追上来了?”
陈廷敬叫马车停了,下车问道:“不知珍儿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珍儿说:“钦差大人,您救了我杨家,我今日也救了您,我们两清了!”
听着这话好没来由,大顺便说:“珍儿姑娘怎么火气冲冲的?我以为您还要来送送我们老爷哩!”
珍儿说:“刚才那些要取钦差大人性命的人,分明是听了富伦蛊惑。可是,钦差大人死也要护着这个贪官,这是为什么?”
陈廷敬没法同珍儿说清这中间的道理,只道:“珍儿姑娘,您请回去吧。”
珍儿眼里恨恨的,说:“哼,您刚才向百姓说的那三条,最后还是得写在巡抚衙门的文告上,富伦今后就真成好官清官了!”
陈廷敬实在不能多说什么,便道:“珍儿姑娘,你是个心明眼亮的人,什么都看得清楚。你就继续看下去,往后看吧。姑娘请回吧。”
珍儿突然眼泪哗地流了出来,飞身上马,掉缰而去。陈廷敬望着珍儿渐渐远去,直望得她转过远处山脚,才上了马车。
陈廷敬在官驿住了一宿,用罢早饭,准备上路,却见一少年男儿骑马候在外面。陈廷敬顿时惊呆了,原来竟是珍儿。
陈廷敬快步上前,不知如何是好:“珍儿姑娘,你这是……”
珍儿跳下马来,说:“陈大人,我想随您去京城!”
陈廷敬惊得更是语无伦次:“去京城?这……”
珍儿两眼含泪,道:“珍儿敬重陈大人,愿意生死相随!”
陈廷敬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摇头:“珍儿,这可使不得!”
珍儿道:“珍儿不会读书写字,给您端茶倒水总是用得上的。”
陈廷敬拱手作揖,如同拜菩萨:“珍儿,万万不可啊!快快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珍儿却是铁了心,说:“陈大人别多说了,哪怕您嫌弃我,我也不会回去的!我们乡下女孩子的命,无非是胡乱配个人,还不知道今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哩!”
大顺在旁笑了起来,说:“得,这下可热闹了!”
刘景、马明两人也抿着嘴巴笑。珍儿噘着嘴,说:“我知道你们是会笑话我的,反正我是不回去了。”
陈廷敬叹息半日,说道:“珍儿,你任侠重义,我陈廷敬很敬重你。可是我就这么带着你去了,别人会怎么看呢?”
珍儿听了这话,脸上露出苦笑,眼泪却只顾不停地流,说:“原来怕我诬了您的名声,珍儿就没什么说的了。您走吧。”
陈廷敬道声珍重,登车而去。大顺不时回头张望,见珍儿驻马而立,并未离去。他心里暗自叹息,却不敢报与陈廷敬。26
皇上在乾清宫西暖阁进早膳,张善德领着几个内侍小心奉驾。皇上进了什么,张善德都暗自数着。皇上今儿胃口太好,光是酒炖肘子就进了三块。张善德心里有些着急,悄悄使了个眼色,就有小公公端了膳牌盘子过来。张善德接过膳牌盘子,恭敬地放在皇上手边。皇上便不再进膳,翻看请求朝见的官员膳牌。见了陈廷敬的膳牌,皇上随口问道:“陈廷敬回京了?”
皇上没等张善德回话,便把陈廷敬的膳牌撂下了。张善德摸不准皇上的心思:皇上怎么就不想见陈廷敬呢?皇上看完膳牌,想召见的,就把他们的膳牌留下。
张善德刚要把撂下的膳牌端走,皇上抬手道:“把陈廷敬膳牌留下吧。”
张善德便把陈廷敬的膳牌递了上去。皇上又说:“朕在南书房见他。”
张善德点头应着,心里却仍是犯糊涂。照理说陈廷敬大老远的去山东办差回来,皇上应在西暖阁单独召见的。
皇上进完早膳,照例去慈宁宫请太皇太后安,然后回乾清门听政。上完早朝,回西暖阁喝会儿茶,再逐个儿召见臣工。召见完了臣工,已近午时。传了碗燕窝莲子羹进了,便驾临南书房。明珠、张英、高士奇早就到了,这会儿统统退到外头。依然是傻子跟张善德随侍御前,旁人都鹄立南书房檐下。天热得人发闷,皇上汗流浃背,却仍是气定神闲。张善德脸上汗水直淌,竟不敢抬手揩揩。
突然,皇上重重地拍了炕上的黄案,小神锋跌落在地,哐地惊得人心惊肉跳。傻子立马上前,躬腰捡起小神锋,放回皇上手边。张善德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管屈膝低头站着。皇上生了会儿气,道:“叫他们进来吧。”张善德轻声应诺着,风样的出去了。
皇上匆匆揩了把汗,听得臣工们进来了,头也没抬,眼睛望着别处,道:“陈廷敬人刚回京,告他的状子竟然先到了。”
明珠说:“启奏皇上,臣以为还是等见了陈廷敬之后,详加责问,皇上不必动气。”
皇上问道:“你们说说,陈廷敬会不会在山东捞一把回来?”
张英回道:“臣以为陈廷敬不会的。”
皇上听着,一声不吭,瞟了眼高士奇。高士奇忙说:“臣以为,陈廷敬做人老成,行事谨慎,纵然有贪墨之嫌,也不会让人轻易察觉。这状子是否可信,也未可知。”
皇上说:“你的意思,陈廷敬还是有可能贪罗?”
张善德拱手禀道:“皇上已经把陈廷敬的膳牌留下了,吩咐南书房见的。”皇上没好心气,说:“朕知道!”
张善德略微迟疑,又道:“陈廷敬天没亮就在午门外候着了,这会儿正在乾清门外候旨哪。”
皇上冷冷地说:“叫他进来吧。”
张善德便朝小公公努努嘴巴。少顷,陈廷敬跟在小公公后边进了南书房,低头走到皇上面前,行了三跪九拜大礼,道:“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皇上微微点头:“起来吧。山东一趟,辛苦了!”
陈廷敬说:“臣不觉着辛苦。山东巡抚富伦的折子,臣早送南书房了!”
皇上半日没有吭声,心里暗惊。他的膳牌是昨儿交的,等着皇上今儿听朝之后召见。他从卯正时分开始候着,直到巳时二刻,里头才传过话去,吩咐他到乾清门外候旨。乾清门外站着好几位候召的臣工,他们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每有臣工出来,陈廷敬就想着该轮到自己了。可就是不见公公招呼他。直到刚才,才有公公出来传旨,让他去南书房见驾。南书房虽是密勿之地,但皇上召见臣工却通常是在乾清宫西暖阁。陈廷敬隐隐觉着,皇上心里对他不自在了。
皇上半天不说话,突然问道:“陈廷敬,有人告你在山东搜刮钱财,可有此事?”
陈廷敬微惊,道:“臣去山东,连臣及随从、轿夫,还算上臣的家人在内,共二十九人。回来时多了一匹骡子,两口大箱。这多出的一匹骡子和两口大箱,是富伦大人送的。我今儿把两口箱子带来了,想献给皇上一口,自己留一口。”
皇上觉着奇怪,问:“是吗?什么宝贝?”
明珠他们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陈廷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上点点头,张善德会意,马上出去了。不多时,四个公公抬了两口箱子进来,打开一看,见是两块石头。
高士奇道:“皇上,陈廷敬怎敢带着这么块不入眼的泰山石进宫来,简直戏君!”
皇上不吭声,看陈廷敬如何说去。他便把自己去山东办差,富伦的折子,回来时遭土匪打劫,一应诸事挑紧要的奏明了,然后说:“皇上,这两块石头,可是险些儿要了臣的性命!”。
陈廷敬说得险象环生,皇上听着却甚是平淡,只疑惑道:“告你的状子,落有济南乡绅名款若干,并无一位官员。照理这样的状子是到不了朕手里的。”
陈廷敬道:“百姓告官员的御状,朝中无人,没法上达天听。而所谓百姓联名告京官,没人成头,也是做不到的。”
皇上问道:“你的意思,有人上下联手陷害你?那么你在德州遇歹人打劫,也是有人暗通消息?”
陈廷敬回道:“臣毫发未损,这事就不去说了。要紧的是山东差事办完了,百姓稍可安心度日。”
皇上冷冷笑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你说但凡下面说百姓自愿、自发,多半都是假的。这不,果真如此!”
陈廷敬听出皇上的笑声里似有文章,忙匍匐在地,道:“都是皇上英明,没有轻信富伦的疏请。”
皇上目光有些空洞,正襟危坐。眼前跪着的这位翰林院掌院学士,一直让皇上宠也不是,恼也不是。前年盛夏酷热难耐,有臣工奏请往城外择山水清凉之地修造行宫,陈廷敬说什么三藩未平,国事尚艰,不应靡费。读书人满口道德文章,皇上嘴巴给堵住了,只好从善如流。可皇上内心甚是恼火,想朝廷再怎么着也没穷到缺少这几个银子。今夏更是炎热逼人,宫里简直没法让人活。皇上热得再怎么难受,也得在臣工面前呈龙虎之威,汗都不能去揩揩。陈廷敬这回去山东办差,事情办得倒是称意,可他分明是想着逞能去的。皇上明知陈廷敬这桩事上也无过可言,可就是心里觉着别扭。陈廷敬若是真把富伦参倒了,皇上脸上也会很不好过。皇上自小同富伦一处玩,没少说过他的好话。可陈廷敬并没有参富伦,可见这人越发油滑了。皇上有时看不得臣工们的油滑,有时臣工们刚正不阿的样子也让他事情不好办。
陈廷敬仍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地上滴。皇上见陈廷敬身前金砖湿了大片,竟暗自快意。静默良久,皇上说:“拿过来朕看看。”
张善德听得没头没脑,圆溜着眼睛愣了愣,立即明白皇上原来想看看石头,便吩咐小公公把两块石头抬到炕上。皇上站了起来,仔细端详泰山石。陈廷敬微微抬起头来,他也觉得奇怪,先头在济南见到这两块石头,简直叹为神品;如今进了宫,这石头就粗鄙不堪了。真不该自作聪明,说要献块石头给皇上。
没想到皇上突然惊奇道:“这多像宫中哪个地方的一棵树!来,你们都来看看。”
原来,有块泰山石通体淡黄如老玉,却有黛青树状图案,挺拔古拙。明珠等都凑了过来,点头称奇。
张善德终于看出蹊跷,跪下长揖,道:“恭喜皇上,这块石头真是天降祥瑞啊!”
皇上回头问道:“如何说?”
张善德说:“回皇上,这石头上的树,同御花园的老楸树一个模子!”
皇上大喜,低头看了个仔细,抬手摩挲再三,说:“哦,难怪朕觉着在哪里见过哩!像,真像!看,树下垒的土都像!”
陈廷敬并没有见过御花园的老楸树,那儿是后宫禁苑,不是臣工们去得了的地方。他只听说御花园里有棵老楸树是皇家供奉的神树,每年需从奉天运来神土培在树下。明珠他们自然也没见过那神树,在场的只有内监张善德有缘得见。
臣工们都向皇上道了喜,高士奇说的话最多,无非是天显祥瑞,皇上万福之类。皇上笑道:“高士奇,你刚才还在说陈廷敬戏君啊!”
高士奇嘿嘿笑着,并不觉着难堪。皇上回头望着陈廷敬,说:“陈廷敬,你这块石头,朕收下了。真是祥瑞啊!朕要把它好好儿收藏着,让它时刻给朕提个醒儿!你起来吧。”
陈廷敬谢恩起身,暗暗吐了口气。皇上高兴起来,也就想到了陈廷敬的好处。陈廷敬当年入翰林没多久,就随卫师傅侍候他读书,差点儿让鳌拜要了性舒。他亲政之后,陈廷敬依旧朝夕进讲,终年不辍。
皇上没有再坐下,只说:“富伦的折子朕看过他,他还算晓事,知道错了。他这回上的折子看来有理。”
皇上说罢,起驾回了乾清宫。
恭送了皇上还宫,明珠等方才同陈廷敬道了乏。明珠朝陈廷敬连连拱手,说:“富伦多亏了陈大人,不然他栽了自己都不知道哩!您我同富伦都是老朋友了,真得谢您啊!”
陈廷敬没来得及客套,高士奇在旁说话了:“是啊,陈大人无意间救了富伦大人。”
陈廷敬笑道:“士奇可是话中有话啊!无所谓有意无意,事情弄清楚了,富伦大人就知道怎么做了。毕竟是皇上钦点的巡抚嘛!”
高士奇也笑着,说:“我哪是话中有话?陈大人敢指天发誓说您是有意救富伦大人?”
张英出来打圆场:“士奇说话性子直爽,陈大人宅心仁厚。”
陈廷敬本来就不想同高士奇计较,听张英如此一说,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这时,张善德领着几个公公回来取石头。张善德望着陈廷敬笑道:“陈大人可真会疼小的,这宫里头稀奇玩意儿多的是,却还要弄块不值钱的石头进来。还真不知道往哪儿搁哩。”
高士奇笑道:“张总管快别说了,这石头可是皇上让留下的,您刚才还说这是天降祥瑞哪!您再多嘴可就是抗旨了。”
张善德内心其实并无怕意,却连忙铁青了脸,说:“高大人,您玩笑可不能这么开啊,小的还要留着脑袋效忠皇上哩!”
说话间,两个小公公已把一口箱子抬出去了。张善德同大伙儿拱拱手,出了南书房。
没人再说石头的事,都坐下来看富伦的折子。好像大家都忌讳提起这石头,生怕朝那箱子瞟上一眼。陈廷敬忽然觉得这箱子放在这里很碍眼,便叫人先抬出去了。他悄声儿吩咐人抬箱子的时候,南书房里的人都只作没看见。陈廷敬揣摸着,也许大家都已猜到,他在德州遇劫必定是富伦在捣鬼。那么皇上肯定也会猜到这层,只是嘴上不说罢了。正好应了陈廷敬的料想:富伦他是参不倒的。
午后,陈廷敬出了南书房,回到翰林院。出门这么些日子,翰林院自然也积了些事情。回事儿的接二连三,也有无事可回单想说几句体己话的。陈廷敬坐在二堂,见谁都满面春风。翰林们无非做些编书、修史的事,日子过得清苦;可这些玉堂高品,说不定哪天就平步青云了。也很有些人小瞧这些翰林,陈廷敬是翰林班头,他却从来都是看重他们的。
直忙到日头偏西,陈廷敬方才出了翰林院。出了午门,上轿走了不远,大顺凑到轿帘边说话:“老爷,我说件事儿,您可要承得住啊!”
陈廷敬今儿在宫里就是提心吊胆的,不知这会儿又出什么事了?惊慌问道:“什么事?说得这么吓人?”
大顺说:“珍儿姑娘真的跟您进京来了!”
陈廷敬可真的吓着了,张皇四顾:“啊?!在哪里?”
他顺着大顺指的方向望去,却见珍儿游侠装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珍儿见陈廷敬从轿里伸出头来,赶紧扭身跑开了。陈廷敬忙吩咐刘景追上去,说是女儿家的独自在外怎生了得!
刘景追回珍儿,回到轿前。任陈廷敬怎么好言相问,珍儿只是低头不语。无奈之下,陈廷敬只好说:“先找个地儿吧。”
大顺知道附近有家客栈,便领着大伙儿去了。进了客房,陈廷敬才说话:“珍儿,这叫我怎么办呢?”
珍儿说:“我有手有脚,能自己挣吃的,不会连累您的!”
陈廷敬急得直搓手。大顺笑道:“老爷,我说您就把珍儿姑娘带回家去算了。人家可是不要命的跟着您啊!有钱有势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
刘景和马明怕珍儿听着生气,朝大顺使着眼色。陈廷敬瞟了眼大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料珍儿听陈廷敬怪罪大顺,竟伤心起来,低头垂泪。陈廷敬忙说:“珍儿,你就在这里暂时住下,别的话暂时不说。”
陈廷敬闷闷不乐,回到家里。月媛早听大顺说过,富伦本是贪官,老爷不仅不敢参他,还想法子成全他。她以为老爷为这事儿烦恼,不便多嘴劝慰,只小心侍候着。陈廷敬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躲进书房里去了。连连几日,陈廷敬回到家里都是愁眉不展。大顺他们知道老爷的心病,却也只好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