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潮古典家具公司注册在城东的中央商务区,而生产车间和办公地点却位于城西北的西山脚下,并且厂区建在一个村子里。
总经理个子不高,中等身材,略显发胖,穿着一身中国最古典的夏季大红色唐装,一张大大的圆盘脸,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也很亮,戴着一副老式圆镜片的金丝眼镜,嘴显得有些大,总是和善地微笑着。关卫兵赶忙走上去,与来人热情地握了手,向董大为介绍道:“这位便是贺总,也是古典家具的专家!”而后,又把董大为、骆雪、杨兰兰依次介绍给贺总。
贺总微笑着,很礼貌地给每位客人分别递上了一张五颜六色、印制精美的名片,上书:董事长兼总经理贺兰。
贺总待大家坐定,首先从红木百宝格上取下了紫泥茶具,放在红木茶几上;而后,他在红木茶几前就坐,从木制茶叶筒里捏出几捏红茶,分次投进古旧的茶壶里;再而后,他转身一边均匀地摇着茶壶,一边从饮水机里注入滚烫的矿泉水。下一步,他又从茶具里,拿出五个紫沙碗,用茶壶里的头过水,很麻利地把茶碗依次冲了,在茶壶里再注入滚烫的矿泉水,再重新倒进五个茶碗中,最后,他微笑着把茶碗推到每一个客人旁边。
国商银行的四位客人被贺总熟练的茶道迷住了,也像贺总一样微笑着,无言地端起茶碗,细细地品起了贺总沏泡的仿佛带着浓郁中国文化的茶水。
“其实,鄙人不姓贺!”贺总见来人喝起茶来津津有味,又不吵不闹的,同时,两个女同志一直对自己的精美名片品味不断,赞叹不已,仿佛还有那么一点文化人的意思,便感觉像遇到了知己一般,便热情开口了。但是,他这一开口,便马上语惊了四座。
关卫兵首先在红木沙发上腾空了屁股,忘记了刚从贺总身上学会的斯文,大声问道:“怎么?您不姓贺?原来可没有听说呀!!”
而国商银行的其他同志由于是与贺总第一次见面,对贺总是否姓贺倒没有什么深刻的感受,于是都没有支声,继续“吱喽吱喽”地品着茶。
“鄙姓兰,叫‘兰贺’,为了避免和鄙人大姐兰宛茹重名,避免同叫‘兰总’,故改叫‘贺总’。名片上是‘贺兰’,身份证上却是‘兰贺’。”贺总抑扬顿挫地说。
“您与兰总是亲姐弟?我说怎么在认识您之前,就一直好像在哪里见过您一样呢!”关卫兵惊叹道,“对了,你们姐俩的笑容是一模一样的!”
“本‘兰总’非彼‘兰总’也,为了以示区别,故鄙‘兰总’,改曰鄙‘贺总’也!”贺总满嘴的之乎者也,但却似乎没有装腔作势、附庸风雅的样子。
“咱们怒潮家具公司和怒潮集团到底是什么关系?”骆雪问。
“除了一个怒潮的品牌,除了我和兰总有血缘关系,就没有什么了!单从法律上看,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贺总品一口茶,笑咪咪地望着骆雪,那看骆雪的神态,像欣赏一件艺术作品一般。
杨兰兰开口了:“两个企业明明是母子关系,怎么说没有关系呢?”
“你可以分析我企业的基本要素嘛。”贺总端起紫沙碗,品一口茶,放下碗,再盖上碗盖,“投资人是我贺总,而不是姐姐兰总。这里没有兰总的一分股份,她虽然是我的亲姐姐,但是,经济上我们是完全独立的。”
“你们经常在资金上大量往来,怎么解释?这次怒潮股份贷款三个亿,不是还有六千万划到你们这里了吗?干什么用了,是不是还贷款了?”杨兰兰很不客气地揭发道。
骆雪见杨兰兰弄得贺总面露尴尬之色,便打岔道:“听说,原来咱们办理贷款时有一个叫‘谢云’的副总经理,怎么没有见到他?”
贺总解释道:“失踪了!办完那五千万贷款之后,有一次,打网球的时候突发了心脏病,出了院,就再没有来上班了!”
关卫兵若有所思,用慢得让人难受的语调说:“我跟谢云熟悉,身材魁梧,方头方脑的,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我怎么听说他跑俄罗斯去了!”
“也有可能。反正我们公司用人也都是市场经济的,失踪也好,出国也好,没有人能拦着!”贺总的脑子还沉浸在杨兰兰的问话里,用股份公司的贷款,经过集团公司转一个圈归还自己公司贷款的事,一直是他的一块不足与外人道的心病。他回答完骆雪,便又继续回答杨兰兰这一问题:“我跟怒潮股份只有经济上的资金往来,怎么可能让他们帮助还贷款呢!中国证监会也不准许上市公司这么折腾呀!你们银行自己也不准许呀!”
关卫兵也感觉出了杨兰兰刚才的话语太直白,见贺总尴尬之情依然没有完全退去,便给贺总找台阶,对杨兰兰解释说:“企业的经济往来,我们银行也不能够干涉呀。”心里却对杨兰兰抱怨着:这些官太太,真是不懂事!如果不是贺总提前还了贷款,我现在还不是得代你写检查!如果换个别人,仅信贷台帐录入有误造成重大影响这一个事,那韩行长就可以让你下岗回家了。总行的段主任怎么就会娶这么一个肤浅的女人回京都市呢?他的嘴上还真想埋怨一句:“这种事情,没有证据,是当着大家随便乱讲的吗?”但是,话在嘴里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没有敢出口。
贺总站起身,为大家的茶碗里,倒了一回水,同时,认真地解释着:“是兰总先向我借过钱,她现在有钱了,便还了我的旧帐,不信你们可以查帐嘛!”
“按照现行法律和工商企业注册制度,这两个企业的确没有关系。”骆雪说,而后,望一眼斯文四溢的贺总玩笑道:“如果怒潮集团出了事情,我们银行讨债时,还没有办法向贺总要呢!没有法律关系,法院不受理!”
“怒潮集团是优质企业,怎么会让银行追着讨债呢?怎么也不会闹到法院去呀!”贺总声音很大地说,斯文之气全无,“只有银行追着怒潮放贷款的时候,没有银行追着怒潮讨债的年月。”
一直默默喝茶的董大为见贺总面露愠色,便言归正传:“贺总,怒潮企业一直是我们国商银行的优质客户,此次我们是想落实一下,你们给远东投资公司担保的事情。”
董大为话音未落,贺总却拍了桌子,白白的脸有了几分扭曲,斯文之气已经全部变成了嚣张的气焰。董大为不知因何惹脑了他,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那贺总却开口骂街了:“张梦天这个傻B,别看他个子不高,脸又瘦又窄,戴着金丝眼镜,一副书生相。可这小子满肚子都是坏水!妈的,上次担保,他们的钱千谦串着我的谢副总,竟给我弄了一份假合同,险些弄得我们怒潮企业一身臊:好像我们怒潮企业都是骗子!这还不算,现在这小丫头的居然还让我给他担保,说什么,如若不然,就把骗保的事情,告中央银行去!砸了怒潮的牌子!他妈的,为了他上次的假担保,我付给他们公司百分之一的担保费,整整五十万呀!他居然还要告我!”
贺总的话把董、骆搞了个膛目结舌,关、杨也惊诧不矣:远东投资公司的张梦天口口声声说是从来没有担过保,被骗了,而怒潮家具公司的贺总却又说付了五十万元担保费,只买了一份假合同!是两个副总钱千谦和谢云相互勾结欺瞒两个老总兰贺和张梦天,骗了银行,还是两个副总和两个老总四个人唱双簧或演苦肉计共同骗银行?到底谁是谁非,真正是扑朔迷离,搞也搞不清楚了。
与贺总座谈之后,大家才确信怒潮家具公司给远东投资公司的担保是真实的,而且此次远东投资公司的被保是没有成本的。那张梦天也真可谓商场上的高手,硬是利用一次骗保事件,逼着贺总为了维护怒潮的牌子,给他的五千万元贷款提供了一年的免费担保!
为了考察清楚怒潮家具公司是否具备五千万元贷款的担保能力,董大为又带着大家研究了企业财务报表和各项资产证书。这个家具公司财务报表上的总资产已经做到了一亿八千万元,资产的两个大项是固定资产和存货,其中,固定资产只有土地和房屋,高达九千万元,存货主要是库房里面的新旧红木家具,也高达五千万元。结论是:如果报表是真的,怒潮家具公司应该具备五千万元担保能力的。
在看报表的过程中,骆雪在董大为的耳边小声说:“他们的固定资产可能是虚作的!!”
“为什么?”董大为也小声问,由于骆雪的脸蛋离他的鼻子很近,他嗅到了骆雪脸上和身体上散发出的香气,内心不觉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身体也有了性的冲动。别忘了,堂堂一个营业部的副总经理,年近四旬,还是一个童男子呢!
骆雪似乎没有发现董总心里和身体上的变化,继续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土地证都是乡一级的,土地、房产评估也是乡一级的,没有法律效力!!”
“还有什么?”董大为眼睛盯着骆雪看,心里进行着胡思乱想,嘴上随意地问。
骆雪翻着企业财务报表:“存货也应该有水分!那些红木家具,尤其是旧的,能够值五千万吗?”
“那,我们到库房去看一看!”董大为非常愿意让骆雪在身边多呆一会儿,但是,他必然是个年近四旬的人,他的理性是大于冲动的,他明白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把京都市怒潮古典家具有限公司的情况摸清楚,而不是体验与女孩子的温馨感觉。
说起看车间和库房,贺总反倒兴奋起来:“好,我们的全部文化,我们的全部精华,都在车间和库房里面。那里,可以充分体现出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
怒潮家具公司的车间与库房基本上没有区别,全部是面积足有一千平方米的诺大、宽敞的平房。库房分为成品库房和材料库房;成品库房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已经修缮、改造好的古式家具;材料库房则堆积着从全国各地收购而来的各式古旧家具。而作为车间的平房,中间是空地,一侧摆放的是作为材料的古旧家具,一侧则是正在修缮、改造的半成品。工人们全部都是有手艺的木匠,在车间的空地上,用灵巧的双手和智慧,把一件件破烂的古旧家具,修缮或改造成旧料新家具。
国商银行的一行人不觉看得入迷,董大为连连赞叹:“这不是点石成金吗!”
“我们的利润是很高的。”贺总自得地说,“产品既是新家具,又是老家具!说是新家具,因为,我们的产品,件件都是干净、结实,没有瑕疵的;说是老家具,因为,我们的产品,件件都是老料,真正经过了十几年,甚至上百年的玩意!”
“到哪里卖呀?”杨兰兰问,她也开始爱不释手地抚摩起一件明式太师椅了。
“大部分出口,由兰总的副手丁博士帮助销往日本和美国。不过,国内也卖一部分。”贺总解释着,“东三环的潘家场有一个古旧家具楼,那里有我们的门市!”
“像这套太师椅,要卖多少钱?”杨兰兰问。
贺总走上来,摸一下太师椅,再仔细看了一下木料和做工,说:“两椅一桌,大概两万吧。”
“两万?您在开玩笑吧?”关卫兵吃惊了。
“紫檀木!木料大概是清末的,一定是这个价,没有多要!”贺总异常认真地说。
“暴利,暴利!”杨兰兰感叹着。
贺总继续解释:“我们的收购成本也很高。”
“这些旧东西都是从什么地方淘换来的呀?”董大为饶有兴致地问。
“全国哪里都有。但主要是山西和安徽的。”贺总看着满目的家具说。
“为什么主要是山西和安徽?”董大为也颇有耐心。
贺总一边带客人徜徉在旧家具的海洋里,一边说:“因为这两个省过去富有,有晋商、徽商富可敌国之说,因此才可能有老式高档家具。但是,现在这两个省现在又都是穷地方,因此,才可能低价卖这些老家具。应该说,红木家具是与国运、家运紧密相连的。”
国商银行一行人看罢产品,正准备离开怒潮古典家具公司的时候,贺总却热情的挽留起来:“我倒不是留你们吃饭,那忒俗,我希望你们再参观一下我的精品屋,我新打了件战国桌,是用老榆木的棺材板做的,它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概念,就是高档的古式家具不一定非是红木不可!”
骆雪最先来了兴趣,对董大为说:“董总,我们参观一下嘛。”
那董大为本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雅趣和爱好之人,对中国传统文化也没有什么好奇心,见骆雪喜欢,便附和道:“行,我们去看看。”
怒潮家具公司的精品屋就在贺总办公室的旁边,是一个七八十平方米的大房间。本来抱着无所谓之心前来的董大为见了一套黑酸枝木的清式沙发后,也不由叫起绝来。只见那十件套的沙发,用料极大,整个椅背和左右扶手的下面全部是雕龙刻凤的,而且刻工极为精湛:那龙喷云吐雾,栩栩如生;那凤驾风御云,翩翩起舞。
“不愧是精品,真漂亮,可惜我这辈子也买不起了!”骆雪快乐地坐在沙发上,用一双小手,轻轻抚摩着椅背上的龙眼和凤冠,带着几分贪婪的模样说。
“等骆小姐结婚的时候,我送你一套嘛!只要你敢要。”贺总开着玩笑,见杨兰兰撇了嘴,又说:“我也同样可以送兰兰同志一套!!”
关卫兵讪笑着插嘴,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咳,还用那么费劲儿!像我们兰兰一样,找一个好老公一嫁,不是什么都有了嘛!或者,不拿这种沙发作聘礼,我们就不嫁嘛!”
关卫兵的一句玩笑话,惹脑了两个女同志。杨兰兰率先揪住了关卫兵的耳朵,疼得关卫兵嗷嗷直叫;骆雪也赶忙跑上去,用瘦小的拳头,照准关卫兵的肩头垂了一下。
董大为最看不惯男女之间的打打闹闹,但是,又不好意思出言阻止,便对贺总大声问道:“您说那件棺材板做的桌子呢?”
“在前面。”贺总兴致勃勃地引导着大家,“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条形桌,桌面是一块老榆木的整板制成的,宽有六十公分,长有两米左右,桌腿也是用与桌面一样薄厚、一样质地的老榆木的整板制成的,从桌面的边缘光滑而圆润地连接起来,呈流线型一直到地面,桌腿接地处,还外卷着圆形,使得整个桌子的外形古朴、俭约,美仑美奂。
“这就是战国款式?”董大为欣赏着桌子。
“棺材板怎么能够这么漂亮?”骆雪则用小手,仔细摩擦着桌面。那榆木本来就是非常粗糙的木种,纹路粗而大,而老榆木经过多少年的风吹日晒,木纹的表面已经龟裂了。但是,经过人工打磨之后,桌面上龟裂的榆木花纹却像浮雕一样留在了面板上,显得底蕴深厚,而巧然天成。
杨兰兰用手摸索着龟裂的榆木花纹,说:“确实漂亮,只是想起,这曾经是一口棺材,就感觉害怕了!”
“这口棺材一直没有用过,是没有进土的。”贺总解释着,“没有几十年的风吹日晒,这木纹表面,不会龟裂得这么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