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丝网围着那一方地,地上铺着一层绿绸子一样的菠菜。红砖砌出的两间火柴盒样的房子摆在绿绸子的正中,房子边上有一口机井,架着一台破旧的水泵。歪脖槐树刚刚吐出的新绿,把阳光剪成一片细碎的斑驳洒在黄土地上。这情景终于唤醒了我的记忆。
这里原是华中平原的一部分,如今叫南边那鳞次栉比的高楼生生割了下来。记得有一年秋天,东升和我还在这片地里捉过鹌鹑。那时,黄豆正可烧吃,我们把四五只鹌鹑关进鸟笼,挂在这棵歪脖树上,燃了黄火烧毛豆煮鹌鹑蛋吃。也就是那一天,我知道了东升的最终理想。我说他其实很聪明,只要用心,成绩肯定不比我们这些城里孩子差,这样每次抄我的卷子,就不该进城里上学。白鹤庄办的有小学和初级中学,我不明白东升为什么舍近求远。东升答道:“我爹让我将来接他的班,当大队支书。我们张家在白鹤庄是小姓,白家人多,这才送我过街进城上学。只要在市里混个中学毕业,当兵入了党,白家人多也枉然。我数学没抄过你吧?这也是我爹让我好好学的。我们张家人当支书,他们白家人就当大队长和会计,支书不会算帐可不中。”
想着这一幕,我不由得伸手拍拍老槐树,叹口气。
“桑塬,你发啥癔症?”
“我想起初二那年秋天在这里吃毛豆了。”
“大年初二吃毛豆?你说的啥球鬼话!”
东升显然彻底遗忘了这件事,我陡然觉得无聊起来,四下一张望,看见房子周围长着十几株茁壮的植物,心里一阵发紧,“东升,你胆子可真大,种大烟干什么?”
东升大咧咧道:“大烟壳壳吃火锅用,籽籽又能治肚子痛,种这几棵,啥大不了的事。贩毒、吸毒,政府还管不过来呢。”
我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会儿,东升谈起了他这二十几年的经历。他表现出的倾诉欲令我吃惊,直觉告诉我:东升患有心理疾病。我认真倾听着,不肯放过—个细节,直到日薄西楼,东升才惊呼道:“天爷,我俩午饭还没吃呢!没想到你对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有兴趣。走,到我队部那两家菜馆喝两盅。以后有你听烦的时候。”
“你忘了我是医生,搞心理分析研究的,听不烦。”
东升说的两家菜馆,与他的瓜葛只是两个老板租了他生产队的房子。按理说,只要老板没有拖欠东升的房租,东升去吃盘小葱拌豆腐,也该掏腰包付帐的。可是,东升在菜馆里,表现出得比老板还老板。这地界已算中州市的闹市区,又是傍晚时分,自然是吃客盈门。
我俩走进左边的川菜馆,老板模样的肥胖中年人一脸烂笑迎了过来,“张队长今晚吃个什么菜?炒好了,我让小二给你送办公室去。”
东升一把拉我过去,“胖子,你可别寒碜我!你知道这是谁?我光屁股时就交下的朋友,市里大名鼎鼎的医生,省长、市长家的常客,来你这里吃饭,是赏你一个脸。什么办公室,好像我偶尔吃你一顿就吃穷了你,小气成啥样了?雅座侍候吧。”
我看见胖子嘴角的肌肉跳了几跳,为难道:“雅座有人预订了,张队长,你的客人不多,是不是将就—下?”
张东升鼻孔哼了哼,“将就?胖子,这大堂能是我这位朋友坐的地方?吵得鳖窝一样。雅座客人没来,明天吃一样嘛!年终我手指头一紧一松,也不是一桌两桌饭菜钱。”
老板竟妥协了,他朝两个女子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去雅座侍候张队长。”
没想东升还没完,又对胖子说:“你去给隔壁粤菜馆老林说—声,叫他做个清蒸河蟹送来。”
在雅座坐下后,我忍不住问他,“人家交了房租,你再这样胡吃海喝合适吗?”
“有啥不合适!”东升奇怪地望着我,“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巧宗儿,他还不识相!这地是白鹤庄的地,这房是我张东升当年冒家破人亡风险贷款盖的房,租给谁不租给谁,一年租金多少,还不是我红口白牙说了算?你只管心安理得吃喝,这两个王八蛋外省人黑着呢,这个亏他们不会吃。”
菜的味道不错,我却吃得毫无胃口。一个动荡的时代过去后,复仇心理普遍化,更多的时候,这种心理表现为自私,有的就带有攻击性,以损人为前提。正是基于这种判断,我认为这种时期多数人患了心理疾病。我和东升的生活、思想、行为,已无丝毫共同之处,作为朋友交往的前提已不复存在。如果把这次重逢当作天意,它的作用恐怕只是为两个少年玩伴的友谊划个句号。那个脚踩方口手工布鞋,身穿手挽布扣对襟上衣,四季都留着茶壶盖寸头,英姿勃勃的美少年张东升是我的少年朋友,眼前这个不农不工不官不商不洋不土的中年人,到底与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我答应为他的五亩地去和省领导说情,实际上是和他进行一种交易。这么做值不值呢?可是,我又不能对东升身上那种独特的东西视而不见。他是受过大磨难的人,如今了成了社会的主要角儿,这种主角的表演,会为我们这个时代留一部什么样的心灵史呢?在我的病人中,近一两年,事业上取得成功的人多了起来,有癔病患者,有隐性精神分裂患者,他们的病都深深地打着他们个人历史的烙印。张东升肯定能为我的研究提供一份新的资料。我还得与他交往下去。
吃过饭后,我要去赶公共汽车,东升生气道:“你这个大忙人,我拉你出来一整天,又有那么大的事求你,让你坐公共汽车回家,日后我见到弟妹,你让我的脸朝裤裆里装呀?我一定要看见你上出租车。”
我听得一阵心里热,不由得伸手搭在东升肩头上说:“东升,你应该注意一下外部形象,这身装束太像个生产队长了。”
“我本来就是个生产队长呀,货真价实的农民。”
我忙说明:“你这个生产队长,已不是原来那种生产队长,你这一身打扮,与你用的大哥大、BP机,不般配,置几套行头,什么场合穿什么。”
东升在昏暗里龇出白牙笑了,说:“中!几千块钱的事儿。”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塞给司机两张票子,“桑塬,那件事你可要用心。事办成了,不管明年涨多少,都按百分之十给你提成。”
不管这件事显得多么可笑,我还是被东升的话深深感动了,握住他的手说:“东升,你今后想发达,恐怕要靠生产队这三个字。都市里董事长、总经理多如牛毛,你这个队长可不多,物以稀为贵。”
妻正在家里等我吃晚饭,见我酒足饭饱的样子,埋怨道:“连个条子也不留,我正要到报社登寻人启事呢!”
我把情况简单说了,笑道:“东升支书没当成,终于还是当了生产队长,难道真有劫数不成?”
“这么大的都市里还有生产队?真是怪事。”
“那天接了他的名片,我也觉得奇怪。一九五八年扩大的城区,都有这种生产队,生产队长手里拿有征地合同,只不过,大部分生产队很快就城市化了。东升这个生产队,绝对是个例外。白鹤庄是个很大的村子,一九五八年大约有两千人,村址就在铁路局西南那一片,我以为它早消失了,没想到它的生命力这样顽强。现在,东升还是个标标准准的农民,没有中州市户口。白鹤庄还有十八个这样的农民,他们组成这个生产队,直接受向阳区领导。”
“东升他们靠什么生活?”
“卖地,租赁房屋,办工厂。”
“正经生意人嘛。”妻说:“又是你小时候的同学,这个忙应该帮。其实,随便省里哪个领导过问一下,事情也就解决了。”
“从来没办过这种事,恐怕不好办。”
妻不以为然,“东升这事求到你,算是求对了人,就看你能不能放下架子了。听你这么说,东升是个仗义的人,你要把这事办成了,说不定他真能兑现。”
我心里一沉,立时有些不悦:“动动嘴明年拿十几二十万,这不是都市天方夜谭吗?再说,这种事我怎么好对人开口说。”
“有什么难为情的!”妻鼻子哼了哼,“你如今也算名医了,班上忙个贼死不说,下了班,省长、市长、部长,说叫你去就叫你去,义务按摩几百次了吧?这点小事,他们也该帮你办一办。”
“这么做合适吗?”我自言自语着。
“有什么不合适的。”妻冷笑道:“你打听打听,市里有你这种身份的医生,哪个还住两室一厅?为自己的事,我决不会要你破例,如今是为朋友,说得过去了。前两年我要停薪留职办舞蹈学校,你拦住不让干,如今各种舞蹈学校烂了街,想当你的贤内助也当不成了。做不做,是你自己的事,反正你不去求人,歌舞团也在传说咱家占了多大的便宜。”
妻这番话说得我心里疼,我正是不想当个按摩师虚度光阴,才转向心理分析研究的。不能说妻的这番话没有一点道理,我无偿为官人、官太太、衙内按摩推拿时,心里收获了几多亏空?几年来,我没为自己的事张过一次嘴,如今也好利用这件事,检验—下我在这些官员心目中的分量。
星期六下午,省委宣传部梁部长派车来接我去给他夫人治腰椎间盘突出。部长夫人是中州有名的才女,在全国要算一个二流知青作家,近年来为了创作,得了这个病。实话说,全市那么多官员找我治病,也只有这个病人对我有点吸引力。部长夫人毕竟和我一样下过乡,共同语言要多得多。
部长夫人俯在床上,照例发了一通牢骚:“这个病再好不了,我这辈子恐怕真的要被等掉了,文学史也他妈的太残酷,提起知青文学,吝啬得只提三五个人,要是提十个人,我也用不着这样拼命。”
梁部长插话道:“你也不用想不过,史书历来只记各行业顶尖的人物。”
部长夫人尖锐地笑了几声,“你还不如我呢!得意什么?中国搞一本官吏传,出十卷本,也轮不到省委宣传部长。你到时候青史有名,恐怕还得依靠我下面这部书。”
老夫少妻间的这种争斗,我见多了,笑着打圆场道:“女才郎貌,郎才女貌,你们全占了。嫂子这病,坏就坏在一个要强上。”
梁部长讨好道:“桑医生把你治好了,咱们比翼双飞。”
部长夫人在我身下咯咯了几声。我立即想起了东升说的那件事,心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梁部长不管,你张东升可别怪我不够朋友。
我说:“我的任务艰巨呀,嫂子这病,多看看绿色,常过田园生活,很快就会好。古时候的文人,没有得这种病的。其实这种病是一种城市病。”
部长夫人说:“说得好!满眼的鸽子笼建筑,看了心就烦,如今这中州,往哪里过田园生活呀!”
我说:“市区里还真有个生产队,有五六亩菜地,四周被高楼包围着,去那里看看,感觉好极了。”
“真有这样的生产队呀?”梁部长先问起来。
“是的。”我又用力推了两把,“今天就这样了。这个生产队在向阳区,队长张东升是我初中时的同学。这些年,他们靠卖地积累了不少资金,开办有工厂、商店。不过,这五亩地恐怕保不住了,很多单位要买这块地哩。”
“不能卖!”部长夫人穿着衣服道:“给都市留点活力吧。”
“张东升也不想卖,不过,他一个小生产队长,恐怕挡不住。”
梁部长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问道:“他们生产队还有多少人?固定资产有多少?”
“还有近二十个没转城市户口的农民,生产队的形式保留得很完整。他们具体有多少资产,我说不具体,大概有几百万吧。东升有大哥大、BP机,听他说还要买辆小汽车。”
梁部长喃喃自语道:“都市里的农民,又曾经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现在有大哥大,小汽车,比我还阔绰嘛。一个人平均几十万元,在中州是很富的单位。是个人物,真是个人物。有机会我得去访访这个张东升。”
部长夫人道:“到时候可别忘了带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