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乞丐慢慢地踅了回来。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妇人,骨瘦如柴。裸着的胸的上部,褐色的老皮紧抓着两排老朽的骨头。灰尘把每根花白的头发都膨胀了两倍。脸至少一个月没洗,她的背上有一捆从垃圾堆里捡的马粪纸、包装箱、塑料鞋底,还有刊印着B作家和Z作家大作的旧杂志和街头小报。
太阳真好。碧空如洗。野地里刮过一阵风,很有博爱之心地把老妇人的头发也抚摸了一下。
王玲今天玩得很开心,北岛每一次约她出来郊游。她很珍惜这种不可多得的幸福。北岛今天和她说了许多话,毫无掩饰地大笑了三次。后来那个老妇人出现了。
北岛的目光始终没从那张脸上移去,他感到老妇人这个姿势很熟悉。
老妇人木刻一样的眼珠在北岛和王玲之间来回滚了两趟,接着,没有犹豫地朝北岛跨了一步。
北岛捏着七分钱的手有些颤抖,在松开的一刹那,他的眼光躲到一边去了。
老妇人眼睛往下滚了半圈,一切又恢复到了原状,手依旧像枯枝一样伸着。这样僵持了一分多钟,北岛看见了那只手。它把它所经历的磨难和艰辛一览无余地摊在你的眼前,甚至还告诉给它经历的无数次的失望,用这些来拷问你。北岛从这双手上看到了行将就木和遍体鳞伤,看到了它曾经创造的芥子一样小的价值。他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母亲,那个小时候曾贪婪地吸吮过她的乳汁,现在还要吃下她无数只纸盒子的伟大的女性。他几乎有些神经质地把手又一次插进口袋,把后半个月的伙食费尽数掏了出来。
王玲从来没有看见过北岛有这样一副面孔。那张脸上固执、冷酷、惶乱,尤其是近一个月所表现出的狠毒和残忍,都倏然消失了。消失得让她捉摸不透。这张脸现在已驰骋于幻境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在她看来。这张永远可以当作男子汉脸谱注释的脸上,内容全变了,那纯粹是女性俊美和沉溺于游戏中孩子神色的完美的混合。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情牢牢地攫住了她,以前北岛给她的种种委屈都显得黯然甚至模糊不清。王玲正因是为北岛天性里有这样一种叫她迷醉的东西,才无条件发疯似地爱他。对于那些爱幻想而又纯净如蒸馏水的姑娘来说,又是天使又是魔鬼就是最好的征婚广告。她们就是喜欢谜一样的东西,越是揭不开,她们就越爱的持久,爱的深入骨髓。许多场面在王玲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两个月前,北岛天天去市里看病,她忍不住又去找他,但对她的一切问话都躲闪不答。后来又发现北岛晚上总外出,有时候干脆失踪了两三天。再三地问他,才神色黯淡地说:“我要挣钱养活自己。母亲以后也靠我一个人养活了。我收了两个学生,教她们钢琴。”
拿到工钱后,又诚心诚意约她出来玩。他那么需要钱,却毫不迟疑地送给那个肮脏的老乞丐!唉,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王玲不解地摇摇头。
“回去吧”。一直等到那个老妇人在田野里消逝,北岛才说话。
这里离学校四站路。夹竹桃花大放,沿街望不到头,桃红的、雪白的各不相让,一路比下去,看谁开得娇艳,看谁惹人注目,就像城市的姑娘比裙子一样,相互争个昏天黑地。
北岛说:“我们走着回去吧。”
“为什么不坐车?晚上你还要去上课。”
“我身无分文,你想坐你坐。”
“我有钱。”
“是我请你出来玩,能让你花钱吗?”
北岛这样死要面子,可难为了王玲,她只好跟着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走着走着,她心里上了火。高跟鞋在这个时候无一好处。
“多少给点就行了。”
“你没看见她是那种真正受苦的人。”
“可是给的太多了。”
“我挣钱总是容易些,我也捡过破烂。”
王玲没有注意到北岛语气的变化,话越来越刻毒。
“谁知道那是真是假,说不定老太婆是化妆过的。瞧那副脏兮兮的样子,像是在大沙漠里钻出来的。听说现在有人靠要饭还挣成万元户哩。”
北岛站住了。
“我看她脸上尽是农民式的刁钻狡猾。瞧她看到钱时射出的那股贪婪,我敢断定……”
旱天雷一样的声音截断了她后半句话,“再胡说八道我就掐死你!”
北岛张牙舞爪了好一会儿。“真该再来次文化大革命,把你们这帮只长个硬嘴巴的知识分子小姐们统统赶到北大荒,看你还说什么!在你们眼里,贫穷都是罪过!高贵的小姐,如果我现在不是大学生,不会写出《孤独》那样的曲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每天还要加班糊一些纸盒子,去供他同类中的另一个去奋斗,你会这么看我吗?”
“他们从不知虚假是个什么东西,不像你们,天生就会玩这种把戏。在生活里玩,在艺术里玩,在真实的感情世界里玩得更娴熟。因为你们的出身,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成功,还能玩成一个半老徐娘的时候嫁给一个需要演技的政治小爬虫。
“你说对了,我还有点善良,有时候简直是心慈手软。那个可怜的老女人差点让我半途而废。”
北岛完全诙复了老样子。说着说着,他已经忘了身边还有个王玲,纯粹成了鼓励自己干下去的誓言。
“我是太善良!可我在对一个什么人善良啊!她是个刽子手!她杀了人之后,再假惺惺地到死者坟上掉几滴眼泪,又继续玩弄着感情的把戏,她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差点让鬼魂都信以为真了。我总该让她尝尝被玩弄的滋味!等着瞧吧。我不是蚂蚁,不是的!”
北岛朝田里疯跑,最后像死人一样趴在菜地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