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四十年,狗娃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双“死的眼睛”,如果他愿意想,如果广播上又在播送中日友好的新闻,如果独生儿子又在用那个日本产的收录机听香港、台湾、不管什么地方的流行歌曲,那双“死的眼睛”几乎立刻就会现出形来,变得可感可触有灵有性,似乎在提醒狗娃不要忘记四十年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天。不用提醒,他也忘不了。秋雪嫂嫂临去时僵在嘴角那一抹惨淡的笑,自他八周岁生日那天,就在他的脑海里永驻了。他常常在夜静人深的时候,挨个看煞庄那些用青砖或红砖砌成的院落,最后独自走到村子中央的一块石碑前默默地伫立很久。这座墓碑是解放后政府为纪念那死难的二百三十八个村民建造的。在与敌人的肉搏中,他们毙敌十六,伤敌八名,其中包括煞庄据点的最高日军长官——芥川龙小队长,而仅隔二十年,这座墓碑就被冷落了。煞庄也要拓宽路面,这座碑就要搬家了。四十年过去,煞庄竟变成了一个小集镇。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在响成一片的织丝绸声肯里,狗娃面对看石碑,仍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一群人的眉眼和声口。万石斋五爷、秋雪嫂子、大炳哥,还有疙瘩大伯……那一年,他只有八岁。那一天,注定要追随狗娃一生,直到坟墓。
当时,在煞庄的四百多人中,自他记事,秋雪嫂子在他心中的份量无疑是最重的。石斋爷爷虽然出钱供他姐弟俩吃喝,但老人却无法给予他温柔的母爱和那种不带半点世俗气的仅属于天性的爱的启蒙。五八年,县里来了一个“眼镜”,说是写书需要当年死难人的名单,有人竟说秋雪嫂子和日本人有些不清白,不能算作烈士(“眼镜”封的),狗娃差点和人动刀子。过了许多年,在他读了几年书,深谙世人之心,明晓人世中的崇高和卑劣;识得破所谓道德背后的不道德之后,他更加坚信秋雪嫂子当年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煞庄死去的所有的人跟她相比,她是月亮,别人都是萤火虫。
狗娃自小就饱受人世的艰辛。那些年,涅阳地方土匪如毛。狗娃的娘就是土匪害死的。她被抢去做了一夜压寨夫人,第二天悬梁自尽。狗娃爹去找那帮土匪拼命,毛都没碰着人家,吃了一颗枪子儿。自那天起,秋雪嫂子就把母亲所能给的都给他了。秋雪嫂子拉着他,跳进清澈见底的赵河水里。他记得秋雪嫂子的脚出奇的大,像是根本没有缠过,让绣花鞋捂得雪白雪白。裤腿高高挽起,只穿一个红兜兜,两只胳膊像藕一样白嫩,再沾些水珠子,叫太阳一照,水灵灵的,像是一碰就断。每抓起一只大螃蟹,喜得乱喊乱叫手舞足蹈。吃过螃蟹,又抱着他坐在当院数星星。暗蓝色的天辽阔而深邃。他像是躺在娘怀里一样舒服。
若不是后来来了日本人,若不是……
日本人还是来了。
日本人旧历四五年清明前后才到涅阳。虽然这时已是秋后的蚂蚱,但心大得要吃天,还想从这里假道入川,占领国民党政府的老窝重庆,从此灭了中国。但却从没想过这几年的暴虐,已经把四万万中国人逼上了梁山。煞庄在家的人都没见过日本人,但听它们做过的恶事早听得头皮发麻。头天听说日本人攻占了县城,二天忙收拾好细软,顾不得屋内的家当和地里的庄稼,匆匆地逃了。
清明前后,是涅阳最美的时节。赵河两岸更是秀丽无比。豫西平原辽阔无垠,赵河两边尽是望不到边的碧绿。中间偶有人家留块春地,却用它裸着的褐黄,绿肥黄瘦,使这混沌一片的绿,显出了一种丰富的美。赵河,随着自己的意,从伏牛山奔泻而下,越走越宽,越流越自在,河堤上长着无数的槐树,槐花大放时,沿河几十里,望不到头的雪白。在昏暗的夜里,乍看去,总疑是银河落了人间。日本鬼子来了,狗娃吃不上秋雪嫂子的清炒槐花啦,而且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下赵河洗澡。往年,只要不发水,从麦梢发黄开始,直到八月十五杀鞑子前后,赵河属于男人,属于他。下水之前,他和一群孩子站在沙滩上,十几股焦黄的热尿呲了出来,用手接少许,非常庄重地在肚脐上揉揉。秋雪嫂子说这样子不会痛。阳光透过碎小的槐叶,滑过青黄的芦苇,从十几个赤条条的小男人身上流过,然后射入一片金灿灿的沙滩。十几颗月亮头,桃尖头、阴阳头刹时不见了,水面上飘着十几个粉红色的屁蛋。高举的双脚也不见了,少许,每人捧起一把青泥,相互涂个泥人,只留下两眼和一口白牙,十几个躺成一排,再用金灿灿滚烫的细沙撒在身上,十几只小鸡骄傲地挺起,像是要把天戳上几窟窿。要说个性解放,秋雪嫂子无疑是煞庄的先驱、旗手,只有她像男人一样下赵河去洗澡,当然是晚上。那时他还小,望着站在水里的秋雪嫂子的裸体,他只有一种美感。被月光剪碎的树影撒落在她的秀发里,光在她的周身荡漾着、衍射着,他不清楚秋雪嫂子胸前的两座山之间为什么会有一条深谷。问她,她总说:“你还小”。有一天他再看那两座山,忽然自己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向下看去,他好像陷入了泥沼,即刻嗅到一种和青泥味道差不多的腥。“坏!小狗娃。”打他一巴掌,并不觉着疼。晚上,秋雪嫂子却把他搂得更紧……夏秋雪的男人李富根两年前得了伤寒,万石斋爷爷九天九夜没合眼,配了一付药治好了他的病。从比老听见秋雪嫂子半夜在哭。后来,他娘死了,他就取代了富根。以后几个月,那种像是泥浆里发出腥的味一直追随着狗娃直到疙瘩大伯的脖子叫一个名叫田仓健男的日本鬼子用刺刀捅了血窟窿,血腥味才盖住了这种泥浆味儿。
雾凝滞下来了,很重,飘也飘不动似的。天也混沌,地也混沌,远处的村庄也混沌。沿河的槐树林里晃动着影影绰绰的影子。已经三天了,沿河逃了二十里。日本鬼子像是比土匪还多,到处都能碰上日本人的骑兵队。牛羊走失了不少,人们精疲力竭,都像是得了大病一般。远处一个叫梁寨的村庄响了半夜的枪声,着了一夜的大火。现在望去,浓烟把半个天都遮挡严实了。狗娃在秋雪嫂子的怀里一觉睡到黎明。身旁坐着十岁的狗娃姐。小姑娘穿的太单薄,在簇拥的晨风里大有不胜之容。狗娃醒来的时候,梁寨的大火已经全熄。枕在他头下的乳房丰满而有弹性,他嗅着带着槐花香味的暖烘烘的气息,觉得肚里像是有几把铁爪在揪肠子。他再贪婪地吸一口热烘烘的香气,睁大眼盯着秋雪嫂子好看的下巴。那下巴,还有那截滑溜如玉的颈项确实很好看。这个下巴不光狗娃爱看,他知道整天游荡在外的大炳哥也喜欢看。“雪嫂子,我饿啦。”女人摸出一个金黄金黄的耳巴子,那是用玉米面做的,拍醒身边的狗娃姐,咔嚓掰成两半。狗娃狠劲咬了一口,像是在吃铁,咯得牙都要倒了。
狗娃这几天随着逃难的人疯跑,人是累个半死。心里却不怕,他那她的就存有一个疑惑:那些比狗还多的土匪帮子都哪儿去了,该不会像《封神》里的行孙土遁吧?还有那些隔些日子就来抓一次壮丁的中央军呢?会不会插翅飞啦?他记得大炳就是因为躲壮丁才出门游荡的。后来问石斋爷爷,老人告诉他:“狗日的都怕日本人,望风逃窜了。”狗娃还是不解,手里都有枪,那些日本人总不会像杨二郎那样长有三只眼吧。他有些想见见日本鬼子。
露水从那槐树叶子里滴落下来,带点槐花的清香,也带点槐树叶子的苦涩。狗娃伸出舌头舔舔溅落在唇边的一滴露珠,他觉得很像眼泪。
忽然,“哒哒哒……”有一连串撕裂的响。几朵娇小的槐花被这响动震落下来。
“机关枪,机关枪,鬼子的机关枪响了,快逃命吧。”
李富根一边喊一边往林子外面钻,狗娃见他一个跟头栽倒在沙地上,便杀猪般地嚎叫着。“秋雪,秋雪,腿叫打断了,没有腿了。”
寂静的树林爆炸了。
人们都从地上弹起,蜂拥着向河滩逃去。顾不上牵牛羊,顾不上扎人的槐树刺,每个人都被逃生的本能支配着。炸了蜂窝一般。
秋雪也从地上弹起,三两步冲到丈夫身边,揪起男人的头发,朝脸上响亮地打了一巴掌,“没出息的种,乱嚎个啥?”
她又对慌乱的人喊道:“别跑,别跑!哪有日本人,那不是机关枪,别跑啦。”
狗娃也站起未,走两步,大声说:“那是疙瘩大伯……”
“别瞎说!”
狗娃姐打了他一巴掌。
“就是嘛,还臭呢,不信你问。”
众人回过头,怔怔地站着。
疙瘩大伯是位很墩实的中年汉子,因脖子上长了一个良性肉瘤,大如婴儿脑袋,人就称他三疙瘩。排起辈份,秋雪该叫他三叔。汉子的红脸变得黑紫,嘴张了半天,声音才冲出来。
“饿,饿急了。昨夜黑从马料里捡几把豌豆嚼,就……”
众人红着脸,又回到林子里坐下。
狗娃看到富根哥挽起的腿上有一条红蚯蚓,膝盖到脚脖那么长,还在爬。
“你多有本事,摔死也不心疼。”
女人说着,撕下一缕衬衣,裹在男人的腿上。
几个中年汉子走到一位老者面前齐声道:“五叔,整天逃也不是个法,您给出个主意。”
老人搂搂花白的山羊胡,沉吟一声,又把二尺来长的辫子捉在手里捻捻,站起身,撩起皂紫色长袍,瓮声瓮气地说:“我看日本人气数已尽,外国人打到咱涅阳,也就不会有多长寿限。我看他们捱不到八月十五,国人就会像杀鞑子那样,一个个杀了他们,走,咱们回煞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