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东三省沦丧已经好几年。到处都是学生游行、请愿和兵谏。到处都在流血。于是,军队仿佛在一夜之间醒悟自己当年一枪没放是受了侮辱,便开始了备战和练兵。练兵之前,进行了整编。裕聪土匪出身,加上莫名其妙参加了平叛,而叛乱首领又是他的亲哥哥,就不再考虑他作为整编师师长的人选。裕聪很庆幸能以这种方式解脱折磨他许多年的困扰。政府为了安抚他的下属,并没有免去他的师长职务,专门为他在个旧从一个要回国的外国商人手里买了一幢洋房,让他有一个良好的环境等待新的任命。他并没有在那幢花园式的洋房里居住多久。一个初春的早晨,他听到了一只画眉鸟的叫声,很清脆,这一瞬间,他甚至幼稚地想:莫非时光又回转过去了。再也住不下去,他决定回竹溪坝。
在这许多年的漂泊生涯中,他回过多次家,也都曾作过短暂的停留,甚至在那次漫长的百无聊赖之中,神奇地不可捉摸地在没有一点情爱的土地上结出一颗苦涩的果实。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再看成是一个竹溪坝人。他不是带去灾难,就是被坝子里的人看成是救苦救难的观音,他自己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如今,他真正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回到竹溪坝时,他的心里好像萌发了十五六岁时对这片土地的纯洁的发自肺腑深处的眷恋之情。这曾经是一片多么好的土地呀!山林间到处都有唱着动听的歌的飞鸟。河水清得连鱼儿都不忍心搅浑了它,青青的草地里生出许多会打架的蛐蛐,还有那些银杏、桂花,还有满坡烂漫的杜鹃,在那样的环境里面,他开始了牧歌一样的少年生活,并初次品味到那种如醉如痴的灵魂的震颤,他踏着那些青石板悄然走过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充满铁腥气的小院里,独眼老人正捧着一捧草木灰覆盖香蕉皮一样的小孩拉的屎。
女人们惊奇地看着他迈着疲惫的步子走进院子。
“我的天呀,三哥,你简直像是从灰窝里爬出来的小公鸡。”杨雪娟爱怜地看着他,“你真的不再打仗了?再斗下去,鸡头上的毛都要掉光了。”
“再也不干了,不干了。我是走回来的,整整走了两天。骨头都酥了。大眼不让我走,我就偷跑了。”
曹秋雁扭着细腰晃过来,上下把他打量一番,“三弟,你老多了。不过,你还是我见的第一号美男子。咱们家,嘻嘻,咱们家就你一个男人能干动活了。”
裕聪看着风骚的二嫂,没说话。
程秀英一直盯着裕聪的脸,这时才把孩子放到地上,“去,这是你爹。”
孩子好像不大相信这件事,怯怯地问道:“你是我爹吗?”
周裕聪这才吃惊地发现,这个不该结出的果实已经这么大了。那张小脸还是牵动了他身体的某个部分,他不由自主地在孩子脸上亲了亲。
“聪儿,聪儿,”里屋的老人在喊,“是你回来了?是不是还要走?快扶我出去,这些天把我憋闷死了。”
老汉到了院子,望着天,很慈爱地对裕聪说:“你出生那天,就是这种好天气。”
当天晚上,程秀英郑重其事地告诉裕聪:“小仁武都两岁了,答应我把不正经的毛病改了吧。”
周裕聪长叹一声,他忽然明白,这些年叫他忍受不了的,不仅仅是战乱、仇杀和死亡,那样想实际是自欺欺人。
三十九
简直没过几天,那种对土地对山水对坝子的眷恋之情就荡然无存了。他生就不是一个本份的耕耘者,小家庭这块土地上那种呆板的燃不起丝毫激情和创造欲望的苍白面孔,一下子又把他赶到孤独和阴郁之中。他应该真正燃烧一次,像冬天里常见的那种熊熊山火一样燃烧一次。按说他的人生旅程已经走了一半,他应该很清楚自己了。可身上的一部分自己始终弄不大明白。那种焦渴和无聊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身上有许多别人渴望的东西,权力和光荣,自己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不喜欢这些呢?他被这种杂乱无章的感觉搞得迷迷糊糊。他又看见杨雪娟在修那个鸟笼的时候,才忽然把这样几件事联系起来:弟弟死了,女人却没半点忧伤和绝望;她已经把这个鸟笼修了十年;她亲吻小仁武简直像是对待一个男人。他隐约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这个发现叫他怦然心动。可他十分清楚这不过是追忆往昔的一个幻想,就像那清晨轻轻罩在青山上的淡淡晨霭,见不得阳光。然而这个不合实际的念头却在他心里播下了一颗顽强的种子,似乎非要突破坚实的红土地,开出一朵惊世骇俗之花不可。因此弟弟生命的消逝,这种随意的幻想就少了一种障碍。越这么想下去,他就被更深的孤独困扰。他甚至庆幸那次和罗尔矿长用生命相赌的时候自己赢了,这样他才有了一个机会体验这种更加铭心刻骨的痛苦。再想下去,他害怕了。他甚至有些憎恶这个坝子,也痛骂过自已经过腥风血雨的洗礼之后,胆子越来越小了。但日子却依然如故的平淡如水,没有丝毫要发生巨变的意思,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要陷入另外一个陷阱了,问题在于他非常渴望能跳下去。他又想,如果自己的生命在十五岁时候就终止,他也就没有后来这些年的漂泊,也不会获得荣耀甚至众人的诽谤。他判别出这和一个快乐的小动物差不多之后,就感激这一段生活了。他渐渐发现自己很渴望沐浴在那样水波荡漾的目光里,就决定弥补一下生活的缺憾。他已经忍受不了想和娟娟作一次长谈这个强烈愿望的折磨了。他选择了一天下午,女人又取下那个鸟笼子的时候。
“我想你一定希望我再捉一只放进去。”
女人生气了。
“三哥,你听着,三哥,做这种游戏你我年龄都显老了。”
回到她房里,她忿恨地流下了眼泪。她为裕聪一下子猜中了她的心事而哭泣。多少年了,她一直生活在这幻影当中,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她很害怕程秀英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逐渐地,她想起十几年来半死不活的日子也确实没有意思,就勇敢地开始思索这个问题。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在她没有把握之前,她绝对不能让裕聪再次伤害她可怜的自尊。她开始在裕聪不在家的时候,把狗狗领到大院里。这项工作不久就有了效果。有一天程秀英看着大门外渐渐远去的狗狗,恶毒地说:“有些人巴不得气死我,走着瞧吧。”杨雪娟想裕聪又该心烦了,心一烦就会找她道歉。果然有一个早上,裕聪在前后两院的甬道上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她觉得泪水都快涌出来了,咬牙切齿地说:“像大嫂一样活下去。”看见裕聪茫然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她扭过头:
“你从来就不像个男人,从来不,懦弱、胆小,老实告诉你,在河边的那个晚上,我就看不起你。”
四十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初夏,两个人都已经焦渴难耐了。杨雪娟常到后院那间老房子里。那里是裕聪许多幻想产生的摇篮。她幻想着有一天裕聪会注意到她。
那次相遇决不仅仅是个偶然。
女人刚刚坐到那张小床上,她就听到了熟悉得叫人心碎的脚步声。裕聪抱两床新被子进来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这里原先是间多么好的新屋,现在成了一个破烂的仓库。”
他竟能分出精神,去发现时光带来的令人心酸的破坏。
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没有动,只闪一下。
“游荡了十多年,才发现少年时的生活是多么令人心迷神醉。问题是生活会重新开始,会给我们一个机会吗?我常常想应该有。”
长时间的沉默开始了。蜘蛛几乎可以在墙角积一张巨大的网。裕聪理顺了打了结的生活,准备让这些年插在他头顶的虚幻的鲜花枯萎掉。
“小哥哥——”
那个声音时明时暗地响了十余年,他开始爆发自己的感情,倾吐自己多年来的一个希望。由于急促,他的话简直成了毫无头绪的胡言乱语,想直截了当地打开女人心中最隐蔽的甬道,却走进一片漫无边际的沼泽,无数个事情涌向心头,到头来只剩下一束的人的目光。当他红着脸讲出他把林素娥和丹图姑娘都当作一只飞掉的画眉鸟时,女人吃惊地笑笑。
“小哥哥,你为一个女人发疯不是头一次,简直像魔鬼一样。你真的太坏了,太坏了。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无论如何是你毁了我平静的生活,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能放过你的。你一往情深的怀念差一点儿让我相信了。我再也无法听进去你画眉鸟歌声一样动听的谎言。你真让我生气了。我不能不生气,我不愿意再为看到你而活着。你脸上的孤独忧伤与我毫无关系。你是父亲,你是丈夫,你是众人倾慕的神话般的武夫。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小哥哥,你为什么放不过我还要烤焦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恨自己恨不得杀了自己,可我能给你什么帮助?我简直还要恨死你。要是从前不认识你,我会满足生活以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会像大嫂一样度过一生。可你为什么不是老四而是老三?十年前你就把我推进一眼枯井,叫我怎么饶恕你。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叫我把什么都讲完了你好笑话我。”
她感到一双潮湿的手逮住了她,就再也不吭了。任凭眼睛背叛她的理智,自己却无丝毫的气力阻拦。她感到房间里开满了杜鹃花,把隔壁大嫂轻轻的叹息也当做鲜花丛中画眉鸟的鸣叫,房子就要烧熔了。
四十一
这种不是游戏的激情潜在着极大的危险性。作为合伙同谋的他们,总能寻找到家里人难得的疏忽,双双进入迟来的缺乏理智和慎重思虑的爱情当中。女人甚至怅然感叹着:“小哥哥,我们为什么走了这么多弯路?”周裕聪感到自己渴求的一种生活已经找到了。他的人生岁月本来就应该是这么打发的。他把这种心情带进了他的小家。程秀英几乎相信丈夫害怕她恶毒的咒语,回心转意了。那间小屋成了他们寻找到的失落的天堂。他们根本没有注意一股淡淡的血腥已经跨过了房粱。他们欢愉时不由自主的呻吟把大嫂推进怀旧的尴尬当中,做鞋时把手指都扎烂了。
曹秋雁最先闻到这种带着鲜花芬芳的气息。
“弟妹,这是老古董的称呼,我还是叫你妹子吧。你没看见你比刚过门时还要年轻?眼睛整天像火团一样。你也该有这一天。看到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就心疼。”
杨雪娟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二嫂,求求你,可不要瞎说。我完了不怕,三哥他,我,我再也不了。”
“怕什么?妹子。”曹秋雁笑了,“三弟是个情种,值了。要不是他吃饭嘴巴嚼得震天价响,也轮不到你。他们三兄弟,就裕慧不是个东西,真巧让你碰上了。三弟娶了那巫婆,算是倒了霉。真的不要怕。我看见你们快活,我也就快活了。”
这种好心的支持,竟是当头一棒。杨雪娟左右为难起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她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么一丁丁点儿。她知道如果贪婪恐怕连已经得到的都要失去。“只要能看着他,也就够了。”再一次见到裕聪时,她强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三哥,再这么下去,龙要抓的。再说,我们都不年轻了,真的。”
裕聪满不在乎地说:“自打结了婚,我就当自己死了。娟娟,别那么狠心。”
“小哥哥——这是怎么回事?你说——”
这种沙土铸起的河堤,如何也挡不住泛滥的洪水,那倒像是一架永动机,如果没有意外的内部故障,只能在毁灭的外界打击中才能安息。杨雪娟掉进一片汪洋之中,只好随波逐流。直到坝上来了不速之客,三个月的喧哗才得到平息。
那是一个盛夏的清晨,杨雪娟看见李大眼和两个卫兵在大门外翻身下马。李大眼和裕聪嘀咕了好一会儿。
“狗东西!”
周裕聪骂骂咧咧骑马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