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十五

王大哥:

您好!

你可以猜猜我是一个什么人。我想你猜不到。其实你根本不用猜,我这就告诉你。

我叫董小云,今年二十三周岁,已经过了法律上可以成家的年龄,可如今仍孑然一身。这个词不知道我用的是否恰当,你当年是一中的高材生,不当之处请你雅正。但我不是一个不谙人心,只能读懂琼瑶小说的毛丫头,我早开始了我的恋爱史。

我自小就和你同饮一河水。这个说法需要立即做一次修正。因为你离开故乡之日,正是我的出生之时。我只是在你有限的几次度假中,才和你同饮一河水。这水自然和你喝的略有不同。里面已染上你的一些气息,困为我在你的下游十里的地方。好几年你都没有回来了,特寄我的一张近照,考一考你的能力,看你能不能从照片的我身上辨别出起河水这些年是变得甘甜了,还是变得苦涩了。

我搜肠刮肚挤出上面的文字,是想向你炫耀一下我的语文程度,看看这个高中二年级就在地区小报副刊发表过散文的中学生,经过几年风吹日晒,文字是否已变得不堪卒读。走麦城也需要和你谈谈,正是因为我太偏爱祖国的语言文字,才导致我语文考了全县第一,最后却名落孙山。

这里不是解答一个几何题,所幸要读懂一个男人,不需要物理定律和化学实验,只用一颗心完完全全投入也就够了,我发育最好的器官,就是这颗心了。

再转远了,我怕回不来,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火车,我确实是一个井底之蛙,但不是那一只井底之蛙。因为我知道外面有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很精彩的世界。我只能在梦中去那里畅游。

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听到你那传奇的经历,我被震撼了。少女的羞怯阻止了我当时走近三家湾你的家里。后来你走了,带着冯灵芝母子三人走了。王家湾人把你驱逐了,那里再没有你的立锥之地,在别人眼里,从那时起,你成了一片无根的浮萍。我承认爱情会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如果我感觉不到这种力量的存在,这种力量现在没有左右我,我能有勇气赤裸裸地站在你的面前吗?你比我大二十岁,几乎可以做我的父亲了。没人能理解你,你终归都要自觉地离她们而去,我抱定了这个想法,一直苦苦地等待着,一等就是六年。我不想对你说这六年我是怎么度过的。

不用说了,不是说人在绝望时才去回忆吗?我已经知道了你又离婚的消息,我已经不再悲观。

我觉得我读懂了你,是的,我至少读懂了你的大部分,最重要的部分。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那种人,又是一个具备磁石特性的那种人。你总在行动,你害怕一潭死水的状态,真不知道你那瘦瘦的身体里蕴藏多少激情。你已经尽你的能力,做完了你要做的工作。

如果人生能有八百年,我愿意一辈子做你的隐身知己,看着你一点点把苦难的故乡带到乐园。这是不可能的。你该停下来歇息歇息了,你该享受一下你的成果了,你该找到一个知你的人一吐为快了,你该消受一下真正的爱情了。这难道不是你期望的吗?

我并不奢望能很快见到你,但我会一直等着这一天。王家湾不是你的家了,那个院子住着王家的四子和他用两千元钱买来的妻子。王家湾早把你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了,我真的不愿你伤心。我也不用告诉你我的家到底在你熟悉的哪一个村落。我甚至不明白给你写这封信的目的。我的心是迷乱的。我真的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自认为理解你的全部苦难的女子,像你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可能很快又会引起女人注意,或许这个人已经存在了。王大哥,你不要笑我,就算听一次一个多情的少女的倾诉吧。

董小云×月×日

办公室人很多,王金栓粗粗把信浏览一遍,继续看报纸。他想这可能是县城某个同学的恶作剧,并不十分在意。

晚上,王金栓似乎觉出了这封信中异乎寻常的味道。同学都人到中年了,闲情雅致早不谈了,久不通信,这份幽默感早丢到不知那一个垃圾箱去了。王金栓读了几页武侠小说,又把这封信拿出来细读了一遍。

字体娟秀,有些稚嫩,临帖的痕迹尚浓,一看就不是一个中年人做出的活儿。字里行间充盈着一股激情,矛盾心理也传达得惟妙惟肖。站在研究者的立场上,这封情书算是写得比较有特点的,不自觉出现的卖弄,恰恰又合乎少女的身份。王金栓又无法完全站到研究者的立场上。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董小云这个人,她要是真没把他王金栓放在眼里,不可能写出这样一封信,有些内幕知道的人并不多。

和灵芝离婚后,他就搬到办公室住下了,难得有什么契机刺激他这方面的思维。他躺在小行军床上,拿起姑娘的照片仔细看了看。姑娘的目光中,既有春燕那种骚动,又有灵芝那种坚强,从轮廓判断,是喝赵河水长大的。十几年间,一个在外做了军官的男人离了三次婚,这三个女人的家,相距也不过三十里,最后一次结婚又难如上西天取经,这种事在故乡流传得很快。想到这—步,王金栓已认定这个董小云存在着。他自信可以看出情感的假面具。

“如果不是发自肺腑,不可能有这种真切。”

接下来,王金栓发现了这女子的粗心。内文和信封上都没留下联系地址。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他们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是一个孤自无靠的独行人,又仿佛第一次有了一种要对人倾诉的欲望。这种感觉的产生,都是因为有了董小云这个少女。他觉得那封信接受了某种自己的真实,但仍感到不够深刻尖锐,触角在自己灵魂的藏身处横一下秋波,眨眼就不见了。他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希冀,有人能用刀子捅捅这个地方。自己这些年孤自苦斗,饱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寂寞,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又寸自己牵肠挂肚的少女,又多少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却又不知道这个少女今在何方。王金栓这一夜没睡好。

在后来的几天里,王金栓总是时不时地回忆一下这封信。渐渐地,也就把这事淡忘了。

再过几日,附近一个地方发生了地震,大院里的人都有点坐不住了,办公室常有人把电话打到地震局问询情况。有的家已经开始搭防震篷了。王金栓每当看到一家家人在广场上忙忙碌碌,那怕只是谈论一下地震来时全家人的撤退顺序,他都感到一种孤单。当然,没过几日,这风波也就过去了。王金栓第一次对自然灾害产生一种惧怕。有谁能在洪水涌来的时候,在地震的蓝光闪过之后,把他从睡眠中唤醒过来,留给他一个刹那,那怕只能用来对自己的一生略作回顾呢?他认识到了孤独的另一面,那是渴望沟通,那怕这种沟通是有限度的。

董小云的第二封信,就在这个时候寄来了。

王大哥:

从报上看到了那次地震消息,彻夜难眠。一家人,地震夜里发生了,总有一个先惊醒的。可是你呢?你的家住在几楼?要是一楼就好了。听人说地震时万万不能跳楼逃命,给你提个醒。季节变化时,衣服要穿合适,这种时候容易生病。这也许都不该我来说,我这几日刚好患了重感冒,就写了这些。

董小云×月×日

王金栓明知这些关心的幼稚,还是有点感动了。董小云的第三封信来到时,王金栓立即去部里请了探亲假。董小云信中说:“我知道你还会继续你的事业,你还会带着你那颗高贵的心再次踏上故土,你还会再次坠入某个姐妹的泪河之中。我说不上该阻止你还是该支持你。你已经四十三岁了,你该享受一下生活。我很想成为你踏上故土第一个你想见的人。从今天起,我每天中午十二点都会在菜市场东头的电杆下等待,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看到电杆上系上三张黄色的手帕。

王金栓没有理由不去进行这次浪漫的冒险!那个接头地点终于出现了,而暗号里竟蕴涵着一个坚韧不拔的爱情故事。这不分明透露出了董小云的誓言么?她真的能一日日等下去?就像电影里那个日本女人一样,为了表达自己依然爱着服刑的丈夫。

他又在部队工作了一周,买了十来只黄色手帕,串在一条线上,带上回了涅阳。再等下去对董小云就不公平了。王金栓想:细算下来,她已经等了二十来天,张良拜师也不过等了三个晚上,如果她真的还在等,这将意味着什么呢?他完全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了。这样一个结果,从前他万万没有想到过。

上午十点,他下了汽车。吃了几根油条,喝了一碗家乡风味的糊辣汤,他平静地沿着新修的一条大街朝菜市场街走去。路上,他仔细地研究了沿街商店的每一个招牌。

菜市街攒动着一街男女老少的人头,两旁摆满了各种时鲜蔬菜、各类肉架、干菜柜台,吆喝声、争吵声、叫骂声,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竟连成了片。王金栓踞脚朝东一看,人都挤得流不动了。十多年来,他没买过菜,就仔仔细细看稀奇。

看到一个男人为了一分钱和一个老汉翻来覆去讨价还价,他无法前进,就斜着插到街的对面。这一下,他逆流而动,速度更加缓慢下来。走了一段,他又想返回街那边。

终于穿过了菜市街,王金栓走到那个电杆下面,看了一次表,见还有一段时间,他长出一口气,擦了擦汗。

他从旅行包中摸出那串黄手绢。周围都是一些小商小贩,卖水果的、卖瓜子的、卖内衣内裤的、卖日用百货的。王金栓一下子感到了一种荒唐。四十多岁的男人,再玩这种把戏,已经太老,又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表演,就很滑稽。他又把手绢放进旅行包,拎上,走到附近人较稀少的梧桐树下,点燃了一支烟。

过了好一会,他又想起了自己回来的目的,心想,无论如何也该看—看树。他拿出那串黄手绢顺手搭在法国梧桐的一个横着的树枝上。

“卖手绢的,咋不懂规矩,快朝北边挪挪。”

王金栓回头看看卖卫生纸的中年妇女,把军帽从旅行包里拿出来,冷冷地回答:“我在等人。”

过了一会,他见太阳越发青了,就拎着包想在附近找个阴凉处等那个十二点钟的约会。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的身影在王金栓眼里慢慢变得熟悉了。那是一个卖蘑菇的少妇,应该说是一个中年妇女了。王金性迟疑地又朝前走了几步。

一群买菜人围住了她的架子车,王金栓看不见她的面孔。突然,一直低着头的女人抬起了头,用衣袖擦了一把汗。王金栓像是看见了一种驰名商标,完全回忆起来了。是玲儿,是自己的前妻玲儿,竟会是自己的前妻玲儿。

王金栓眨眨眼,粗鲁地拨开挡住他视线的一个高个子男人,又看了看。他很难相信这就是玲儿,可分明那就是玲儿。

“玲儿——”

他不由地喊出了声,或许他还希望自己认错了人,声音迟迟疑疑,还有点怯怯的样子。毕竟有十来年没有见面了。这一刻,他完全忘了那个神秘而浪漫的约会,呆呆地朝那个卖蘑菇的女子凝视着。

那女子慢慢扭过身子,目光在王金栓身上流动几个来回,终于把一个胆怯的声音送了出来,“金栓哥——”

“你怎么在干这个呢!”

这—声吼把王金栓自己吓了一跳。

玲儿低下头,半天不言语。

“蘑姑咋卖哩?”老妇人的声音加了进来。

玲儿没看到那老妇人,抬头对王金栓道:“有什么办法,厂里效益不好,快倒闭了,几个月发不下来工资,厂里要我们自谋出路。我会干什么?只好回老家种蘑菇。”玲儿指指背后正在掰蘑茹玩的小男孩,“一家三口,地也没有了,不挣点钱,吃什么?总得活吧!”

王金栓迟钝得连话都找不到一句,他感到自已被一种钝器敲中了,感到模糊一片的痛,却又不知伤在哪个位置。他伸手扯过男孩看一看,对玲我直:“他该上学了吧。”

玲儿朝男孩张张口,大概是想让男孩叫一声王金栓,叫伯伯、叔叔太一般,自己也不愿让王金栓做儿子成千上万个叔叔伯伯中的一个,迟疑了好一会,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称呼,“快叫舅舅,你跑什么,你看看吧,学是上了,上不进,总是逃学,他爸说上学也是白花钱,就由他的性儿。你回来……你怎么一个儿?”

王金栓胡乱答道:“我,我是出差路过。”下面又不知该说什么。

玲儿过了好一阵,都没问话。两个人就这么干看着。

“蘑菇咋卖?”一个老汉的声音。

“五块钱—斤。”

“哪有这种价?你是欺我老眼昏花,闺女,买卖不是这么做的。”

“大伯,你别走,是—块五,我说错了……”

王金栓感到一种要流泪的感觉从身体的每个细胞深处崩裂出来,一个劲儿地只往眼中蹿动。他忙对玲儿说:

“你先忙吧;你是住家里还是厂里?我抽空再去看你。”

玲儿笑道:“住厂里,还是你安排的那间房,窗帘都没换过,金栓哥,你可一定要来呀。”

王金栓答应—句,拎着包扭头就走。此刻,他完全忘记了那个浪漫的约会,也忘了刚刚说出去看玲儿的承诺,他朝黄手绢相反的方向走去。看到汽车站,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车票,回部队了。

十六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军区门岗拦住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姑娘。是董小云。

“你干什么?”

是那种比较流利的普通话。

“你找谁?”

“作战部的王金栓参谋。”

战士好奇地打量了这个姑娘,似乎对她背的小包袱很感兴趣,看了一会儿,对姑娘说:“你去传达室登记—下,王参谋在上班,我们都认识他。”又扭头朝后面的半掩的茶色玻璃门喊道:“小李,有位姑娘来看王金栓,你快点登记一下。”

董小云朝门岗笑笑,走进传达室。

“姓名。”

“董小云”。

“证件。”

“我没有工作证,只有身份证。”

“身份证也行。年龄。”

“二十三岁。”

“和王金栓什么关系。”

董小云没有回答。

“亲戚?”

“不是。”

“同学?”

“不是?”

“朋友?”长得像演员,王金栓家乡出俊妞儿,怪不得王金栓离婚离上了瘾。这类说法还算是善良而客观的。

王金栓当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第三天,董小云就搬进了黄参谋的单身宿舍。这更加印证了人们的猜测。人们见到作战部秘书柳五变,总要问一句:“王金栓写结婚申请没有。”

几天时间过去,陌生的栅栏已经不复存在,王金栓渐渐走进一种状态当中。这个董小云带给他的,完全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他不知道下一个瞬间将要发生什么。董小云这次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她来的原因很简单:上次王金栓回去看她,没见上,她就来了。

正是这种无目的,王金栓感到某个金黄的收获的秋季正向他走来。逐步燃起他大步跨入的热望。

两个人的谈话终于由浅入深了。王金栓几乎是故意诱惑董小云给他动刀子,似乎是想考察、检验一下这把刀子的锋利程度。在一天晚上,董小云终于也迈过了这种路障,话题进入了王金栓婚姻的深处。

“是什么力量促使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你的侄媳妇灵芝?我以为那决不爱情。”董小云两手握成半拳,抵在下巴上,看着王金栓。

“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我很想听听。”

“你不爱冯灵芝这个人,你热爱的是她经历的苦难。我认定你是这么想的,所以六年来我一直没有绝望。我明白,当冯灵芝彻底走出苦难,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城里人,你又会感到无事可做。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做。”

王金栓没有回答,在等待着。

“李春燕和你的故事。故乡人常把无限的同情给你,把李

“算是吧。”

“我先打电话通知他,让他来接你。你是不是刚下火车?你们河南我去过,你喝水。我这就去打电话。”

董小云被这个多话的小李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这些战士为什么都这么热情。

王金栓这时正在仔细阅读《解放军报》当日的军事理论版。

大办公室角落的电话间门开了,探出小黄参谋硕大的脑袋。

“老王,老王,王参谋,你未婚妻来看你来了。”

王金栓抬起头,扔出一句:“乱弹琴。”

黄参谋对着话筒说:“王参谋马上就去。”他走出电话间,“老王,到底是老革命,保密工作真没说的,什么时候能吃喜糖?”

王金栓头都没抬:“别寻开心了。”

“你不会我可去了,”黄参谋笑道:“芳名董小云,现年二十三岁,未婚,家住涅阳六里屯,身份证号码,501……太长了,我没记住。”

王金栓不由地站起身,自言自语说:“她竟找来了,”突然问黄参谋,“你是不是……”

黄参谋道:“是小战士电话中说的,人家已经等好久了,还不快去见见。你看,还是忘不了擦你那皮鞋。对了,我后天探家,走时钥匙交给你。不反对你当新房用,回来可要给我补发喜糖。”

听着黄参谋的玩笑,王金栓人已经到了走廊里。

当天晚上,这件事被当做特大新闻,传遍了整个大院。王金栓又要结婚了,要和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姑娘结婚了,那姑娘春燕当作一个忘恩负义的样板来看待。这么说冤枉了春燕,她是个替罪羊。道理很简单,你在她活不下去的时候救了她,把她带到这个大城市,她却在你在前线流血的时候背叛了你……”

王金栓简直无话可以回答,他本能地想反抗,却寻不到一件武器。他吞下几口烟。

董小云呷口茶水接着说:“我不这么看这件事。我认为你是主动离开了或者说你把她推开了。你觉得你已经,不是,你就要成为春燕新生活中多余的一部分,你把自己当成春燕的盲肠,你怕将来有一天这截盲肠发炎了,会带给春燕新的痛苦,你不愿意看到这一天,你就决定隐去了。这是多么高尚的牺牲呵。”

王金栓嘟囔了一句:“我没想这么多。”

“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你在这么大的城市,难道竟没有一个人看出你身上的那股劲儿?”

谈话就这么继续着,不知不觉中,起床的军号已经响了。

接下去的日子,王金栓在考虑一个问题:董小云该不该留在他身边。几十年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可眼前这个董小云有一种感动自己又能激发自己的活力。他看到了那种被称之为心灵或灵魂的东西,而且这心灵是那样能与自己息息相通,这是他在数次婚姻中从未有过的发现,他感到了不能自己的狂喜。他想,从现在开始的一切对自己的今后是至关重要的。尽管他并不十分明白董小云这次来的目的,但还是想把一种隐隐的期盼表达得清楚一些。自己早过了青春期,而董小云却含苞欲放,一个还在春天里漫游,一个已经能嗅到冬天的残酷了,要跨过夏日的距离,那熊熊的盛夏会不会把他烧成灰烬?这里当然还有一种难越的障碍。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写了一份结婚申请。他明白这事该这么直截了当解决。还在考虑是不是该给董小云看的时候,又一个人撞了进来。

那个黑瘦的青年一见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小云呢?”王金栓当时就感到一种不祥。一见董小云,他发现董小云的神色也有些怪异。

董小云一见那黑瘦青年,抢先说道:“表,表哥,说好安顿下来了,你,你们再的,怎么就来了,这不是让王大哥为难吗。”

黑瘦青年说:“家里出事了,我只好来打工,需要钱。”

“早就说好了,这样多不好,早就说好了……”董小云重复着。

王金栓没看到更多的异常,就说:“我还认识一些人,明天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活儿。”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王金栓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一切都明白了。王金栓进屋后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同时喊了一声:“王大哥。”

“坐吧,坐吧,工地上活累不累呀。”

“不累,不累。”

“你坐嘛,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喝水。”王金栓说。

他在瞬间没有了疑问和愤怒。始终微笑着,来来回回为表哥服务着,一支支烟递过去,把气氛搞得非常融洽。表哥坐了一些时候,走了。

董小云陪王金栓坐着,王金栓抽了五支半截烟,仍没有要走的样子。平常,这个时间,王金栓为了避免闲话,早到了办公室。董小云终于发现王金栓的目光里有问询和期待的成份,她下意识地把头勾了下去。

“讲讲你和你表哥的故事吧。什么时候开始连我也编了进去,说说吧。”

董小云开始讲她的故事:“我考过两年大学,一次差两分,一次过了线,没有关系,没有录取。后来,我就到广州去打了一年工。你不知道那一年我受的是什么罪。大年初三,我们几十个姐妹坐两辆包车从涅阳到广州。车到唐河,前面一辆掉到河里去了,当天就死了十九个。我们又被送回来。很多人怕了,不愿出去。初六,我和几个男的又出发了。在螺河换车,根本上不去,他们几个把我塞进车窗,车就开了。我一个人到了广州。一下车,我就被拉进了收容所。

“我不扯那么远了。后来我进了一家玩具厂,和正式工人干同样的活儿,工资却比他们少三分之—。”

王金栓想起当年做战士时的经历,想起和城市姑娘屡战屡败的恋爱,不由得问一句:“后来为什么回去了?”

“呆不下去。厂门外总有人拿很多钱引诱我们离厂,目标都是那些模样出众的打工妹。有的说要我们去当宾馆招待,有的要我们去做按摩女。我知道答应这事的后果,一直没有和那些人搭茬。后来他们就盯上了我。我们这些打工妹都是十几个人—起合租—间民房住,和厂区有一段距离。一个自称是发廊老板的大包头缠我几次后,一天晚上,我下夜班回去,大包头和两个男人拦住了我。我不从,他们就动手了。”

“他们要干什么?”王金栓追问道。

“我拼命喊叫,反抗……你想知道这事情的后果吗?我几个姐妹开始也不愿离厂,后来就失踪了。”

“死了吗?”

董小云摇摇头,“他们不杀人。过些日子,有的就到了发廊做了按摩女……”

“那你那天……”

董小云呷口茶水继续说:“我被人救了,就是那个表哥。他和我有几乎一样的经历,又是同乡,也在广州打工。过了几天,我们一起回了涅阳。”

“后来你们就相爱了。”王金栓长出了一口气,“可为什么后来又想起这个主意?”

“前几年我就听说过你,姐妹们一起谈论,什么事不说?都很羡慕玲儿、春燕和灵芝。有一天,听说你又离婚了。我就和国朝说了我的想法,我想反正和你结了婚过两年就离,堂堂正正做个城里人,然后再把国朝接过去,凭我们俩以后在城里做什么不可以?”

“国朝就同意了?”王金栓觉得不可思议。

“开始他不同意。可不这么办又有什么办法离开苦日子,前几次你总是一回来就带一个走,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不到外面看也就罢了,不读书也就罢了,现在要我们老死在那里,真不甘心。后来勉强同意,我就把女儿身给了他。”

“王大哥,你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不瞒你说你那些往事时,样子多么迷人呀,从前我只在小说里读到过中年人和少女那种爱情。自从来见到你,我就分不清真假了,很多时候我忘了国朝的存在,真的,我一点都没骗你。国朝可能感觉到了什么,就跟来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今晚,你回来前,我们还在争吵,后来我只是看他太痛苦……反正你都知道了,你真是个好人。王大哥,我还想对你说,那些信写得都是真的,你一定看得出来。王大哥,你忘了我吧,我会记你一辈子……”

从一个兴奋的热恋者到一个冷静的‘看护人”的角色转变是迅速而自觉地完成的,王金栓沉思良久,彻底原谅了董小云。她没有说谎。她漂在茫茫大海里,四面都是看不见边的苦水。咸水,我像—片树叶漂了过去,她把这树叶当成了一叶扁舟,这有什么错?他对董小云的表白,再无丝毫的怀疑。

“小云,我能理解你们。既然来了,就别忙走,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年,地方上还是有些朋友的,总能找到适合你干的工作。你的文学功底很好,会有出息的。”

董小云眼泪汪汪看着王金栓,久久地看着。

这时候,王金栓才感到一肚悲伤朝着骨髓里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