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浩一口气读完了夏露的文稿,难以自禁地击了下办公桌,喊出声来:“好,大山作证,田茂林果真是个好样的不仅山区人民给你立碑,我还要为你立碑哩”
他没有理由怀疑其真实性,她在客观反映田茂林所作所为的同时,也如实反映了古城县原来的领导干部佟怀志、陈志远、杨明山等人的所作所为。从他掌握的情况看,无疑是符合实际的。陈志远在古城县当了六年副书记,正要升格继任时,来了个佟怀志,又被压了五六年,心里当然不舒坦,想问题处处憋着劲,斗着心眼。佟怀志是追风派,好搞时髦的花架子,急于弄出个新局面去邀功请赏。古城县百业凋零,在经济上搞不出个轰轰烈烈,很让他沮丧,又跳出个田茂林,硬是不理解县委书记要的是发展经济的新项目,开放搞活的新数字,反倒带领群众开山炸石头。一旦山区所有的乡镇都像田茂林那样干,他不仅升迁无望,还要呆在这里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尽了。尽管他知道田茂林是块好材料,也知道田茂林是陈志远一手选拔的好苗子,但是,他必须制服田茂林,扭转乡镇干部的思路,从而回击陈志远的暗中较量,为自己扫除前进中的障碍。于是,他不顾一切地作出对田茂林停职审查乃至撤销职务的组织决定。一石三鸟,他成功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省委书记薛雷下乡考察,路过七里岩,看到了沧河滩上那片近两千亩的好庄稼,下车走到地边,愕然兴叹,这里原来不是滚滚乱石滩么怎么转眼变成千亩良田啦陪同考察的佟怀志便不失时机地汇报说,借着改革的春风,县委发动群众挖穷根,苦干了五个冬春,造田两千亩,基本解决了附近几个村子的农民吃饭问题。薛雷高兴地捻着田边的麦穗说,干得好哇咱们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咱们省是个农业大省,你们县也是个农业县,农民的饭碗端不好,肚子吃不饱,就会拖我们全局的后腿,再好的设想也难以实施。
佟怀志意想不到地受到一份赏识,但他心里明白自己踩在田茂林和山区人民的身上说了假话。然而,他继续把假话说了下去,在给省委写的那份汇报材料里,他把田茂林的事迹,都拉到自己、陈志远、杨明山等人身上。不久,他调到地委当上副书记,陈志远接替他的位置,杨明山也连跳两级,当上了副县长。田茂林这个真正的英雄却被厚厚的调查、处理材料尘封着,从官场人物的记忆中消失了。
但是,老百姓是不会忘记田茂林的。这份文稿向他提供了一条让人振奋的信息:老百姓在为田茂林立碑同时,这份文稿本身就是一个重大的宣传策划,一旦搬上荧屏,将会难以阻扼地走入千家万户,还英雄一个公道,还历史以本来面目。
如能这样,古城县的局面就不难打开了,张扬了正气,鞭挞了邪恶,万众一心奔前程了。
果能如此吗却又艰难。佟怀志是现任地委书记,利用电视指名道姓把他拎出来,大张旗鼓地为田茂林翻案,岂不等于公开挑战岂不等于去捅马蜂窝岂不等于去老虎嘴里拔牙他那一关,闯得过去吗陈志远对田茂林是知根知梢的人,八年了没敢去碰触这件事,直到离开古城县了,依旧守口如瓶。以前他是既得利益者,为了保全自己。那么现在,他不依然惧怕佟怀志的权威吗杨明山是田茂林的政敌,是踩着田茂林的肩膀爬上去的受益者。他既是佟怀志的宠儿,又是自己的对手。你抖开这件尘封的往事,他能不拼死和你较劲吗那么你孙浩呢是佟怀志刚刚提拔上来的县委书记,你不报答人家的知遇之恩,反而去做恩将仇报的事情,你是蠢还是傻呀这段深埋黄土的往事,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扑朔迷离,又渐渐被世人淡忘,并且变成难以破译、难以辨识真伪的化石,抛弃在深山旮旯里,谁也不再去碰它。
那么卫济民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呢出于公心,出于对党对人民事业的忠诚,更出于对你孙浩的信任。除了这些,他想不出还有其他目的。
夏露她为什么要把文稿寄给自己呢除了和卫济民同样的目的外,不就是为了让他了解情况,挺起腰板去搏斗吗她不仅是个知情者,而且是田茂林的同情者,更是田茂林的战友。当今生活中,为成功者喝彩捧场锦上添花的不乏其人,而她却为一个落马者满腔热血地去鼓噪,就足以让孙浩感动和敬佩了。更别说她张扬的是正气,鞭挞的是丑恶,呐喊的是民心沉甸甸的文稿像一块试金石,好似在验证他的胆识和分量。孙浩的心口被一股股血浪鼓荡着,涌出一个迫切的念头:尽快见到田茂林孙浩开着奥迪驶出县城,沿进山的公路肆意驰骋,二十分钟后,随着盘山公路愈爬愈高,他被投入大山的怀抱之中。
愈往山里走,山风刮得愈紧,夹杂着雪花飘进车里来,他才感到几分初冬的意味。
眼看到了一个岔路口,一直向北,是他的熟窝南湾乡,顺着盘山公路,再翻两架山,沿新修通的乡级公路直达南湾乡政府。他迷恋那片热土,早就想跑回去,饱饱吃上一顿小米红豆捞饭熬,在土坑上沉沉睡上三天三夜,再到村村寨寨去走走,盘腿坐在炕头上,一边砸核桃,一边吸旱烟,和乡亲们唠个通宵达旦,好生吐尽这两年这些天窝在胸中的闷气,那才叫痛快可是,古城县的开场锣鼓压着他的心口,他找不到感觉,摸不着调门,哪还有品尝美味的心境于是,在岔路口上他猛打几下方向盘,车头便向东北转向,下了公路,朝七里岩方向驶去。
这条路他走过。当年,南湾修建乡村公路时,他和乡干部、村干部们曾来这里参观过。七里岩和南湾地形相似,也是深山区,几百道山梁几千座峰,一座高过一座,没入云天眼里。今天又走上这条路时,仿佛看见了田茂林和他的乡亲们用血肉之躯在铜壁铁壁上刻出生路的艰难情景。他不由感到眼窝有些发潮,鼻尖有些发酸。前几年,这路蛮平坦的,虽说是沙石路面,盘山过岭满顺当。此时,路面上坑坑洼洼,被山洪冲出深一道浅一道的沟壕,车轮子便颠簸得厉害。沿着道边上砌出的引水渠,大都残缺了。
几块石头拦在路当间,他赶忙踩了刹车。注目看去,前边是一道断崖,原来飞架着一座百十米的石拱桥,早被山洪冲垮半边桥墩,残存的桥面像伸出半截舌头,耷拉在凌空绝壁上。路被截断了。绕着山坡有一条草草铺设的弯道,填了些石块、杂木和茅草。绕好大一个弯子,再爬七十度陡坡,才能到达对面。
孙浩在部队里是个汽车兵,又给首长开过小车,称得上驾车高手。他没有把这点难度看在眼里,便顺着弯道下了路。但是,当他加足油门准备冲上陡坡时,后车轮却卡在石缝里,任凭他使出周身解数,马达发出牛一般的吼嚣,前轮打着空转,后轮却被石缝卡死了,拔不出来。
他只好下了车,锁好车门,朝坡上爬去。
没走出多远,孙浩便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四轮小拖,有几个壮汉正在撬动一块四角周正的石头,喊着阳壮的号子,滚动着滚木,用肩膀扛着撬杠,将那块石料一点点搬上路边的石土固堆。
孙浩走上前去,搭讪:“喂,大伙忙着哩”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答话。
孙浩便赔着笑脸,掏出烟盒,说:“乡亲们,求你们帮帮忙,车陷在沟里了。”
几条壮汉仰起涂满汗水和泥垢的脸,其中一个汉子冷冷乜他一眼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也有求俺平头百姓的时候哇”
孙浩笑着说:“不管是官还是民,谁都有求人的时候嘛”他抽出香烟,凑到众人面前。
那人用胳膊挡开,掉过脸去,野野地抛出一句话:“烟算个就是出钱,你那车也没人推”
孙浩套起近乎来:“咱山里人没这样小气吧我是个过路的,碰到难处,总不能见死不救,把我撂到半路上吧来,搭搭手,互相帮助嘛”
那汉子猛然侧过脸,双眼冒着寒光,呛道:“互相帮助你让俺帮你,谁又来帮俺哩你们当官的屁股后头冒烟,坐着小车到处跑,谁管俺老百姓的死活啦你说说,见死不救的到底是谁”
孙浩被这句话噎住了。他自嘲地苦笑着:“是啊,兴许让你骂对了。不过,桥塌了,我的车又瘫了,大伙不帮忙,这条路不就堵死了”
“堵死活该”那汉子解气地嘲弄道,“俺不走,你们当官的也甭想走俺老百姓长着腿脚,踩着石头能过河。你们当官的离了车就成了死蛤蟆哈哈,把你们憋急了,不怕你们不修桥”
有人起哄地吆喝:“当官不为咱修路,不如回家卖红薯”
随着汉子们一唱一和,那块石料被推上了山土固堆,又听一阵呜呜呀呀的号子声,那石料便陡立起来,居高临下,光彩夺目,竟然是一块石碑上面有一行大字格外招眼:
走上平坦大道不忘老田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