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才把那些群众代表送走了,孙浩便想回家眯一阵。一连几宿没睡安生,昨天夜里彻夜未眠,今天又磨了半天嘴皮子,差点没把脑神经崩断,实在有点身心交瘁的感觉。他刚想抽身,就被那群待业干部围住了。
孙浩便板起脸:“咋啦刚刚扑灭一场火,屁股上的焦糊味还没散哩,你们又想刮阴风?”
一群人脸上便灰灰的,几分卑琐,几分气短,又有几分怨忿地呆站着。明知他肚里还窝着火气,便不和他斗嘴,也不敢和他争论。
小屯乡的书记张社安涎着脸,凑上去说:“当着群众的面,俺可装了半天哑巴,也当了半天孙子,一句赖话也没敢说,给你孙书记撑面子嘛。饭桌上光顾招待老少爷们,你准没吃好,大家想凑在一起跟你聚聚。你如今是青天大老爷,也该听俺几个吐吐苦水嘛。”
孙浩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难免有几分叹喟。几天前,自己和他们一样,土窝里爬石窝里滚的乡干部,此刻都用仰面观瞻状看他,不就因为有一张纸把他和大家生分了吗他们都有一肚子苦水,都憋着一肚子窝囊气,又被今天的闹事群众搞得威信扫地,任凭群众点鼻子指眼青的白的数落一通,甚至臭骂一通,能没有一肚子牢骚往外泼吗?另外,不管今天的事端是谁引发的,也不论他们该对今天的事端承担多大责任,如果没有他们出面周旋,事情还不知会闹到何等地步。可以想象他们当时何等尴尬,何等卑微,又何等低三下四地听着群众的怒骂和嘲弄,还得赔着笑脸点头哈腰说好话。按说他应该感谢他们,应该留下来,听大家说说。他岂能不懂得,这正是个联络情感,了解情况的好机会呢?但是,他看到刘克俭那副难看的脸色和梁得辉一双警惕的目光时,便犹豫了一下,说:“我这脑瓜里乱哄哄的,塞满了豆腐渣。咱们再找时间吧!”
刘克俭看见有人还想纠缠,便不冷不热地说:“我说你们几个,也不能光找组织的麻烦,该想想自己的问题了前两天,你们到医院闹,影响已经够坏了。今天,群众又来闹,难道你们没责任吗孙书记刚从南方回来,就忙着为你们擦屁股。你们……哼,是该好好反思了。”
他的话把待业干部们的火气挑起来了,他们乱哄哄嚷嚷起来,我们这些人到底咋啦谁有问题,谁有罪恶,该调查就调查,该处理就处理。就这样不清不白萝卜白菜一锅烩,想工作不让工作,这就符合政策条文啦刘光明更是一横身站到他面前,粗门大嗓地说:“刘书记,你是管纪检的,当初回城时你们也查过,县委有结论,评议也合格。不让工作是县委的事,我又犯啥法了找领导要工作是正常要求,你们拖着不办是官僚主义。我发了几句牢骚,那不假。群众讨个说法,你们回答。我现在也是个群众,也要讨个说法,就成大问题了。话说到这儿,我听出味道来了。今天群众闹事,你想把原因找到我们几个头上,那我可承担不起。你趁早查,查住谁算谁古城县往后不定再出啥乱子哩,我们几个当不起这嫌疑犯,也背不起这口黑锅。”
刘克俭被这阵抢白呛得喘不过气来,脸都变了颜色。他不愿丧失自己的威严,把话说得更加压人:“你们有没有问题,自己心里清楚,组织上也会调查清楚的。孙书记说了,谁是好官,谁是孬官,得靠群众说话。还怕没有说法吗?”
常副部长见话越说越僵,赶忙劝解说:“算了算了,这里不是争论的地方,也不是谈问题的场合。你们也不要着急,咱们县目前是特殊时期,大家都要有点耐心嘛你们也看见了,县里这一大摊子事堆在那儿,孙书记也刚回来,咱们也该为他分忧解难嘛。”
对刘克俭的说法,孙浩也有看法,想说啥又忍住了,权衡再三,还得给他留点面子。如果现在勉强留下来,马上就会给自己树敌。尽管他言辞过激,总算表现出来了,不同的看法,可以和他个别交流。此时,宁可让下级忍受点委屈,也不能让同级下不了台,这是官场的规矩。那个梁得辉远远站着,不说话,也不上前,不是比刘克俭还难以捉摸吗他走上一步,拍拍刘光明的肩膀,说:“光明,今天出了这事,大家心里都窝火憋气,刘书记心直口快,你也不该火上浇油。你们的事不办到底,他们这些老领导哪个不着急啊?过去在乡里,整天累得屁滚尿流的,想睡个囫囵觉也睡不安生,电话BP机催着你。现在好容易有个放松的机会,就伸开大腿好生睡它几天,没事干多陪陪老婆孩子,补补以前的损失,还还过去的债。咱古城县要想搞上去,缺的就是你们这号五虎上将,到时候想偷懒就得挨板子了。”
刘克俭招招手,轿车开过来。他一把拉开车门,喊:“孙书记,上车吧。”坐到车上,拉上门,刘克俭说:“孙书记,不是我挡你的驾,你躲都躲不及,让他们围住,你今天就休想拔腿。”
孙浩看着撇下的那群乡干部,叹口气说:“十几个人就这么拖着,总不是件好事。县里工作一大堆,他们都是很有才干的呢!”
刘克俭摇摇头说:“我现在对他们有新认识了。在乡里,一个个都是老虎,光会吓唬老百姓。回城后,都像凯旋的英雄,话说得粗着哩没工作了,一个个像虫,一天找你十八趟,缠得你心里发毛。没人管他们了,塞红包送礼走门路,啥事都干得出来。今天你也看到了,在群众面前,一个个都变成熊了!”
孙浩想不到县纪检书记刘克俭对这些乡镇干部竟会作出这样的评价,指的不是某个人,而是这个不幸的整体。那不等于全盘否定又何必让他们回城他们还有安排工作的希望吗于是心里说,你这样评价他们,那么今天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便苦苦一笑说:“我看他们的要求也有道理。有问题就查,没有问题就安排。其实,他们目前这种处境是组织上造成的嘛。”
刘克俭旋即一笑,收住话头说:“不过,这些人也真算是人精,卫部长没气了,他们就乱咬。卫部长一缓气,他们又去看望。咳,我都分不清谁是红脸谁是白脸了孙书记,这几个月,咱县好像没王的蜂,乱了群。你来了,就有主心骨了。”
孙浩看看他,淡淡一笑,心里却想,我现在谁的话也不敢轻易相信,就你老刘吧,我也分不清是红脸还是白脸呀!县委办公室主任老任打开那排平房东头第一间办公室的房门,客客气气地说:“孙书记,进去休息吧,都给你收拾好了。”
孙浩迈进一只脚,又轻轻收了回来,打量着熟悉的房间,说:“这是陈书记的办公室,留着吧人家刚走,啥时候回来坐坐,也方便嘛。随便给我找一间,哪间都中。”
梁德辉说:“孙书记蛮有人情味哩老任,那就给孙书记换一间。”
老任便打开紧挨的一间办公室房门:“要不……孙书记住这间?”
梁德辉却又抢着说:“不是还要来人吗?老任,再换一间……”
刘克俭拉着孙浩的胳膊,走过去:“我看孙书记住这间合适。再来人再安排呗。这么大个院子,哪能没有县委书记办公的地方?”
他把孙浩推进去,又把孙浩按在椅子上,并不顾及梁德辉隐含怨意的脸色。孙浩注意到他们之间的那种微妙,看着这房间收拾得挺干净整洁,里外分开,外间办公,里面休息,和陈志远那间办公室并无二致。便笑着问:“任主任,这是为谁准备的我可不敢鸠占鹊巢啊!”
老任支吾着。
梁德辉红着脸说:“嘿嘿,还没见正式文件,都是道听途说,还要来个县长,只好先准备准备……人家住不住,也不一定……”
孙浩脑门一激灵,便联想到许多。哼,还没有正式文件,不过是道听途说你们的消息也够灵通了既然文件还没到,为何把办公室都准备下了他不由沉下脸,盯着梁德辉问:“即便来了新县长,不也该在东院办公吗?”
梁德辉发现自己走了嘴,赔着小心说:“那是,那是。不过,县长也兼副书记嘛……他不住更好。孙书记,我可能过于谨慎,你千万别多心,千万别多心。”
刘克俭不冷不热地说:“县长就应该在县政府办公么。老梁,都说你掉片树叶也怕砸头,咳,你也小心过头了。”
老任便打圆场:“都怪我考虑不周。孙书记,你就住吧需要调整,我再想办法。”
看着三个人不同的神态,孙浩心中暗暗发笑,想起小学课本上猴子捞月亮的故事来。既然你们相信井底的月亮是真的,那就捞吧,等你们两头都捞不到时,或许才会聪明起来。同时又想,这些人其实并没把他看在眼里。县长是地委书记的亲信,得小心伺候。你虽说是书记,不还是当年的乡书记吗?你有多大分量,我们还不清楚嘿,官场就是一台戏,谁是啥角色,抬脚动手都能看出行当来,啥人上啥菜,秤砣往哪边歪,都有一定之规。其中的曲曲弯弯比八卦阵还要复杂,谁能心领神会,便能走出迷途,到达彼岸。如果不谙此道,将永世在迷途上徘徊。孙浩却偏偏不服这个气,暗暗较着劲,在那把椅子上大模大样坐下来。他不说话,也不想说话,随手拿起一张报纸,又看不到心里去。既然戏已经开场了,我就陪着唱,先看看你们咋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