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荣辱未卜-好爹好娘

孙浩是在修路工地接到让他赶赴深圳参加会议的通知的。

头天,他和乡亲们又点了两炮,崩掉一个石橛子,准备在沟壑上再架一道两米长的泄洪涵洞,山路便少拐一个弯道,路程少说又缩短八九十米。清理好石渣,天便黑尽了。村里送来窝头和稀饭,他懒得回去,随便啃吃几口,便拱进坡上的草庵,想好好舒展一下筋骨,明儿赶紧把这段路拾掇利索。

谁知刚合上眼,韩永便站在草庵外面,朝他屁股踢了一脚,吼,你倒会找地方清闲,不要你老婆了孙浩翻个身,又挤上眼睛说,咳,胡搅缠整天在石头窝里滚,腰都快断成两截了,哪有力气摆弄老婆?韩永便一把掀了被子,把个软乎乎热腾腾的女人推到他怀里,说,那我可不管了老婆给你送来了,你看着办吧!他睁开眼,喊了声,嘿,玉霞你咋来了?薛玉霞羞答答地坐在草铺上,背过脸,不看他,肩胛一抽一抽的,伤心的样子讨人怜他一把抱住她,扳过她的脸。瞧你,哭啥?让人看见算啥?薛玉霞不说话,双手捂住脸,泪珠似石头缝里溅出的水花花。他心头一阵冲动,身子下面便火烧火燎地难受,便歉意地说,咳,到了身边还哭啥?这段日子不就是想抓紧把路修完嘛!往后无官一身轻,整天搂着你!薛玉霞就是不理他,他实在按捺不住,便饿虎扑食儿一样压盖上去。他惊醒了,下意识拍了一下大腿,解嘲地骂,出息!再也睡不着,便起身走出草庵。

他挥动着铁锹,从石缝里铲起碎土,扇面般铺到路面上。日头刚从山壑上露出半张脸时,便听到山下传来汽车的轰鸣声,转眼便绕到山弯处,响了两声喇叭,停住了。那车是辆黑色奥迪,从车号可以看出是地区来的。先下车的是乡里的通讯员小吴,一颠一颠跑过来。后边跟着的是一位衣服毕挺的陌生干部。

“孙书记,地委组织部的同志找你哩!”小吴满面喜色地介绍着。

对方便迎上去,伸出手来:“孙书记,我姓尤,就叫我小尤吧。”

孙浩展开手掌说:“甭握了,我这一身泥一身土的有啥指示你就说吧!”

小尤笑着:“哪里哪里。我是专程来接你去深圳开会的。”“啥去深圳开会?”孙浩皱起眉头,“啥会咋开到深圳去了?”

小尤说:“是这样。佟书记带领各县的一二把手去南方参观学习。昨天夜里打来电话,让你今天务必赶到,参加地委召开的汇报会。”

孙浩翕动一下嘴唇,淡淡一笑:“小尤,我又不在二十四节气,这种会哪有我的份再说,这天南地北几千里,我可不会翻跟斗云。”

小尤摸出几页纸片递过去,说:“孙书记,机票都替你买好了下午一点半有趟班机,马上出发,正好赶上。两个小时就飞过去了”说着,小尤凑上前,夺了他手中的铁锨,挽起他的胳膊就走。

孙浩迟疑着问:“小尤,这么突然,到底让我去干啥?”

小尤脚步不停地说:“佟书记的指示很简单。我的任务就是负责把你送上去深圳的飞机。”

孙浩推开卫生间,站到便池前撒尿时,浓浓的骚腥直蹿鼻孔,脑门一偏,发现大镜子里现出一个浑身泥垢的土人来他赶忙提起裤子,拧开水管,匆匆洗了把脸,捋了捋蓬乱的头发,又拿湿毛巾擦拭着胸前衣襟上的泥巴点子。

他有点茫然,眼前的处境有点像草庵里做的梦,不真实。老人们说,夜里做桃花梦,不是好兆头,轻则招惹谗言,重则遭人暗算。原本就一路嘀咕,此刻越发忐忑不安。他隐居山中,将近半年,和外界几乎断绝信息,突然间要被地委书记召见,他的确猜不透面临的是宠是辱,是福是祸。直到想得脑仁疼也难测吉凶时,便又坦然,去他娘不就是个乡书记么自己都写罢辞职报告了,撤就撤吧,大不了就在深圳落户了,下海经商呗。

正在胡思乱想,接他的那位王秘书推门进来,说:“孙书记,会议开始了,佟书记让请你去参加。”

踏着毛茸茸的红地毯朝前走,长长的甬道里没有一点声息。

接近会议室了,洪亮、持重的声音从玻璃门缝里传出来,在走廊里轰响:“……珠江三角洲,咱们转过来了,不知大家有何感受我是两天两夜没合眼哪是激动,是振奋,是鼓舞,也是鞭策,愧疚啊夜不成寐,食不甘味,吃着海鲜也不知道啥个鲜法。都说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话不假一个镇的经济收入就可以顶咱们一个县的经济收入,有的甚至比咱们要多一两倍,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同志们,咱们花了钱,跑了路,不是游山玩水来了,而是学习来了,取经来了。”

孙浩站在门外,已经看到会议室里黑压压的人群,看到地委书记佟怀志魁梧敦实的身影站在会场正中。他隐隐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压力迎头朝他扑过来。

王秘书替他拉开门时,佟书记正在说:“省里的口号是‘抓住机遇翻两番,十八罗汉闹中原’全省近三十个地市,一百多个县,咱们地区能不能挤进十八罗汉,能不能在经济百强县中多占几个位子呢?如果在座诸位干得好,干得精彩,我去见如来佛祖时,也不能老站在灯影里,也敢站到前边光鲜光鲜……。”

当孙浩侧身从门缝里挤进去时,全场陡然引起一片骚动,几十双锐利的目光刷地投射过来,凝固在他那张布满疲惫和尴尬的面孔上。他赶忙低下头,弯下腰,想绕到人群后面的空位子上。

佟怀志缓缓转过身来,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看着众人继续说:“同志们,大家没有不想提拔,没有不想进步的吧咱们当领导的也要破除终身制,砸烂铁饭碗。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上级说的。换句话,谁干,谁上台;谁不干,就腾腾位,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这话说得好!谁说的?就是这位孙浩原任南湾乡党委书记孙浩。”

佟怀志说完,带头拍巴掌,全场顿时响成一片山摇地动。

正当孙浩面对掌声手足无措时,佟怀志转过身来,重重握着他的手说:“孙浩,你晚来两天,要把特区的改革课补起来。坐下听会吧!”

佟怀志并不年轻了,一张极常见的面孔,额头有两道很深的的皱纹,如果混迹人群,毫无特别之处。然而,在会场上,只要他一出现,便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他说话不多,好拿眼睛扫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那目光好似有一股力量迸发出来,威慑的力度足以让人心跳怦怦。其实,谁心里都明白,他不过是个模特儿,一旦穿上华丽的时装,登上表演台,便光彩夺目,身价百倍。人一旦戴上帽翅,就一言九鼎,重权在握,身价也变得贵不可言。

下面的会自然开得热火朝天,高潮迭起。佟书记定了调门,谁敢不跟着唱的,不是愣也是傻蛋。品位局限人性,会议局限思想。几十个大脑被一个大脑统一了。几乎每个人都在说,都在抢着说。有人说得真诚,说得实在,比优势,找差距,探讨出一些本地区可参照的经验;有人说得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好似喝了子母河的水,有了冲动的欲望;也有人说得云天雾地,空话连篇,充分调动了智慧和语言技巧,明显是在表演,取悦那位难得的听众———平常想见上一面都很难的地委书记。

会场,是大官展示威严的场合。

发言,是小官显示才能的机会。

孙浩没有发言,也没有认真听别人发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明白他究竟是以什么身分来参加这次会议。他是精明人,从佟怀志的口吻中听出几分由头,也悟出几分玄妙,眼前有个鲜亮的光环时隐时现地在闪烁,他的意识也在有意无意地去触摸,但又越想越糊涂,越想心里越乱。

“表演”的人多,会议便拖了很久才散。

孙浩最后走出会议室,副县长杨明山挤过来,把嘴贴到他耳边说,孙浩,你得请客了!孙浩一愣说,我又没有娶二房,请啥客?杨明山酸酸地吸了下鼻子,轻飘飘说,我就要当你的臣民了你小子还装迷……说完半句又留下半句,杨明山掉个冷脊梁,大步流星地走了。

孙浩脸上热一阵冷一阵地呆站着,心头好生犯嘀咕:领导让我来开会,这又招谁惹谁啦便默默去了餐厅,找个角落坐下。飞机上那点东西不够填牙缝,他真的饿坏了。这时,王秘书过来,告诉他,佟书记让他去一趟。跟着来到八○八,房门虚掩着,他走进去,门便在身后扣上了。这是间大套房,佟怀志和一个穿茄克衫的年轻人正在小声说话,他正想转身回避,却被佟怀志一把拉住了。佟怀志用一双怜惜的目光打量着他,还用手指轻轻抠去他肘弯上一块泥垢,那神态仿佛慈祥的长辈。

“小孙哪,今天会上没见你发言哪都说你嘴巴好使,能把油炸烧鸡说得飞起来,我也想领教领教你的风采哩”佟怀志笑着,笑出一片灿烂,一片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