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序——
促使智慧的觉醒,
游戏法则——
是觉悟者的灵性,
金钱——
并非使所有人变成软体动物。
唐发根绕着租用的农家小院默默兜着圈子。
郊外远离了喧嚣的闹市和工地,显得很宁静。小院傍着一泓水塘,暗幽幽落满星星。
他望着星星长叹道:“闯海人图的都是钱和女人哪!”
人们来到海岛,首先就是想方设法赚钱,然后就肆无忌惮地追奇猎艳,眠花醉柳,将在内地被约束多年的性欲一泻千里地宣泄出来。钱代表了身分和价值,纵欲充分享受了人生,钱和女人体现了生命追求的完美。有人更能洞悉钱和女人的关系,只有找到了迷人的女人才能弄到炙手可热的钱!在这里,女人才是无坚不摧的法宝,任何智慧和才干在性的面前都显得黯然无光。对这些现代哲理,他了解得透彻万分。不过,他从来鄙夷它,也从不尝试它。
此刻,他却在想,我又图的啥呢?也图钱,有了钱没人再敢斜眼看我。也图女人,只有找到真正的女人才能算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要说,他都找到了。然而在一刹那间又都失去了,成了一个既没有钱又没有女人的乞丐!难怪田柱子嘲弄他,何腊月更是鄙薄他。他不服气,狠下心来把钱和女人都夺回来。于是,他恶毒地想到了女人,想到了他从来鄙夷的那个法宝,找到一个迷人的女人,并且驯服她,才能降服那个对钱已经不感兴趣、对女人却贪得无厌的国土局勾处长,才能把他看上的八十亩地拿到手!
走出腾云大厦的时候,他只带了阿光当帮手,把秃头留给陈徐丽丝当保镖。他拒绝了陈徐丽丝给他的金卡,身上只带了八千元零用钱,租用了这幢农家小院。当时他就发狠要赌一把。
唐发根张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对阿光说:“兄弟,为了你嫂子,你陪我再吃一遭苦,欠你的情,阿哥一定补上。我这辈子啥都可以丢掉,就是不能丢了腊月!”
阿光理解这条硬汉子,对何腊月也怀着一层内疚,毫不推托地说:“阿哥,为了嫂子,我火海刀山都敢闯!啥个干法,你发话吧!”
唐发根咬牙切齿地说:“土老冒爬上海岛都能暴发,还能难住咱们?熟门熟路,再办一个皮鞋厂。地皮的事我搞,资金的事,求兄弟去弄一批水货!”
阿光说:“阿哥,你也是自讨苦吃,东范有一套撤下来的生产线,拉过来还能用嘛!”
府发根咬牙发狠说:“兄弟,阿哥争的不就是一口气吗?和陈徐丽丝有牵连的一草一木,我都不想沾!”
阿光顺从地点头说:“好,那我明天就走。”
为了把地弄到手,唐发根请勾处长上湘菜馆,去狮子楼,泡黑海俱乐部。
这个又黑又瘦深眼窝大蒜鼻头的海岛人早被女人掏光汁水的身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两只贼溜溜的眼珠却依旧往露着胸脯的女人身上盯。嘴里打着干哈哈:“唐总,你们大陆人说,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你也大方点吗?啊?嘿嘿嘿……”
想着老色鬼临走时又要了两瓶鹿龟酒,用狡黠的目光盯他的神态,他不由朝着星星闪烁的夜空大声吼骂一声:“姓勾的,我日你祖宗!”
他懂得,老祖宗经营了五千年的黄土地,成了当今中国最大的一笔资金储备。姓勾的更是深谙此道,老天爷给了他一个中饱私囊的聚宝盆!在这片新崛起的新大陆上,卖地炒地成了暴发户的热门生意,虽然政策是五十年不变,一出手就成了冒险家们手中的戏法,政府拿不到大头,大头让外商和个体户拿去了。他们大炒特炒,地价大涨,竞相哄抬,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尔后姓勾的坐地分赃,提成索贿,两头拿钱,比皇帝老子还逍遥!
唐发根恨得牙疼,急得猴跳,踏着夜色,晃荡在滨海大道上。
椰树在海风中婆婆娑娑摇动着巨大的叶片,灯光从叶片间泻出,影影绰绰现出簇簇人影。这一带如今成了女人聚集的地方。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穿着薄、透、露的靓丽女人都在这里展示美妙动人的胴体,竭力利用各种美丽的霓裳体现着风情和妩媚。初上海岛的人都要到这里流连忘返一番,饱饱眼福,怅然离去。而那些闯到海岛开疆拓土的生猛野汉,一旦挣了钱,便成了一群北方来的狼,饿煞煞闯入了羊群。他们有的没尝过女人,或者没有尝过嫩女人。这些女人,有的扔了男人,有的撇下男人,有的压根没有碰过男人,实实在在是鲜桃子嫩果子,图的就是一个字:钱。有了钱才能过她们想过的生活,有了钱才能告别过腻了的生活,所以钱便把他们粘合起来。一方嗷嗷待哺,一方如饥似渴,钱和欲便成了诱人的交易。有钱的不多玩几个女人,即便过把瘾就死,也算没白活一场。女人不多捞几个钱,空长一身窝囊肉。在这里,钱和欲都升华到巅峰和极致。唉,活脱脱一个幽灵市场!
在唐发根的眼里,游荡在灯火树阴下的男人和女人都像幽灵一般恐怖,那些女人更让他望而生畏。一张张脸孔苍白甚至发青,挤出的笑容也显得憔。淬和疲惫,举止言谈隐含着一种习惯性的野味。他远远观察,不敢上前纠缠。
突然,他发现一个目标。她靠在椰树后边,闪现出一个侧面,恰恰显露出修长的身段和诱人的曲线,似乎半掩半露,半怯半羞。他刚想走过去,却见一个又低又矮形容干瘪的当地人先一步站到女人面前,嘀嘀咕咕一阵,那女人便挽着当地人的手臂走出树阴,好似仙鹤随着鹌鹑,让人气恼又让人叹息。当地人挥手拦住一辆的士,拉开车门,把女人推进车去,他的脑门正往车里探去时,却被唐发根抢上去一把扯住,恶狠狠地甩在马路边上。没等那当地人醒过神儿来,的士便在唐发根的喝令声中,一溜烟飞走了。
“呸!这种人也配?!”他厌恶地朝车窗外吐了一口,骂了一句。
那女人不敢说话,一路惊慑,直到被拉到城郊野外,也没敢抬眼望这个威严而又。漂悍的男人一眼。
她的确十分漂亮,穿着上的露、透、紧,更把她装扮成一个美艳绝伦的尤物。按照黄金分割率,以她那隐约显现的肚脐为中心,凭目测就可断为上五下七,一副标准的美女身材。更可叹的是,她的双臂轻轻朝后收缩,使得前胸倍显丰隆,仿佛要涨破薄薄的连衣裙衫。她并不矫揉造作,形成一副整体和谐的韵律美。她那姣好的面容并未着意浓脂艳抹,只是淡施粉黛,轻涂朱唇,呈现出质地的自然光泽。她的臀部很突出,小腿壮实浑圆,修长适度,光滑迷人,足以给人带来视觉上的愉悦。
然而,唐发根和一个陌生女人独处幽宅,心头有点不安,并且有种罪恶感。便收回火辣辣的目光,有礼貌地问:“请问小姐芳名?”
“徐岚。不过在这里都叫我岚岚。”她把这个伟岸的男人早已觑视半天,便藏起一份胆怯,做出那种习惯性的热情奔放,大大方方说,“先生,我在健美训练班干过很久,我会让您感到愉快的!”
他的目光再次对准她的小腿,肆无忌惮地欣赏着。在腾云公司的员工中,有无数想投入他怀抱的淑女们,不仅拥有一张姣好的面容,也都拥有一副完美的小腿,穿着短裙子在他面前无数次地展示过,包括那位钟情的婕尼。但他都没细心去观察,也没使他产生情愫。可是今天,他却像一位苛刻的买主,不仅在精心挑剔,还在揣度这双经过健美训练的小腿将会产生何等神奇的魔力。
想到这里时,罪恶感又浮上心头,双手痉挛着,问出一句含义模糊的话来:“小姐,你们干这一行的,万一遇到暴力,或者遇到虐待,也能忍受吗?”
徐岚没有理解他的用意,迷人地朝他一笑道:“先生,您知道吗?我们在练健美的同时,还学了一套女子简易防身术,要不然,我可不敢深更半夜和男人相处。当然,我不是指先生您。”她一边诉说,一边示范。“比如您从正面抱住我,把我的手臂也圈在您的臂弯里,我就——”
她模拟着,实际上让唐发根把她紧紧抱住,并要求把她牢牢夹住,突然她下臂前弯,四指曲成钩状,用力上提,狠狠插入唐发根的肋骨,然后用腿踝撞击他的下阴。他一阵紧缩,踉跄欲倒。再看徐岚,一腿单立,一腿屈膝上击,宛如芭蕾舞中的舞姿,形体美妙,姿势媚人。
经受过擒拿格斗训练的伟男人,竟然经受不住这个纤弱女人富有挑逗性的撞击,他既感到懦弱,又感到汗颜,更感到周身燥热。然而,不待他调整好思绪,女人又贴过来做着示范。
“如果您从后面抱住我,”她已经拱到唐发根胸怀里,双手拽住他的双手。“我就——”她身子前躬,双肘猛然后击,唐发根便贴伏在她的背上,那本来就很低的领口,便豁然敞开,整个胸脯都袒露出来,散发出一股撩人的香气。接着她又收紧肩胛,让丰盈的胸乳鼓突出来,香瓜似地轻轻颤动着。果然白如酥雪,嫩如鲜果,娇艳的色相毫不掩饰地裸露在男人眼底。唐发根禁不住一阵热血奔涌,面如火炙。
“如果您从侧面攻击,”女人没完没了,继续她的表演和示范。“一般说来,男人往往采取俯冲的姿势,我就——”她把纤手作出钩拳状,反手上击,藕节似的双臂举起来,露出细毛茸茸的腋窝。“我就先打太阳穴,然后飞腿踢倒您!”说着,腾空而起,身子飞旋,如同跳着一段扑朔迷离的舞蹈。双腿连着踢出,又轻轻款款落回原处,一条白嫩的小腿,正好凌空伸展到他的面前。
唐发根一时意乱神迷,情不自禁地伸手托住这条玉腿,轻轻摩挲起来,好似在审视这物件的质地,盘算着它的妙用。
突然,他轻轻把它推开,用一双恶毒的目光盯着女人,咬牙切齿地问:“我问你,你用这种手段对付过多少男人?”
女人呆愣了,那只被男人摩挲过的玉腿很快有了反应,抽搐起来。“痒,痒……”
她似乎有另外一番联想,娇笑着,一声接一声,既嗲且媚,好似那痒已经遍及全身,单腿独立的娇躯,眼看就要软塌塌倒下。她不正面回答问话,反而收回玉腿,双手搭在唐发根肩上,半裸而又丰隆的双乳,挤压着男人结实的前胸。顿时,眼前便是温香软玉填怀,春风撩人欲醉的景象。
“先生,你要我吗?”她发起了总攻击。
唐发根心里暗暗叹唱,这些国外色情场上表演的高超技艺,竟然如此迅速地传播到这片海岛上来,确实让人惊愕。当然,这种色相、性感虽说俘虏不了自己,却又是岛上众多生猛汉子难以抵挡的,决不会因为她们是做戏而不动心。因为这戏做得足以使人迷其心性,惑其心志。而她不正是自己苦心寻觅的“杀手”吗?
这念头一闪现,人性的邪恶便战胜了软弱的善良。而那女人并不知对方的算计,情欲的温度迅速上升,环绕男人的纤手渐渐松脱,身子变得柔若无骨,缓缓下落,高耸的乳房擦着男人的胸、腹、腿……仰面倒在地板上。在她倒地的一刹那,手却一前一后抖开裙据,动作干净利索。如同舞台上花旦倒地的身段一样洒脱、动人,将那窄小的三点式包裹的下体,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
“好!就要这样的!”
他决然下了断语的同时,一种受骗、上当、受作弄、人圈套以及要去骗人、让人上当、让人受作弄、套人入圈套的羞愧感和罪恶感同时涌上心头。他骤然冷汗涟涟,依恋而又愠怒地盯了那双玉腿一眼,掉转身去。
“你想耍我?”女人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
他面墙而站,以冷对冷地说:“不,我想雇你去耍一个人!”
“好!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女人一骨碌爬起,冷森森站在面前,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我能做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开个价吧!”
“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决不亏你!”唐发根猛然转身,双眼冒火,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你想要多少?”
“一万元,分文不少!”
“再加一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空口无凭,你别耍我!否则我让你身败名裂!”
“这就是订金!”
唐发根手一抖,一只宝石钻戒嘀溜溜滚到女人脚下。
那女人双眼一亮,颤抖着手,弯腰捧起。
把徐岚交到勾处长手中之后,唐发根就拱在郊外小屋里,忙于草拟项目可行性报告和征用土地申请书。同时,乍起耳朵听电话铃和BP机的呼叫声。他心里燃烧着欲望的烈火和焦灼的期待,憧憬着一个女人苦涩而又谅解的面孔,也忏悔着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戕害和渴望听到她那放荡欢愉的佳音……
所以,他在纸笺上写出一段文字后,便从椅子上伸直腰板,朝着空旷而又宁静的窗外敞开嗓门恶骂一声:“姓勾的,我日你祖宗——!”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形同苦僧,面壁而坐。
以前,无论在港岛,还是在国外,或是在腾云公司,除了陈徐丽丝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偷偷骂他“变态”。面对一日三餐的美味佳肴,他没有胃口,却常常只身摸出去吃大排档。面对公司里一群群如云靓女们的眉目传情,他视若不见,甚至感到厌恶。婕尼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色情片泄欲,有几次也斗胆拉他去看,诱惑说,现代社会,性已和爱情、道德毫无关系,男人把性当时髦,充气派。女人拿性当香水,图新鲜。像你这种阳痿,还充什么英雄?他不解释,甩门而去,无视婕尼失望的泪眼。
他的生活很单调,烦了,找几个人打麻将,美美赌上一把,只想输个痛快,受点刺激。然而,下属同仁皆不解其心意,每次都让他赢,赢一大桌子钱。他便感到腻味,用手一挥,让钱飞落一地,依旧甩手而去。后来,他便独自开车,到海湾上兜风,开飞车,好好呛几口腥风。然后脱光衣服,扑到沙滩上打滚,把皮肤磨擦得如礁石般粗糙,甚至被石砾碰出血疤,四肢摊开,任凭炉火般的阳光暴晒。夜半三更,常常有电话打进来。拿起一听,便响起悦耳软语:“先生,您不寂寞吗?”有的更直白:“先生,要不要打洞?”他便气得七窍生烟,切齿愤骂:“要!我日你妈!”骂过,却又懊悔,怜惜这些女人的不幸,并勾起一阵剜心的隐痛来。于是他撤换了所有的电话,在公司职员面前宣布:“谁敢对外泄露公司领导的电话号码,一律炒掉!”
然而,此刻,他的神经全投注到沉寂的电话机和BP机上,渴望它们发出惊心动魄的暴响。
他知道,勾处长带着徐岚去了外地。按照他和徐岚约定的时间,也该有动静了。
于是,他的心便沉甸甸地压上了磨扇。他好像守在老虎机旁的赌徒,瞪着一双焦虑的眼珠,盯视着欲望的光点,手心里都攥出一把冷汗。
他恐惧,他焦虑,因为筹码是个女人。海岛上的女人不仅仅是水性杨花,而且是无情无义的钱奴。一旦钱迷心窍,摊出底牌,他便枉费心机竹篮打水一场空!
突然,在一片暮色中,电话铃响了。他触电一般跳起,抓话筒的手都在痉挛,
是勾处长,传来一阵醉意浓浓的笑声:“唐总,嘿嘿,你老弟够意思,请你来一趟吧!”
刚刚落过一场阵雨,空气潮湿而又沉闷,热烘烘的好像掀开盖的蒸笼。地上一汪汪积水,倒映着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如同嘲弄他的幽灵。他全然不顾,飞一般朝泰华酒店奔去,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如鼓点撼动大地。浓发披散,衣襟飘飘。他想到了何腊月,似乎是朝着何腊月招手的地方,夺命般奔去。
他顾不上等电梯,径直跑上三楼。按响门铃,半日不见回应。又按,仍无回应。
刚想举拳砸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徐岚身穿蝉羽一般透明的睡衣,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
四目相对,默然无声。他默默窘迫一阵,转过身去。
徐岚的纤手却轻拉一下,低语:“攻下了。他在等你。”
再看岚岚,双颊红润,比半月前更美了几分。
透过半掩的帷幕,白光一闪,他看见从薄毯中拱出一个裸体来。徐岚走进去,发出一声骄矜的呻吟,又被什么东西堵住。在满足的笑声中,勾处长系着睡衣带,咳咳喘喘走出来,若无其事地站在他面前,额头的汗珠依旧亮晶晶地抹在枯皱的肉皮上。
他隐忍着说不出的气恼和猥琐,吞噬着撞上喉头的无名之火,站立不安,等他说话。
勾处长咳咳喘喘,将掏空了的躯壳摊在沙发里,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坐,坐下谈。你要那八十亩地,按五十万一亩给你。我拨一百亩给你,按市价一百五十万卖出,少说有一串九位数的赚头。有钱大家赚嘛,加上岚岚,三一三剩一。我看这样就算谈定了吧?”
唐发根的额角抽搐了一下,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落落大方地说:“勾处长一言九鼎,当然你说了算!”心里却在恶狠狠地骂:“真他娘的贪!女人金钱两头沾,恨不得一刀捅了你!”
但他丝毫没有显露出来。他知道,目前这片海岛处于一片无序之中,大家都在无序中混水摸鱼。像姓勾的这种贪官,别看官小,权力可大,一旦捉住他的手,轻轻划拉几个字,钱就到手了。他也图钱,不让他捞个满足,钱就不会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勾处长懒懒地睁开眼皮,又干咳一阵说:“唐总,谈定了,明天就办手续。该做的事你去做,我就不插手了。岚岚嘛,实实在在是个鲜桃子,我就不多说客气话了。”
唐发根知道该告退了,便告辞说:“好,好,你忙着,我就不多打扰了。”
他拉上门,慌忙走出来,站在过道里,又听见门缝里传出一阵高亢的呻吟和咳咳喘喘的笑声。突然,他觉得自己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外国香水味,走出酒店,站到广场上,他脱下衬衣,奋力朝椰树干上甩了几甩。
他抬头看着那孔亮着灯火垂着帷幔的楼窗,用低沉的声音又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姓勾的,我日你祖宗——!”
唐发根踩着潮湿的地皮,跌跌撞撞朝前走去,恍惚间,眼前金光一闪,出现了一位熟悉的人影,披着一身雨露,款款而行,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快走追不上,慢走也拉不下。那人影用梦幻般的莺歌燕语之声在说:“走吧,朝前走吧,勇敢的人,路就在你的脚下。只要你这样走下去,就能找到你心爱的人!”话音刚住,人影却不见了,整个天宇都回荡着袅袅余音。
天空响起了闷雷、如同是那余音的轰响。浓浓黑暗中飘起了雨点子,有个明亮的女人浮现在天际上,周身晶莹透明如冰雕,样子很迷人,却在缓缓消融,漫天雨点都是她身上落下的水滴!那莺歌燕语之声又在天际传响:“父精母血给了你生命,阳光雨露给了你健全之躯,风雨雷电给了你意志和胆魄,你应该去兑现承诺!如果因为诱惑而忘掉诺言,这种男人就不配活在世上……”雨点越下越大,天际上那个迷人的冰雕不见了,他惊出周身冷汗,迎着天雨呼号:“不,我不做那种人!”
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猛。农家房舍前亮起一轮如日似月的光环,那个熟悉的人影背光而站,婷婷玉立。
他一眼认出她来,吼喊一声:“腊月!”便热泪长流,扑上去把她拥在怀里,用灼热的唇吻着她长发上淋漓的雨点子。
她不挣扎也不违拗,任凭他吻遍头发、脖颈、后背。最后他曲跪下来,久久搂抱着她的双腿。他仰望着她,看不清她的面孔,浓密的长发茂林一般在光环中闪亮。他渐渐变得疯狂起来,把她抱起,圣像一般托到床铺上,然后像大山一样压盖下来,如同天和地贴合得无隙无缝……他很贪婪,也很放肆,如同逃出大山那天,在芳草坡上表现的那样野性和真挚。她依旧不挣扎,也不违拗,任凭他在爱河中翻腾、跳跃,搅起三尺浪头。此刻,大雨正酣,一泻千里。
她突然欠起身来,冷笑着说:“你不该害我,更不该害别人,不然,要遭报应的!”
他惨然大恸道:“我都是为了你啊,活得好苦!我就是为了让你看看,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她一跃而起,朝门外走去。
他一把拽住她,哀求道:“你不能走!从今往后不再分离,我日日夜夜守着你!”
一声炸雷,如天鼓震响。一道闪电,似龙蛇惊天。唐发根热汗淋淋从梦中醒来,摸摸被褥,想触摸梦中留下的温热;又跑到窗台上,想寻找何腊月留下的足迹,而后怅然跌坐在地上。清晰的梦境渐渐模糊,令人陶醉的种种细节也变得支离破碎,现实还是一片寂然。然而,他却从模糊混饨的梦境中得到醒悟:何腊月在告诫他履行诺言,他必须用行动去兑现。神灵也在冥冥中告诫他切忌经不起诱惑,他更应忠诚地对待人生!这么想着,他纵身从地上站起来,忽又叹喟:做不到,做不到,那个咳咳喘喘的老色鬼缠着我,见利忘义的野鸡算计我,做不到啊!
征地工作进展顺利。因为有勾处长暗中相助,一路绿灯。更因为那片地属于规划中的黄金地段,炙手可热,预计的转让也顺利脱手,云龙实业发展公司的帐号上一下子注入一笔可观的数字。他坐飞机跑了一趟广州,和一家工厂谈妥了一条闲置的生产线,并按常规支付了订金,要求用最快的速度运上海岛。从此,他的名片上打出几行崭新的文字——
中国南方云龙实业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唐发根
那天,唐发根依旧乘坐飞机返回海岛。他靠窗而坐,望着云天下碧蓝的大海,心中悄悄掠起一阵上天入地来去自由的荣耀感。仿佛不是坐在飞机上,而是自己展翅在空中翱翔。当海面上渐渐浮现出那片水中浮叶似的海岛时,他心头更加涌起一阵热浪,尽管过去无数次从空中看过它,也涌起过一阵阵贪婪的占有欲,但是都没有今天这般新鲜和亲切。因为那里有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一方宝地,而且有了真正属于他的亲人。飞机离海岛越来越近,他与亲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
飞机在海岛军用机场平稳落地,他提着一只塑料袋(里面仅有日常用品),匆匆朝出口走去。满耳的海岛土话便如同咬钢嚼铁般在周围爆响起来。他一句也听不懂这种比外语还难学的语言,挡开挤过来拉客的出租司机、旅店介绍人,急匆匆想找一家大排档。肚子饿了,吃拉面的瘾又来了。
天色虽近傍晚,机场四周早已灯火辉煌。
人群中挤着几个目光锐利的精干男子,望着鱼贯而出的人流,不时用一张照片核对着面孔。
突然,他们拦住唐发根,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唐先生,瓦鲁吉来当劳奥母古鲁(海南土话,我们等你好久了)!”
唐发根微微发怔,根本不知他说些什么。对方也不解释,几个人推推搡搡把他拥到一辆警车前边,态度有点粗野。唐发根刚想反抗,双手便被铐了起来。他们干脆利索地把他推进警车。几个干警也跳了上去,警车便嘶吼着警笛,排开人群飞驶而去。
薛玉霞带着朋朋来到南湾,是想陪孙浩几天,然后一块回县城过年。可是孙浩一天到晚在山里跑,她便带着朋朋也到四周去转转,闻悉了他诸多的艰难,看到了他面临的困境,也理解了他心里的苦衷。所以,纵然孙浩夜半三更才归来,她也再不发一句怨言。
朋朋站在灯影里,骨碌着一双天真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胡茬满腮的脸看个不够。
这倒叫孙浩大惑不解,问:“朋朋,你看爸爸是不是成了妖怪?”
朋朋摇摇头说:“不,爸爸伟大!韩叔叔说爸爸是青天大老爷,爸爸又领着人在山里挖地道,摆地雷阵,比电视上的英雄还勇敢。爸爸是我崇拜的偶像!”
听着儿子的赞扬,他拍拍朋朋的头,说了声“傻儿子”,心里却甜滋滋的。
他知道朋朋听到了韩永的那番谈话。那天,他和韩永挤在车里。
孙浩说:“哥们儿,你来指导工作,别骂我怠慢你了!”
韩永说:“你不好好陪嫂子,又跑来于啥?”
孙浩做着鬼脸说:“那种事,熟门熟路,还费多大工夫?咦,你把朋朋弄哪儿去了?”
韩永说:“连你老婆我都不敢动一根汗毛,还会偷你儿子?水泥厂烟雾腾腾,舍不得让他吃灰!”
朋朋从后座上拱出头来,手里在玩变形金刚,得意地说:“韩叔叔给我买的!”
韩永仔细看着孙浩,感叹道:“老兄,这一阵你干得不赖!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肚子里翻跟斗云,把县城搅得沸沸扬扬,好过瘾哪!”
孙浩几分惑然道:“咳,言过其实,你也跟着起哄!南湾这坑死水我连水花都没溅起来呢!”
韩永挤眯起眼笑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千年。你当真得道成仙了?”便拿出一份材料递了过去,说:“你老兄出名了!”
这是一份通讯报道的复印件,名曰《南湾有个孙青天》。文章叙述查办石成虎一案的经过,语言犀利,对孙浩的人品不惜篇幅大加赞誉。
孙浩看了大惊道:“这文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韩永反问:“是言过其实,还是不合时宜?”
孙浩决然地说:“我不是什么青天,也不想做什么青天!我不过在南湾切了一个毒瘤,连病灶都无法根除,如果这样宣传出去,我还在南湾呆得下去吗?韩永,写这篇文章的人,实际上在害我!”
韩永却摇摇头说:“切一个瘤子,虽不能除去病根,但总可以在人们心中引起警示作用。你老兄不必紧张,文章是报社记者写的,还在陈书记手中攥着,让不让发,还是未知数。不过,我倒是为你喝彩!说心里话,如果多出几个你这样的青天,倒是能多办几件对得起老百姓的好事。老兄,我希望你为党为民多清理出几个叛徒来!”
孙浩垂下脑门,盯着那篇文章说:“叛徒?可惜咱们没有生在战争年代,否则,我才好亲手杀他几个。”
韩永晃晃手,又摆出一副政治家的派头说:“此言差矣!你以为只有那些临危变节、卖身投靠、出卖机密、出卖同志的人才叫叛徒吗?依我看来,叛徒应该泛指一切背叛信仰背叛人民的行为而言。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下,虽没有投敌变节之说,却不等于没有背叛的行为。共产党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那些窃取社会成果、损害人民利益、祸害人民群众的人,说他是叛徒,毫不过分,也毫不冤枉吧?”
孙浩听着,缓缓点头说:“哦,言之有理!”
韩永越发振振有词:“战争年代,产生叛徒,多是落入敌手,经不住严刑拷打和威胁利诱而变节投敌。今天的叛徒,则是经不住金钱物欲的诱惑主动下水,变质变节。表现形式不同,背叛信念和理想则出自一辙!侵吞公款者,携款外逃者,假公济私者,祸害群众者,腐败堕落者,不是叛徒又是什么?过去的叛徒靠出卖组织出卖同志等活命,可恶可杀。今天的叛徒出卖原则出卖人民出卖自我,他们的存在意味着大厦将倾长堤欲崩,岂不更为可憎可恨可伐可杀?”
孙浩惊诧地说:“理论家,我不过是实事求是地干了件分内之事,可没想这么多这么深!”
韩永神秘地笑道:“老兄,你应该想到这一层。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干大事业的人才。还是那句话,权力和金钱结合,后患无穷。金钱和知识结合,一片苍白。只有知识和权力和金钱结合再加上机遇,才能产生创造力和爆发力!看不到这一点,我给小小南湾投资吗?我希望你能成为张良、韩信那样经天纬地的人物啊!”
一番话说得他周身热烘烘的,不由眼眶都湿润了,说:“哥们儿,知我者韩水也!有你保驾,我决不负厚望!”
韩永一把将稿子夺了过去,说:“你也别太乐观。你现在已经引起别人的注目,少不了还得在矛盾漩涡中左冲右突一番。当今社会,为官者要多长几只眼睛。一双看着周围,一双看着上级,一双留给自己。你别轻视这篇文章,何时发表,要看火候,我要帮你修筑个新闻舆论保护圈!”
韩永的话使孙浩陷入一个扑朔迷离的雾阵之中,既充满诱惑,又饱含压力,使他周身热血直撞喉头,竟连薛玉霞给他带来的愉悦和甘美都给冲洗了。
此刻,连朋朋都拿他当英雄来仰望他,他更感周身不自在。通讯员小吴打来一盆热水,又在屋中升了炭火,薛玉霞催他洗脸、洗脚,他却懒洋洋不肯动弹。
薛玉霞便替他脱了鞋袜,把双腿泡在热水里,替他揉搓着脚丫子,然后擦干了,埋进被窝里,掖好被子,柔声道:“跑了一天,安生睡觉吧,啊?”
机关大院冷冷清清不见人影,连穿梭回来说情况的人也找不见,他好生纳闷,便问小吴。
小吴说:“按乡里规矩,每年一过腊月十五,机关便拴不住人了。今年不见你发话,谁也不敢谈论放假的事。有人听说你把孩子老婆接到山上过年了,谁还敢往乡里跑,都蹲在村里搞工程哩!”
孙浩赶紧问:“今儿初几了?”
小吴说:“腊月二十一了!”
他猛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咳,忙晕了!这都怪我,小吴,快打电话通知大家回来,碰碰情况就放假!”
这时,薛玉霞从屋里探出头来向他招手。
他走过去问:“有事?”
薛玉霞把他推进屋,低声问:“你光知道让大家跟着你干,眼看就过大年了,你替乡干部们准备了啥过年的福利?”
这一问把他问懵了,半日没张开口来。
薛玉霞说:“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有这根弦!乡干部实在、厚道,拼上命不敢叫苦,要是在我们医院,看不造你的反!”
孙浩问:“你们医院都发了些啥年货?”
薛玉霞说:“今年最寒碜,五十斤大米,三十斤苹果,还有十斤鸡蛋五斤香油。”
他听着鼓大眼珠,额头上青筋扑扑蹦了几下,沮丧地跌坐在床沿上说:“如今社会上吃得开的,除了当大款的,干个体的,就是戴大盖帽的玩手术刀的!我这小小乡政府,穷得叮当响,让我拿啥给大家搞福利哩?”
薛玉霞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你是书记,早该替大家想到这一点呀……”
他搓着手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被这个突如其来又确实忽视了的问题压住了心,充分显露出他这个乡书记捉襟见肘的寒碜和窘迫。
朋朋在一旁拍着手笑着说:“噢,噢,游击队长弹尽粮绝了!”
孙浩蹲下来,拍着朋朋脑门说:“儿子,别笑爸爸!爸爸是不忍心增加群众负担。爸爸恨的就是那些搜刮民财的人!你也看见了,爸爸就是想让那些深山老岭上的人都富起来,才咬着牙作这份难。儿子,再不要把爸爸看成英雄,英雄好汉决不像爸爸这样无能!儿子,你还不懂……”
“我懂!”朋朋瞪着眼珠,不服气地说,“游击队长就得让老百姓吃上白馍,吃上肉,才能鼓舞士气打胜仗!”
孙浩腾地把朋朋高高举过头顶,大声说:“好呀,儿子,你比老子还高明!对,就得让老百姓吃上白馍吃上肉,鼓舞士气打胜仗!”
他跑到电话机前,拨通了韩永的电话号码。刚要说话,却被薛玉霞切断了。
她轻声埋怨说:“你呀,针鼻大的事情也找人家韩永,离了拐棍就不会走路?你也是个书记,就不怕人家羞你?”
孙浩再看她时,她从身上摸出一把钞票来,说:“二十三,祭灶官。今天二十一,不算太晚。这二千元钱赶紧去买几口猪几只羊,让乡干部们分几斤肉回家去过年,对妻儿老小也是个安慰,让大家对你也多份好感。还有,像九峰山那里的村支书、女英雄们,你也得尽尽心意,提几斤肉几瓶酒去看看人家。你让人家受恁大罪吃恁大苦,我心里都难受!”
薛玉霞说得认真,做得实在。孙浩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久久望着,久久没去接钱。他觉得那钱很重,拿着压手。他感到平日轻看了薛玉霞,难免有点汗颜。
朋朋把钱塞到他手里,说:“妈妈是支前模范,爸爸要发大勋章给妈妈!”
他不由尴尬地问:“你不是在电话里说,让我陪你到郑州买衣服哩?”
薛玉霞说:“我改变主意了。等你打发完这一摊子,亚细亚也关门了!”
他又问:“那……咱不过年了?”
薛玉霞答道:“过!咋不过?我和朋朋就陪你在山上过年。不走亲戚不串门,啥都省了!”她又催促说:“孙大书记,别磨蹭了,快去打发你的部下吧!”
孙浩手里接住钱,如同捧着炭火,心里沉甸甸的又热腾腾的,鼻尖上酸溜溜的又火辣辣的。但是他的目光一接触到薛玉霞柔情而又真挚的目光时,便飞起一脚闯出门去。
当乡干部们赶回乡政府时,八口肥猪十几只山羊早已宰杀完毕,收拾得干干净净吊挂在当院桩头上。褪毛的大锅还冒着热气,孙浩和薛玉霞挥着扫帚清理地上的垃圾和血水。大家看到这场面,自然先是一阵激动,接着便抢过扫帚,七手八脚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孙浩把大家召集起来,简单碰了一下情况,便说:“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大家辛苦到现在才放假,家里老老小小都盼急了。咱乡穷,我也不大懂礼数,临时弄到几口猪几头羊,大家分几斤回去,也算有这一道。如果家里人说我刻薄,你们也替我捎句话,就说那个姓孙的光知道让马儿跑,不知道马儿要吃草!我欠诸位的情分,等到明年春节再补!”
乡干部们不是傻瓜,虽弄不清这猪和羊的来历,但都明白孙书记一片苦心。过去年节也分东西,但大多来路不明,拿着吃着心里不踏实。今年分这点东西虽说不多,却相信这东西是干净的,贵重的,所以掂那块肉时感到格外压手。
乡干部们正在热热闹闹分肉时,孙浩又说:“我想托大家一件事,放假时你们顺路到各自承包的村子走一趟,给村干部送五斤肉两瓶酒。就说这是乡政府一点心意,给大家拜个早年!”
这话更使满院欢腾,大家都说孙书记想得周到,历任乡书记还没有想到过蔫头蔫脑的村干部哩!乡干部们议论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段乡长把孙浩拉到一边,说:“孙书记,过年值班的事你安排过了吧?瞩
孙浩说:“不用安排了。今年俺全家在山上过年,值班的事我全包了。”
段乡长说:“那咋行哩?你是书记,即便把亲戚朋友扔一边,你也得到县领导家里串串门,走动走动。不然,过罢年节咋还有脸和领导见面哩?”
孙浩沉吟片刻,觉得段乡长的话不无道理。眼下世风日下,头上大小有个帽翅的,平日不便走动,趁着年节都要到领导家里亲近亲近,重要的是送点东西,套套关系。有个三长两短的,求领导庇护一番;有个进步机会时,让领导关照一把;更有甚者,乘机下个赌注,不藏不掖地买个官儿当当。果真自己躲在山上不踩门,领导将会如何看待他哩?可又一想,为打点自己身边这群干部,已经耗尽心力,他又拿得出何等稀罕贵重之物去朝贡上级呢?入乡便得随俗。
他懂得官场习俗,又因囊中羞涩,却又断了这念想,便苦苦一笑道:“老段,咱们乡正在爬坡的时候,喘气还喘不匀哩!还是少说点多干点,少出风头少露面的好。反正一个‘穷’字遮百丑,丑媳妇不怕见公婆,只要脸皮厚点就是了。等到该咱们说话那一天,咱才好挺起脖子混世面,你说哩?”
段乡长自是精明人,赶紧说:“那是,那是,你说得有道理,我听你的。”
乡干部们散去了,大院里又空落下来。只有李堂印和小吴还守在屋里。
孙浩问:“你们咋不走哩?”
李堂印说:“既然你全家在山上过年,我也把老伴接来,陪著作个伴。小吴是单身汉,回家是过年,在这里也是过年,跑个腿听个电话少不了人!”
孙浩见说不动,也就作罢。回到屋里,便拍着桌子说:“哎,年关,年关!真是难过的关呀!”
薛玉霞说:“你以后也得长个心眼。刚才段乡长的话我也听了,人家就比你精。我想,咱们干脆到九峰山去,过罢年再回来!”
孙浩一听连称好主意,跑去告诉小吴,让司机把车留下来,他自己要开车进山。
小吴轻声告诉他:“段乡长坐车进城了,说是过罢节再把车开回来。”
三角池原是一眼泉。泉自石缝里冒出,很旺,很甜,便绿了一片草。泉边上还长出几株椰树来,成了古老小镇饮马烹茶歇脚之处,也是小镇人纳凉聊天的地方。如同现代文明的蔓延必定淹没原始文明一样,三角池也发生一场变迁,成了闯海人的圣地。一片孤岛,一座小镇,陡然拥来十万闯海人,十万淘金者,荒瘠的小岛都有点震颤,几条小街都差点被撑破了。
三角池便成了人们聚集的地方,在这里交流信息,传达各自境遇,倾诉初来乍到的委屈和失望,无论白天或是黑夜,三角池被他们占据了。黑压压的闯海人或长叹,或悲泣,或慷慨激昂,或低声诅咒,荒凉的海岛并非期望中的黄金铺地的天堂。
时间改变着沧桑,随着三角池四周耸起一幢幢高楼大厦,三角池形成一个四条马路交汇的市区广场。泉水变混了,石头变滑了,几株椰树依然挺立,暂时没人顾及它。剩下一片荒芜的空地,一个保留着自然原始的角落。有人说,将来这里会建成市中心的一座花坛;也有人说,这里将会建成音乐喷泉。
但是,那些或发迹或失意或落魄的老岛民们依然常来这里聚会,流连,狂饮狂歌,狂喊狂跳。他们唱《北国之春》,唱《橄榄树》,唱《黄土高坡》,唱《我是一头来自北方的狼》……他们跳迪斯科,跳贴面舞,跳疯狂的摇滚……直到现在,每个老岛民都对三角池充满恋情。他们在这里相逢、相聚又相识,或结下友谊,或成为患难之交。无论后来成为成功者,还是失败者,第一步都是从这里迈出去的。来这里凭吊一番,寄托当年情思,也是人之常情。
天长日久,这里自发形成人才交流市场。说得难听一点,仿佛当年开发美洲的黑奴市场。求职的张着渴望的眼睛,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寻寻觅觅。聘人的也在人圈外转来转去,觑觑探探,那神情可就矜持多了。看到满意的,拉到一边,上下打量,恨不得把衣服扒了,看看肉皮上是否长着疤。求职的自然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描述一番,推销一番,只要能有个立足之地,恨不能开口喊你亲爹亲娘!老岛民们回忆当初,仍旧不无心酸地说:“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放逐,也是一种心甘情愿的出卖!”那时,有文凭有学识的,自然一个个气足口满,仿佛海岛就是他们的,碰了钉子仍用阿Q式的语言说:“你不用老子,老子也不会饿死!”可悲的是那些青春少女、妙龄女郎、抛家离子的少妇,一个个身材出众,面容靓丽,怀着懵懂梦境来到这里,一旦惊醒了,才知道掉了价。让那些矮个子高颧骨深眼窝厚嘴唇小眼珠大蒜鼻头的当地土著们好生在她们丰润雪白的肉体上享受了艳福。
如今这里有了规范化管理,修了一座招聘栏,刚从大陆上岛的先到人才交流中心去申请,花二十元钱写一张求职告示贴上去。十六开纸,写上姓名、年龄、学历、专长之类,留下联系电话或地址,保留三天。聘人者自去栏上寻觅,物色合适人选,也在告示上留下电话和地址,双方互相联系,像当年地下工作者对暗号一样。也有交不起或不愿交广告费的,也去这一带碰运气,运气不好的也可能被混在人群中的小偷抢去钱包和证件。从早到晚,这里人群熙攘,花花绿绿,闹闹哄哄,确是一片自我推销的自由天地。被招去当经理也是打工仔,只有董事长才是真正的老板。试用三个月,工资可观,有的还包吃包住,一旦正式录用,工资还会成倍或几倍增加。仅此一点,就是闯海人自身价值的体现,也是构成闯海的基本动力。
女人,年轻女人,漂亮女人,到海岛最容易找到工作。小姐,漂亮小姐,有能力的小姐,到海岛最容易捞钱。海岛是特区,老板讲排场,更讲“行头”,除了豪华办公室,豪华小轿车,更需要容貌出众、才华过人的小姐陪伴左右,招待客户,逢场作戏——利用女人魅力谈生意早已不是商场秘密。女人、小姐更是老板“行头一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有的少女也在这片滚滚红尘中洞悉了市场,明白了用人者的心态。她们并不轻易抛头露面,更不轻易打上门去,而是利用招聘栏玩弄起文字游戏。
何腊月就看到这样一则求职告示,上面写道:
某女,正值芳龄,品貌端庄,才华出众,受过良好教育,在内地工作
优越。爱文艺,有天才,发表过小说、散文,会弹钢琴,善跳国标。长于
交际,善解人意。欲求大公司公关或文秘工作。有意者请留下电话或地址。
这文字神秘诱人,扑朔迷离,犹如雾中花、云中仙。越是神秘莫测,越是使人趋之若鹜,小小一片纸,周围竟密密麻麻留下几十个电话号码。
何腊月也被这几行机敏、玄妙的文字所诱惑,出于试探,也在纸角写下一行字:
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情况,留下电话以供联系。
第二天,果然得到回音,一个甜美的声音,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小姐,请问,您还想了解什么?”
“还是那句话,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情况。”
对方格格大笑道:“有这个必要吗?如果您真想聘我,您一定会感到我本人比文字描述的还要好!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那么,你……找到工作了吗?”
“小姐,您的担心太多余了。选择是双向的,您可以选择我,我还要选择您呢。”
“我能见到你吗?”
“没有必要了。您的口气对我并不信任。对不起,我太忙了,拜拜!”
何腊月挂了电话,怅然良久。田柱子的公司初具规模,需要帮他选拔一批急用的人才,另外,她对自己的路也有了一番新的设计,也想物色合适的人才。尽管海岛上人才如云,可是要想找到理想的合作者,也实在不是容易的事啊!英雄惜英雄,还得碰运气。碰对了,风云际会,碰不对,也是顿足无奈。
她又赶往招聘栏下,那里依旧人声鼎沸,一片熙攘。扛着行囊,苦着面孔,呆滞地蹲在路沿上的,是乘坐渡轮上岛出卖苦力的汉子。穿梭于人群中的纯情女孩,也是刚上岛的新岛民,不呛上几口海水,不知海水凶险。
蓦然间,她发现有位头发扎成羊尾巴,穿一件宽松式衬衫,极短的牛仔裤头绷住蒜瓣屁股的女人端坐在人丛中,用两条富有弹性的裸腿架住画板,神情专注地挥动彩笔,转动手腕,在给人画像。看上去一副处乱不惊、有条不紊的严肃状。再看画板纸上,涂抹出一幅胖面孔,大蒜鼻头,暴眼珠,还有一撇小胡子的人物头像。尽管周围人头攒动,喝彩声不绝于耳,那画家如坐地生根、悟惮人定的法师,面对作品专心投入,不时抬头看一眼盘坐对面的对象,不仅画得和对象一般无二,还要将对方魂魄摄入画面。此刻,纸上的人和被画的人都瞪大眼珠看她,两个同样的人好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贪婪地喷射着馋光。她却旁若无人地营造她的世界。
何腊月挤在旁边不禁看呆了。这女人实在太美了,她的姿态如莲花台上的观音。她的面容如圣像一般肃穆和光彩。白皙红润的面孔如凝脂捏就,高而直的鼻梁似玉石雕出,紧绷的红唇像熟透的荔枝,大而亮的双眸像海水闪着波光,就连鼻尖上的细汗也如同超凡脱俗的露珠。
她画完最后一笔,又眯眼细看一回,才把画夹亮给对方,问:“先生,满意吗?”
在这个过程中,她竟没有觉察对方一双贼亮的小眼珠一直盯在她的脸上。
“满意,满意!”肥胖汉子贴过来,脑门差点贴到她脖颈上,两只戴着钻戒的胖手抚着她的裸腿,目光不看画像,而是蛇信子一般在她脖颈上、胸乳上抚摸。
女画家似乎有些察觉,欠欠身子,把画像递过去,简洁地说:“满意,付钱吧!”
胖子把一叠钞票塞到画家手中,趁机在她手心里捏了一把。接过画像,不经意地扔到地上,目光依旧贪婪地在画家身上摩挲着,说:“小姐,这张画太小,我想要张大的!”
女画家冷冷一笑说:“好啊,只要你肯出大价钱!”
胖子抖着满脸肥肉,招招手,便有随从把厚厚一叠钞票扔到地上。
画家抽出一张大纸放到画夹上,正襟危坐,说:“请先生坐好!”
胖子的屁股不安分,不时欠起身,探出脑袋凑到画家面前,说是看画,实乃看人。
画家正色道:“先生不配合,我就画不好!”
胖子抬起金光闪闪的手握着脑门,贼眼闪闪地说:“小姐,这样画像,你我都难受。我想换个环境,请你到我公司去画,那里舒坦!”
女画家说:“我现在是街头艺人,画像一为糊口,二为谋求职业。还请先生配合!”
“好,好!”胖子站起,双手合十地笑道,“小姐此言,正合我意。我就聘你为本公司高级职员!”
“先生美意,不胜感激。但我只有一枝画笔,不知先生聘我有何用场?”画家问得认真。
“用处大了!我看连画笔也别耍了,像小姐这般美貌,往我公司一站,满堂生辉!我看你就当我的贴身秘书吧,薪水嘛,随你开口!”
胖子咧嘴大笑,小眼珠都快挤到眼皮里。
画家却淡淡浅笑,断然谢绝:“我扔了画笔,就等于从世上消失。先生画像,我可以效劳。先生想找贴身秘书,我不是那块料!”
胖子却紧紧抓住画家手腕,放肆地捏弄着她纤细的手指,涎着脸说:“哎呀,不肯赏脸呀?啊!你这双手为啥就恁巧,一转眼就造出个人儿来?嘿嘿嘿。”
画家甩开他的手,严肃地说:“请你放尊重点!”
胖子死死纠缠着说:“你不就是为了赚钱吗?我有。要多少都有。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边说,那双眼更放肆了,把那叠钞票放到画夹上,屁股又朝小凳上一坐,张狂地说:恼!钱付了,该你好生为我效劳了!”
画家望望周围一双双火辣辣的目光,把画夹一合,又收拾好画具,说:“先生,我是需要钱,但我用艺术光明正大地挣钱。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你错了!”画家说完,转身要走。
胖子却稳坐在那里,不温不火地耍赖:“我出了钱,你就得让我满意!今天,你不按我说的去做,只怕你走不了!”
旋即,有两条大汉跳出来,拦住她的去路。
画家不卑不亢,把收下的钱扔到地上,又捡起那张画,嚓嚓撕成碎片,迎面撒开,冷傲地说:“我就当没画这张像,也不挣这点钱!”说完,推开胖子,拿起自己的小板凳,扬长而去。
周围的人一片愕然,一片唏嘘。胖子看着地上撕成碎片的画像和洒落一地的钱,好似被人泼了一脸脏水,胖脸变成一副猪肝,高声大叫:“你以为你很值钱哪?那是老子看得起你!”
胖子对手下吩咐:“去,把她给我截住!”
两条汉子应声跑上去,像黑塔一样堵在画家面前,眼看就要吃亏。何腊月几步冲上前,伸手挽住画家的胳膊,扬开嗓门说:“怎么啦?你们想欺负人哪?”
胖子气喘吁吁赶过来,横眉竖眼地对何腊月吼道:“你算老几?也来这里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何腊月轻轻朝他吐口唾沫,说:“我看你倒是野猪啃嫩笋,想得奥美!她是我妹子,撵撵野猪不算闲事吧?曼玉,咱们回家!”边说边拉着画家,钻进自己的凯迪拉克小轿车,在一片嘲笑声中开走了。
当何腊月感到不会再有麻烦时,才把车子停下来,用友好和怜惜的目光看着画家,宽慰着说:“曼玉,这里有钱的男人许多都是畜生,你不必拿眼去高看他!最好的回击就是吐他一脸唾沫!”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画家又感激又惊愕。
“你告诉我的。”何腊月轻松地笑着。
“我……我并不认识你啊?”画家更诧异。
“我是从你画上的签名知道的。”何腊月眨眨眼睛,友善地伸出手来说:“认识一下,我叫汤·吉娜。”
“我姓于,于曼玉。谢谢你帮我解了围!”于曼玉握住何腊月的手,依旧有点恍惚。“你是想让我画像?还是画别的什么?”
何腊月坦诚地说:“我不画像,也不想让你在街头流浪。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理想的合作者,去干一番事业。现在看来,这个人就是你!”
包和我合作?你想开艺术公司?瞩于曼玉的眼眸泛起光波,依旧充满困惑。
“不,艺术不变成商品,依旧找不到出路。”
“哦,看样子你很内行。”
“我是从商场的角度来评判艺术。我到过美国,看到许多艺术家都是先闯开市场,然后才闯入殿堂的。如果你赞成我的看法,我想拜你为师,学习艺术。我为你提供条件,咱们共同干一番大事!”
“可是……你对我一点都不了解啊!”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自己的感觉。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好伙伴!”
何腊月热切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
于曼玉却惊疑地看着她,执拗地说:“不,不相知怎么相交?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的一切!”
何腊月无法拒绝这个缺乏经验的新岛民,便和她走进一家冷饮店,听到如下一段叙述——
我的遭遇如果告诉一位作家,可以写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小说。从命运的角度讲,却充满了坎坷和不幸。我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学生,毕业前夕,为了搞出一组标新立异的作品,也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和男朋友相约,到西南边睡少数民族村寨体验生活,搜集素材。临行时男朋友说他父亲得了重病,住进医院,让我先走,他随后来找我。我很单纯,便匆匆出发了。我孤身一人寄住在一家少数民族的竹楼里,老阿妈待我如同亲生女儿,寨子里的村民们也把我这个远方来的有学问的姑娘视若珍奇。我很孤独,男朋友久久没有音讯,更不见踪迹,终日惶惶不安。三个月过去了,我才稳下心来,西南边境的旖旎风光使我陶醉,少数民族的风俗人情使我感到新奇而又振奋。我有画不完的景致,也有画不完的漂亮姑娘和她们光彩夺目的服饰。色彩斑斓的图画在我笔下喷涌而出,我忘记了忧烦,陶醉到一个久久寻觅而又终于找到的桃花源里。白天,我满山遍野去画画,画山画水画老榕树盘龙缠蛇的老根;夜里坐在竹楼里,画老阿婆画傣家姑娘画她们巧手织下的锦绣;我仿佛感到侥幸闯入南王孟获藏宝的洞穴,得到了永生永世消受不尽的宝贝。然而,我却没有想到,多少双蛮野汉子的眼珠早已盯在我的身上,像猛兽一般想乘机扑过来,吞掉我的肉体。眼看着灾难临头,我却毫无一点准备。终于,在一个星月无光的黑夜,有人摸上竹楼,把我抢走了,背到一个山洞里,粗野地占有了我,并且恫吓:必须和他成亲,否则休想走出山寨一步。我又惊又怕,魂灵出窍,不敢喊也不敢叫,孤苦无援,只能过来顺受,忍耐着,期待着逃脱苦海的机会。更期待着男朋友神灵一般出现在面前,把我救出火坑!日月漫长,岁月无垠,我在山洞里苦熬了八个月,一个都市里的大学生几乎变成了新时代的白毛女!我想到了死,以死抗争野蛮的欺辱,以死了结悲苦的苟活。但是,我心中还有情人,还有刚刚开头的艺术美梦,最终以倔强战胜了懦弱,以良知战胜了自我。我慢慢用道理说服那粗野汉子,用女人的柔情感化了强悍的对手。后来,那汉子顺从了,他说他非常喜欢我,因为看到许多人都想欺侮我,霸占我,才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保护我,最终要我嫁给他。当他明白强暴得不到爱情,更得不到女人的心时,他重重地垂下了高傲的头颅,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勇气看我一眼。说实话,在那段日子里,我除了没有自由,没有做人的权利,忍受不了他那种粗野的作爱之外,他并不虐待我。我有衣穿,有饭吃,而且是他认为是从山寨里弄来的最好的最难得的东西。他是用山寨的标准来对待一个外来的女人。他为自己没有得到一个心爱的女人的心而感到羞愧和懊恼。“你走吧!你不能留在这里!”那汉子终于沉闷地大吼,好似从石缝里迸发出来的一声呻吟。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不能不相信这是真的。当我鼓足勇气缩起身子从他身边闪过的时候,我发现汉子双手捂着紫铜色的面庞,指缝里渗出泪水!在这一刹那,我的脚步迟钝下来,心口怦怦跳个不停,他是真心实意地爱我呀!在这一步之间就能逃出苦海的界线面前,我犹豫了,实实在在犹豫了。那汉子的泪水闪烁的是真诚之光,我不能不珍视!那汉子粗蛮的躯壳里的心灵是火热的,我不能不为之所动!然而,我能留下来吗?严酷的现实早已打碎了我初来乍到时的天真和梦幻,留在这边陲野地不仅会毁灭我的一生,还将毁灭我钟爱的艺术!我还年轻,还有追求,还有更辉煌的艺术殿堂期待我去攀登,我不能沦落此地,不能用生命去换取这浅薄的爱情!于是,我像鬼魂似地逃出山洞,逃出那片既让人留恋又让人恐惧的魔境……
“历经艰辛,好似做了一场恶梦,我又回到人间!”于曼玉长长吁了口气,却又垂下眼睑。“可是,当我回到北京,毕业分配早已过去。我的男朋友,那个无情的情人,早和别人结成伴侣,连一封告别的信都没留下。其实,他的父亲根本没有病,那只是他甩掉我的一个谎言。另外一个女人有能力把他留在北京,爱情成了交换的筹码!所以,我下决心寻找新的生活,闯上了这片海岛。”她说到这里,抬眼望着何腊月,眷恋地苦苦一笑。“不过,我忘不了那个山寨,忘不了那个老阿妈,也忘不了那汉子,永远忘不了!”
在她叙述往事中间,何腊月几乎没插话,静静地听着,心里却禁不住涌起一阵阵血浪。于曼玉的遭遇竟然和她有某种苦涩的相似之处,她懂得那滋味,更懂得那恐怖。听着听着,不禁沉入不堪回首的记忆中去,仿佛翻开一本年久尘封的书,读着那一段段用苦难和血水写下的文字,心口的血浪喷出来,眼前又弥漫起一片浓浓血雾。于曼玉讲完了。她还沉溺在血泊淤积成的泥淖里,难以自拔,晶莹的泪花把睫毛打湿了。
“汤大姐,你……哭了!”
“不,我是为你高兴!眼泪救不了自己。女人要用搏斗换取欢笑,把眼泪留给那些没有男人味的男人!”
何腊月轻轻揉了揉眼角,脸上堆起甜甜笑意,问:“曼玉,我要不要向你谈谈我自己?”
于曼玉摇摇头,打断她的话:“没有必要!你的言行已经证明你是个真诚可靠的人。同时也是一位饱经沧桑。执着追求”自己理想的女人!还有,你是个很美的北方女子,给我一种亲近感、信任感!”
“曼玉,想不到你这样自信!”何腊月笑道。
“别忘了,我是搞美术的,一眼就可以把人看个里外透彻。这里的女人再年轻也生就一副婆婆脸,绝少大陆女子的丰韵和妩媚。”于曼玉侃侃而谈。
何腊月摇头一笑道:“你这看法也太绝对了,花容月貌、仪态万方的宋家三姐妹不就是海南文昌人吗?天下处处出美女!”
于曼玉不肯苟同:“海南是宋氏老家,蛮荒野土决养不出水灵灵的丽人来!就像子规口灵山秀水凝聚了二千年的日月精华,才造就出一个王昭君!汤大姐,你就开个丽人公司好了!”
“哇!丽人公司,这名字太妙了!”
何腊月激动地击起掌来。“曼玉,我的想法是办超级时装公司,把艺术和时装融为一体,让每件服装都成为价值连城的艺术品,闯进国际市场,和皮尔·卡丹一争高下,让丽人服装风靡世界!”
于曼玉瞪大眼睛,闪亮的波光凝滞了,痴迷地盯着何腊月。高挺的鼻梁上渗出细汗,翕动着红唇,不发一语。
“怎么?你怀疑?”
“不,我刚刚发现你比半小时前更伟大!”
“一只巴掌拍不响。”
“我这里还有一只!”
“你为什么不问一句,我有没有资本?”
“人不能在金钱面前变成软体动物!”
啪——!两只同样白皙、同样纤巧,又同样富有韧性的手掌响亮、灼热地贴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