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好风好雨

男人是女人养大的,

如果没有一个女人站在身后,

或许就难以成就一个伟丈夫。

然而,一旦没有男人,

成功的女人也会失去灵魂。

正当何腊月带着田柱子在海滩上徘徊踯躅的时候,唐云龙正在刚刚启用的腾云大厦主楼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的长绒地毯上,徘徊踯躅,用严厉的口吻告诫秘书婕尼:“找到他!你要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他!如果在今天下班以前我见不到他,你就别来见我!”

婕尼翻翻蓝眼珠,耸耸肩,又点点头。

唐发根要找的是一位名叫潘海的从日本留学回来的精通证券管理的博士。昨天,他约见这位潘博士、两人长谈了半宿,最后拍板,聘任潘博士为腾云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年薪三十万元,配备奔驰小轿车一部,四室两厅住房一套。

消息传出,震惊了整个腾云公司总部,就连垂帘听政的陈徐丽丝都为他捏一把冷汗,面色严峻地和他争论:“他虽说是博士,能不能胜任实际工作,还不清楚,你就答应他这么高的条件?”

唐发根几乎不屑一顾地冷笑道:“请你放心,我没有头脑发热,神经也没出毛病。证券管理对腾云公司还是一片新领域,人家懂,就让人家干。如果在你的人才储备中,还有人具备这样的素质,我同样重用他!”

随和的陈徐丽丝的脸上又浮出媚人的笑容,没有争执,用沉默表示赞同。她在事业上已经完全信任他,并且依赖他。他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攀登者。这几年,为了重新组建新的腾云公司,他几乎殚精竭虑。她没有理由怀疑他的判断。

唐发根这种突飞猛进的变化,是从那次浅水湾回来后开始的。何腊月不在人世了,他感到面前一片灰暗,即便事业再辉煌,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整日关在屋子里,每天燃三炷高香,难以从懊悔和痛切的泥淖中超脱出来……他毕竟是在山野谷地长大的汉子,血液里积淀着善良、淳厚、真诚和侠义的基因。如果他带着一位同样善良、淳朴、忠贞不贰的女人,冒犯山野谷地亘古不变的传统礼法,铤而走险,九死一生,追逐着一个闪亮的光点,希冀着面对那光点燃起的冲天烈焰跳跃呼号,即便在大火中化为死灰,也算完成了一番壮举,成就了一番永生的涅槃!这或许就是他和何腊月的追求,也是他们共同的信念!如果没有这种信念的支撑,他也就走不到现在。然而,使他感到痛心疾首的是,他已经举起了火炬,欢聚就在眼前,命运却作弄了他们!他诅咒上帝,诅咒自己,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具在烈焰中扭曲的身躯不该是何腊月,而应该是他!何腊月是无罪的,应该承受惩罚的是他!所以,他想到了死,或许只有死了,方能得到一丝良心上的安慰。

陈徐丽丝为他的状况焦虑不安。她深知这既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汉子,又是一位为了爱情不畏生死的情种,便越发迷恋他。所庆幸的是上帝偏爱她,那位女人的不幸夭亡,无意间把他完整地推到自己身边。可是她又深知,让这汉子在短时间切断情丝,忘掉那个悲惨而又不幸的女人是艰难的。逼急了,他真的会走绝路!一个人如果失去信念,不但会毁掉一个世界,甚至会不惜毁掉自己!所以,她依旧耐心地等待,期盼他的觉悟。她坚信时间是消磨意志、忘却苦难的最好办法。

陈徐丽丝重新走进总经理办公室,料理起公司荒废多日的业务,好似忘记了唐发根的存在。

半个月之后,她才走进了他那紧闭多日的房门。她依旧是一副雍容华贵的装束,白皙丰润的面孔上挂着永恒的微笑,用缓缓的语调对唐发根作推心置腹的交谈。

“阿龙,你是天下少见的钟情男人,多么值得人们敬重啊!看到你痛苦的样子,我心如刀割,可惜我无法替你分担悲痛。如果我是那位女人,有你这份情分,我便瞑目九泉了。如果能用金钱换口她的复生,我便将财产都给你。可惜,人死不能复活,连上帝都做不到啊!我想了好久,知道无法说服你,所以,只有让你自己决定了。一、就是我需要你,公司需要你,你要尽快从悲痛中跳出来。我答应你,将来到那个地方买块墓地,替那位可敬的女子修一座堂皇的纪念碑。二、如果你实在要为此消沉下去,我也无法阻拦。我忘不了你对公司的贡献,你随便开口,我都满足你。”

陈徐丽丝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能做到这些,够人情味了。在她惨淡经营的这份家业里,是绝对不能容忍一个心坏异志、甚至是一个同床异梦的人的存在的。她这种抉择,既不失体面,又堪称上策。但这决不是她的本意,一向含而不露、紧敛锋芒的商场高手决不肯让这条落入陷阱的野牛从她掌股中脱网而逃。如果以前她早已发现他怀有借船出海的险恶用心,那么现在,一旦驯服,便是死心塌地了。更重要的是,她深切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最看重的是事业有成,功成名就。即便眼前这条汉子,如果放在事业和女人的天平上,沉下去的一头必定是事业而不是女人!所以,她既是火力侦察,又是恩威并施,既指出了出路,又指明了绝路。

唐发根仰起灰色、浮肿的面孔,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将这位表面谦和、算计精到的女人凝视良久,第一次用讨价还价的口吻,嘶哑地问:“你的话,永不反悔!”

陈徐丽丝笑了,笑得妩媚,还多了一重得意。

“阿龙,其实,我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你,你难道还不清楚吗?挺直胸膛站起来吧,你不仅是总经理,就连董事长你都可以一肩挑起来!”

唐发根没有站起来,而是一头拱到陈徐丽丝酥软的怀抱里,放声号哭起来。

当唐发根重新走上那幢办公大楼时,他的身分果然变成吼狮鞋业制造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不久,他便将公司的名字更名为:香港腾云实业公司。经营范围也从单纯的鞋业制造发展成商贸、酒店、计算机软件、房地产等多种门类。此间,他兼并了几家濒临倒闭的小公司,扩大了企业规模。腾云公司像港岛上突然冒起的一块礁石,引起商界的注目。但是,在这个巨商林立的小岛上,他渐渐感到插足艰难。腾云公司要想发展,一定要避开锋芒,另辟蹊径。于是,他的目光开始在地图上搜巡,当他看准了那块刚刚启动,亟待开发的荒岛时,不’由眼前骤然一亮。

正在这个时候,一份意外的电传送到他的面前,从泰国远大公司发来的,签发人是该公司的董事长陈远达先生。说有重要业务与他面谈,诚挚邀请他到泰国一聚。

他与陈先生素不相识,便将这份电传交给陈徐丽丝。

她接过电传时,手有些发抖,笑容中含有几分怨艾和凄楚,沉默一阵,淡淡说道:“阿龙,你可以去见他。见到他,你便什么都会明白的……他……时间可能不多了。”

唐云龙从陈徐丽丝的神态中看出,这份电传不是一份单纯的商业信息,可能隐含着不可知的秘密和纠葛,甚至可能会把他也牵涉进去。他认真考虑一番,不管是福是祸,只要牵涉陈徐丽丝,就必定牵涉本公司的利害关系,此刻他都不能拒绝。于是他带了婕尼,匆匆飞往曼谷。

在远离闹市的一片热带丛林里,辟有一条绿荫蔽日的平坦路面,绕几片蓝幽幽的湖水,过几座水泥浇铸的小桥,林间便显出一片开阔的天地。正门是一座中式牌楼,红柱黄瓦,金碧辉煌。门头一块匾额,阳刻三个大字:东篱轩。让人疑惑到了野老遗贤的退隐之地,又隐隐感到几分仙风道骨。

牌楼旁侧有个停车坪,车马被守门人拦在那里。举步前行,山石迎面陡立,鸣泉喷珠吐玉,峰回路转,曲径通幽,亭阁回廊,环绕着奇花异草。走到深处,高大的椰树,浓荫覆盖,现出一排中式的青砖蓝瓦的两层楼屋。又是一重飞檐跷角的门楼,七层台阶,石狮子相对蹲坐,镶有铜环的红漆大门,又悬一块匾额:远达堂。

走入二门,好大一片草坪,砌着月亮池,筑有观鱼亭,养着芭蕉,簇拥着听雨榭。踏着碎石铺就的南道,便有穿着中式对褂的佣人引着,朝正中客房走去。

佣人边走边报:“客人来了!”

正厅高大宽敞,开有天窗,格外明亮。地面青砖铺就,正中却有一块华贵的新疆地毯。四壁素净,挂着中国古代名人字画。正中一副中堂,是郑板桥的墨竹,两边各悬一帧字条,虽不是郑板桥手书,却是郑板桥的诗句:

一竿青竹上碧霄,

几枝新篁倒挂梢,

既是一陂同根生,

何为尊卑何为高。

两人刚在客厅站定,便从后堂推出一辆轮椅来。坐在轮椅中的是一位清癯、苍发、一脸病态的人物,虽难以说出准确年龄,却也在七十上下。轮椅摇到地毯正中,佣人退去,那人拱拱手,用低弱的声音说话。

“本人就是陈远达,只因抱病在身,有失远迎,还望二位见谅!请坐吧!上茶!”

红木茶几,红木靠椅,考究的青花茶具,浓香的黄山云雾茶。唐发根报了姓名,又介绍了婕尼,这才在靠椅上落座。

“唐先生,都是自家人,就不拘礼仪了!”

陈远达虽说大病在身,却二目如炬,双眼深不可测,把唐发根足足盯了五分钟,好似临危的君王召见托孤大臣那般严肃和庄重。

唐发根知道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讲,便欠欠身子,看看他,又看看婕尼说:“陈先生,如果不方便,是否让婕尼小姐……

陈远达轻轻摆手,打断他的话:“不,我听丽丝讲过,婕尼小姐不是外人,正好由她记录,也是一个见证人嘛!”

他轻轻喘了几口气,让佣人续了茶,挥手让佣人退去,这才人了正题。

“唐先生,这几年,你帮助丽丝重振吼狮,新创腾云,可谓呕心沥血,气概非凡,我在这里道谢了!”他拱拱手,费力地欠欠身子,又说下去:“我如今病入膏肓,余日无几。古人说,鸟之将死,其鸣也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了。我祖籍山西,后随祖上迁居南方,生逢乱世,流落港岛,靠做小生意谋生。后来幸遇丽丝,惨淡经营,才有了吼狮这点家当。人哪,欲壑难填,年轻气盛,蛇肚子也想吞碾盘,财迷心窍哪!在我四十五岁那年,追随一个洋妞跑到这里,和丽丝一别十八载啊!年轻时看重的是事业,是金钱,到老了,才知道情分比金子还贵重!如今,洋夫人带着女儿又觅新欢,远走高飞,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我是罪有应得,不求丽丝宽恕,只想作一点弥补。我请唐先生来,就是想说一句话,丽丝托付给你了。只求唐先生善待她,更不要让像我这样的人再坑害她。”

陈远达说到这里,又作一揖,那张青灰的面孔早已泪如泉涌了。

唐发根不知所措。他面对的是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对情人的忏悔,他该说点什么?他面对的又是一个行将死亡的人把情人托付给他的嘱咐,他又该说点什么?他面对的又是一个洞悉自己和他的情人之间的种种隐秘的人,他更不知该说什么。同时,他隐隐感到这座深宅大院笼罩着一种即便虎死余威犹存的煌煌威仪,一旦半言之差,便会弓跋祸端。更不要忘记无论对哪一方来说,自己都是人家的掌中之物!

他强持一副骄矜,默默地听他说话,心中却七上八下挂着吊桶。当他看见对方又将那双鹰隼一般的锐目投注到他的面孔上时,他强自镇静下来,把他的话题岔开,言谈话语保持着一种审慎、恭维的尺度。

“陈先生,我的经历,你知道得够多了,不说了吧?我既被夫人看重,必将尽全力报答知遇之恩。我帮夫人做了一点事情,就是这个意思,决无非分之念。目前,港岛的发展已到极限,无论从财力和实力都无法与树大根深的财团抗衡。我重创腾云,就是想另辟蹊径,再图发展。目前,大陆沿海窗门洞开,正是趁虚而入的大好机遇。尤其看好的是那片海中荒岛,虽被划为特区,当地人对突如其来的现代大潮还处于一种茫然和麻木的状态之中。捷足先登者,必定是最先得利者!”

陈远达亮着鹰目,听得专注,苍白的手指在椅靠上不时发出瑟瑟颤抖。

“那里没有工业,没有实业,没有像样的基础产业,只有原始的农耕。但是,它的地理位置很重要,是镶嵌在环太平洋经济带上的一颗明珠,是一片难得的深水港湾。我料定,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是各国有眼光的实业家趋之若鹜的热点地区!抢先占据这片热土,实属高瞻远瞩的明智之举!”

陈远达欠起瘦削的肩胛,手指颤抖着,在轮椅扶手上敲打出声响。

“官方把这片岛屿划为经济特区,却又接受了深圳起动时用国库资金堆积基础建设的教训,只给政策,不给资金。这可能会给冒险家们造成更多的机遇。尽管报刊上宣传,那里出现了十万人才过海峡的壮观场面,但这仅仅是现象。那些压抑多年有才能而得不到施展的人们,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为此狂热。一方面是对金钱的渴望,另一方面为寻找失去的心理平衡。但同时,却造成了人才的大量滞留,炙手可热的人才大多沦为打工仔。如果抓住这个机遇,占有这批人才,岂不是天赐良机?在那里,官方急于捞取政绩,以权换钱,以钱弄权,权钱交易,官商合污,是一大特征。空手道,玩骗术,捞一把就走,也是常见。真正留下来创立基业的,还属少数。包括官办公司在内,喊得热闹,其实是泡沫经济。那里很乱,乱在一片无序中,无序又往往是冒险家成功的捷径。有不少国外冒险家深知此道,买通官方,套购土地,混水摸鱼,坐地收金,大把大把赚了中国人的钱!此刻不打进去,更待何时?”

唐发根说到这里,感到言辞激奋了些,赶快收住话头,想平定一下情绪。

陈远达却听得人迷,仿佛忘记自己是个病人,拍着扶手,有几分冲动地发问:“唐先生,按照你的设想,准备怎么干一场呢?”

“目前,大陆沿海热衷于搞贸易,包括地方官员也加入走私行当,聚敛资金,然后投入房地产开发。外商也打着投资实业的旗号,跑马方田,实际上也是炒地产。这都是短期行为。中国商人还处于小儿科阶段,大多不懂得资本市场,中国金融改革滞后,还未引起官方注意。如果把握住这个机遇,就等于把握住成功的咽喉!”

“你准备组建银行?”

“不,私人组建银行是很难批准的。我只是琢磨着在那里创办一个投资公司之类的金融实体,用现有的资金当本钱,用高额利息筹集当地的闲散资金,开拓资本市场。”

“你打着金融的旗帜,别人能信服你吗?”

“兵法上说,虚虚实实,兵不厌诈。插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我想,我能号召起加盟者的!”

“不必诈,要干就实实在在地干。我赞成你的设想,也支持你把这种追求新体制的设想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利用金融统帅实业,再用证券推动融资,这盘棋不就活起来了?”

陈远达一字一句听着,一字一喘地丰富着这个设想。他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放出光来。

“是的,陈先生。我现在还是纸上谈兵,具体干起来,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因为,目前腾云的实力,蛇肚子还吞不下磨扇!”唐云龙一脸的诚恳。

“好了,唐先生,不,还是让我称你小兄弟吧!”陈远达喘息着,靠在椅背上,目光变得温和,语气也格外亲近。“我相信丽丝的眼力,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我请你帮我办一件事情,你肯答应吗?”

“当然,只要我能做到的。”唐发根毫不迟疑。

“我原来有个设想,叫做中泰2000协作计划,就是想回到故土,为祖宗尽一份心力。可是,我现在这样子,怕是要有负先人了。我把所有的积蓄交给你,拜托你了!小兄弟!”陈远达说着,又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唐发根陡然站起,走过去抱住他的双手,说:“陈先生,你的心意我领受了,我会努力去做。但是,钱决不能领受。你操劳一生,来之不易。相信我,我会靠自己的双手和才干去实现那份筹划的!”

陈远达叹口气,摇摇头,把唐发根的双手紧紧抓住,沉重地说:“兄弟,万丈宫阙作了土,一身清气留人间哪!钱不是好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你能拿去干成一桩大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唐发根见他说得实恳,便双膝跪地,说:“陈哥,既然你说到这里,这个中泰2000协作计划我帮你来做。但是,我只作为这个计划的总代表,一切决策全由你定夺!”

陈远达从轮椅后面拿出一叠文件,有委托书,有他签了字的经过律师公证的文本,还有瑞士、花旗、渣打等几家银行的存款密码,一一清点,递到唐发根手上,郑重交代:“兄弟,这就是我邀请你来的目的。现在,我的心愿了却了,死也瞑目了!”

说到这里,他又把一盘录音带交给婕尼,叮嘱:“这是我们今天的谈话记录,你帮我转交给丽丝,希望她能和我的兄弟和睦相处,共成大业!”

唐发根是以游客的身分乘着渡轮爬上这片海岛的。随从人员两人,一个是患难之交阿光,一个是救命恩人秃头——就是劳改队中的那个犯人头子。虽说判了死罪,但唐发根不计血本,硬是花钱买下他一条命,死刑改为无期,无期再改为有期,后来又以保外就医出了牢笼。阿光既是翻译又是顾问,大血疤则是贴身保镖。

唐发根悟出一条道理,既能驾驭仙女又能驾驭魔鬼的人,才是英雄。如今陈徐丽丝对他言听计从,阿光、秃头对他死心塌地,他岂不就是英雄吗?

刚刚踏上海岛,第一件事就是物色人才。

此刻的海岛是个群雄汇集,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好像东周列国,英雄识英雄,碰撞到一处,便能成事。踌躇满志,胸怀珠巩,落难街头或落荒败北的,大有人在。他们便混迹闹市,硬是从支大锅卖油条、摆地摊看手相的人堆里拨拉到五六个学有专长的大学生、研究生和大学教授,组成了最初的创业班子。

唐发根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谈了自己的宏图大业,却把腰中仅有的八千元钱撂在地上,说:“这就是我的家底!吃饭没有锅灶,睡觉没有床板,想干事业的,就跟我闯。怕吃苦的,另找出路!”

说来也怪,六七个人好似都有特异功能,好似孟尝君招门客,一个个肝胆相照。他们在荒郊租了两间民房,办了营业执照,白天开张营业,晚上搭铺睡觉,七八个人挤得满满腾腾。岛上供电不足,就点蜡烛办公。没有电扇,就靠一把葵扇熬度酷热,驱赶蚊虫。而疲倦、劳累又给蚊虫在大汗淋漓的躯体上吸血造成良机。

阿光私下对他说:“唐总,你何必这样苦害自己?”

他神秘地眨眨眼睛,说:“这叫练兵,又是锻炼队伍,只有险恶的环境才能检验人的意志!”

他们这支人马,从总经理到员工,每人一辆自行车。主要任务就是上门联络客户,吸收存款。

唐总经理告诫大家:“没有存款,就撑不起投资公司的架子!”

他和伙伴们把组织存款当作公司赖以生存的条件。海岛上的太阳如同火球,炎炎烈日下晒上一个小时,足以晒裂一层皮肉。海上的风雨,骤来骤止,他们哪个人没有淋成落汤鸡,又摔倒在黄泥沟里?

阿光不理解,悄悄地问:“唐总,这样零敲碎打,啥时候才能聚成大户?反倒让别人耻笑!”

唐发根老谋深算地笑道:“多一个盟友,多一块地盘。我想摸摸闯海人的心态,既不想让他们啃我,又要想用他们的钱来做生意!”

奇迹竟然出现了,短短三个月,他们居然吸收存款五百万元!同时,唐发根一路拓荒,四处观察,早已瞄准了海滩上的大片滩涂。他不以外商的身分出现,而是发动那些加盟的小公司充当说客,以极低廉的价格从农民手中一口气拿下三十多平方公里的荒地!

直到腾云公司总部的大厦冒出地面,他才向当地官方和他属下的小公司宣布了他的真实身分。当整个海岛为之哗然之际,他的事业已经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完成大半!

当初创业的几条汉子,如今都成了腾云公司的几根顶梁柱。公司大厦的停车场上,停放着一大片豪华小轿车,从部门经理到高级职员,每人一辆。

回首当初,几个伙伴都会笑道:“唐总真贼!把咱们卖了,还要咱们帮他数票子!”

唐发根对人才的渴求,可称得上贪婪!对人才的争夺,可谓不惜血本。他以高出三倍的年薪从北京的台湾饭店挖来一名毕业于英国、精通酒店管理的香港人来主管他的腾云大厦;他甚至将北京金融学院的副院长高薪聘来,主持他的秘书处。这位副院长除了制定文件,还要辅导他对金融行业的业务自修。

目前,腾云公司总部两百多号人中,拥有金融、证券、财会、统计、行政、法律、英语、文秘、建筑设计、工程预算、形象策划、新闻采编、广告设计、地质勘探、计算机软件等等方面的各类专业人才。其中硕士学位和高级职称以上的人员占百分之七十。可谓人才济济,阵容强大。

正因为占有了无数大脑凝聚起来的智慧,他对腾云公司进行了战略性转移。大本营由港岛转移到海岛,经营采取了非银行金融机构集团化经营,资金封闭式循环管理,金融资本与产业资本直接融合的经营策略。基本蓝图是:以金融为龙头,以房地产为支柱,以餐饮服务业为依托,积极参与工业和高科技产业的发展。短短两年,腾云公司的旗下便有了涉及房地产、旅游业、贸易、轮船、珠宝、广告、装潢装修、咨询代理、文化艺术等品种多样的参股、控股公司二十多家,投资项目一百多个,涉及面之广,投资额之大,在这座海岛上首屈一指。

腾云公司成了这片特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界巨头。

唐发根成了这座海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唐发根是在失去了爱情的梦幻之后而选择了事业。他想用轰轰烈烈的事业宣泄内心的积郁,他想用顶天立地的形象,告慰九泉之下的老爹,还有何腊月:他不是孬种,他成了龙!

他信守誓言,承担道义。

当腾云公司在海岛上名声大震,他也成为众目仰望的人物时,他主动提出:“大姐,我该履行诺言了,咱们结婚吧!”

她又感动又感激,扑倒在床上,痛哭了一场,把积攒了多少年的委屈倾泻干净。

当她站在彩车上,从欢声雷动的人群中驶过时,那一刻,她享受了人生最幸福最美妙最神圣的时刻。她陶醉了,陶醉在一片春水中。她痴迷了,飘飘忽忽飞升起来,飞升到一片彩云霓霞间。陡然间,狂风大作,雷鸣电闪,她又一头从九天云霄栽下来,跌入一片黑暗的深渊。

乐极生悲,祸从天降。当她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衣襟零乱、形容狼狈地跌倒在纸屑飞扬、人群杂沓的广场上。阿龙不见了,欢呼声沉寂了,震天撼地的鼓乐声消失了,只有她孤零零地趴在台阶上,耳边是一片讥诮、嘲讽和冷言冷语。

当她被掩尼扶到车里,听到的第一句话差点没吓断她的魂灵:“那女人没有死!”

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

一个恐怖的鬼魂缠住了她。

她瘫倒了,感到自己的末日来临。

她病倒了,没有一丝再挣扎起来的力气。

以前的阿龙,是一个流浪汉,希望得到的是饭碗和庇护。后来的阿龙,是她欣赏和重用的助手,希望得到的是一块立足之地。现在的阿龙,是跳过龙门的精怪,不仅可以兴风作浪,而且已经控制了腾云公司的所有资产,甚至扼制了她生存的喉管。她拿他毫无办法,他却可以制她于死地!

她懊悔自己的失算,最终成了输光的赌徒。

她悔恨自己的轻率,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长叹自己命薄,最终落到可悲的下场。

她哀怨人生不公,何苦招鬼人门,作茧自缚。

阿龙一连几日没有露面,不见她,也不上班,据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谁叫门也不开。

婕尼悄悄告诉她,那女人不肯和唐总见面。唐总在她的住处周围守候了很长时间。

她渐渐活泛起来。毕竟是经历过苦难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安抚他,再把公司撑起来。至于情感上的创伤,她咬咬牙吞咽下去。

她扶着墙壁,走到唐云龙的房前,用颤抖的手拍击着房门,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阿龙,阿龙,你开门,你开门呀……”她的声音在打抖,既虚弱又胆怯。

屋里依旧没有回应。

“阿龙,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怪你呀!”

她的声音伴随着抽搐,最终支撑不住,顺着墙壁倒下来,靠在门板上。

“你也没有错,你也不必责怪自己。既然她还活着,就找她好好谈谈……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也没有填不平的冤仇。”

她说得悲悲切切,直到被吸泣噎住了喉咙。

周围好似一片死海,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当她又被婕尼搀回房间时,又缓过气来。她气喘吁吁地交代:“去把阿光找来,让他打听一下那女人的详细住处,包括她现在的生活状况。还有,冻结公司的所有帐户,没有我的签字,任何人都不许提款。”

三天之后。

一辆黑色的奔驰小轿车从晨曦微露时分就开到海景湾别墅,隐藏在绿荫遮掩的路边上。

当那辆猩红色的凯迪拉克小轿车从铁栅栏门里驶出来,刚刚奔上弯弯曲曲的便道时,奔驰小轿车如同野牛一般从树阴里驶出来,横在路道上。

凯迪拉克小轿车停下来,何腊月推开车门,刚要开口吆喝,却发现一条汉子从车里跳出来,直冲冲朝她走来。她脱口喊了一声“阿光”,便木桩子一般怔在那里。

阿光大步走过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她身上仔细打量,激动地说:“嫂子,果然是你!这些年让我和阿哥找得好苦哇!你……天哪,总算又见到你了!”

何腊月看着阿光,又警惕地朝奔驰小轿车看了一眼,冷冷地说:“嫂子?谁是你嫂子?我……你认错人了!”

她慌忙缩回车里,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轰地一声把车发动起来。

阿光失声大叫:“腊月嫂子,你就是有天大的冤仇,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哪!”

何腊月咬着嘴唇,瞪着眼,踩大油门,朝前冲了几步,见阿光生死不惧地挡住去路,便又换了倒档,把车往后退去。

阿光纵身一跳,扑到车头上,双手牢牢抓住倒车镜,声嘶力竭地大吼:“嫂子,如果你忘了往日情分,你就拖死我吧!别忘了,阿妈盼你把眼睛都哭瞎了!”

这声嘶喊,如雷贯耳。老阿婆满脸苦泪的身影闪电一般出现在面前。何腊月手脚一松,小轿车戛然停在路边上。她失神地望着趴在车头上的阿光,眼角不由淌出泪花。

她推开车门,依旧用冰冷的口吻说:“你是谁雇来的侦探,还是谁派来的走狗?你为什么要盯着我?”

阿光扑在车上,真诚地说:“腊月嫂子,你错怪阿哥了,也错看兄弟了。你的心肠怎么变成铁打的了?为了能见上你一面,我在这里守候好几天了!”

“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他一个字,我不愿听!你找我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何腊月绷着脸,不敢看阿光,她怕自己失去控制。

“嫂子,别忘了咱们是在祖宗面前磕过头的,难道连家门都不让进吗?”阿光乞求着。

何腊月踌躇了一阵,冷冷地说:“那里的主人是汤·吉娜,你既然找的是何腊月,又带着外人,恕我不恭,咱们只有另找地方了。走吧,我答应你,咱们海滩上见。”说完,又砰地一声拉上车门。

海滩上,平沙铺岸,如雪似银,晶莹闪光。

海面上,细浪不兴,一碧万顷,无边无垠。

何腊月面海而站,心潮滚滚,等待着谈话对手。听到身边响起沙沙的脚步声,她沉静地说:“阿光,咱们有话以后谈。还是把你的主子请出来吧!”

“哦,小姐,你别怪罪阿光,今天的会见是我安排的!”

何腊月一阵惊愕,转过身来,一位雍容华贵、举止文静、神情谦和的女人,毫无敌意地站在她面前,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她们相视着,猜测着,把对方都看了好久。

陈徐丽丝主动走过去,伸出白皙细嫩的手掌,说:“咱们还是认识一下吧?我叫陈徐丽丝,目前还是唐先生的妻子和合作伙伴。你就是何小姐吧?我想,咱们两个还是有必要谈一谈的!”

何腊月没有伸手,却狠狠地掉转身去,没好气地说:“是啊,你有资格说这句话,也有资格代表他。可是,我和他早已情断义绝,咱们之间又有什么好讲的呢?”

“你错怪他了!唐先生是天下少见的伟丈夫,是最重情分的男子汉!这些年来,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你,按他的话说,他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他到美国找过你,到那片不幸的海湾上吊唁过,还修了纪念碑……当然……不过,他至今还在恋着你!好几天了,他不吃不喝,就想见你一面!”

“哈哈!”何腊月冷笑着,眼里闪出轻蔑的光。“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守了你这么多年,我又算他什么人哪?”

陈徐丽丝轻轻摇头,苦笑着说:“何小姐,你又误会了。我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认识他的。我帮助过他,也重用过他。可是现在,不,应该说,即便你永远不再出现,我和他也仅仅是形式上的结合。他的心海深处永远供奉着一尊圣像,那就是你!其实,我始终笼罩在你的阴影里,你知道吗?咱们都是女人,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你难道一点也不理解我的痛苦吗?”

何腊月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却又充满讥诮地说:“你不必从我这里寻找同情,我为他其实已经死过几回了!你也不要以为我是个心胸狭隘的女人,在你们之间寻求报复,或者嫉妒你们的幸福美满。那些统统成为过去,我已经主动放弃了。在你我之间,更不存在什么仇恨和抱怨。我所憎恶的是唐云龙,而不是唐发根。这两个名字虽说是一个人,但我认准了唐云龙不是条汉子!他就是再有十家腾云公司,也是有你这个贵夫人作为倚仗。不是靠他自己的能耐打下的天下,我决不会承认他,更不会拿正眼去看他一眼!我也是个女人,懂得男人在女人面前的那套花花肠子,还有那把软骨头!拿别人的屁股去冲自己的脸,这种人叫什么汉子?你难道也不理解我的痛苦吗?他伤的是我的心哪!”

陈徐丽丝似乎听出了何腊月的怨忿所在。一个女人用生命用热恋去扶持着激励着一个男人,希冀他去搏斗,去拚杀。即便他夺不下城池而血洒疆场,这个女人也会双手捧着他的头颅笑傲天下,含笑九泉,再用一摊碧血浇灌一蓬追求之花!倘若那男人是个懦夫,即便他用媚骨换取了一顶王冠,当上了小国君主,那么这个扶持过他激励过他的女人,不仅不屑于迎娶她为王后,反而会羞愧交加,用刎颈山野来洗雪自己的耻屏,以清白之身饮恨地府。这种经历,这种体验,似乎对陈徐丽丝来说都不陌生。于是,她开始敬佩面前这位烈性女子,柔弱的身躯禁不住一阵颤栗。

“不,不,好妹子!你错怪他了,阿龙不是这样的人!”她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腾云公司是他办起来的!他有能耐,有才华,如果给他机会,他会干得很出色的!”

“好啊,既然你这么信任他,你们就好好干出个样子来吧!请你代我向唐云龙问好。”何腊月说完,掉头走去。

陈徐丽丝疾步追上去,摔倒在沙滩上,紧紧扯住了何腊月的裙据,哀求道:“何小姐,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如实告诉你,我现在很困难,需要你的帮助。”

何腊月一把将她拉起,冷冷地说:“你现在财大气粗,又有唐云龙这样的帮手,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好妹子,我真的求你了!只有你能帮我摆脱困境。我现在只需要阿龙,只要你能说服他不离开腾云公司,不离开我,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什么?你说什么?”何腊月顿时恼怒了,原本灰冷的面颊涨得通红,眼珠也瞪大了,怒视着面前这个锦绣裹体的女人。“你以为我贪图的是你的财产吗?你以为我眼馋你们的辉煌事业吗?我说过,别人的东西在我眼里不值粪土!唐云龙在你肚子里也不过是一条蛔虫!如果让我劝他,就是一句话,离开你越早越好!如果还想让我看到他,就别忘了他是山野谷地人,是条男子汉。他应该靠自己的血汗和能耐,重新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平沙如岸的海滩上留下一片静寂,一阵海风袭来,掠起细细的沙砾,搅成一团沙雾,击打在礁石上,聚成粼粼的沙丘。又一圈一圈地排列开去,好似一串串难以破译的文字。

陈徐丽丝怔怔地站在沙滩上,眼前是一片迷茫。她感到仅存的一线希望顷刻破灭了。她不仅没有得到那个山野女人的丝毫理解和帮助,而且隐隐感到,在以后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个强硬的对手。而且,只要有她的存在,自己就将永远笼罩在她的阴影里。同时又暗叹,这个女人不仅让男人们对她刻骨铭心,就是像她这样的女人,何曾不为难以征服她而嫉妒懊恼?

何腊月驾驶着凯迪拉克小轿车来到望海楼宾馆。她乘电梯来到最高层,推开“九一八”的房门。田柱子正对着电话谈生意,谈他的水泥,谈他的花岗岩板材。

他几乎是对着话筒在吆喝,在呐喊,在声嘶力竭地做广告,额头上冒着汗珠,嘴巴上沾着白沫,还不停地用手摆弄着桌上的那些做样品的石头片,描述着它的颜色、花样、自然形态,好像用户就站在面前,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打动对方的顽强意志。好一阵才在“好,好,我随时恭候,咱们看了样品再商量”的结束语中放下电话,丧气地坐在椅子上。

“怎么?还没有结果?”何腊月焦虑地问。

“咳,这里的人,榆木脑袋,不开窍!”田柱子忿忿地拍着桌子。“你登门找他,他推三挡四,支支吾吾。你不找他,他一日几遍打电话,说出的话八面不沾!什么茶楼见啦,什么舞厅谈啦,他妈的,全是在耍人!”

何腊月听了,格格大笑着说:“你自己长着榆木脑袋,还说人家不开窍!这里是啥地方?是特区,是金钱世界!要想做成生意,就得先塞票子,拿钱铺路。只要你给回扣,给好处费,提成了,一一讲定了,再一把将钱甩给人家,然后再请一顿湘菜馆,泡上一宿歌舞厅,下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像你这样的铁公鸡,舍不得拔一根毛,还想让人家跟着你叫?”

“我是来赚钱的,不是来花钱的!”

“我再说一遍,你舍不得用钱铺路,就别想请财神爷进门!”

“照你这么说,这一脚我是踢不出去了?”

“你既没崴脚,又没摔跟斗,就想打退堂鼓啊?碰几回钉子,慢慢就摸到路了。你去问问那些老岛民,哪一个没上过当,受过骗?哪一个不是摸爬滚打熬成精的?”

“腊月,你知道,咱山野谷地经不起折腾,乡亲们盼着我能早一天报回个好消息呢!”

何腊月看着田柱子焦急的模样,敲敲门板,说:“你看看这房号,九一八!就要发!我就是要给你报好消息来了!”

“咋啦?你帮我找到用户了?”田柱子跳起来。

何腊月摇摇头说:“不,我帮你找到块立足之地,你得把它买下来!”

“什么?你让我买地?”田柱子瞪大了眼睛。

“对,买地!用你的建筑材料盖栋大楼,再用你的花岗岩装饰得气气派派的,让这座海岛上的人都为之一震,这就是样板!到时候,你的公司也办起来了,用户也就不请自来了!”

何腊月说得很自信,也很轻松。

“那要多少钱哪?我这五万元……恐怕连个地角也买不下!”田柱子摇摇头,又退回原地。

“你听我的,带上钱跟我走。成了,是你的。砸了,是我的。你就当跟我去长长见识!”

何腊月的神色真诚,不容违拗,说完便径自走出门去。田柱子一时没了主张,又知道何腊月是在帮他,便提了黑提包,跟在后边。

何腊月开着小轿车,先在一家服装店前停下来,拖着田柱子就走进去。她挑了一套咖啡色的“佐丹奴”,让田柱子试了试,看着很合身。又配了一条蓝白相间的领带,帮他打好。拉他到穿衣镜前又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遍,脸上才现出满意的神色。她径自到收银台交了款,一把拉着田柱子走了出来。

她看着田柱子,郑重交代:“从现在开始,你是田总。嗯,就叫作太行建筑建材发展公司的田总经理吧!我呢,就是你的秘书,汤·吉娜!记住了,无论碰到什么场合见到什么人,咱们都要口径一致!”

田柱子像个木偶,任她摆布了一场,显出几分尴尬,几分不自然。“看看,你帮我买衣服,也不商量,还掏钱……”

何腊月笑道:“卖醋的还得打个幌子!咱们今天是去做笔大买卖,没身行头,能唬住人吗?”她边说着,又摘下自己的钻戒,硬套到田柱子手上,击掌嚷道:“嘿,这才像个大老板的派头!”

为期三天的军地联谊土地拍卖会,在中午时分就结束了。此刻是下午两点半,场地上还有人在忙碌,收拾散乱的桌椅板凳、水瓶茶杯。连飘动引人的大标语都零乱不堪,红布横幅也被卷了起来。拍卖会办公室还挤着一伙人,忙着办理了尾的手续。

何腊月停好车,陪着田柱子走了过来。

忙碌的人群中站起一个人,穿着军装,像个负责人模样,笑吟吟冲着何腊月问:“小姐,你们……还有什么事要办吗?要办就抓紧,我们马上就收摊了!”

何腊月抬起手腕看看表,诧异地说:“你们的拍卖会不是三天吗?按照你们发布的消息,现在还应该是会期!”

“哦,是这样。”那位军人礼貌地解释,“原定是三天,可是没想到客户踊跃,昨天下午就把原定的几块土地拍卖完了。今天就是抢着办完手续。”

“啊呀,这下可糟了!我们田总是听到消息,匆匆从内地赶过来的。首长,你千万想想办法,帮帮忙,不然,老板可要炒我鱿鱼了!”

何腊月做出一种懊悔不迭的样子,缠着那个军人。旋即从挎包里掏出一条万宝路牌香烟,拆开来,哗啦啦扔在桌子上。

忙着办事的人向她投来善意同情的微笑,七嘴八舌帮腔:

“咳,你们来晚了!爱莫能助啦!”

“王参谋,看看有没有办法,帮帮小姐啦!”

那位工参谋接过何腊月递来的香烟,却为难地摊摊手说:“小姐,不是不帮你,实在让我为难了。我们这个训练场荒置多年,又在特区城市规划的范围之内。为了支援地方经济建设,军地双方达成协议,我们将这片土地转让出去,地方政府再易地为我们重建训练场。因为地理位置好,争购的人就多了。小姐呀,你们如果要用土地,为什么不早点打个招呼呀?只有以后再等机会啦!”

他们就这么搭讪着,其他几个人也凑过来,围着何腊月聊天。何腊月便又是哀求又是抱怨,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反倒把田柱子冷落到一边,自感无聊,便在四周溜达起来。

何腊月便说:“你们一定要帮帮忙,让我交了这份差,不然,我可要砸了饭碗的!”

有人便笑道:“你这么漂亮的小姐,还怕炒鱿鱼?没有饭碗,找我们王参谋,我们也有公司啦!”

何腊月便缠着王参谋,央求道:“看来你的官最大,今天你不帮我,就别想散摊子。在这片荒岛上,哪里没有你们的地,随便让出一块就是了。我们这位老板,很实在的北方人,刚来南方图发展,老大不易的。听口音,你也是北方人,亲不亲近乡邻,让出块地角地边也算一份情分嘛!”

王参谋经不住女人缠,沉思一阵说:“这样吧,四点钟有直升飞机演习,我要随直升飞机绕着市区上空转一圈,实地看看还有没有闲置的土地。你留下电话,咱们明天再联系!”

何腊月一听这话,心中暗自窃喜,赶忙跑到田柱子面前,低声嘀咕了一阵,便拖着他急步走过来,说:“田总啊,今天的事全怪我。不过,王参谋肯帮忙,不会让咱们失望的。常言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见过是朋友!”

田柱子便照本宣科,挺着胸脯,落落大方地说:“是嘛!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先表示点意思吧!”他一边忍着割肉剜心的疼痛,一边将黑提包塞到何腊月手里。

何腊月接过提包,拉开拉链,将五叠厚厚的钞票啪啪啪地放在桌子上。

此刻,屋子里就剩下工参谋和几个经营卖地的办事员,看着一摞票子,愕然发呆。

王参谋见状,火急火燎地抢上来,严肃地说:“小姐,田总,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嘛?我现在拿不出土地来,怎么能随便收钱呢?”

田柱子知道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便也鼓起肚皮充大肚,豪爽地说:“咳,我这是花钱买教训,扔钱交朋友嘛!这几万元钱算啥?你再推让,就又远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王参谋便想趁机溜掉。

何腊月一把扯住他,说:“王参谋,帮人帮到底,救人救个活。我们田总一番诚意,你就送个人情,让他也到天上兜一圈,看看市区,也开开眼界嘛!”

几个办事员便也帮着说话,担心桌上的票子重新回到黑提包里。这种事他们似乎见多了,到手的钱不拿白不拿,不就是份人情钱吗?

王参谋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何腊月鸟雀一般跳起来,跑过去打开车门,邀请道:“王参谋,田总,请上车!”

当直升飞机随着螺旋桨卷起的巨大风力摇摇晃晃升上天空的时候,田柱子感到胸腔一下子被掏空了。五万元钱不翼而飞了。那是用多少汗珠子才冶炼出来的财富呀,难道就为了兜一场风?如果仅仅是将票子往桌上一甩,只不过显出一种豪气、一种派头、一种威风,如同赌场上故弄玄虚的赌注,吓吓对方,趁机收场,那倒无所谓。可是,他没想到何腊月真要冒一场险,真要赌这一把。”说实话,他没有这种勇气,也没有这种胆量,所以当他爬梯子的时候,脚步都有点犹豫,有点打颤。因为他明白,只要一上飞机,那五万元钱便不再属于他了!

何腊月却表现出一种兴奋和狂热,好似发现了底牌,胜券在握那般自信。她靠着舷窗,眼珠直溜溜盯视着棋盘一样的荒岛,测览荒岛上的人间世界。好似逃离宫阙的仙子,偷偷拨开云层,觑视烟火尘世的种种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