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发根和丑大爷就在这裹扎了营盘。好像刘皇叔取西川,有了块站脚的地方。每日他就和丑大爷挤在热闹的地方打场子,演双簧,把那颗牙塞在牙缝里,拔了再安上,那牙便成了演戏的道具。他们一天换几处地方,打几个场子。生意兴隆时,每日能赚上三五十元钱,除去花销,还能落下大半。此时,他才知道丑大爷斗大的字识不得半升,连钞票的大小也认不准,数字上了百便算不过来,挣下的钱无论多少全凭他经营,从没查考过。老汉把他当亲人,他更把老汉当恩人。一老一少心碰心走在一条风险道上。
时间一久,唐发根心里却揽了一团乱麻。他不愿这样混日子,也不愿长久拖累丑大爷。尽管老人所做事情多半是为他设想的。但是,他总觉得是在沙土堆上建彩楼,终有坍塌露底的一天。他要设法寻求自己的出路,又得替丑大爷留下一条熬人活命的路。
那天,村里出船到潼关办事,唐发根和丑大爷商量,去置办点像样的器械,再买点消毒止疼的药物。丑大爷同意了。
船过风凌渡,正是晌午时分。黄河水映上一层阳光,黄得耀眼,黄得惊心,像一炉煮沸的金汤,铺天盖地从云天深处奔腾而来,在船头荡起又浊又浑的浪花,那沉闷而又雄浑的涛声,让人感到一阵阵惊心动魄!抬眼看去,那沸沸扬扬的金汤汇聚成浩瀚的水面,貌似轻缓平和地转动着漩涡,搅动起一圈圈粗犷雄壮的波纹,又粘又稠。那船好似一只求生的可怜的小甲虫,在浪山波谷间战战兢兢地颠簸着,挣扎着,挪一步都要费莫大的气力,稍不留意就会被汹涌的漩涡吞没得无影无踪。
面对恢宏博大的水面,他突然想到父亲讲的那个鲤鱼跳龙门的故事,不由一阵惶恐和颤栗,紧紧贴伏在船帮上,双手捂住眼,心头袭上一重莫名的悲哀。他感到自己太渺小了,但就这河,只要那水面陡起一阵轻风,便会被黄水吞没!这河不也要奔向大海吗?那海上的波涛岂不更加凶险恐怖吗?他开始有点毛骨悚然了!
船越往前去,岸边的峭壁就越高越陡,庞然巨石如天柱巍巍,如凶神虎视眈眈,护卫着傲然仙境,靠近去便会粉身碎骨!这壮观这庄严吓得他如同偷越仙界的贼子,半日不敢大声喘息,更不敢轻佻张狂!此时此刻,尝尽世间优烦和苦涩的年轻后生深深叹服人生的凶险,至于埋在心头那个神奇而又狂热的幻梦,早在黄河浪尖上泡沫一般消失了。
黄河震慑了他。
当船头靠岸时,他还如沉在恶梦中一般,默然发怔。直到船工催他上岸时,他才惶然跳起,找到生路一般匆匆朝岸上落荒而逃。
转过一处河湾,他突然跪倒在沙石起伏的黄河滩上,默默朝丑大爷住的那个虚幻的山坳叩了三叩,不觉滴下两行热泪,喃喃道:“丑大爷,不是我唐发根负了你,是这片天地不容我!这辈子我把你刻在脑门上了!”
他缓缓站起身,朝茫然的不可知处走去。
古老破旧的西安车站,又脏又乱,特别是车站候车室,说得难听点,是个专门收容河南盲流的大羊圈。对面一开口,不用细问,河南老乡!西安好像是河南人逃荒避难的熟门老店。蒋介石扒黄河时逃来那一批,除了回乡的,大多在西安扎了根。俗话说,离了河南担,办不成火车站。足以说明河南人在西安盘踞得结实,还有了根基。
车站候车室,本来又低又闷,加上盲流们横躺竖卧,拉尿吐痰,越发臭气熏天,根本存不住人,所以这里便成了盲流们的安乐窝。他们在这里泡上几天,再寻找扒车西去的机会。
唐发根也到车站去安自己的窝。候车室西北角有个黑旮旯,因为冲个破窗户,所以挤的人少,他便朝墙角一屹蹴,蒙住被头,便进了逍遥乡。正睡得迷迷糊糊,身边有人在挤碰,吵吵闹闹,粗门尖嗓,一团人影在眼前晃。睁大眼一看,几个穿着牛仔裤花格布衫留着长头发剃着大光头的小光棍像一群黄蜂般挤住个妮子,嬉皮笑脸地在妮子身上动手动脚。几支手电筒这个照过来,那个照过去,说些拉不出舌头的话。一只只手像鹰爪一般这个在妮子身上拧一把,那个在她身上摸一下,闹腾得让人不能睁眼去看。那妮子让这伙人撕拽得像只毛猴,双手交叉着护住被撕开的胸襟,守护着女人最珍视的部位。弯着腰,曲着腿,胆怯地朝墙角躲闪。一头黑油油头发蓬乱了,露出一双噙满泪珠的眼睛,就像被黄蜂蜇破的黑葡萄,亮晶晶往下掉汁水。
那伙人缠着妮子闹得更凶。
那妮子前无逃路,后无退路,差点没被挤到墙缝里去。双手抱住肩,圪蹴在地上,呜呜哀哭,如同小羊羔碰见几只大灰狼,吓得掉了魂,嘴里连话都说不成串:“俺是正经人……你们……再胡闹……我……喊了……”
几个小光棍一齐扑上去,老鹰抓鸡仔一般把那妮子拽了起来,发出一片浪笑:
“嘿,还正经人哩!哥儿们今天鉴定鉴定,看看是不是处女!”
那妮子四肢挣扎着,像一头被拖上宰锅的羊羔面临抹颈之灾而发出一声绝命的鸣咽:“好心人们,救救俺呀!他们欺负俺外乡人哩呀……”
如同被人在胸口上扎了一刀,满腔热血冲到喉咙眼上。河南老乡!唐发根忽地从黑影里蹿跳起来,抖掉披在身上的棉被,支乍开满头蓬发,俨然像一头被惹得暴怒的狮子,竖起一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喷射出两股凶光,嘴巴发出一阵骇人的磨牙声。他朝前跨了一步,用低沉的却又足足使人震慑的声音吼道:“咋了?你们这群龟孙!没王法了?”
好似小鬼碰上了阎王爷,那群小光棍被迎面冒出的这条黑大汉震住了。呆着脸,瞪着眼,瞅着他那山岩般压人的个头,门板似的胸脯,还有那一双足以把石头捏成粉末的大拳头,悚然发慌,一时乱了阵脚。
那妮子活机灵,便像兔子一般夺命地挣脱出来,逃到唐发根身后,双手死死揪住他的后腰,好似水蛇缠在老树干上,紧贴不放,嘴里高一声低一声求告:“乡里大哥,救救我!救救我……”
曾在心中暗暗发誓这辈子不再招惹女人,并且把这誓言如同僧人诵经般一日三遍在心头告诫自己,不熬出人头这辈子永不成家的血性汉子,此刻被这同乡妮子的悲呼抓挠得头皮发麻,心口发疼!
他傲然挺起宽阔的胸脯,用强壮的躯体筑起一道墙壁,面对危难,毫无惧色。
那几个家伙看出这阳壮汉子不是好慧的,哪还有胆上前?一个个眼疾腿快,纵身跳上窗台,狸猫般从窗洞里拱了出去,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黑暗重新笼罩了那片冷风飕飕的黑旮旯。
那妮子却没走,紧靠着裹成一团的唐发根,好似一个秋葫芦紧紧缠在扁豆秧上,不知想赖到多久。
唐发根心里犯疑,睡不着,没好气地说:“钱得下力气去挣,甭学阴沟的鸭子,顾嘴不顾身!年轻轻的,出门在外,争不了一张脸面也得争口气!都是乡里人,俺才说你!”
那妮子也不辩解,木本苦坐,过一阵,突然嘤嘤哭起来了。
“中了!夜深了,你该回去了!当心爹娘为你担心!”唐发根见她哭个没完,不耐烦地吼道。
谁想那妮子哭得更凶了,呜呜地哭,像小锯子割裂人心,听着又腻味又怜惜的。
唐发根猛地一抖棉被,说:“哭啥?你不敢回去,俺送你!反正……俺也睡不着了!”
那妮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张着一双困惑的泪眼,望着他冷冷怕人的面孔,说:“大哥,你……救了俺,俺该谢你。可是……你错看人了!俺是正经人!”
“……”唐发根呆怔地望着她。
那妮子朝他靠了靠,双手抱住瘦瘦的肩,泪流满面地瞅着地皮,喃喃地说:“俺有家,可俺不能回,也不愿回!俺就在你身边坐一夜……总可以吧?”
唐发根傻眼了。如果刚才她遇到麻烦,他挺身而出,有保护弱者的义务,那么现在他却没有用蛮横来驱赶她的权利。他无奈地用棉被捂住头,朝墙角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
夜风很凉。他从棉被里窥见那妮于缩成一团,被撕烂的衣衫裸露出白皙的臂膀。裤脚太短,露出半截腿肚,穿得很单薄,夜风中一副可怜相。他又爬起,将棉被抖出一半,搭在妮子身上。那妮子没有动静,也不说话,呆呆地靠墙而坐。他没法再睡,靠墙角坐起,掏出烟来抽,也不说话。烟头闪闪烁烁,时而映出他的冷脸,时而映出她的泪脸。一床棉被温馨着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们心头却各自垒起一道高墙,不相通,也不交流。
漫漫长夜,凄凄冷风。
这一夜过得好艰难。
天亮时分,候车室里似翻倒的蜂箱,炸了营。车站工作人员照例要来驱赶、检查,例行公事在盲流堆里训斥一通,吆喝一阵。盲流们厚着脸皮蠕动起来,各有各的去处。
唐发根站起来,将棉被抖抖,塞到行囊里,朝乱哄哄的候车室茫然地望了一阵,没有动窝。
那妮子揉着惺忪的困眼,偷偷打量他。终于,站在他身后胆怯地问:“大哥,你……要往哪儿去?”
唐发根的肩胛神经质地抖了一下,眼瞅着那面破窗,没有搭腔。
“大哥,俺是没路可走了。俺看你是好人,让俺跟着你吧?”
妮子弯着腰,脑门子耷拉着,抽抽搭搭,就像苍蝇嗡嗡叫,好叫人心慌。她见他不言声,缓援抬起头来,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大胆地看着他傲然而又冷漠的面孔,没有了昨天夜里的怯懦和惶恐,充满纯朴和真诚。
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迈步的人咋有能耐去帮助和他一样困厄的女人哪!他窘迫地垂下脑门,既不愿暴露自己的困境,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木本地动了下嘴皮,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愿让她纠缠,又不愿使她失望,憋了半天,才板起面孔说:“俺是个流浪汉,跟着俺……有啥出息?”
说着,他犹豫地从身上摸出十元钱,扔了过去,决然地说:“俺帮不了你啥忙。混不下去,打张票转回吧!”言讫,提起行囊就走。
谁想,那妮子没接钱,扑通一声跪下了,扯住他一条裤腿,央求道:“乡里好大哥,收下俺吧!你是好人,就是随你走到天边,俺也情愿……,
守着妮子苦熬一夜的唐发根实实在在没有对她动过半点心思。此时此刻,当那妮子情愿将命运和自己牵连到一起时,他不由猛地打个激灵:“她到底是什么人?”这么想着,才转过身来,第一次用阴沉审视的目光把那妮子看个仔细。苗苗条条的身段,朴朴素素的打扮,一双略显粗糙的手和从裤脚裸露的腿肚闪烁着被太阳晒过被石头划过被荆棘割过的痕迹,明显打印着庄稼人的烙印。涂满泪痕的脸颊虽荡上一层尘垢却难以掩饰娇嫩和柔媚,更挡不住袒露的单纯和质朴;长长的睫毛像细细的芦草围护着一汪清泉似的大眼睛,尽管沾满泪珠呈现出凄侧,依然挡不住一片天真和诚实。她长得很美,在灰头土脸儿的盲流群中十分招眼,他实在难以把她和城里那种四处游荡的无业妮子联系在一起。他可以断定这是个出来闯荡的庄稼妞。从她的口音上,他还可以断定,这是个和自己水土相近的庄稼妞。
他的目光渐渐平和下来,还轻轻喝了一声:“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他终于随着那妮子来到车站后边一块地方,是一片堆放着水泥管道的场地。那妮子悲哀地诉说着,她才十七岁,爹图钱把她许给乡书记的残废儿子,逼着过门,她不情愿,是逃婚出来的。碰上一位婶子,靠绣花卖绣件一路来到这里。婶子挺不住,病死了……这些,他似乎都没留意,当他听那妮子说,她是香木河谷地南湾人时,他傻眼了。老天爷,世界这么大,活路又这么窄,为啥在这种时候偏偏让他碰上个同乡人?更何况,自己就是块随水漂浮的烂木头,又如何载得起靠他救命的求生者?咋办?舌头缠到牛桩上,自己找了个麻烦!这妮子是块热粘皮,甩又甩不掉,却又非得甩!万不能拖着她把自己也溺死!可是一瞅见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睛,还有那份让人尊敬敢于抗争的韧性,又硬不起心肠。他顿时急成一疙瘩,抓耳挠腮想不出好主意,那妮子口口声声喊“乡里大哥”,把他的心都撕碎了。
就这么苦苦熬到天黑,唐发根终于咬咬牙,挺起身,拉起那妮子,草草收拾起一个破烂包袱,还有啥说的?走吧。一根绳拴两蚂蚱,一起朝西飞。此刻的唐发根好似取经的唐玄类,仿佛西方有一片梦幻般的乐土在等待着他。
那妮子叫何腊月,确确实实是他山野谷地的乡亲,她没有欺瞒他。看到她,时时使他想起另一个和他生死相依过的女人,便常常在心里暗暗祷告:老天爷,这辈子可不敢再过断魂桥,倒瞎霉!眼看着俺越走离大海越远,跳龙门的指望是绝了,熬成人样的指望也没有了,就让俺平平安安找条活路吧。
别看何腊月孱弱,几顿饱饭一吃,周身上下那股俏生生的女人味就出来了。然而,唐发根是吃过亏受过伤害的人,整日和尚坐禅般守定,不敢多看妮子一眼,从不曾犯半点邪性。尽管她一口一个“哥”叫,他却守身如玉,防得死紧。一路上,他还是依照丑大爷传授的那套伎俩糊口,挣了钱别在腰上,挣了干粮扛到肩上。就这么扒一站车,走一段路,宝鸡、天水、武威……一站一站朝西挪。他没有目标,只求活命,走到天边也不怕。她也没有目标,只求逃生,跟着他走到哪里也有靠头。所以她一步不拉地撕扯着他的衣襟,没叫过一声苦也没喊过一声累。他却时不时犯愁,扁豆秧上结个瓜,拖到霜降可是个头吗?
人填饱肚子,心思就多了。唐发根想起在家忍饥挨饿的老娘和老叔,就寄了五十元钱回去。他是想尽尽孝心。哪知道烧香引鬼,村里人以他叔的口气拍来份电报:“你娘病危速返。”人世上他就剩下这么个生他养他的苦命老娘了,唐发根得到信息趴在草坡上整整哭了一后响,最后决计冒着风险也要回去看娘一眼。
到了酒泉,唐发根还是狠狠心,把何腊月留下来。他劝慰她:“咱们两个离家出走时都是逃犯。我是逃罪,你是逃婚。如今带你回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苦害了你,又苦害了我?你不如留下来,等我办完事再来接你。那时候无牵无挂,咱们俩天高任鸟飞,天下黄土都埋人!”何腊月两眼又哭成烂桃子,扯住他衣襟,说:“根哥,这辈子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可一定要回来接俺呀!”两人抱头大哭一场,难舍难分。最后,唐发根把何腊月安顿在一个孤苦老大娘家里,撇下钱和干粮,搭上火车匆匆往那片山沟谷地窜。
五天后,当唐发根爬上十八盘,踏上老山脊上的橙道,周身打着寒颤朝那片灰沓沓长满苍苔的石头村子摸去时,大老远,就瞧见石头门楼上飘飞着刺眼的白对联。唐发根心头一酸,打个软腿,跪趴在地上,嘶声哭嚎着,连爬带滚进了家门。
家里冷冷清清的。娘的尸首已经停放在秸秆箱上,身上蒙着一块旧白布,脚头点着盏鬼火般的长命灯。他重新在尸床前跪好,边哭,边磕响头。他恨自己回来晚了!娘这一辈子太苦了,从生他时九寸养到他五尺五,没享他一点福,忍熬的尽是苦,他还给她带来的惊吓和牵连。他哭,他喊,想把娘哭喊回来,再瞅他一眼。
老叔泡眉肿脸从里屋角里站起来,一看就是副病态。他蹲下来,拉了唐发根一把,有气无力地说:“根儿,你娘……是饿死的…。
他听了,更心酸,说:“叔,我带着干粮,还有肉干,你吃吧……”便一头趴到娘的尸首上,哭得更凶,直到哭得噎了气。
娘的手凉得似冰铁,再不会替他包头上的伤,擦眼上的泪,往腰里替他塞干粮。唐发根不由全身打颤,把娘的手抓起来准备贴到自己的泪脸上。就在这时分,他觉得娘手腕上的脉还在蹦,一下,两下,又轻,又弱,似飞蛾的翅膀在轻轻忽闪。他全身发惊,把娘的两只手牢牢抓起贴到自己脸上。一点不错,娘没有死!他一句话不说,猴子一般跳起来,掀开白孝布,把娘扌周起来,搂在怀里,撕开封在娘嘴上的面片,拽出了挽着红头绳挂在耳朵上的噙口钱,抱起娘就走。
老叔正扒着行李包在吃干粮,活像个饿死鬼。他声嘶力竭地喊:“根儿,你疯了!”
唐发根真的疯了,搂抱着娘,瞪着他吼:“俺娘没有死!俺娘还活着!”
老叔忽地蹿跳起来,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想拦住他,脸上罩一层凶蛮和执拗。“根儿,你得让你娘的灵魂安宁哪!”
唐发根不再答话,径直冲出石头院,背着娘踩着石板路,急步如飞地朝谷地里南湾医院跑。老叔追赶不上,跌跌撞撞倒在地上,嘶声吆喝山民们四下拦截,大呼小叫说他疯了!
唐发根背着娘,在山民们一片惊叫声中闯进了南湾医院,安放在椅子上,先是给医生们行罗圈揖,后是给医生们叩响头,泪流满面地求告道:“求求你们,俺娘还有脉,救救她吧!就是扔钱,也算俺尽了孝!”
医生们被他的真情感动,赶紧打针,挂吊瓶,整整抢救了一天。半夜里,娘睁开眼,”瞅着羊羔一般依偎在病床前的儿子,像秋蝉哀鸣般呼喊:“根儿……”
唐发根好似听到仙乐那样甜美,好似听到神灵开口那般庄严。他扑通一声跪在娘的面前,抓着娘依旧冰凉的手,哭成个泪人儿。
娘真的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唐发根有了报答的机会。他买了白面给娘蒸馍吃。又找医生开了中药,每天支起锅熬了,给娘喝了滋补身子。兴许娘除了饥饿,原本没啥大病,肚里有了本,就像旱地里禾苗得了水肥,不多天就有了精神气儿,算是缓过一条命来。
娘的身子骨渐渐硬扎起来。唐发根就把他和何腊月的事对娘说了。
娘高兴得直抹眼泪,说:“根儿,人家闺女真心实意随你,你还懵啥?还不赶紧把人家接回来,正经八百过日子,娘也了却一桩心事!”
自打他回到家里便很少露面的老叔,始终像个幽灵,每日五更赶着羊群上山,天黑尽了才赶着羊群归栏。有时便呆在山上,守着羊群一连几天不归巢。唐发根自打懂事起,就知道老叔疯疯癫癫,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他活着,却如同死了。他好像真疯了,却好像不曾疯。因为每到关键时刻,唐发根都感到他比正常人还要清醒。始终有一个疑团索绕在唐发根眼前的,就是那次爹被胖书记请去看病时,老叔紧随其后,清醒得像个卫士。当胖书记违背诺言,又在爹身上使坏时,突如其来的一斧子,把胖书记脸上砍出一片血光的一斧子,让年少的唐发根感到解气而又解恨的一斧子,至今不知是谁干的。
正当唐发根在和起死辽阳的老娘在诉说何腊月的好事时,老叔疯疯癫癫跑进石头院,一把拽起唐发根的手,低沉地吼道:“根儿,快去!有人要下黑手!”接着,便不由分说,拖着他绕山转梁,上了东山脊。
老叔把唐发根拉到石穴边,依旧低沉地说:“根儿,听说你撞上了何家的妮子腊月?那妮子你可不敢沾!她是乡里阮书记替自家傻儿子霸来的媳妇,沾上了,又要惹祸!”
老叔的话很清醒,很明白,没有一丝疯癫。
老叔面色很正常,很严肃,不见半点虚狂。
倒是唐发根糊涂了,他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唐发根没有答话,一双惊愕的眼睛盯着老叔。
老叔叹口气,倚着崖头盘膝坐下,痛惜地说:“腊月就是从这片山脊上逃走的。那是个好女子,好女子呀!你碰上她是福分,你娶了她,便是灾祸!”
老叔说得真切。唐发根倚伏在崖石上,从飘飘悠悠的旱烟雾气中,听到一段虚虚幻幻却又真真切切的山乡故事。
何腊月和何正月同为南湾沟村支书何山贵的一对双胞姐妹,是这片山野谷地上一对人见人夸人见人爱的俊俏闺女。去年刚满十七岁,在南湾乡中学读完书,只因山高沟深,读了书的女子也派不上用场,依旧在石板地上种庄稼,在石头屋里做针线。何山贵虽说当着支书,又在当年守十八盘山口,帮助八路军守护军粮那场恶仗中负了伤,断了一条胳膊,算得上功臣。但是,穷山恶水没有让他过上好时光。他为全村三百口人的日子发愁,也为自家儿子娶不上媳妇发愁。所以,支书当得也窝囊。按山里规矩,家里养着两只俊鸟,咬咬牙舍出一只,再换回来一只,并不算难事。可他毕竟是支书,那种拿闺女换儿媳的做法未免丢脸。再加上两个闺女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供他们读书图的就是将来有个好前程,他不忍心那样做。自己没能耐把山旮旯里的事情铺排好,急白了满头的发梢,心里一揪一揪发疼。如果再拿花朵似的闺女去替儿子换亲,那等于剜手心的肉去补手背上的疤。即便上门提亲的媒客踩平了石屋前的荒草,他都一口回绝,独臂一挥推出门去。
何腊月和何正月心里透亮,懂得老爹一片苦心,更懂得山旮旯刨石头的苦涩,便多生出一双巧手,在昏黄的油灯下练出刺绣的功夫来。姐妹俩心灵手巧,绣什么像什么。绣出的牡丹比真的还要灵秀,绣出的鲤鱼活生生会打扑闪,绣出的凤凰展翅欲飞,绣出的八哥会开口说话。姐妹俩绣枕面,绣门帘,绣香包,绣头巾,积攒起来,趁着三六九南湾乡逢集有庙会,爬三道梁,翻六条沟,跑上十八里山路,抱着绣件去换钱。她们用心血用辛劳编织着一个美好的愿望,积攒点钱帮弟弟盖三间石头屋,再娶回一个新媳妇来。
南湾乡不过巴掌大一片地方,却是紧傍香木河的一片平川。四周一圈连绵起伏的大山峭壁,独独裹出这片盆底似的平川,也算难得的风水宝地了。所以,这片山野谷地便成了治理周围几百道山梁几百道山沟的中心,散居在山峁岭尖上的山民便将这片山野谷地艳羡为“福坑”。山沟里的水朝福坑里流,山沟里的财帛朝福坑里汇集,山沟里的人朝福坑里拥动。能生法搬到南湾住下来的,自然就是掉到福坑里了。其实南湾小得可怜,只有一条石头铺就的小街,街上有乡政府,也有商店、饭店、旅店和卫生院。从这头走到那头,费不了吸一袋烟的工夫。住户也不多,从老数到小,满共不过几百口。
大约就因为有了香木河,有了这片谷地,才对周围的万重大山有了巨大的诱惑力和吸引力。尽管周围山峦叠峰,却也绕山过梁,北通山西,南通黄河,是这一带山民们互通有无的贸易市场和山货土产的集散地。每日三星未尽,山西乡党运炭、运木柴、运玉茭、运青麻下山的毛驴车便咕咕咚咚进了街口;直到日落西山,他们和谷地人换小麦、换粉条、换河南大米、换萝卜白菜的交易还没有结束。于是,小街上的客店、饭店、杂货店、五彩缤纷的时装店便成了最热闹、最招眼的场所。沿街两行,一盏盏冒着蓝烟、灿如星河的电石灯大放光彩,小小南湾更成了大山脚下一片值得留恋的福地。到了三六九逢集赶会的吉日,还会请来戏班,连唱三天大戏,南湾更会人如潮涌地喧闹一阵。散居深山的山民们把是否到过南湾,作为是否见过世面的标志,也就不无道理了。
这方风水宝地的主宰者,是现任乡党委书记阮大业。自打解放这片谷地那天到如今,他在这里站稳了脚,扎下了根,坐热了这把山野谷地的粗木交椅,算得上南湾乡的开山元老了。想当年,他还是一个通讯员,和战友们一起从陡峭的十八盘上摸下来,冲进南湾乡,消灭了敌军一个连,在争夺敌军设在乡政府大院屋脊上的最后一个制高点时,他和敌军拚过刺刀。额头上那块闪亮的紫疤,就是光荣和辉煌历史的铁证。还有那一长一短的残腿,更是他在当年不顾生死、甘洒热血写春秋的荣耀标志。他就地转业,当过区委书记兼区长,又当过公社书记兼革委会主任。现在虽说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但这片谷地交通不便,又属穷山恶水,却很少有人愿到这里来更替他。于是他依旧当著书记,由他提名选拔的乡长,不是追随他多年的通讯员,就是跟他鞍前马后奔走的老部下,样样工作都看他的脸色行事。一有机会,还会跳出山野谷地,另有高就。所以,阮书记一手遮天、一言九鼎的局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阮书记最看重自己的威严。在山民们面前,他是这片山野谷地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谁敢违拗,他自有制服你的办法。在他的领地里,山民们都是服服帖帖的顺民。在上级面前,他也敢倚老卖老。不顺心的时候,便用一长一短的残腿跺脚发火。上级也迁就他,不便和这位功臣争辩。那里天高皇帝远,几百道山梁几百条沟扔给他,是龙是鱼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于是,阮书记渐渐成了这片山野谷地的山大王。
然而,阮书记对这片土地还是忠诚的。前些年,在一场场“刹歪风、堵斜路、割尾巴”的险恶风浪中,他一点也不手软,执行上级的条文非常坚决。从而在山民们中更加巩固了他的权力和威严。这两年,这片山野的山民们突然撒野了,发疯了,好似汇聚起一股汹涌的浪头,冲击着香木河谷地。他感到一种难以抵御的威胁正面对着他。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权力和威望,就像架设在鹰不飞峰山口上那架古老的风车,勉强支撑着破败的朽木,被一场飓风推动着,不由自主地旋转,发出吱吱嘎嘎、濒临倒塌的哀怨。哀怨之余,他竟也有点手足无措了。
于是,阮书记的神经便绷得更紧,他那双锐利的眼珠子无时不在警惕地转动着,紧密注视着一切可能危及他的权力和威严的苗头。他在乡政府最高的屋脊上架起大喇叭,把自编的广播稿,不辞劳苦地一日广播几遍。尽管他文化不高,却创造出不少让人难以忘记的警句。比如前几年,他在喇叭里大骂:“林彪真是个大混蛋,光会胡说八道,什么‘金不如锡’,放他娘的狗屁!金多少钱一斤?锡多少钱一斤?就连三岁孩娃都蒙不住!还有那个孔老二,他说这种事只能‘孔孟知道’,老百姓难道就不能知道?”这两年,他又在大喇叭里吆喝:“共产党用血本打下的江山,就是要最后达到共产的!只要共产党领导一天,你们就甭想在地里种资本、发洋财!虽说地分了,树包了,我还是东家!你们哪个敢胡干,我发句话,还得乖乖收回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他发现了到集上卖绣件的何腊月和何正月。
两个闺女仿佛长着一张脸,都是嫩生生艳如桃花瓣。水灵灵的杏仁眼,好似泡在水坑里的黑珍珠。姐妹俩一样的灵秀,一样的迷人。比起来,要数何腊月壮实些。高挺的胸脯闪烁着青春的魅力,丰满的臀部显示出成熟和招眼的光彩。她们手拿着五彩缤纷的绣件在人堆里兜售,引逗得一圈谷地里的闺女媳妇们一个个翕动着菱角嘴,比比这件,瞧瞧那件,一边夸姐妹俩的巧手,一边讨价还价想买个实在和称心。黑压压一群人,叽叽喳喳,比打把式卖艺的场子还要热闹。姐妹两个憨憨实实,好说好商量,只要合住手工,给钱就卖。
阮书记绕着人堆转了三圈,不由得心口跳了好一阵子。自打来到这片山野谷地,他似乎头一遭碰上这般美妙的女子。一时竟像爬累了山梁的野汉,陡然看见岩缝里长出的藤蔓上垂挂着两只甜美的香瓜!如果再还他二十年青春,他会动用权力毫不犹豫地采摘下来,饱餐一顿。然而,如今自己已是垂暮老年,如同缺了牙的老汉面对一碗金灿灿的炒黄豆,心里馋而没了牙口啦!
面前的情景使他温怒而又挠心。但他没有惊动她们,更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人前威严地咳嗽一声,立马就会有人围上来,这个递烟,那个让果子,当着众人受尽一场奉承之词,然后才得意洋洋地踏着残腿咔嗒咔嗒地走去。他默默地端详半晌,终于拿定一个绝妙的主意之后,悄然离去。
他打听清楚了,这对俊妞是九峰山村支书何山贵的双胞女儿。谷地里有这样的俊妞,自己受用不了,也不能让别人轻易占有。他想把这棵岩缝里长出的鲜花鲜果连根带秧剜出来,栽到自家小院里,让它替阮家开花结果,还要替阮家繁衍后代。在他拿定这个主意的第二天,何山贵就被乡里的通讯员传呼到了他的面前。
阮书记早在屋里备上了彩蝶牌香烟,沏好了一壶热茶,热热乎乎地把独臂支书迎进了办公室,笑呵呵地把何山贵按倒在平常自己靠着打盹的沙发上。
何山贵从阮书记那张威严的面孔上看到了少见的笑容,又从阮书记那张开口便训人的大嘴巴里听到少有的亲热话语:“老何,你断了一条胳膊,我断了一条腿,都为革命流过血。今天,我这个铁拐李想跟你结个亲戚,但愿你不会拒绝我这张老脸!”
何山贵从没受过这份殊荣,又不知他葫芦里装的是啥药,接过烟也没敢抽,心里却在揣摩,讷讷问道:“我一个草民百姓,咋敢跟书记攀亲?只怕有这份福没这份缘!”
阮书记干脆把话挑明:“老何,我看中你家腊月了。年轻水灵,又有文化,窝在山沟里是浪费人才。我想让我家喜财给你当女婿,把腊月接过来,再安排她在乡里当干部,你还不放心?”
何山贵膀子抖了一下,脑门子发麻。心想,书记这一刀够狠的,恰恰扎在他心尖上。平常你朝村里派粮派捐,这回却又把儿媳妇派到俺头上!应了吧,甭说自己不情愿,女儿也不情愿。山旮旯再穷,也不肯拿闺女去攀书记的高门楼,惹来山民们的唾沫星子。再说,谁不知道阮喜财是个呆子?把何腊月嫁给他,岂不是误了闺女一生一世好光景?人穷骨头硬,何山贵还没到卖闺女求荣华的可怜份上!回绝吧,阮大业是这片山野谷地的最高领导,只有他想不到的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既然他看中何腊月,就甭想跳出他的手心。一旦惹他翻了脸,他可是啥手段都使得出来。一生一世只知道刨石头种庄稼的山里汉子抓挠着头皮半日没有说话。他面对着上级无法抗拒的盘算,又面临着无法抉择的难题,怀里如同钻进一群小老鼠,百爪挠心般痛苦。
阮书记又递过来一杯茶,笑呵呵地问:“咋了?嫌我家喜财配不上腊月?”
何山贵赶紧搭话:“阮书记说哪里话?能和你家攀亲,是俺的福分!只是腊月还小,不懂事理。这事是不是过两年再说?”
阮书记一晃厚厚的大巴掌,口气很决断:“小啥哩?山里人十六成家,十七养蛙。你又不是不懂,一个女娃家,早晚要嫁人。嫁汉嫁汉,图的就是穿衣吃饭。依我说,这事说办就办。只要腊月嫁过来,我亏待不了她,也亏待不了你!”
事情就这么由阮书记一锤定了音。何山贵赶到乡里只用了一个时辰,赶回村里,足足走了三个时辰。他一进家就拱到石炕上,蒙头盖脑睡了三天。他不敢对任何人谈这件事,深深埋在心里,让痛苦把自己憋死。他也期望天上响炸雷,山顶起天火,把这片山野谷地燃成灰烬。
就在这三天里,乡里给村里拨下一千斤救济粮、五百元救济款。乡政府办公室主任还登门拜访,代表阮书记给何家送来了重重一份彩礼:厚厚的大红纸,包着五千元人民币;红红的大箱子里装满绸缎被面、五彩衣料和款式新颖的四季服装;还有一个锦绣装裱的小匣子,放着金光闪闪的戒指、项链和镶着宝石的耳坠子。
当何山贵被惊慌失措的老伴从炕头上拽起来时,他老泪纵横地把何腊月喊到面前,扬起巴掌打肿自己的脸,悲呼一声:“闺女,爹……把你给卖了……”
尽管何腊月哭得昏绝几次,又跑到山崖上寻死几番,都无法抗拒那个笼罩着山野谷地又主宰着生灵命运的罗网。十七岁的闺女原本没有一副壮腰板,早晚都得嫁人的闺女无法逃脱山野谷地的规矩。老实而又无能的爹早被大山压得抬不起脑门,真的瘫下来,这个家更难支撑。山旮旯的青石板上也发不出苗,石头沟的弱女子也顶不起一爿天。守下去,也得嫁人,也得苦熬。即便阮喜财再果再傻,总是活在福坑里的人,既然被逼到这一步,不如先挪一步再说。当乡政府秘书又将注明七月初八迎亲过门的大红喜帖送过来时,何腊月咬咬牙,应了。
大山被日头烤焦了皮,晒弯了腰,像个赤裸裸的汉子弓腰曲背横在天缝下喘气。山脊上淌着汗,泛起油亮亮一线毫光。唯有山坳里灰突突地缠着蛇一般的盘路。盘路上蠕动着一串小人,蝼蚁一般朝秃秃溜溜的山梁上爬。呜呜啦,呜呜啦,传来阵阵唢呐的喧嚣,和躲在草丛里树梢上的蝉鸣共震,骚动山野谷地枯燥的宁静。细看,那串小人前端走着一班吹手,蹒蹒跚跚地爬,摇头晃脑地吹。这得花上百元去雇。一大早就得填一肚子肥肉,灌一肠子烧酒,每人还得塞一盒带把的喜梅牌香烟,便舍得海吹,把肚里的骚劲充分发泄。呆头呆脑的阮喜财紧随其后,牵那头戴着大红纸花的灰草驴,随着摇山动地的唢呐,脚步迈得颠颠的,很是惬意。圆滚滚的脸腮上挂两道油汗,闪出欲望得逞的光泽。厚厚的嘴巴和满脸笑纹一并乍开,流淌出盛不尽的欢喜。
年过三十的呆汉为了使自己年轻些,脑门上扣了新买的绿军帽,帽檐忽闪忽闪的,宛如一片翠绿的瓜叶,映衬得那张脸越发像只干瘪的老南瓜。他不觉得丑,反倒把肚皮挺起,左右横披的两片红绸子交叉在胸前结出一团艳艳绸花,更显得十分强壮和气粗。他用力拽紧灰草驴的缰绳,迈出比驴蹄子利索十倍的步履,登上一个陡坡又一个陡坡,显示出足以征服一个黄花闺女并使她温顺地蜷缩在他的怀抱里呻吟和甜叫的精力和强悍。灰草驴脊背上驮着一床红缎面绣花棉被,不一刻便会有位俏生生嫩鲜鲜的闺女驮上去,随他走回南湾的青砖瓦舍里去。
紧随身后的是邀来迎亲的亲友,皆新衣裹体,容光焕发,为能参加这一体面而又壮丽的庆典而受宠若惊。阮书记是山野谷地一手遮天的人物,今日帮个人场,准保捞块肥肉填牙,来日求到书记头上,岂能不给面子?于是便捧着盛绸花的盒盘,抬着盛点心的食盒,一路说笑,制造点喜庆。少壮们便将一串串火炮点得震天响,在空旷的山野里腾起一道道闪亮的弧光,一簇簇耀眼的星花,一股股雾似的轻烟,装点出迎亲队伍的热闹和非凡。反正火炮是用阮家的票子买来,点票子毫不心疼。
山脊上缓缓拥出几个黑枣子似的人影,稳稳在高坎上站定了,朝山腰探望,不时传来几声聒噪。那是送亲的,其中那颗红艳艳的枣子就是新媳妇何腊月。
阮喜财周身像触了电,眼珠子贼亮,狠狠拍了下驴背,用母鸡咯蛋般的嗓门喝了一声:“狗日的!还不上劲奔两步!”
山脊上,何腊月随着送亲的人站在风口,石撅子般纹丝不动。五黄六月天,红绸袄悟得她周身冒汗,打湿了里面的小布衫,紧紧贴在脊梁沟上发粘。送亲的人群是愁闷的,何腊月的心情是苦涩的。陡然瞅见草坡上那泓清水,慌忙跑过去,双手掬一捧咕咚吞下去,周身一阵清爽,便弯下身子,想再喝几口。
“妮,少喝两口!走了热路,当心凉水炸心!”
耳边响起嘶哑的话语,水面上晃出个黑煞煞的人影。抬头一看,对面盘坐着满面尘垢的老羊倌。她捧起的水从指缝泻出,在水面上荡出一圈细纹,一刻又静了。她迟疑地站起,一双亮眼打着扑闪,朝老羊倌感激地一笑,垂头走开。
她刚刚挪步,老羊倌又开口:“妮,鲜花插在粪堆上,坑人哩!”
她止了步,木木发呆,一双眼狐疑地盯着老羊倌。他却掉转头去,喷出一团浓浓烟雾,罩住一张石板似的冷脸。她自感晦气,暗恨老羊倌疯癫,青天白日嘲弄她。老羊倌却又转过脸来,暗幽幽的眼窝里闪出哀伤的泪光,凄然叹口长气,眼神里说不出是爱怜还是哀怨。
“香香……俺那香香……也是这年岁,也是这般娇嫩,生生被作践了,就从这崖上栽下去……过去二十五年了!妮,惨哪……”
两行热泪从幽暗的眼窝里滚出,洒在满脸干涩的犁沟里。老羊倌动了真情,说的又是没头没脑的话语。何腊月确认他是个疯子。
“妮,阮家明里是个富贵窝,暗里是个害人坑。爹是恶狼,儿是傻骡子。随了他,毁一世!妮,俺不说虚话……”
老羊倌咕咕哝哝说完,掉转身去,依旧盘坐着,像块坐化了的妖石,纹丝不动了。
何腊月心头发颤了。他是人是鬼?是信口胡说,还是冥人指点?他是疯是癫?是编排别人,还是诅咒仇人?他是善是恶?是恶语伤人,还是道破隐情?冷汗从脑门上扑簌簌淌下来,顺着肉皮朝脖颈里钻。何腊月感到周身发凉,心头发悚,被一层突如其来的阴云笼罩住了。看着渐渐拥上山脊来的迎亲队伍,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对这场本来就不是春光明媚的婚事压上一层浓重的阴影。
当阮喜财乐滋滋地将盒盘里的红绸子替何腊月左右披上肩头,又催她上驴启程时,何腊月骇然了。她扑闪着水汪汪的亮眼,瞅瞅一脸傻笑的男人,又瞅瞅一言不发的老羊倌,眉头的狐疑越积越浓。
老羊倌刹时像中了雷击,肩胛抖动了一下,幽暗的眼窝闪闪一亮,嘴巴张开了,露出残缺不齐的耙齿牙,似乎想发一声垂死的呼喊,搭救一个即将陷入泥潭的生命,却又转瞬沉默了。嘴巴紧紧咬住旱烟袋,好似咬住什么难言的隐情,一丝不敢泄露。
唢呐海吹,火炮爆响,满山石头似要炸裂,满坡羊群吓得四处窜跳。
灰草驴旭起了蹄脚,将山道碎石敲敲打打。新媳妇骑在驴背上,摇摇晃晃,闪闪趔趔,一步步远离后山热土,朝一片陌生而又恐怖的地方缓缓挪动。她心口怦怦跳,眼皮嗒嗒蹦,开始用她单纯的心去猜面前难解的谜。
阮喜财托着一匹红绸子打头走。山妖山鬼怕的是红颜色。红绸子像一团迎着山风飘忽的火苗,妖魔鬼怪不敢挡道。
新媳妇一身红棉袄,图的也是红袄避邪。山乡兴这老规矩,一年四季不变更。只怪不是好时辰,七月天棉袄悟死人,只能忍着。她倒骑着驴背,默然掉泪,哭得痛心。这叫思乡泪,不哭不合情分。紧随驴走的是送亲的娘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劝,功的尽是苦涩,她听得更觉苦涩。只有震天的唢呐,炸耳的火鞭在无情地喧闹。
阮喜财一步一回头,偷眼瞅着新媳妇傻傻发笑。鼓鼓的小眼珠里流泻着邪火,若不是众人相随,早已憋不住周身的骚渴。新媳妇俊得挠人,身子微微曲弯着,红艳的缎子袄忽闪起阵阵汗香,直窜阮喜财鼻眼,抓挠得心尖发颤,一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他不敢想象红袄下面的白肉是如何滑腻,鼓挺挺的酥胸下那一对香瓜会如何丰满,单瞅那草驴晃摇引起的颤动,足以使他灵魂出窍。没尝过女人滋味的汉子兴许会满脑子困惑,搅缠了三个女人又苦熬了八年冷炕的阮呆子却容易勾起丰富的联想,回味起往昔作贱女人、倍受陶醉的诸多细节。甚至构想出爹教他如何动作的许多有趣场面来。爹说:“女人是肉褥子,睡好了会睡出娃娃来!”他便说:“爹会睡,我也会睡!”爹说:“你只会吃香瓜,不懂咋下种!”他便说:“爹教我,我就会下种!”此刻,阮喜财被漫长的山路熬煎着,一双眼钩子般盯着新媳妇那些引人入胜的部位,似乎在思虑着如何实施爹传授的招数。
新媳妇半侧一张脸,在日头映衬下,白嫩的肉皮上现出一圈烟烟闪亮的茸毛,勾画出一道玲拢迷人的轮廓线,飞蛾羽翅般透明,鲜瓜嫩果般生动。淡施一层薄粉,被额腮流下的汗腺冲尽,现出面颊的红润,凭添几分妩媚。那直挺的鼻梁,圆而小巧的鼻翼,鼓突红润的小嘴,集结出一个成熟的高峰。令人遇思熟透的水蜜桃,轻轻一触便会流出沁人肺腑的汁液来。尤其唇上那点猩红,更诱人不顾一切扑上去啃上一口。
何腊月的心头却隐藏着恐惧和痛苦。老羊倌冰凉的面孔上饱含的忧伤、同情和敌意,阮喜财呆傻的丑脸上盖不住的贪婪、粗野和蛮横,都在面前构筑起一片深不可测的陷阱。她脑子发胀了,心口发疼了,暗暗悲呼:“爹呀,我的命好苦!”她用轻蔑的眼角厌恶地抵触那张丑脸上投过来的目光,也用发疼的心去思量该如何去对付这无边无际的黑网,体内燃起的是一片无声却又炽烈的忿火。于是,她拽拽头顶的红纱巾,将粉嫩的脸蛋捂个严实,如同一片浓重的叶子盖住枝头的艳花。转过身去,撇下一个冷脊梁。
烈日炎炎的正午过去了。
南湾乡阮书记娶回来的儿媳妇和他的傻儿子在履行了神圣的法律手续之后,又履行了山乡礼俗的隆重大典,终于得到这片穷乡僻壤的庄严承认。
庄严的庆典和肆虐的狂欢混合在一起,持续了很久很久。
新媳妇像只饱受蹂躏的伤兽,被肆虐者剥光了衣服,胆怯地蜷缩在炕角里。她闪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用两条挂满紫伤的白藕似的胳膊拼命遮挡着羞处,软弱地维护着女人可怜的一点尊严;心下茫然,不知面前这些粗野而又骚情的谷地人要把她抬上宰锅,还是推上屠场。陡然想起老羊倌的言语,顿悟那是谶语,泪珠便泉涌般流下来。
阮喜财一脸喜气一脸笑,在他爹的引导下,朝乡干部们拱手作揖,感激众位捧场帮忙。敬酒敬烟发赏钱,抛撒着慷慨,抛撒着派头。他那钝脑壳子却没忘记新媳妇那身嫩肉,瞅个空就往屋里扫一眼;更没有忘记念叨日头滚得快些,去掀开那实质性的一幕。
一弯新月在香木河谷地那面簸箕大的夜天上亮了片刻,鬼灯似地落到山旮旯里去了。
几乎是同时,南湾乡那片高高低低毗连成一片的屋宇里都听到一声凄厉难熬的悲号。夜静,声音传得很远。这悲号似哭又似喊,如同牛羊挨刀时的嘶鸣;又像病人临断气前煎熬不过的悲咽。这声音真真切切是从阮喜财那座黑压压的两层楼屋里传出来的。
闹房的贺客还没散尽,一条粗壮的身影便忙牛一般撞进了新房,扑上了炕角。跟着是倒了一架山,跟着又掀翻一面坡,炕席咯咯嚓嚓爆响了两个时辰。如同崩塌的石块满沟倾泻,连那楼屋都失去支撑,在暗夜里瑟瑟摇晃。那片石块堆砌的新房顷刻化作一片山崩地裂、石破天惊的世界。影影绰绰有头巨大的蟒蛇在兴风作浪,胡缠乱跳,不时发出响亮的鸣咂,不时响起快活的吆喊,不时传来粗野的喝骂。暗色掩盖着暴力和躁躏,黑夜的魔袍遮掩着一场骇人的风暴和雷霆。躲在撕破的窗洞下偷观鏖战的青皮小伙瞪酸了眼珠也没能将暗中细节瞅个仔细,反倒从脊梁沟里升起一股冷气,心头爬上莫名的骇然。担心那蟒蛇无情,卷起的石块会砸了坡上的牛羊,毁了沟里的庄稼,作贱了庭院里刚刚栽上的一丛嫩花。
又是一阵震耳的响声,好似木槌砸在皮鼓上,随后便是一阵悲泣,如溪水在山湾里打漩。紧跟着一声叩山砸石般震响,凄厉的悲呼便从石缝里钻出,惊动了谷地村落……
山死了。夜死了。楼屋也在黑夜里软瘫了。一切都安静了。香木河谷地恢复了原来的死寂,和千年亘古的黑夜一模一样。
房门有气无力地哼叫一声,一个赤条条的身影挪出来,脚下似乎踩着棉花,走得踉踉跄跄,靠着窗台软瘫下来,像一条斗败了的蟒蛇一般蜷缩成一团。
他嘴里吐出一口淡淡寒气,脖颈上像吊一个碾盘,再无抬起脑袋的力气。他真正被掏空了,只剩一个虚弱的外壳。他并没感到美妙,却感到满腔懊伤。爹替他积下用不尽的家业,他也积攒了八年的精力,在这洞房花烛夜尽情挥洒的一刻竟没得到想象的辉煌和畅快。
他泄气了,差点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心头却升起和他爹一样的缺牙老头咬不动炒黄豆的恼恨!他仍不肯罢休,生怕初夜的无能被躲在外面听窗的人传扬开去,所以不愿偃旗息鼓,主动退却。
新媳妇初是害怕和恐惧,全身抖作一团,像被俘获的野鹿一般任人撕扯,任人摆布。后来似乎惊醒了,从一片恐怖中振作起来,用头抵他,用手抠他,后来竟捞起一柄扫帚,狠狠砸在他的脑门上。接着又奋力将他推下炕头,如同推倒一架土山,眼看着他倒在地上无力挣扎。
夜似无边的坟场,藏着痛苦,藏着厮斗,藏着征服,藏着抗争。暗处窜跳着精灵,在天际张一面巨筛,抖落出无数星花,瞅着人世发出嘲弄的怪笑。
在高屋瓦舍的石头墙外,贴伏着一个不眠人。黑黝黝的脊梁门板一样嵌在墙角,一动不动,似暗色中一尊妖石。幽洞般的眼窝里闪出鬼火似的光,冷冷觑视着石头院瓦舍屋里的动静。乍开的双耳听着大大小小的响动,判断其中的成败得失。似贼一般幸灾乐祸,像路人一般冷漠木然,却又似真正的局中人那样关注着一男一女的喜怒哀乐。他希望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甚至希望比这更糟!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闭住眼忍住一股苦泪,在心里默念:“香香,瞅见了吧?报应!报应哪……”黑夜里的死寂似乎难以填平深深的恨海,残缺不全的牙缝响起一阵咔咔嚓嚓研磨的刺响。
五更时分,鸡笼里的公鸡母鸡一起发出亢奋的喧嚣,好像被鞭炮唢呐窒息了一天吓哑了喉咙,此刻欲将所有的积郁尽情倾泻。
当那个弓腰弯背的麻脸婆在窗台下发现死睡如猪的儿子,拖起来搀进屋里时,没有看见新媳妇的影子。
当她找遍了茅厕,寻遍了院子的犄角旮旯时,才拖起烂醉如泥的丈夫,拍着屁股哭号道:“新媳妇……跑了!”
听着这段如梦如幻的往事,唐发根一时坠入五里雾中。他不敢相信这是发生在香木河谷地的悲剧,更不敢相信这场悲剧的主角竟是让他至今揪心扯肺的乡里妹子何腊月!甚至更不敢相信同样受到苦难的还有他这位疯疯癫癫的老叔和那位从未见过面的花婶子!老叔并非疯癫,他确信了形如枯蒿的身躯里勃动着一腔复仇的热血!
唐发根周身打颤,手脚冰凉,盯着冷石上老叔那双怕人的眼珠,嘴巴都扭歪了。半日,才似从地缝里崩出一句话:“叔,你说话!俺一刀捅了姓阮的!”
老叔神情有点木然,用目光拦住他。嘴巴翕动着,幽幽眼窝发潮,垂下茅草般蓬乱的头,伏在水边那堆冷石上,发出一阵老鸹报丧般的哀鸣,鬼魂一般的悲泣:“根儿,这里埋的就是香香!你的花婶子哪……被阮大业作贱死的……你来跪下,给你花婶子磕个头吧……”
唐发根顺从地扑地跪倒,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猛然瞅见一张映在水面上的痛苦而又凄楚的女人面影。不知那是花婶子,还是何腊月,迷迷糊糊,又真真切切,两行泪珠便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老叔双手拍击着那座冷石,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嘶哑的声音在山风中荡漾:“香香,你瞅见了吗?根儿给你磕头了!咱有根儿!咱唐家有指望!咱唐家有指望哪!”
老叔喊出这几句话,不由热泪涟涟。似乎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这般开心,这般解气。哑了几十年的石头竟也有开口海喊的一天,疯了几十年的老羊倌一时竟成了精怪。
他一把拖起唐发根,眼珠像鹰隼般锐利,一字一句告诫道:“根儿,记住,我死了,把我葬在这里,和你花婶子守在一处!甭忘了替俺烧个纸钱。你一刻不能留,赶紧走!找到腊月,好生过日子。只要姓阮的活一天,这片谷地便熬不成人!”
唐发根把一句残忍的话噎住,封在紧咬的牙缝里。恨在老叔怀里,发出一阵老羊甜犊般的哀号。猛然抹一把泪,站起身来,又瞄一眼那堆冷石,一转身沿着老山脊走了。奇怪的是,他再没敢回一下头。
一路风餐露宿,唐发根终于又来到酒泉。找到那位老大娘,何腊月却又离开了。他一走三个月,何腊月坐吃山空,熬不住,又不忍拖累那位孤寡老人,就随着一群豫东老乡,到新疆当了农场工人,一起搭车西去了。留下一张纸条,写了两行字——
根儿哥,你要是来了,请赶快到八里坤农场找我。我等着你。
八里坤?这“八里亏”在哪?唐发根拿着纸条打听了许多人,才打听清楚,在新疆“喝蜜”北边。唐发根心里发急,头上窜火,屁股没暖热老大娘家的小板凳,就搭车朝西去了。别说是闯新疆,就是闯西天,他也要找到何腊月!此刻,何腊月不仅和他的命运连在一起,甚至也和他的家仇密不可分。
火车不知翻了多少架山,也不知过了多少条沟,穿过草毛不生的石头滩,又翻过黄沙呼啸的大沙漠,总算看到了绿油油的庄园,在一个大站上停下来,说是“喝蜜”到了。他又转乘去农场的车。
小半夜,他终算摸到了八里坤农场,找到了他的何腊月。
一路奔波时,他心急火燎,无所畏惧。当真找到了,却又变得怯懦,畏缩了。当何腊月远远朝他跑来时,他还好生瞅了两眼,月白色布衫,豆绿色纱巾,俏生生一个俊女子!当他俩越走越近时,他却脑门低垂下来,不敢瞧她,缩在黑影里,嘴巴也不听使唤,好似欠了女人好多债,没有及时偿还那般亏心。
何腊月急匆匆地朝他面前跑,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个趔趄。脸上挂着泪,双手哆嗦地接过他的行囊,却猛然把头转过去,对着墙头说话,话音也是颤抖的:“根哥……你……俺当你把俺忘了哩……”
他没敢吱声,不知说啥好。慢慢跟着走,脚下似踩着棉花垛,高一脚,低一脚。又像喝了半斤烧酒,舌头都发硬了,周身的血浪直冲嗓子眼,直想说,我有话,等我慢慢说,我憋了一肚子委屈哩!但他终于说不出来。两人走到黑影里,何腊月扔了行囊,像野猫子一样揪住他,又像羊羔子碰奶一样,拿脑门子朝他身上乱碰、乱拱。两片火辣辣的嘴皮烙铁一般在他脸上乱啃乱舔,像要烫出血泡来!她那十根尖尖的长指甲在他脖颈上划出了血口子。
在他默默忍受了何腊月种种发泄式的亲抚之后,她嘶声哭了:“根哥!你咋才来?你咋才来?叫俺担惊受怕等你恁多天,等得好苦呀!”
此时此刻,他像脑门里填满豆腐渣,变得心笨嘴也笨,一句可心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两只手也成了土地爷的胳膊,直愣愣地当摆设。肚里憋着一句话:“腊月,你背屈,俺知道,咬俺两口也不嫌疼!不管咋说,老天爷让俺找到你了,俺没亏良心!”
豫东老乡让出房子,让他俩说话。常言说,小别似新婚,本该好生亲热一场。但是,唐发根守着一条戒律,又揣着一个计划,何腊月的情感便似被掐着引信的火炮,爆发不开来。唐发根如同老牛套犁大憋气,劲往地上使,瞅着地皮吸闷烟,盘算着一肚子沉甸甸的心思。何腊月却是大荒漠里见亲人,一肚子话泼水一般朝外吐。两个人如同孟姜女拉着刘海儿,她是哭,他是笑,听她东扯葫芦西扯瓢,整整抖了半夜绒穗子。后来,他憋不住,才将这次回到山野谷地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把那个埋在心底的近乎恶毒的计划说了出来。
“腊月,有人往绝路上逼咱,咱就得堂堂正正做人!争口气活个人样子,让那些龟孙好生看看!俺娘没死,俺叔也没死,阮大业活得更舒坦!我想了,这房咱不能圆。再熬些日子,咱努把劲挣点钱,打回老家去!这辈子我要是不用高头大马驮着你,吹吹打打把你迎进俺家的门,我唐发根就咽不下这口恶气!”
何腊月听着唐发根的话,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如同又坠入往日的恶梦,蟒蛇缠身的恐怖和劫难又回到眼前。她猛然扑到唐发根怀里,周身哆嚷着,仿佛被冷雨袭打湿透了羽毛的小鸟,靠在坚实的山岩上,得到了栖息和庇护。从今天起不怕风吹雨打,电闪雷鸣。她抿着嘴,轻轻啜泣:“根哥,俺随你……这辈子你就是走到天边,俺也随你……”
在唐发根的心目中,走遍天下,碰到的好人都比山野谷地多。他被安置在农场医务所,每月发五十元工钱。他又有那一套从丑大爷身上学来的手艺儿,能搞点额外收入。何腊月是农工,每月也能挣四十多元。两个人省吃俭用,慢慢又把钱积攒起来了。
日头车轮子一般转了一遭又一遭,日月河水一般朝前流。不到一年工夫,唐发根觉得腰包的钱足够办一场婚事了,便和何腊月趁着到“喝蜜”城办事的机会,扒上了东归的火车。
但是,逃得了通天河,逃不开无底洞。山野谷地铺开了一面黑网,等着他们投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