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傍晚,太阳还没有落山,妹妹竟在一个僻静的街道上看见小仙坐在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的后面。当那车经过自己的身边时,小仙竟然没有理她。妹妹不知道为什么,竟拼命地追起来,并且大声喊着小仙的名字。
摩托车停下了,然而她第一次发现小仙是用一种厌恶的目光看着她。她从来没有用这种目光看过她。但是她顾不得了,她盯着那个小伙子。最近这些天,妹妹经常反省自己,为什么她要盯着小仙的男朋友看个不停,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当小姨的责任?有时,她禁不住地问自己:你是爱着小仙的吗?还是恨她。作为她的亲姨,你是希望她活得快乐,还是希望她死?这样给自己提问题,让妹妹恐惧,即使她是一个写了书的人,而且还渴望获奖,而且,她经常感到自己是个思想家。
然而,眼前的问题那么简单:你是希望小仙活得好,还是希望她死。你是希望她开心还是希望她倒霉?你是希望她快活还是背运?她渐渐感到这样问自己有些让自己对人类悲观:如果小仙有一天死了,她可能会哭,但是,如果她太幸福,那她肯定不会从心里为她高兴。
你还是为自己悲观吧,请不要为人类悲观。比你好的人有的是。所有这些想法都从她的脑子里一晃而过,当她这样分析了自己半天之后,又意识到了小仙对于自己的敌视的目光。于是,她想走了,可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挡着她,不让她离开小仙。她甚至于不敢把自己的眼睛与小仙相对。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对,一个复杂的女人。小仙呢?一个孩子。
她的目光是清纯的,而你的目光是浑沌的。
所以,她把目光移向了那个开车的男孩儿。
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像是皮的亮晃晃的黑色短衫,下面一件长长的牛仔裤,头发染成了金黄色,看起来不像是学校的学生,而且从他的年龄上似乎也能断定这已经是一个踏入社会的男孩。
她问他是哪里的。
他说在一个商场里卖烟。
她又问了他的姓名和家庭住址。小伙子也照实回答了。
她仔细地看着男孩儿,他只是坦然地看着她。他说得很认真,似乎也没有撒谎,也一点都不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妹妹突然意识到了这样的问题,对于这个男孩儿来说,她二十七岁的年龄,已经不能算是女人,她真是一个老太婆。他的目光清澈,态度随意,他的头发湿润。而她———皮肤干枯,目光里有污垢,态度暧昧。
的确,这个男孩儿看自己的时候,根本没有拿她当个女人。不是说她要跟小仙争风吃醋,她希望男孩儿也能看看自己,比如那些成熟男人都经常夸她的屁股,还有她的脸。
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男孩儿没有拿她当女人。
的确,她是一个老太婆了。一个时代过去了,一个新的时代又开始了。
她看着小仙。小仙依然叉着双腿坐在他的后面,没有要下来的打算。
她又问小伙子:
“你打算带着她干什么?”
“一起吃个晚饭。”
“吃晚饭就没有必要了,”她像任何一个家长说道,“我们家小仙现在是个学生,跟你不一样,而且她还有两年就考大学了,所以你们以后不要来往———”
她又转头对小仙说,“走,小仙,下来,小姨带你去吃晚饭。”
可是小仙皱着脑门。妹妹几乎是严厉地看着她。她说:“不下。”
“必须下来。”妹妹说。
“为什么?”
“我是你姨。”
小仙扯了扯嘴角,笑起来说:“你不会告诉我妈,是吗?”
她不说话。小仙不情愿地从摩托车上下来。她领着小仙往家走去。那男孩还立在那儿。妹妹问:“这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小仙不说话。
“他是不是你男朋友?”
身后是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妹妹和小仙一起回过头去,小伙子呼地开走了,头发被风吹得高高的。小仙拉住妹妹的胳膊问:“你是不是觉得他长得很帅?”
妹妹反问:“跟男孩交往你就注重他的外表?”
“那当然。”
“这似乎不太好,仅仅是外表有时是不够的。”
“你还没有说呢,他帅不帅?”
“其实,一个男人内心的力量也要能够感觉到。”
“可是啊,如果一个长相丑陋的人在学校门口接我,又被同学看见了,那我可要羞死了。你怎么就不喜欢长得帅的男人呢。我有个好朋友叫莉莉,正在为一件事后悔呢,有一个男生想跟她做朋友,开始她没看清楚,以为那个人很丑,于是就拒绝了他,可是昨天她再一看,那人长得跟谢庭锋似的。后悔也来不及了,人家已经跟另一个女同学好了。”
妹妹笑了,她为自己的许多话惭愧,比如内心之类。“小姨,你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
妹妹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有很多男朋友?”
“很多。”
“多少?”
“一个排。”
小仙笑了,说:“你跟他们都那个吗?”
“什么那个?”
“就是MAKELOVE。”
妹妹脸红了。这样的问题让她无法应付。
“你最喜欢谁?”
妹妹内心这时充满悲剧性,她好像要哭了。小仙说:“我就有这一个男朋友,我有时非常渴望,有时又怕他。对了,你最喜欢哪个男人?”
妹妹似乎要跟小仙争什么,她的内心失去平衡,她说:“我最喜欢一个外国人。”小仙充满好奇:“外国人?”
“你有没有想过跟一个外国人交朋友?”
“外国人?”小仙惊讶得笑出了声。
这时妹妹站住脚严肃地对小仙说:“别跟这些流氓小痞子来往了。”
“他不是流氓,也不是小痞子。你说的外国人就不是小痞子?”
“他是卖烟的,还不叫小痞子?”
“那我就换一个,换一个我们班的。这样行了吧。”
“即使是你们班的,而且成绩最好的也不要跟他们来往。”
“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文化,不懂得爱惜女人。”
“那有文化的呢?学习好的呢?”
“在中国即使是知识分子也是没有文化的。”
“什么是知识分子?”
“就是有文化的人,并且有比较高的学历。”
“比较高的学历是什么?”
妹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后悔在小仙面前随便说起“知识分子”这个词。只听小仙又问:“那外国人就行吗?”
妹妹严肃地说:“西方人,他们有着几百年的文化传统。”
“那中国人还有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呢?”
小仙立即回答说。
“你听我说。想要成就一个暴发户只需要一夜,但是想要成就一个贵族,一个欧洲的美洲的甚至是澳洲的贵族,那都需要几代人。”
“为什么要成为贵族?”小仙不解。
“因为贵族,因为贵族———”
妹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其实,这些话妹妹知道自己说得不负责任。你有什么权力提贵族呢?他们又不是你的亲人。你又没法从他们那儿继承什么。妹妹说:“我只是说,外国人比中国人懂规则。”
“什么规则?”
妹妹本想说:给钱的规则。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这太有教逡意味了。
“可是我怎么能够认识外国人呢?”小仙又问。
“你现在首先要学好英语。”
她们走进了一家肯德基店。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她请小仙吃了一大顿鸡翅。小仙不停地要这要那,她心疼自己的钱,可是又想,谁让你把她从那个干净的男孩儿身上拉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