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天上午,我被一种渴望和信念驱使着,来到了我曾住过的那套公寓前。我没有给他任何电话,但假如他在这里呢?我敲了敲了门,里面没有任何回音。我背朝着门站着,觉得自己真笨,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初升的阳光非常柔和地照射过来,但我的心情一下抑郁起来。
我在门上又叩打着,心想如果他不在,那么过一会我就去他的办公室。我总会见到他的,我总有机会向他说明一切。想到这里,我又轻松起来。我准备转回身去,但就在这一瞬间,门已轻轻开了,我迅速回过头,站在我面前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我惊叫了一声,便冲着她的脸长久地胆怯地看着。她也看着我,惊讶得呆若水鸡。一会,她又轻轻把门开得更大,并且向后退了几步。我按她的意思走进去,依然一言不发。
她关上门在我面前站住了。她穿着一件蓝花睡衣,一直拖到地上,身材矮小,脸色消瘦苍白,这使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我们就这样站了一两分钟,彼此凝视着对方。
“他在吗?”我终于问道,声音是嘶哑的,几乎听不见。
慕地我浑身颤栗,像害怕听到她的回答似的。
“他?哪个他?”女孩的唇上浮上了一丝讥笑。
我垂下眼帘,不再看她,准备离开这儿。她却说话了。
“怪不得我爸爸会把你的照片放在这个公寓里,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看来我爸爸喜欢你也是有他的理由的。”
听到她这样说,我的神秘的恐怖立即烟消云散。我脸上漾着笑意,问:“你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的?”
“我爸爸没告诉你?他难道很少向你提我?”
“不是的,我和他很久不见面了。”
“吵架了?”
“没有。”
“不过你不要伤心,我爸爸把你的照片一直放在梳妆台上。你是不是曾经住在这儿?”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悄悄瞄了她一眼。她正舒展着脸庞,仿佛要努力掩饰她的激动。
随着日光逐渐明亮,这个房间越来越宽敞,似乎在不断地扩展。我感到窘迫和难堪。然而她背朝着门仿佛要挡着我的去路。这时,她冲着我,忽然听不见声音地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像是被一阵寒气所袭击一样。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她止住笑声,说道,“我是禁不住要笑的,也许实际上不应该这样……可是,我只要一看到你们这些女人,我就要笑,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一帮神奇的乞丐,那衣服,那神情,那目光似乎并不是我们人类的一种。对了,也许小龙女根本就不算人。”
“那么在美国人面前,你是不是很痛恨你的父母给了你黄皮肤,黑头发?”
“住嘴。”她气愤地喊道,“我是说在这片国土上,你们全都是些畜牲。”
我大为惊骇。这是她的天使女儿?我问:“谁教你学会骂人的?”
“我在说一种事实。”
“事实是我们中国人是你们的祖宗,不信你去问你爸爸。”
但我没说完,一只消瘦而娇嫩的手突然向我的脸上掴来。我立即感到那儿火辣辣的。我捂住脸,怔怔地盯着她。
她又大声笑起来,说:“你也可以来打我,也可以找我爸爸告状去。我只告诉你在这块土地上究竟谁是谁的祖宗。”
没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她走进卧室,砰地一下关上门。
我跑上前去追她,但门关得死死的。
我走出了公寓,我要找他。
2在他的办公室时,秘书说他正在和别人谈事,很重要。
“什么时候结束?”我问。
秘书看了看表说,“大约还要两个小时。”
我径自向里面走去。我不相信他有什么事情比我更加重要。女秘书着急了,拦住我,但我鄙夷地把她推开。我来到那个厚重的门前,先是在上面敲了敲,然后旋开把手,推开。只见他站在室中央,惊诧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满脸厌烦地说道:“先出去,我在谈事。”
我走回来,脸色刷白。那鄙夷的神色已出现在女秘书的眼睛里。她说:“要不你下午再来。”
我没有回答,固执地沉默着。看到靠窗边有一张椅子,便坐了上去。我的眼前尽是他女儿那讥讽的笑容。我为什么没有还她一巴掌?我为什么没有这个胆量?要是这事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落在芬的头上,她会怎样?她会像我一样毫无自尊心地怯懦吗?想到这里我潸然泪下。恐惧像冰一样包围了我的内心。
但早晨是温暖的,清新的,爽朗的,阳光轻轻地洒向每个角落。我望着窗外,只想在这一个上午把与他所有的结解开,在这之前,我不愿见任何人,不愿去任何地方。
两小时后,女秘书把我引进他的房间。我站在门口。
他坐在他的办公桌里,抬起眼睛说:“要不出去,要不进来。”
我盯着他走进去,把门关上。
“莫非你还没有看出来,海伦,假如你叫这个名字的话,你已经永远走出我的生活了。”
我怔了一下,但马上说:“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今天早晨,你女儿打了我。”
“打了你,她会打人?”
“她不但会打人,还会使用世上最肮脏的语言。”
“怎么个脏法?”
我低下头,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她女儿的高扬的笑声。
“说不出来了吧?我才不会相信我的女儿会说脏话,她可是在新加坡出生和长大的。”他缓缓地说,“在你们之间我当然相信我的女儿。”
“你不相信我?”
“为什么要相信你?你已永远走出了我的生活。”
“那为什么还要把我的照片放在你那个公寓里?”我低着头愤愤地说。
“你看见了?”
“不,是你女儿说的。”
“那么是你找的她?”他猛地从桌旁站起身,走近我,“你找她干什么?”
“我不是找她,我是找你。”我发狂地叫道,“我要告诉你,我离开你后遇到的所有的事情,我不想再瞒着你,我要你知道。”
他怀疑地瞟了我一眼。
“你要我知道什么?让我知道你和那个私炎是怎么睡觉的,你又是怎么感到舒服的?以前我真的不觉得你是个妓女,但妓女就是妓女,你听到了吗?我说你从里到外都是妓女。”
我镇定地看着他,他的嘴唇在颤动。我低声说:“你女儿连妓女都不如。”
“你说什么?”他严厉地问。
我突然大声地吼道:“你女儿连妓女都不如,她比我还要脏。”
他墓地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一下摔到地上。我挣扎着爬起来,要把他的办公桌掀倒,但是太沉了,我又发了疯地拿了一把椅子撞在桌上的玻璃上。哗的一声,玻璃全碎了。他举起拳头向我扑来,但还没等他到达,先我就自己打起了自己。我疯狂地擂着自己的头,脸,和身子,直到他猛地扑过来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为什么?为什么?”他紧紧抱住我,发狂地喊道,“为什么要来找我、找我女儿?搅得我生不如生死不如死。你们这些女人那么荒唐,包括你们的哭泣、害怕、恐惧、欲望,你们到哪里,哪里就有灾疫。”
“既然我们是灾疫,为什么还要跟芬在一起?那是怎么回事?”
他放开我,和我一样浑身乏力地坐在地上。他的脸色一片荒芜,发白的嘴唇在哆埃,阴沉的眼睛里冒出怨恨的光。
“芬?你要跟我谈她吗?昨晚她对我说,她在国内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你和她一起瞒着我,对吗?我现在想,你是不是也结过婚生过孩子?”
“对一个爱你的女人,她自己的私事是告诉了你或瞒着你,对你来说重要吗?”
“那么什么对你们来说是重要的?金钱吗?我可以对你说,我快要破产了。刚才我的律师给我看了所有文件。我的房子一幢也卖不出去。银行现在在逼债。”
我怀疑地盯着他,从他的面部表情看不出有没有玩笑的成分。
“金钱对你来说重要吗?”他望着我问道。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忽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立即冷笑着,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窗口,那儿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
他在倾听着,委靡不顿,衰老在他的侧面加浓了。他轻轻地用一种虚弱而嘶哑的声音和外面的歌唱和起来。我理了理头发,抹掉脸上的泪痕,走到门口,又墓地回过身来望着他的背影。
“以后,无论是喝水,还是饮料,千万要注意,”我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这声音犹如猎枪对准他的歌声粉碎了一样,这使他不得不合上嘴巴回过头来盯住我,“我的意思是,你要提防别人,尤其是你身边的人。”
3外面正是正午,正是该上课的时候。但上课两个字只在我脑中一闪,迅速消失了,像我呼出的一口废气。我拖着缓慢无力的脚步走着。
“终于分手了,不会有一点牵连,”我突然用低沉的但是清楚的嗓音自语道,“那么芬呢,也要和她告别了?”
这时一个男人从身后冒出来。他说:“很远就把你认出来了。”
我一看是安小旗。他像个新加坡人一样穿着洁白的衬衫,打着领带,头发黑光光的。我站住,问:“为什么会大老远把我认出来?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他们干净,漂亮,在这样明亮的阳光下他们的笑容……”
“虽然你没有那样的笑容,但是你气质高雅,而且在我新加坡的梦里经常出现。”说着他自己咧开嘴笑了。
空中吹来一股清凉的风,使他光光的黑发有些凌乱。他依然朝我笑着。我望了望他的红白相间的领带——他居然还打领带,便问:“你还在那家餐馆打工吗?”
他摇了摇头。
“你身上装钱了吗?”
“钱?”他不解地望着我。
“有吗?”
“你没有钱吗?我当然可以借给你。”他把手插到衣兜里。
我看了看耸立在身边的建筑物,对他说:“我们去包一个房吧,到时看你还认不认为我气质高雅。”
他一下低下头去。他的影子短短的,只盖住了他的脚。
沉默了一会,他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说:“你说这种话,我心里难过。”
他转身走了,脸上蒙着一层难以察觉的灰影。望着他快要消失的背,我迅速走上前,拉住他的胳膊。
“在新加坡这块土地上,你如果真的认为我气质高雅,那你就一定要出钱包一个房间,否则你那样说说有什么用?”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气质高雅,你说过的。”
“你确实气质高雅。”
“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我是个妓女。”
我跟着他顺着道一起向前走着。他却又停住,看住我的眼睛,说:“在我看来,我感觉有些女人是妓女,而你不是。”
“你是说那些成天成夜在夜总会泡着的女人?她们都是被社会压的,被生存逼的,她们本来都是好女人。”
“那你呢?”他的黑眼睛盯着我,嘴角却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我?”我同样也盯住他,也笑了一下,“我从一生下来就是坏女人,就是糟女人,而你居然还说我气质高雅,这不可笑吗?”
“那你为什么不说你也是被这个社会通的?”
“我?”
他沉默了,低着头向前缓缓走动。我从侧面盯着那被一片阴影遮盖的脸庞,不禁想起我和这个歌词作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和他单独见面也不过是两三次。
这时,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向远处望去。他说:“你的话使我吃惊,你知道吗?刚才我最怕你说你也和她们一样是被生存压的,被这个社会通的。”
“我也想说,只是说不出口,不好意思说。”
“就因为你不好意思,所以你比那些自称被逼的妓女干净,比不承认自己是妓女的女人干净,也比那些在家里只守着一个男人的女人干净。”
我忽然笑了,摇摇头,说道;“你说这话对有类似于像我这样生活经历的人来说不是自欺欺人吗?”
“问题的本质不在于一个女人和多少男人睡过觉,而在于她们都撒了谎,而你没有撒谎。”
他的脸涨红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在你面前是讲的实话,我在别人那儿也照样撒谎。”
“但我感觉你在我面前没有。”
“难道这就叫气质高雅了?”
我停下脚步,发现旁边就是一个酒店,于是告诉他那里面就可以包房间。
“这里可以开小时房,两小时一百元,不算太贵吧?”
这是一间充满了花香味的墙壁贴有梵。高《向日葵》的房间。我望了望那幅画,感到脸有些发热。它曾悬挂在我北京的房间里,此刻仿佛再一次听到了它们快乐的吟咏。我沉默地把目光移至旁边的镜面上,在温暖的灯光下,我的头发已不再像刚来时那么黑了,而有些发黄,像是秋天的茅草密密麻麻地披散在头上,又像是早晨细碎的阳光在铺展。我抬起胳膊脱去身上白色的衣衫。身后的安小旗惊愕地看了看我的乳房。他仿佛没想到瘦弱的我能有这样雪白的颜色和挺拔的乳峰。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百美金,放在桌上。
“够吗?”说着他坐到床上,从镜子里凝望着我。我看了看桌上的钱,说:“这玩艺确实是好东西,它轻而易举地就消除了我们之间的隐秘。”
说着我又脱了内裤。而他依然是进来的模样,只是斜斜地躺在床背上,甚至连鞋都没有脱。我坐到他身边。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我问:“它们是不是金黄色的?像不像那幅画的颜色?”
他沉默着,不说话,手指轻轻触在头发上。这种轻微的碰触使我突然对他说:“如果一个妓女此刻想要跟你朗诵一首诗,你会不会觉得可笑?”
“诗歌就真的那么美好?”
他低下头去,手垂在床沿上。我替他一个一个地解开衣服的纽扣,直到他全身和我一样裸露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
我无言地坐到他身上。
他看着我,脸上现出害怕的表情。
“我又没有真的朗诵诗歌,你为什么要害怕呢?”
说到这里我对自己不胜厌恶起来。我究竟是想跟他朗诵一首什么样的诗歌?女人为什么会对一种类似向日葵的东西感到沉醉?过去一个女人如果要在一个男人面前朗诵诗歌,那是为了获得这个男人的情感,现在是为了骗出钱来。如果我真的在他面前朗诵了,他会不会一时冲动而多给我钱?我低下头,感到脸再次发烫,我并不是怕面对自己这些卑下的想法,而是因为骗男人钱的事情在整个大地上像野草一样无止无境,永远没有终结,犹如人类绵长的诗歌。
我从他身上滑下来,他的脸孔显得异常疲惫。这使我联想到我的经纪人周某那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他在穿衣服,脖颈被太阳晒得黝黑。我问:“你在新加坡住在哪儿?”
他没有回答。我忽然又说道:“唉,算了,你刚才给我的两百块钱我不要了。”
我拿起桌上的钱要往他口袋里装。
“这是你自己挣的,为什么不要?”他阻止我。
我握住他的手,说:“虽然我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不管怎么说,我在新加坡有饭吃,还有地方住,说不定还能嫁一个老头子。”
他低下头看了看我手中的钱,叹了叹气,什么也没说。
我默默看着窗外,耳边又一次响起柳那颤抖的声音——金钱对你来说重要吗?我回过头去,看到安小旗在往脖子上套领带。不知为什么这领带引起了我的仇恨。我笑嘻嘻地对他说:“确实你还真的肯为我包房子,还真的肯出钱了,而且给我的是美金,是不是有个新加坡的老太太喜欢上了你?看你穿得这样干净。”
他突然涨红脸,抽出打领带的手要打在我脸上,但胳膊只是扬在半空中。我向前迎着他。他说:“我真想狠狠抽你一耳光。”
我笑了。
“你为什么笑?”
“挨打是一件很轻松的感觉,你完全可以打我,不要紧,你为什么不打了?”
他望着我,嗫嚅着嘴唇。
“你的脸长得那么美,我怕把它打坏了。”
这仿佛是他的另一只手,我一听,便哭了。
“我又没有真的打你,你哭什么?”
我低着头哭得更凶了。
这时,我听到了他离去的脚步声,我突然冲上前抱住他的腰,哽咽着对他说:“可不可以不走,别这么快就走……”
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他回过身来,用手轻轻拂去我的泪。我紧紧抱住他。在我向他哀求地看去时,他却抽开身子打开门走了。
空空的房间里,那可怕的孤独像是严冬的冰霜裹住我的身躯。我抱紧两臂,走到那面镜子跟前,里面的头发依然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泽,而那双眼睛却哭泣着。我低垂下头,却又看见放在桌上的两百美金。
我抹去眼泪,久久地看着。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我拿起听筒,一听是安小旗的声音。他说:“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就是想跟你说,你仍然气质高雅,而且仍会在我今后的梦里出现。”
“你是不是真的发财了,尽管你那一巴掌没有真的打下来。”
“恰恰相反,我现在在新加坡已经是弹尽粮绝了,我恨不得明天就回中国去,只是我没有足够的钱买一张飞机票。
其实你刚才还我两百块的时候我还真有些犹豫呢,这些钱加上我口袋所剩的钱正好够我买一张飞机票。“
我握住话筒不禁再次哭起来。我说:“那你现在在哪里?我把那两百块钱送给你,我要还给你。”
他沉默着,不说话。一会说道:“我好像听出你是不是又哭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哭泣不止。
“真的,你一定要记得你是一个气质高雅的女人。”
他把电话放下了。
房里只有我无声的哭泣。
走出房间,来到大堂,一阵悦耳的钢琴声传了过来。我循望过去,只见一个女人披着一头长发坐在钢琴边。那个女人有些眼熟。我便停下脚步,细细看过去,发现那竟是私炎的太太。她弹的是肖邦的作品第十号。我倾听了一会,待她一曲终了,我走上前去。
她吃惊地盯着我。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羡慕你们弹钢琴的女人,你们身上穿的纱裙,你们飘动在肩上的长发,还有你们优雅而高贵的姿态。不过现在看看你虽然是弹钢琴的,但实际上和我一样,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出卖自己。”
她突然笑了,不解地问:“我怎么就跟你一样呢?”
我也笑了,用手拂了拂头发,说:“别人给你一百元弹一曲,我现在也给你一百元,让你弹一曲中国民歌。”
她摇摇头。
“那就两百。刚才就在楼上的房间里我挣了两百元,我把这钱全部给你,你就弹一首中国民歌。你要知道这是美金,比你们的坡币值钱。”
说着我把美金掏了出来。她望了望我手中的钱,说:“我鄙夷你们中国民歌就跟鄙夷你们一样。”
我把钱收回去,放进口袋。看了看门外明亮的阳光,便转身向那儿走去。
“站住。”身后的女人突然大声喊道。
我停下了脚步。
“你要记得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永远都不一样。”
我回过头,看着她因涨红而显得姣好的面庞,说道:“你既然连一首中国民歌都不会弹,你为什么还要无耻地说中国话,还无耻地长着一副中国脸呢?”
4我把美金兑成了坡币,在一个商场里漫游起来。我想买一件漂亮的衣服,或者一管高档口红,但是不知不觉间,我看见一双小皮鞋,那正是芬几次想买而终于下不了决心的那双鞋。有许多次她像一个孩子一样贪婪地盯着它,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只有母亲才会有这样的光,她结过婚,有孩子,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我伸出手去把那双鞋拿起来,掂量着,能穿下这双鞋的起码也该有四岁了吧?小姐走过来说:“这是意大利的名牌。”
我说我知道。
“需要为你包扎吗?”
我连忙放下鞋走开了。走了很远,便又折回身,把那双鞋买了。
回到街道,我看时间还早,芬兴许还没有下课。我一路飞奔,来到那座熟悉的大厦面前。还没有学生下来。我在门前踱来踱去。如果那奔驰开来了我就走,如果没有,我就把这鞋送给她。我心里打定主意,一边瞄视着四周。约莫过了十分钟,我看见放了学的学生中间有芬。
芬看到我并没像我一样露出兴奋的神色。我问:“怎么,他要来?”
“不,今天他不来。”她疑惑地盯着我,“你又要见他?”
我把拎在手中的鞋递给她。
她惊异地望着包装袋里的那双精美的鞋,急促地问:“是送给我的?”
“是的。”
她难为情起来,脸红着,眼睛扑闪扑闪的,像要使劲忍住要落下的眼泪。她说:“我只是喜欢,其实并没别的用处。”
“就因为你喜欢,我也不知道你有别的用处。”
芬拿着鞋,把头扭向另一边去,那儿夕阳淡淡地映照着,光线十分虚弱,好像一会就要被淹没了。芬那苍白的脸颊再一次涨得鲜红,眼里露出伤感的神情,她问:“是他告诉你的?”
我隐隐地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便低下头去不做声。
“买鞋的钱也是他给你的?”
“谁?”我抬起头。
“这鞋很贵啊。”
她低下头去,和我并排随意而又缓慢地向前走着。她是指那个男人给的我钱?我的心慢慢沉下去,想表示什么,想说话,想稍稍辩解一下。这时,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往一个商店走去。
这是个婚礼服店。墙上挂着许多件款式不同颜色不同的长长的婚礼服。我仰着脸看着,竟一时陶醉起来。我说:“我从没有幻想我穿婚礼服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幻想过,你还记得我在这儿的第一次恋爱吗?我曾对你说过我要和他去教堂结婚,结果他跑掉了。现在我又幻想了,而且这次的幻想很快要成为现实。”
我们身子挨着身于。我转过头看着她的侧面,她的凝注的燃烧般的目光正盯在一件婚服上。一阵奇怪的感觉,一种什么想法,像一个暗示似的在我心里一掠而过。
“现在你明白了吧,昨晚,也就是昨晚我和他商定了婚事。”
“你和他要结婚?”
我的声音在发抖,脸也像死人一样变得僵硬起来,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像是刚刚苏醒在春天里一只反应迟钝的苍蝇。
“你说我穿那件白色的、款式是典型欧洲风味的那件怎么样?”她热烈地说,脸被灯光照得沏亮,“这次我真的要亲身体验一下在教堂里结婚的感觉,我要看看在我和他亲吻的一刹那,是不是真的有许多人在鼓掌。到时候你会来吗?”
“当然,为什么不?我不仅会为你们鼓掌,兴许还会给你送一束胡姬花哩。”我低声地喃喃道,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讲什么话一样,然后独个从婚服店里走出来。
“怎么了,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芬从后面追过来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我又一次闻到了她身上那玫瑰和栀子花混合的香味。
此刻我望着她那闪烁的眼睛说:“凭什么我要为你高兴?”
“因为在我们中间至少有一个人真的能得到胡姬花,我是幸运的。”
“那你就幸运好了。”
“这还得看你。”她的目光随着每一秒钟越来越尖锐,直射我的心窝。
“你要我怎样?”我低声说,眼里射出怒火。
“别再见他。其实昨晚我看到你在跟踪我们。”
我笑了笑,可又不像是笑。我说:“都快结婚了,还不自信?”
“别再见他。”她重复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也回望着她,面对我一言不发的冒着寒气的双眸,她的脸红了。
“你难道不跟我握手告别吗?就这么想一个人悄悄溜掉?”她的语声有些幽咽。
我看了看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夜光重又宠罩了新加坡。天空再次呈现出淡淡的蓝,星星亮闪闪地亲切地俯视着大地。我沉默了一会,也没有朝她再看一眼,只是笑了笑。这种无可奈何的凄凉而痛楚的微笑持续了五秒钟。芬不安地等待着。我们恍如陷入了无边的沉默。这时一个女人突然从身后走过来说:“要不要算一算命,你交着桃花运呢。”
我朝她摇摇头,她走开了。芬问:“她在说谁?”
“当然是在说你。”我说。
“我今年二十六岁,而他六十二了,这算不算是桃花运?”芬像被浇了一瓢冷水颤抖着说。
我踌躇地垂下头去,两旁的摩天大楼在我低头的瞬间忽又像要倾斜下来。脸如白纸的行人不断飘动着。我畏惧地缩起身子,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浑身空荡荡的,好像连衣服都没有穿。这时,只听芬在后面喊道:“谢谢你的鞋。”
回到房中,已是深夜了。小兰和小莹一起在翻报纸,看讣告。一看那黑压压的密密麻麻的讣告,双臂掩着胸部的找突然说:“有完没完?”
“我们想要有完,可这些死人没完。”小兰头也不抬。
“整天看讣告,没完没了,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我低沉地责备道。
小兰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她抬起头毫不示弱。
“我就是想找一个我所认识的人的名字,那又怎么了?”
“总有一天会把死人带进来的。”
“还真希望死一回呢,那样就可以自由出入了,魂是不需要签证的。”
小兰对着我憎恨地说。
她又在说什么,我不再听了。我背过身去,用手捂住脸,让眼泪无声地顺着手指滴落下来。我今天究竟过了怎样的一天啊?耳畔只听小莹说:“海伦,私炎今天打了许多次电话来,他说他在等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