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拎着红皮箱走上大街了。我惊讶地望着陌生的人群,忽然想到在几个月前我居然想在这块土地上砸别人的饭碗抢别人的老公,在那天去北京首都机场的路上我也是拎着红皮箱,也是穿着今天的淡黄色长丝裙,和现在一样思索着某种出路的问题。以前的思想,以前的目的,以前的自己如同身下的影子都从我的视野里消失,被埋在了一个什么地方……
但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发生了。一辆汽车在我面前要然停住,一个扎着领带的年轻人从车里探出头恶狠狠地骂了我一句。我朝四周春去,发现自己是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旁,红灯明显地亮着,所有行人都停在一边,只有我站到了中间。
我想退回去,但又挣扎着朝前窜去,像穿过枪林弹雨来到马路对面。等待的人群目睹了这一切,发出一阵笑声。几个女人用英文说:“中国人。”
“准是个中国人。”
“骂得好,没长眼睛吗?”
我低着头穿过他们中间,又回过头来,砸她们饭碗抢她们老公?我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声,又茫然盯着灯火闪亮的街头,向前走去。我只剩一个皮箱了,这一发现使我胸中突然迸发出一股恐惧。在这一天,整个过程中我只有强烈的歇斯底里的想要结束一切的感觉,里面甚至还夹杂着一种快感。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用锋利的笔尖刺向手背时,也没有疼痛,血涌出来很畅快。但现在夜风吹在上面我感到疼了。
我把伤口放在唇边在上面哈了一口气。灯火闪烁的上空没有一丝云块,月亮几乎是蔚蓝的,星星正悄悄地发出恬静的光芒。远处的七十二层大楼顶端也在闪闪发光,透过纯净的空气,还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新年快乐”几个大字。要过年了。
手背上的疼痛消失了,刚才闯红灯的不快也没有了,心中唯一思考的就是去哪里。我停下脚步,看到路旁有一个餐馆,里面坐着几个兴高采烈的中学生,他们一边吃,一边说话,不时发出笑声。他们快乐而天真的笑使我停下脚步。再一看,是福建虾面馆。我走了过去,闻着一胜香气。这个地方是他带我来的,每次这里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而此刻,尽管依然充满了笑声,这个餐馆却向我散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气。我阴暗地看着一个伙计,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双眼睛里发出光滑的疲惫的光泽,他正朝我歪着头笑着。再一看,竟然是班上的歌词作者安小旗。
“怎么会是你?”我脱口而出。
面对我的惊诧,他的脸红了,看着手里的记菜单,勉强作出笑容。
“尽管对一个诗人来说,这工作有些卑下,但比起我们,也不错。”我说。
“你在说笑话,你……”
“给我来碗虾面吧,我很饿。”
“就吃虾面?还要什么?”我摇摇头,他转过身去,我却又把他叫住。我说要一份鸡蛋,一份油菜,一份炸鱼,外加一杯鲜西爪汁。
很快他上了某,用计算机一算说道:“二十二块八。”
他看到了我放在脚边的箱子,又说:“出门带着箱子多麻烦。”
我抬起头朝他笑笑,掏出钱如数给他。他也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无意中他看到了我受伤的手,但什么也没问,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中学生们走了,留下一桌子残羹剩菜,跑堂的在收拾,发出很响的杂音。
我吃着虾面,吃着小菜,喝着鲜红的西爪汁。过去在国内曾有一个男人对我说女人喝红色饮料显得很浪漫,能增加魅力,所以在许多场合我都有意无意地叫上一杯。而此刻我却恶心这杯红色。我的眼睛时时向外面的夜色看去,心中懊恼叫了太多的菜,又在想今晚要在何处安身?
我拎着箱子不得不回到街头。整座城在灯光的托浮下像一块船板漂浮着,而我是它身边的一个杂物。走了十分钟后,看到了一个叫“SMILL”的夜总会。一星火花突然潜入我的身体。
我先到了一个公共厕所,打开箱子翻出里面的一件短裙换上,又对着镜子化了妆。最后觉得裙子不够短,便把腰部折叠起来,刚好使裙面只覆盖了屁股。我拎着箱子又匆匆回到刚才的餐馆,安小旗看到我这身打扮,惊讶地望着我。我向他笑,几乎是央求着说道:“我的箱子能暂时放在你这儿吗?我一会就来取。”
2一片烟雾缭绕声中,歌声、笑声、说话声非常和谐地混合在一起,像是海边的潮水轻轻拍打着沙滩。我胆怯地向前走着,双腿裸露在空气中冷得叫人难受,我后悔把裙子弄得太短了,或者哪怕是依然穿着那件淡黄色的长丝裙,也不致使我全身发抖。我虽然低着头,但仍能感到男人的目光。当我走完一条长廊时,不得不停住脚步以惊慌的心情偷偷看着人群。浅蓝的面颊,淡绿的鼻子,旋风吹在水面上的颤动的笑容,而男人的脸黄黄的,像打了一层蜡,面前的酒杯在一片烟雾中不时露出刀光剑影的本色。这时靠我身边的一个姑娘瞪着一双发绿的猫眼看了我几眼,问:“你是要找妈咪吗?
她在洗手间里,向右拐就是。“
她正和另一个女孩一起和几个男人抽着香烟。仓猝中我向她感激地笑了,但这笑容浮光掠影般地闪了一下,我依然在发抖,我想我是在生病吧?
我来到洗手间,里面又宽又大,灯光很亮,空气中隐隐地飘着一股香水气息。这里也非常冷。好几个女人在对镜整妆。我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不知道哪一个是妈咪。我窘迫地站着。一会我向她们叫道:“妈咪。”
其中有一个约三十多岁的脸色有些憔悴的女人回过头来,她刚刚喷了摩丝,这会儿正用木梳梳理着头发。她用一张红得夸张的嘴唇问:“谁?”
“我。”
“你是谁?是想坐台还是出台?”
我暗自思忖着坐台和出台的差别,确切地说我一点也不明确其中的含义。蚂咪露出了古怪的眼神。她又问道:“你是想陪男人说话还是陪男人睡觉?”
“做钱多的那一种。”
旁边有女人笑开了。妈咪慢慢走过来,上下打量我。
“我们这儿的竞争很厉害,加上新加坡的金融风暴,生意更是不景气。许多姑娘十多天出不了一次台,那里全都生锈长霉了。”
别人又笑开了。
“你多大?”她又问道。
“二十。”我说。
“那么你就该有二十五了吧?来这儿的姑娘一般都会瞒个四岁五岁的。有没有经验?”
“有。”
“以前你干过这一行?”
我胆怯地想了一会才说:“不是直接的。”
又有女人笑了一下。
“你会跳舞吗?”
“不会。”
她又走回镜台旁,从她的包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便燃着了,直到缕缕烟味浮在空中,她才又说道:“这样好的身段应该会跳舞才是,我们这里的舞台在上半场有一个小时可以免费提供,几个姑娘上去轻轻地扭动腰肢,让台下的男人看看,也算是给自己打广告。”
“对。可是,我……”
“怎么了?”
“我持的是学生护照。”我终于说了出来。
“学生护照?”她惊讶道,抽了一口烟,说,“当然我们这也有持学生护照的,这就要看各人的运气了,查到了就滚蛋,查不到就能发财,不过干什么事都会有冒险。”
我低垂着头想到了Taxi。“这儿的行规你知道吗?”她突然问道,把手中的烟掐灭,丢到垃圾袋里。“四六开,一百块钱你得六十,我得四十,还有你这样的模样长得也不错,又是新手,千万不能把自己卖得低了。一次起码有这么个数。”
她举起了她的一只手。“五百块。”
我点点头,把她的话默默记在心上。
“刚好,十三号房有一个客人很怪,对去了好几波的小姐一个也看不上,你直接去,试一试吧。”
“十三号房?”我激动起来。一种强烈的好奇感也使我全身的血往脸上涌。
“就在楼上,三楼,出了楼梯往左拐。”
我转过身去,手握着门把手。妈咪在后面喊道:“停住。”
我停住。她把我拉到镜子边。
“你看你看,涂那么多粉干什么?口红又那么红。你以为这就像妓女了?眼影还画那么黑,赶快洗掉。当别人是红眼睛绿眉毛时,你就要钻空子利用自己的本色。”
我听话地把清水泼到脸上,台上放有现成的洗面奶。我一边洗,一边听她在一旁挑我的毛病。
“以后不能穿领口这样低的衣服,不能把你的胸轻易地露出来,也不能把你的大腿露出来,没有格,懂吗?”
我只管洗脸。
“你上过大学没有?”
我点点头,说:“上过。”
“你在大学也这样打扮吗?”
“不是。”
“不是,为什么又要在这里抹这么厚的粉啊?”
我在洗净的脸上抹了一点擦脸油,心里窘迫和惭愧到了极点。
3我喘了一口气,用手按了按怦怦直跳的心。我通过二楼再轻轻走向三楼,楼梯上上下下的人不断。我似乎听不见周围的嘈杂声,耳朵里死一般寂静。但我的脑子里想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我想着柳的办公室,又想着芬,想着虾面馆的安小旗。可无论想着什么,时间都不长。现在就是三楼了,就是这扇门,十三号,可我又想起了楼下那个绿眼睛姑娘。她是谁?
我举起手想敲门,心像要进出来一样。里面有一个男人,他长得什么样?我看见他,会害怕吗?我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便把耳朵贴在门上,看里面是不是确实有人。里面有音乐声,还有人在唱歌,大概没听见敲门声。我又敲了起来。
这时,门开了一条小缝,有两道锐利的挑剔的目光从光线黯淡中注视着我。我惊慌地也盯着他,但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只感觉那两道目光。我想说些什么,告诉他我是妈咪让我来的,但又觉多余,不禁低下头。他会要我吗?
他把门开得更大了些,示意我进去。我一进去,他就把门重重关上。里面是两张长沙发,沙发对面是用来唱歌的电视,里面的画面定了格。一个女人正张着嘴仰起脸朝向天空。
我坐在沙发上,向那个男人看去,他穿着一件红格衬衫,一条白西裤。那张脸在发暗的灯光下看不太真切,加之他脸上的连腮胡子,只觉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嘲弄的神情,“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好像不认识了似的?”
我吃惊地又一次盯着他的脸,空气也像凝固了一般。
他从烟盒里抽出烟,点燃着叼在口中,眼睛却斜视着。
我感觉我从未见过他,于是说道:“先生,也许你认错人了。”
他哈哈一笑,躺在我身边的沙发上,用手搂住我的肩。
这时我从他的笑里一下认出了他,再看那满脸的胡子,正是前不久在麦太太家曾采访过我的那个电视台的记者。我慌了,心里害怕起来。
“也许我真认错了人,不过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你的身子还发抖呢。”
“我生病了。”
“生病了还要来?你干这一行有多久了?是不是在麦太太的家里你就已经是个妓女了?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问题的吗?”
“你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挣扎着说道。
他把烟吐到了我的脸上,我忽然想站起身逃走,但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我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我几乎是瘫软着。
他掐掉了手中的烟,把手伸到我的乳房间轻轻摸着。
“那时我问你,你为什么来新加坡,你说是学习。你现在学到了什么?”他一边笑道,用劲地捏了捏我的乳房,又说道,“把腿叉开一点。”
我挪动了一下腿。
“不,再开一点,我要闻闻有没有臭味,刚才那几个我都闻到了一股臭味,都被我打发了,我既然是花钱,那就要买上等货色。”
他用手指在里面停留了一会,又拿出来在鼻尖上闻了闻,没有说话。我说也让我走吧。
“为什么?我不让你走。我要你留下,当然倒不是因为你就没有臭味,而是我觉得在这里碰上你就像猫捉到了耗子一样很好玩。你说你现在认出我来了没有,海伦?”
“我不叫海伦。”
“那你叫什么?”
我没有做声。
“说啊,你不叫海伦叫什么?叫妓女?”
我依然不说话。
“把裙子脱了。”
我没有按他的话去做。他两手捧起我的乳房,然后又自个躺在沙发上,腿下白色的西裤。
“给我推油。”
我困惑地望着那挺立的生殖器。
“什么是推油?”
他闭着眼睛,嘴一歪,啐然说道:“少给我装,用嘴用手打飞机,你不知道?”
“不知道。”
“就像吃西瓜那样要啧啧有声。”他狠狠说道。
我伏在他身上,一会又抬起头,问:“你准备给我多少钱?”
“少提钱的事。”
“我要五百。”我说。
“就你值五百?”
“五百。”我执拗地坚持着。
他一下从沙发上翻起身来,那个地方也一下缩了回去。
但同时他一把拖过我去,拽下我的裙子。
“我问你,你是不是靠打工来维持经济,你说你是特殊的一个。我还问你有没有生存的压力,你说你只想学好英文,然后再去美国、加拿大。我问你对生活抱有什么态度,你说是神秘的微笑,就像蒙娜丽莎一样。我当时还真以为你是一个有着文化和文明的知识女性。现在你再给我一个蒙娜丽莎的微笑来。快。”
他趴到我身上,看到我面无表情,便动了怒气。
“笑啊笑啊,怎么笑不出来?你不是还说要看谁笑到最后吗?怪不得你来到这个‘SMILL’夜总会。快,把你的脸凑过来,我要射到你的嘴里。”
“不行。”我惊慌地推开他。
他一把拽住我的头发,往下按去。他大声喘息着,霎时一股热热的液体喷到了我的脸上。
我用纸擦去。
“给我钱。”我说。
他从抛在一旁的白西裤里掏出三张一百元的票子,抬起头看着我说:“你认出我了没有?这是玻币,比你们的钱值钱。”
4下了楼梯,只觉脸上还留有带着咸味的精液。我又来到刚才曾去过的洗漱间,用清水仔细洗了洗。妈咪过来了。
“我看你运气不错,第一晚就接上客。感觉还好吗?”
我点点头说还不错,从裙带里掏出钱按四六开付给了她。
下了楼梯我看见刚才给我指路的绿眼睛姑娘正和另一个女孩依然坐在那里,她们身边的男人已经走了。此刻她们正盯着前面的几个男人,似乎正盘算着进攻的手法,一会又交头接耳起来,眼睛里露出仓促张惶的神态。我走过去。
绿眼睛女孩问:“看见妈咪了?”
“看见了。”
“有客人吗?”
我低下头,脸上一片臊热,只想尽快忘却刚才那可怕的一幕。
“没有关系,刚开始都是这样,有些怕,久了就像喝一杯茶水一样,很顺畅,没有一点心有余悸的感觉。真的。”
绿眼睛女孩说。
另一个姑娘说:“不过你还挺幸运,第一天就能接上客。
如果每晚有一个客人,就足以养活自己了。“
我沉默着。
绿眼睛女孩说:“我叫小兰,她叫小莹。你呢?你叫什么?”
“海伦。”
“你住哪里?不如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们正好缺一个人,这样房费能多一个人平摊。”小兰用轻快的语调说道。
我喜出望外,问:“什么时候?”
“夜里两点钟我们在大门口等你。”小莹说,我望了她一眼,她也是漂亮的姑娘,有着柔和的脸形,鼻子尖尖的。
“就这个大门口?”我指着门外。
她们同时点了点头,像两只受惊的小鸟。
5按照约定的时间,我提着箱子重又回到“SMILL”。在大门口我尽量隐在一片阴暗里,生怕再有人认出我。我又迟疑不决地探过头朝里面的灯光看去,这时有人走出来,是小兰和小莹。
“你的箱子沉不沉?”小兰过采用手试了试,“还好。里面尽是些什么东西?”
“衣服,书,擦脸的,洗头的。”我说。
一辆红色出租车轻轻滑了过来。里面是一个黑皮肤的印度司机,看见我们便露出友好的笑,他的下颌处长着一颗很大的黑痣,这使我又看了他一眼。小兰说:“你把箱子放在前座上,我们三人在后面,好说话。”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按小兰说的做了。我坐在小兰和小莹的中间,目光总是不放心地落在前面的红皮箱上。但一会我感到袭来一阵病态的睡意,我把头放在柔软的椅背上轻轻舒出一口气。
小兰望着车外掠过的夜景,说:“现在的生意很淡,干这行的人每天都在增多,过去一整天连裤子都不用提。”
我睁开眼睛笑了,问:“你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半年前,我来这儿直奔夜总会,没有想任何别的出路,那时我不是在这做,在别的地方做,但那个地方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只有在晚上才摸得着,到了白天我即使看到它也认不出来。”
“新加坡的男人怎么样啊?”
“新加坡的男人,”小兰慢慢说道,嘴角浮起了笑意,“也不知怎么了,那时候他们的东西总是硬硬的,现在金融风暴来了,他们即使给了钱,那东西也还是软的。”
我用胳膊捅了捅她,说:“轻点,让他听了去。”
一直沉默的小莹声音很响地笑了。她一边笑一边说:“那的士佬怎么能听得懂CHINAESE,他们怎么会知道鸡巴这个词。”
我问:“那你们今天挣上钱了吗?”
小兰默默地盯着窗外,不做声。小莹说:“这大半夜了,她挣了二百,我挣了二百多一点。”
“可是换成人民币就很多钱了。”
小兰这时说道:“其实干这行,如果不怕移民厅来查的话,我还真喜欢,白天上上学,晚上出来抽抽烟,虽然有压力,但是哪一行没有压力?教书的怕教不好,被校长开除。
女职员也怕自己的上司,哪里稍有差错就会被炒鱿鱼,弹钢琴的怕没学生来学。你看我们在这里衣裳多了,吃得也好了,自己买饭也不用太省,还可以住上公寓房,你知道这儿的组屋区么?简直就跟我们中国的一样又脏又乱。不过干我们这一行不好的地方就是有些客人会一边干一边动手打人,打嘴,打屁股,挨到哪打哪,疼倒是没什么,就是心里害怕,不知道他们下面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们自己的东西硬不起来,就往我们身上撒气。但即使这样,我也不想离开这里啊。“
听着她的话,借着窗外的虚光,我转头发现小兰的绿眼睛是用浓浓的绿色眼影构成的。此刻她依然盯着窗外,眼睛眨巴着,宛如深夜里找不到归途而不断发出嚎叫和呻吟的一只猫。外面飘动的灯火一路燃烧过去,似乎没个完。车在飞驰。因为夜车不多,所以它跑得太快,太不费力了。四下里寂寥的大厦无动于衷地注视我们。一会,这车一个缓缓的拐弯,便停在一座同样闪烁着灯火的大厦跟前。
小莹付了钱。我们挨个下了车,我刚要打开前门去取皮箱时,车突然开动了。
司机探出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知道你们这些PROSTITUTE都是好人,但我不得不把这只箱子带走。”
他猛地一个急转弯,然后向前开去,车尾的灯光照亮了我的脸。我呆在那里,立即发了疯似的跟着它狂跑。
车一会就不见了。我看着空荡荡的四周,无法相信这就是现实中的一瞬。难道这种事可能发生吗?小兰和小莹也跑过来,急切地拉住我的手。我摔开她们,捂住脸痛哭起来。
我一无所有了,口袋里只有今晚挣来的一百八十元钱。
我跟在她们身后,在铺着大理石的白色道路上,踏着自己的影子移步前行。进入一个宽大的门廊,坐上电梯,一直到了第二十八层才猛地停住。而我的眼泪还在哗哗往外流。
我那箱子里悄悄藏着我的两千块钱,那是我的防身钱。
6我顾不上看这是怎样的一套公寓,只见里面有一间睡房,一张双人床的旁边是一张窄窄的单人床。我一头伏在那单人床上,以阴暗忧郁的声调依然哭泣着。小莹说:“不能一直哭啊,我刚来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把我骗到房间里去睡了一夜,早晨连一分钱没给我就溜掉了。当时我的心情比你还要糟。”
“你不过是跟他睡了一下而已,跟我这个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睡了觉就意味着挣到钱了。”
“那是你预想中的钱,我这个可是到了手的钱啊。”
小兰在一旁从她的柜子里拿出一件睡衣扔给我。想到自己连换身的衣服都没有了,便更加啜泣起来。
“好了,我们谈谈房租。这公寓一个月是一千八,每人六百元,你有意见吗?”
我止住哭声,说:“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身上的一百八十元还得吃饭啊,而且还要买一些衣裳。”
小兰坐到我的床上,说:“也不是让你马上交,我们先给你垫上,等你挣了钱再还,至于衣服,我和小莹都可以给你一些,你也不必急着买,衣服也许不合你意,但将就着穿吧。”
我在这种难以忍受的似乎从来没有经受过的无限悲伤的心情中又默默度过了几分钟,感到头疼,昏沉沉想睡觉,什么也不想,然而望着周围陌生的一切,身子一颤,觉得这一整天就像被冰块一样的恐怖包裹着。
她们在一旁抹妆,说话,我连抬头的气力也没有,也无法弄懂她究竟又在说些什么。我知道从芬那儿传染来的病毒性感冒已达到高潮。一会,我感觉灯关了,四周是黑夜和喝隅语声。我一面睡,一面受到那红色皮箱和两千块钱的袭击,不停地呻吟。忽而又想起在包房里那个电视台里的男人,心再一次抽搐起来,浑身冰凉。
“我这是怎么了,竟离开了柳,几乎是一无所有光着身子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不一会,连这些也沉到了黑暗中,睡得深沉了。到第二天接近晌午,我才输服窥一窥四周。窗帘遮没了近午的日光,使房间阴暗得如同薄暮。这房子较大,外面是一个客厅,两侧恐怕一个是卫生间,一个是厨房。小兰和小莹睡在大床上,当我向她们悄悄望去时,小莹却吃吃笑起来。想必她们早已醒来。
“喔,感觉好点了没有?”卸了妆的小兰宛如一只脱了皮的东西,向我探过头,问道。
“不好。”我蜷起身子,又默默伏在枕头上,再一次陷入沮丧和痛苦当中。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当风吹过了一般……”
“你们哪里知道,里面有我的两千块钱,是我的全部积蓄。”
“两千块钱。”小兰和小莹都沉思起来,小兰说,“才两千块钱,我们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起码有五千块钱。”
我不做声了,那个男人每月给我两千块中,我总是省了又省,算了又算,三个月结余出两千块钱,就是预防着不测。而从小兰嫌少的口气中,好像不是我被抢而是我抢了别人。
“没钱,怎么办呢?得让她多挣一点。”小兰说。
“我们三个人包一场舞吧。”小莹忽而兴奋起来。
小兰马上反驳道:“为什么要在台上亮相?这不是明明在喊,移民厅,移民厅,你们过来吧,过来抓我们吧。即使在台下我们也是偷偷摸摸的呢。”
“可是不这样,就不能挣上大钱。”小莹强硬道,又把脸转向我,“你说呢?”
我战战兢兢地望着她俩,摇了摇头。我感到困惑,加上芬传染给我的病毒,不由得自怨自艾,哭了起来。
这时门外送来一叠厚厚的报纸,小兰赤着脚跳下床拿了报纸挤到了我的身边。她一张张翻着,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我抹了泪,问:“有没有更好的职业?”
“有什么职业比我们的更好?”小兰从报纸上抬起头向我一笑,实际上她的眼睛很黑。
“那你看什么?征婚广告?”
“随便看看。”
我凑过眼睛去,往报纸上扫了一眼。那儿密密麻麻的全是讣告。
小莹在一旁生气地说:“还有闲时看报纸,快点做些正事吧。”
小兰放下报纸把我带进洗漱室里。洗漱室里满墙壁都是外国女人的花花绿绿的裸体照。我不禁笑了。小兰让我学着她们的样子做几种姿势。我试了试,小莹说:“不对不对,得把睡衣脱了,否则看不见你的形体。”
小兰说:“把乳罩也脱了。”
我便裸着上身,走着轻盈的步子,然后按着画上的某一女人的样子停住。
“脸上要有媚态,眼睛要半睁半闭。不能总想到你的钱和你的箱子,这样你就更加挣不上钱了。”小兰说着,语声有些幽咽。
我穿上衣服,勉勉强强摇了摇头,三个人相对无言。一会小莹抓住我的一只手,手背的伤口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外围有些红肿,她说:“这恐怕有碍美观,女人的手是很重要的。”停了停,她又说道,“还有,与男人做爱时,要摆出明星的姿势,嘴巴要半张,不管你头脑在想什么,都要发出轻轻的呻唤,任何时候都别忘了我们是女人,我们要像女歌唱家一样经常对着镜子练习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