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乌鸦

1第二天傍晚放学的时候,匆匆跑到楼下的Taxi又返身上来,在洗手间里找到我。她说外面有一个男人正坐在汽车里等我。说完又跑下去了。望着她的匆忙的背影,我想,今天她是过哪一只手指的生活?

我的心脏莫名地跳动起来。男人?会是什么男人?我一眼看到镜子里的我脸色灰黄,好像已有三天没睡觉似的。幸好我身上穿的还是昨晚穿的淡黄色长裙,这能使我显得很高挑。我从皮包里掏出化妆品,但是女学生不断进进出出。我便躲到一个隔断间里化起妆来。

这时,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芬。她正在我隔壁的一个间里。那里不仅传出玫瑰和栀子花混合的香水味,还有胭脂盒、眼影盒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也在化妆。

她匆匆地走出去了。我尾随其后,两眼紧紧盯住前方轻盈柔软的身躯。我不禁想到我们女人化妆是为了男人,男人们看到我们美丽的面庞,却并不知道我们的美丽有时是在厕所里完成的。想到这,我在心里窃笑了一下。涂着粉红眼影的芬来到大楼门前,左右张望着,然后走到一辆停泊的车前。她低下身,和里面的一个男人说话。她的头发在微风中长长地飘动。那个男人嘴角挂着笑,眼睛一会儿透过玻璃凝望前方,一会儿又温情地和芬说着什么。我走近了几步,看出那人是李私炎。

我犹豫起来,甚至怀疑Taxi叫错了人。我向两边看着,再没有什么车像是等人。这是一个温和的黄昏,太阳已落下去了,只留下浓重的血一样的云彩在西边飘着。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榴莲的难闻的气味。我正想走开时,忽而看到李私炎已站到我的面前。我默然地望了望他,又拿眼睛去寻找芬,她已走了。

“不认识了吗?”他说,夕阳从他身后射过来,把他的影子斜斜地覆盖住我。仓猝之间,我的心不免跳起来。我问:“是你在等我?”

他朝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这一笑似乎把昨晚的阴郁和苦涩统统融化了。在他弟弟没死之前,他肯定经常这样笑。

上了他的车待车缓缓驶上车道,我试探道:“你不回家吗?男人总得回家的。”

他耸肩笑了笑,又摇摇头。

“家?”

看他这模样好像还没有家。作为一个单身男人似乎更有权利与女人约会。一瞬间一丝像火星一样的东西潜入了我的心底。

“刚才芬想搭我的车,我说我有约会。”他向我解释道。

提到芬,我的全身下意识地微微颤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我怕她?也许吧。从见她第一眼起,我似乎就产生了对她的恐惧,似乎从那时开始,我的心灵便在与她莫名其妙地争斗着。她的脸蛋,她的皮肤和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态。

“你为什么不让她搭你的车?”

私炎迅速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听见汽车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你知道昨晚你像什么吗?你的脸一直红着,很像我们东南亚的水果红毛丹。况且麦太太一直跟我说你,说实话,我昨晚也是慕名而去的。”

我低下头去,回忆着昨晚。昨晚只是一连串模糊的剪影,零零落落地飘在地面上,发出不成腔调的音符。我恍惚还能看见那用鲜花扎成的葬礼,那脸面光滑的男子。那是谁呢?

这时车已远离喧闹的市区而拐上一条高速公路。两旁绿绿的广阔的草坪似乎是一个霸道的女子一路直铺过去,直想把天也要染得绿绿的,使最后一丝残阳也不得不夹杂着淡绿色,随着方向的不断改变,那绿色也时隐时现。四周很静。

私炎沉默地开着车。我用眼角瞄了瞄他,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微微上翘的嘴唇闪现着暗淡的光泽。我不禁想到,这张嘴唇曾亲吻过多少女人?瞬间芬在昨晚紧紧拽着他肩头的场景在我脑中忽地一闪。

“我们这儿的水果很多,有红毛丹,有榴莲,有山竹,而榴莲是水果之王,但许多人不习惯那种味道,你呢?”

“我?”我想起那带有明显的腐臭味,不禁先皱起了眉,“我不喜欢,但又很想喜欢。”

“不喜欢就不喜欢,这不是强求得来的。”说着他又看了我一眼,语气中不免有些意味深长。

他把车开得飞快。十分钟之后,黑夜降临,四周围亮起了灯火,远处的楼群闪烁着柔和的光焰。他说:“许多国家的人都有一种错觉,都认为新加坡人活得很自在,很舒服,其实你看,那些楼里依然是办公的人,他们有做不完的活,很苦的。”

我抬起头看着那片灯火处,那黄色的火光使我感到忧伤无比,那是离我很远的一种光。

“你不苦吗?你是什么职业?”我回过头问。

他不出声地一笑:“你猜呢?”

“我猜?我要猜恐不满你的意。”

“总不至于猜成卖菜的吧?当然卖菜的也未见不好,只是很难有漂亮的小姐坐在身边了。”

车快速地旋了一个弯之后,便停在了海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他在我前面快步地走着,又回头向我介绍:“这是新加坡的东海岸,海边有许多俱乐部,晚上没事我经常来消遣。”

“你还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

“大学里的讲师,教心理学,所以跟我在一起你可得小心。”

“是吧?就是说想撒点谎也不成?”

“不成。

这时我随他来到了一条灯火辉煌的街道,两边全都是装修华丽的餐厅,还时不时立着几块巨形广告牌,闪烁着奇怪的像虾一样游动的英文单词。面部黝黑的年轻人在街两旁转悠着,打着响亮的口哨。离街面不远处,围着蓝盈盈的海水找向那儿看去,仿佛那海底才是真实的世界,在海风的吹动下,里面的灯光是活的,树是活的,人头攒动,有许多声音从下面传上水面来。但是私炎没有和我一起向下看去,他不时转动着头向四周瞻望,那目光又警觉又谨慎。在把我带走之前,他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身后。他是不是怕他的熟人碰见?我心里困惑地想着。

在一座餐厅里,我们相向而坐,我突然向他一笑。这是一种极度满足的笑容。因为几天来我还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中餐。但是我那一笑被私炎看在眼里。他一定在我的笑容里看到了我目前的窘态。面对他的逼视,我故作轻松地向餐厅门口看去,那儿不时飘动着印度姑娘的纱裙。有一只高大的黑狗正在地上嗅来嗅去。

他向服务员点了许多,有黑焦螃蟹,清蒸螃蟹和葱油螃蟹,还有一盆蟹黄汤。面对这样的美味,我突然红了脸。

“你知道我们新加坡人把你们中国女人叫做什么吗?”

我摇摇头。他说:“小龙女。”

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有一种东西在那儿游移了片刻,那东西似乎和蔑视有关。我问:“为什么叫小龙女?”

“中国是龙的意思,所以中国来的女人都叫小龙女。”

“我来新加坡之前别人都说新加坡人很无知,看来也不尽然,还知道小龙女。”

“我说小龙女并无恶意。”

“那就是一种幽默了。”

他突然涨红脸:“为什么你们中国女人都这么厉害。”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实在不敢当,如果你不会因为那个中国女人把你弟弟害了就对别的中国女人有偏见,我就很感激了。”

“如果那样我们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他叹息道,眼帘垂了下去,那两道弧线划出了这顿晚餐的不和谐的轮廓。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马来亚回教堂的祈祷声。我和他同时向窗口看去,只见一轮月牙发出淡蓝色的光怯怯地升在天空。

螃蟹端上来了。他给我的盘子里夹了一整个螃蟹。

“活着的人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呢?”他向我投来温存的眼光。

我一边拿着筷子,一边转过头去想暂时回避他。我又看到了那条黑狗。黑狗想混到餐厅里面来,没走几步就被小姐赶了出去。

“你喜欢狗吗?我也喜欢,我家里就有一条小狗,白色,长毛,非常可爱。”

“你家里也养狗,你照顾得来吗?”

不知为什么,他被我的问话吃了一惊,随即又笑道:“当然。”

2海风很大,使我的头发高高地扬起,身上的裙子飘动着,发出悉悉卒卒的声音。沙滩上虽然有光,但不亮,甚至还有些黑,不断有人三三两两地通过,隐没在黯淡里的长椅也都坐了人。不时有一阵飞扬的笑声在空中飘荡。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没遇到好的人。你呢?你为什么要来新加坡?”

“就想躲避我的家庭。”

“是因为你爸爸很专制?”

我垂下了视线,看着自己映在沙滩上的朦胧的身影。脚下的沙子很松软,走起来有些费力。

“那就跟我谈谈你爸爸吧。”他说。

我抬起头望了望远处闪着光芒的海水,说:“他是一个很古板的人,此刻在这个海边,我还真不愿提他呢。我就想靠自己的力量在这儿当一个华文教师。”

“很不容易啊,这是个英文社会。不过你长得这样漂亮,要留在新加坡不一定非得走这条路嘛。”

“你是说结婚?”我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大海,“婚姻是一座无边的水域,我不会游泳。”

“也许会有人教你。”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难道你还没有爱过什么人吗?”

面对这个贸然的不切实的问题,我咬紧嘴唇,望了他一眼,生怕自己笑出声来。他是在说爱吗?在这个时代里一个人谈论爱情犹如在谈论一个已经被丢弃的孩子。我又看了看他,他正侧过脸去看海,他的侧胜在灯光的照射下形成顽固的半面阴影像。一刹那我的心情开朗起来。

“没有,从来没有。”我这样回答道,“以前也爱过一个男人,但还是分手了。”

“为什么?”他回过头来。

我顿时感到有些茫然。为什么?我吟味着一系列的回忆。略作沉思之后,我对他说:“是为了房子。”

“房子?”他吃惊道。对他来说我的回答确实令他费解。

我也没有作出解释的力量,便问:“你呢?”

他又倒过头去看海,没有回答,我感到心跳加速了,便领略开始发烧的脸颊肌肤的气息。我又偷看了他一眼,他的半面阴影像使我无法猜测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静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我说:“能不能谈谈你自己?”

“我的家……”他又叹出了幽长的一口气。

“就谈谈你弟弟。”

“你说得不错,也许年轻的时候死会更加好。”他回过头来望着我,眼睛里的光像是浮动的泪光。

“那个女人判了吗?”

他没有回答,脸色阴郁,眉头紧锁着。只听见风刮得衣裙籁籁作响,脚下的沙子也有着清脆的响声。我抬起头,看见湛蓝的天空里,月亮孤零零地飘动着。只听他说:“你说他究竟去了哪里呢,死亡究竟把他带到了哪里?

他怎么就死了呢,真想不通,也许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明白这一切。唉,这两天,我心里真是乱极了。“

“或许理解一件事情需要一个过程,就跟人一样,开始总是陌生的。”我说。

“就像我们俩一样。”他望着我,微微笑了起来。

3车停在麦太太家的楼下时,我下了车,径自向前走着。

私炎在后面大叫一声:“海伦。”

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他在叫谁,但随即明白了,回过头向车中的他拍了招手。

“海伦。”我自己也轻轻叫了一声。这是一个游离我体外一百米的气泡,我怎么也不能使它融化在我的身体里。

夜里,我饿极了。我又像第一天来的晚上一样在一片漆黑中赤脚猫腰地溜到厨房里,拿了两片面包。我的钱一天天减少,忧虑一天天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