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山·苦斗·四十鸟惊心
四十鸟惊心
已经八月底了,天气还是很热。那天早上,吃过早饭之后,何守仁、陈文娣夫妇在自己的房间里展开了一番带有争论性质的谈话。何守仁对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抱着一种愤恨的态度。他恨目前的政局动荡不定,牵连宋以廉的县长位置和他自己的局长位置都岌岌可危;他恨震南村的农民和农场工人居然敢拿起武器和军队作战,致令兵士一个阵亡,一个重伤,刀砍、棍击的轻伤,个个都有;他恨胡树、胡松两个他所谓的“小杂种”和其他“土匪”潜逃无踪;他恨胡杏虽然已经押解回来,但是顽强不屈,不肯伺候那疯子兄弟,如今只好锁在一个空房间里;最令他痛恨的,就是他主张重新调动军队,象蒋介石围剿苏区一样围剿震南村,但是赞成他的意见的人却寥寥无几!在不赞成他的主张的人物当中,就有他自己的夫人陈文娣。陈文娣虽然也觉着这世道越来越崎岖不平,但是她的人道主义的信念,却是不肯放弃。谈话一开始,何守仁就说气话道:
“好了,好了。你的人道主义,当它蕴藏在你的心中的时候,它才是伟大的,尊贵的,优美的!可是拿到社会上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蒋介石是个基督教徒,或许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可是他指挥飞机去轰炸苏区的时候,指挥军队去围剿苏区的时候,他能够不杀人么?”
陈文娣不以为然地说:“得了。别扯那么远了。等你哪一天做梦,爬到蒋介石那么高的地位,你就放手杀人吧!如今那些无知无识的耕田佬虽然打死了你的一个兵,打伤了你的几个兵,可是你们打伤的人更多,——此外,你还抢回了你兄弟媳妇,你还打死了我的兄弟媳妇!这笔账怎么算法?你要知道:我的职业是会计。”后来谈了半天,双方还是谈不拢。其实岂止谈不拢呢,恐怕越谈越远了。何守仁皱起眉头,把自己的脸孔弄成个干瘪了的柠檬的样子,自思自想道:“还是衙门好办事。在衙门里,只分官儿大小。官儿大的,拿笔一批,就是铁案如山。官儿小的,活该低着头照办。如果家庭也是这样,那够多好!”心里这么想着,他嘴里就说:“你的人道主义还跟伦理观念搅拌在一块儿,弄成一塌糊涂,那就更难办了!”正在这个时候,他的小姨子、县长夫人陈文婷从外面飘然走了进来。陈文娣一见她,就象得救了一般叫道:“四妹子,你来得正好!我管不住他了。你是他的上峰,你来管管他吧!”陈文婷也不坐下,只扭动着她那苗条的身体,这里站一站,那里挨一挨,问清了情由,就说:
是这么一回事儿。小宋要我来找你们商量……目前政治的气压很低,震南村的戏还是不要大锣大鼓地唱。张扬了出去,恐怕节外生枝。总而言之,不要小题大做就是了。”
陈文娣听了,心中暗暗得意。何守仁的脸色黑了下来,半晌才说:“四妹夫就是胆小怕事,其实问题也不在这里。不,简直可以说,纱帽稳不稳,跟这种事情毫不相干。”陈文婷不理会他这个,却谈起另外一个问题道:
“到底这场冲突,周炳有没有牵连在内呢?我们也研究了这个问题。二姐,你看怎么样?”
何守仁很想说话,但是人家偏不问他,他又不好表现得过于着急,只好不开口。陈文娣拿手指上的钻石戒指轻轻敲着茶杯,说:“我们这位浪子,已经辞掉教员不干,昨天晚上回到家里来了。我还没见着他呢!听别人说,那些野人和野人厮杀的时候,他并不在场。直到那朵‘黑牡丹’断了气,他才从学堂赶下来的。这样子,自然沾不着他的边儿了!”
陈文婷高兴极了,用十分任性的口气说:“对着咧,对着咧!二姐,你的断定精彩极了!我就是这样想的!小宋也不敢不支持我的意见!不敢……”
何守仁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打断她的话道:“我的胆量,兴许比咱们县座稍为大一点。依我看,一切暴乱造反的行为,如果不是那姓周的王子带头,至少也得有他一份儿!不然的话,为什么要丢掉职业,跑回家里来?”
陈文婷立刻嘴唇一歪,发脾气道:“怎么当局长把你当得这么糊涂!如果有他一份儿,他为什么不远走高飞,却跑回家里来,等你诬捏他?”
何守仁叫她驳得无言可答,只是咬着牙齿,把牙巴骨子咬得崩崩响。陈文娣也来劝她丈夫道:“去年这个时候,你掉到那大河里面,亏得人家救了你,才不致与波臣为伍。如此说来,你还欠了人家一点恩呢!”陈文婷一听,正说到项上,立刻就接着说:
“是呀、是呀!好姐姐,多亏你公正。那回事儿,我一辈子也感激不尽,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人家如今正遭逢不幸,怪可怜的,过两天我一定要去慰问、慰问他才好!”
何守仁实在没法儿说话,就使出更大的劲儿咬那牙巴骨子。他们在这边何家谈得热闹,陈文婕和陈文雄在陈家那边也谈得十分起劲。不过他兄妹俩没有什么意见不合之处,也就没有什么争论,倒恰恰相反,谈得十分投机,十分一致:两个人都认为应该立即把农场关掉,公司方面,慢慢进行清理。陈文雄斩钉截铁地说:“农场虽然出了一些可疑的人,但是冲突并不由罢工引起。管他们是激于义愤也罢,是另有政治企图也罢,停办农场的关键,不在这里。我考虑三妹夫的计划、原是一个科学救国的问题。志气可敬,行为可佩。不过这种事情,只能由政府来办,却不能拿企业的方式来经营。”陈文婕冷冰冰地说:“唔,是了,是了。我先前的论点,我自己早就放弃了。说到这个惨案,我倒不是幸灾乐祸……他们对我罢工,我自然不……可是他们跟何家干这一仗,我看倒是必不可少!只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枪枝子弹!”陈文雄老奸巨猾地哈哈大笑道:“凭咱们的财力,如果咱们需要的话,三天就可以装备起整整一个军!敌对的双方尽管打仗,但是双方的军火还是可以自由买卖的。不是这样,仗也可能打不起来。这是国际公认的惯例,国际法也不禁止的。你有何不解?”陈文婕点头道:“哦,原来这样。后来我又替我们那书呆子想了一想:大学农科去年一毕业,立刻就是失业;好容易把一个试验农场背起来,背了两年多,还是得放下。怎么办呢?可怜是怪可怜的。不过我想,凡事也不能过于执拗,就让他在书房里关起门研究吧!至于我自己,科学救国的念头是放弃了,劳资合作的理想还没有消失。垦殖公司不办了,我倒想另外办一间纺织工厂。这里面有三个好处。不,也许好处还多呢!”陈文雄一面在欣赏他妹妹的事业家风度,一面开玩笑道:“三妹,你的脸是事业家的脸,你的心是文学家的心!我听不完你那许多好处了,你先说三样听听吧。”陈文婕于是颇为自负地说出来道:
“第一,可以把过去赔的钱赚回来。第二,科学救国行不通了,可以试验一下实业救国。第三,哦,第三……”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说:“我仍然确信阶级界限不是不可超越的鸿沟,我仍然确信劳资两方可以合作。过去……没有……是……
没经验!”
陈文雄实在高兴,就用英文简短地表示道:“好主意!”
说着,舅舅杨志朴大夫在楼上给他大姐陈杨氏把完了脉,也走进楼下客厅里,听见陈文雄说了一句英文,就问道:“我不懂你们的‘鸡肠’,你们在谈什么?”陈文雄把停办农场的事情说了一遍,那老中医就说:“既然如此,把郭掌柜还给我吧。他懂得生草药,可并不懂得什么改良品种。咱们现下吃的都是安南米、暹罗米,其实要改良就该到那边改去。”陈文婕满能干地说:“好舅舅,农场虽然不办,人可不能还你,我还要留他,——也许另有任用呢!”跟着又把自己的雄心壮志说了一遍。杨志朴摸着自己的仁丹胡子说:“从前人们有钱,讲究吃、喝、玩、乐;现下的人有钱,讲究办学校,办农场,办工厂。到底讲究哪样更好玩儿些?无他,时世不同就是了!”正谈得有味儿,何守仁、陈文娣,陈文婷三个人也过来了,有如两条大江汇合一起,越发热闹起来。谈起震南村的局势,何守仁一开口就说:
“我恨不得杀他一个寸草不留!”
陈文雄态度鲜明地说:“你要把震南村杀他一个寸草不留也好,你要把震南村怜恤得五谷丰登、丁财两旺也好,总之,我——严、守、中、立!”听了这句话,窗外那满天的乌云,都不及何守仁天堂上的乌云那样厚,那样浓。他正想开腔,却叫舅舅杨志朴抢先说话,把他拦住了。那名医说:“你把震南村杀他一个寸草不留,却叫谁去给你家种地?”教育局长正想回答,大夫又说:“你虽然没回去过,可震南村是你祖祖辈辈生养繁育的地方!别的不念,那几穴祖坟也不念么?外甥哥儿,不是我老大自居,我劝你还是息事宁人吧!”教育局长颓丧已极,就摊开两手对大家恳求道:“我乱了,我乱了,我完全混乱了。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杨志朴摸着胡须,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没有立即回答。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三位少妇忽然发现何守仁摊开两手的姿势,完全不象当时最漂亮的电影男明星华伦天奴,却很象那被称为“冷面笑匠”的丑角巴士达·吉顿,就躲在一边,嗤嗤地笑做一团。陈文雄的态度始终严肃,他用教训的口气说话,甚至把何守仁称呼做老弟道:“老弟,依我之见,如今双方都有伤亡,正是半斤八两,况且你抢人的目的已经达到,就该乘机收手,不为已甚!军队方面,你就破一点财,出几文抚恤金,想必也鼓噪不起来了!说句自己人的话,这就是我的中立立场!”何守仁被迫点着头,一会儿又抗声道:
“大哥,我多么憎恶中立这个字眼哪!”
陈文雄心里恼了,脸上可没有恼,反而宽宏大量地微笑道:
“你知道你可以指望得到我的充分的同情。可是老弟,你在养气方面,还得下点功夫才好。憎恶这类字眼,是属于情绪方面的范畴。但是男子汉做事,从来没有拿情绪做指引的。
不谈这些了。你知道现在是一个什么时世么?”
何守仁仍然执拗地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请军队是对的,而我们一请,就错了!省港罢工的时候,你开头站在工人方面,后来站在港督方面,没有守过一天中立;北伐的时候,你没有站在北洋方面,也没有站在共产党方面,却一直站在国民党方面,没有守过一天中立;广州暴动的时候,你没有站在共产党方面,却一直站在帝国主义和军阀这方面,也没有守过一天中立;而现在,你却守起中立来了!”
陈文雄还是不慌不忙地开导他道:“不错。那都是实情。对于事实,人们是应该尊重的。我们请军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你们请军队,是为了强抢别人的女儿;这也是事实,你也应该尊重。不过,不谈这些了吧!重要的,是现在的时世。现在是什么时世了呢?唉,现在是国家快要灭亡的时世!亡给什么人呢?唉,亡给咱们的老朋友共产党!国民党围剿了共产党三次,三次都失败了。这最后的一次,还是咱们大姐夫的校长蒋先生,亲自担任的总司令。他亲自坐镇南昌,带了六七十万兵,有陈诚、罗卓英、赵观涛、卫立煌、蒋鼎文这些大将,还有英国、日本、德国的许多军事顾问,宣誓在三个月内肃清江西红军。结果怎样呢?唉,结果还是败了!陈诚、罗卓英、蒋光鼐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上官云相、郝梦麟、毛炳文、韩德勤干脆叫人家消灭精光!这不是国民党兵不强,马不壮,这是共产党太厉害了!所以蒋先生曾经十分痛心地说过:‘中国亡于帝国主义,我们还能当亡国奴,尚可苟延残喘;若亡于共产党,则纵肯为奴隶,亦不可得。’你们都想想看,究竟中国亡给谁好!老弟,你不要整天记住震南村几个耕田佬,你也想想看,究竟中国亡给谁好!”他这番话说得大家默默无言。倒是老中医杨志朴摸着胡须试探地说:
“怎么……叫做……亡……你说亡给共产党么?共产党也不是中国人么?怎么……说得……”
大家觉着他没有新文化,又不识时世,却学别人谈国家大事,又谈得疙里疙疸,怪有意思的,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何家众人之中,也不是个个都整天想着杀人的,那十四岁的中学生、小姑娘何守礼就是一个例外。她如今正在周家的神楼底,和她的周炳哥哥谈着另外一些问题。从她的眼光看来,周炳如今二十四岁,比她大十岁,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这位大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小书桌后面一张方凳上,脸色忧郁,指着另外一张方凳叫她坐下。而她自己呢,她自己认为也够得上一个大人了,但是别人总把她看成是个小孩子,因此她没好意思大模大样地坐下去,只是羞羞怯怯地站着说话儿。她说出她的心迹道:
“我再不能够忍耐下去了!我痛恨我的家庭!我要脱离家庭,坚决革命去!”
对于她这种说话的腔调,周炳是喜欢的。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周炳觉着她的话过于轻率,不大可信。他望着何守礼那条大松辫子,尖尖的、秀丽的嘴脸,宽宽的前额,大大的眼眶,活泼、热情的神态,想找出一些正面的或者反面的证据,但是也没有找着。于是他缓缓说道:
“革命哪有那么容易的?想干就干?想脱离家庭就脱离家庭?危险得很哪!性命都……”
何守礼把头部轻轻扭摆,更加激动地说:“不怕!不怕!危险就让它危险!没命就让它没命!能离开这个环境,就什么都好,什么都成!”
周炳叹口气道:“嗐,不成。你是一个个人,他们是一个社会。你赤手空拳,什么都没有。他们有乡团、保安队、军队、宪兵、警察、侦缉、稽查、烂仔,又有公安局、法庭、监狱,还有学校、通讯社、报馆、济良所、惩戒场,总之,他们什么都有。你怎么革得动他们?就凭你有关公、张飞、赵子龙那样的本领,也是无济于事!我刚刚吃了这个亏回来。我算是看透了:个人的反抗是毫无用处的!”
何守礼不假思索地说:“那有什么要紧?我跟你一道去革就行了!”
周炳规劝她道:“我看你这样决定之前,最好先仔细想一想。你说一句话,自然很容易,可是你等会子做起来,一阵烟工夫就后悔了!我老实告诉你:革命该怎么个革法,连我也没有摸着门路呢!”
何守礼起先用牙齿咬一咬袖口说:“不信,不信,真不信!”
后来又用脚顿着地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周炳苦笑道:“你要真想革命,就得先有定性。你先回家去,别动声色,好好照看一下胡杏。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可她是个好孩子。他们把她锁在一个空房间里,要狠狠地折磨她,要她屈服。然而她是不会屈服的!你要保护她。你要破坏他们这种阴谋毒计。你敢不敢?好!你要送点茶水给她,你要送点吃的给她,冷了就给她送点衣服,有什么不幸的事情,——马上来告诉我!你该记住:你要革命,她也是要革命的!”何守礼听说胡杏也要革命,虽然有点不痛快,但也都一一应承了,只是还不想走。周炳听见隔壁陈家客厅的挂钟嘡嘡地打了九下,想起他还有约,就打发何守礼走了,自己也跟着走出惠爱路外面来。他走得极慢,而且看来好象四肢无力。他刚才对何守礼说了个人反抗毫无用处的话,但是现在对于自己说过的话,又觉着很不服气。他右手握着拳头,又用左手去摸摸那个拳头。很显然,那个拳头是巨大的,坚硬的,有力的。如果碰着何守仁那种单料的人,只要一拳,准能把他砸得粉碎。但是现在他觉着有力无处使,因此他就自言自语道:
“失败了,失败了,一切都失败了!从前的失败不说,新碰到的,仍然是失败!唉,可爱的、迷人的、英勇的胡柳死掉了!可怜的、无辜的、倔强的胡杏叫人抢走了!第一赤卫队瓦解了,各散东西了!忠于革命的、沉毅、诚恳的二哥又杳无消息,不知去向!妈妈跟嫂嫂盼望他……也不知忧愁到什么程度!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么?都是不能改变的么?难道说,黑暗就永远统治世界么?光明就永远不回头了么?难道……对,对,对,个人的反抗是终归失败的,可是有组织的反抗为什么也要失败呢?省港大罢工不是有组织的反抗么?广州起义不是有组织的反抗么?第一赤卫队虽然小,不也是有组织的么?这真是……”
的确,那个时候的周炳对于这些问题,实在想不明白,因此感受到一种不比寻常的,极难忍受的痛苦。他拿那只葵扇一般的大手搓着自己的心窝,借以减轻一些痛苦。突然之间,他发现人行路旁的店铺里的时钟,都指着九点半上下,就马上加快了脚步,朝第一公园走去。原来昨天晚上他刚到家不久,黄群的妈妈黄五婶就来告诉他,金端同志约他今天早上十点钟,在第一公园会面。这个消息,好比冰天雪地里面的一声春雷,好比茫茫雾海里面的一盏红灯;是他的唯一的安慰,也是他的唯一的指望!他进了第一公园,什么也没有望见,什么也没有听见,立刻向左拐,直奔约定的地点。在公园的西南角上,那儿是一片柳林。他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张绿色的靠背长椅上,面对着那一片婀娜多姿的柳树,想起儿童时代的往事来。眼前这一片柳林,就是他在小学念书的时候,有一年清明植树,大伙儿在这里种下的。想不到一过十年,这里已经是绿树成荫了。想着……想着……也不知想了多少辰光。公园里的游客已经逐渐稀少,推想时间,至少也已经是中午,但是金端同志呢,却连影子也没有!他在极端失望当中挣扎着,在心底深处吼叫道:
“这是什么意思!老天爷,你尽管拿别人来折磨吧!”
这时候的天空,也是乌云满脸,愁苦难堪的样子。那一层层的乌云一阵比一阵浓,一阵比一阵密,既不出太阳,也不下雨,不知道想怎么样。金端尽管不来,周炳却是不走。他不顾肚子饿,不顾口里渴,不顾疲倦和危险。只是坐着不动。他隐隐约约觉着自己心里面有一块小小的硬东西。这块东西使他心慌意乱,呼吸困难。他拿拳头轻轻捶打自己的心窝,透出几口大气,企望着也许有什么不可逆料的偶然巧合会突然出现。就这样,他又等着……等着……也不知等过了几多个时辰。最后,天色看来象是黄昏了,雀儿鸟儿在柳梢上吱吱喳喳地叫了,公园里的游客逐渐多起来了,公园旁边的楼房上已经有点灯的了,奇迹终于没有出现——他失望了!他站立起来,跟他头顶上的天空争论道:
“你无非要测验我的韧性,这你不是测验够了么?”
他没想到,他才刚刚一想举步,就整个儿跌倒在椅子上,——他的两腿一点气力也没有,并且已经完全麻木了。这时候,他的精神上的痛苦也已经达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无限的悲伤和无限的仇恨在他的心中结成了一块硬块。边块硬块把他的心肝五脏拉在一起,扭成一团,搓也搓不开,捶也捶不散,眼看着就要致人死命。这种不是活人能够忍受的痛苦,周炳以前没有经历过,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他用粗大的手指在心窝上抓着,扒着,撕着,扯着,把衣服都扯碎了,仍然无补于事。他的全身蜷曲着,脸上淌汗,呼吸短促,两眼发紫,那张英伟俊俏的脸儿如今皱缩萎黄,象一张干枯的莲叶。只听见一种沙哑难听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自言自语道:
“唉,要是能够把这个八月从历本上涂掉……可恨的八月呀!”
偏偏在这时候,那些游荡了整整一天的雀儿鸟儿都回来了,在柳梢上七嘴八舌地叫着:“几几乎……几几乎……”不知道叫给自己听,还是叫给周炳听。周炳听见了这种声音,非常生气,嘴里骂着:“什么几几乎、几几乎的!”随即忍着全身的痛楚,在地上拣了一片瓦碴扔上去。那一群调皮的小家伙飞上半空中,转了一个圆圈,一看,不怕,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更加肆无忌惮地聒噪起来。周炳无奈,只好挖出心里的话来,对它们祷告道:
“小把戏呀,你们可怜可怜我吧!你们可怜可怜一个心都碎了的人吧!你们唱歌跳闹,本来有那种权利,无可非议。可是你们不知道,你们叫一叫,我的心就惊一惊,会有多么难受!你们要是见过胡柳,听说这么好的人才夭折了,你们也是唱不出来的!还有二哥跟胡杏,他们都是很好的人,都在受难哪!”
他祷告完了,还是没有效果。他举起胳膊,挥动了一下,那些雀儿鸟儿呼啦啦乱了一阵,又重新唱将起来。但是突然之间,周炳听见一种笑声,比世界上所有最聒噪的声音还要刺耳。原来南海县的县长夫人陈文婷跟他们第一赤卫队的逃兵区细也来到第一公园游逛。陈文婷一面走,一面说话,一面漫不经心地高声大笑。他们两个人离开他,约莫也只有四、五丈远。周炳厌恶这种笑声,也不想跟他俩见面,就站立起来,快步走进柳丛中去。那些雀儿鸟儿看见他走近身边,不独不怕他,反而闹得更欢。周炳举起沙煲般大的拳头,对它们威胁道:
“当心!你们当心!你们敢讥笑我么?你们敢对我挑战么?你们敢跟我比韧性么?你们敢说我不如你们么?来吧,你们来试试看!”
雀儿鸟儿连飞都不飞,只是一个劲儿叫着:“几几乎……几几乎……几几乎……”
(第二卷完)
1962年鲁迅诞辰,脱稿于广州红花冈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