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山·苦斗·八沉沦
八沉沦
自从一千九百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九日,阴历七月十五日那天,陈文雄的少奶奶周泉给陈家生下一个男孩子之后,这件事立刻轰动了整条三家巷和三家巷影响所及的一切地方。羡慕的人说:“看人家的时辰八字多正,刚刚把脑袋探到世界上来,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呢,就端端地坐在那小买办的宝座上了!”咒骂的人就说:“我当什么希罕的东西!那是中元节养的,那是盂兰节养的,人家都忙着给娃鬼们打醮、放焰口呢,他就钻到这阳间来了,有什么好种氏!”不管怎么说,这是三家巷第三代的头一名人物,是无可怀疑的了。陈文雄经过郑重的思考,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陈国栋,倒也正正派派,是国家栋梁的意思。眼巴巴地到了六十岁才当上祖父的陈万利,碰见亲家老爷何应元的时候,纵然谦逊有余,却总还掩盖不住得意地说:“嗯,事有凑巧。这固然是周家之功,可也未始不是陈家之德呢!”何应元听了,很不服气,就回去把这句话告诉了大奶奶何胡氏,说:“你看小人得志,竟是这般嘴脸!”后来他又用嘴唇朝何守仁住的方位努了一努,加上说:“那里现成地放着咱们何家之德,却没看见有什么陈家之功。哼!”何胡氏翻着她的薄嘴唇道:“可不是么?当初我就说过的,好女不嫁二夫,可是这世界还兴咱这一套?其实他陈家也不值得敦款。家家户户都在烧衣舍饭,救济孤魂,他却跑到这世上来,只怕是个讨债的,也未可知。”何应元长叹道:“嗐,逞嘴就由他逞嘴去吧!咱们也不嫉妒他人。纵使不一定是个讨债的,也难免是个饿鬼投胎。”何胡氏又想起了另外一件大事,就乘机说出来道:“咱们老二,本来是嫡生大房,可惜出世迟了几年。现在就该给他置一头家。这一来可以笼络笼络他的心,免得他老向外闯;二来有了家室,说不定那心窍会开通起来;三来有了生养,也可以替你、我争一口气。”何应元笑道:“他才几岁了?叫我算一算……唔,才十六。年纪又小,身子又不好,谁把姑娘给他?何胡氏狡猾地眨着眼道:“那也未必,只要你耐心去访,凭着咱家这样的声望,还有个访不出姑娘来的道理?”何应元笑了一笑,没说话。何胡氏又接着说下去道:“就是一时娶不来正室,也可以给他先讨一个妾侍。男人大丈夫,三妻四妾也不算什么。”何应元说,“你爱怎么瞎搞,你就怎么瞎搞,谁管你!”说完就走出房外去了。
打那个时候起,大奶奶何胡氏对自己的侄女胡杏,就完全变了个样儿。第一是要胡杏改变对她的称呼。那天大清早,胡杏端洗脸水来,叫了一声“大奶奶”,她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亲热地骂道:“你真是个贱骨头!放着现成的姑姑不叫,偏要去学那些底下人叫奶奶!亲是亲,故是故,从今以后,再不许这样没规矩,亲而反疏的,快给我改过口来!”其实三年多来,从来就是这么叫的,胡杏也不知怎么才对,只好羞怯地叫了一声:“二姑!”第二是要胡杏改口叫何守义做“表哥”。这一下,倒着实把胡杏难住了。她只是痴痴地笑,把那黑脸蛋藏在胳膊里面,始终叫不出口。第三是要胡杏跟使妈阿贵掉换着活儿干。此后阿贵就做厨房外面的粗活儿,胡杏只在大奶奶房中伺候,不出房门。阿贵是个极其机灵的人,当下一口就答应了,并无半句怨言。第四是要胡杏天天洗脸、漱口、冲凉、换衣服。那洗脸的破瓦盆、漱口的破碗都叫大奶奶亲手扔掉了,换上了新的搪瓷脸盆和漱口缸子;破毛巾和秃牙刷也换上了新的,还在门口的洋货担子上给她买了一块香肥皂和一口袋牙粉,以后看见胡杏用盐末刷牙,何胡氏就一定不依。第五是要胡杏天天早上梳辫子。不梳好辫子,不许出房门。又要胡杏搽刨花,搽胭脂水粉。刨花她还随便往头上抿两抿,胭脂水粉她死不肯搽,硬给她搽上去,一会儿她自己就悄悄洗掉,把何胡氏激得没办法。此外又要胡杏穿上花布衫、花布长裤、花布反底鞋和花袜子。又给她买了一双漆花女装木屐,买了几条各种颜色的花手帕。又给她买了一个电镀白铜夹子,从脑后把那条又粗又大的黑辫子夹了起来。第六是要胡杏把那藤条、竹板、戒方、木棍种种刑具都抱到厨房里,叫人烧了。何胡氏还两眼含泪,搂着胡杏,叫一声亲心肝,唤一声亲骨肉地说:“乖侄女儿呀!只要你听教听说,我疼你都还来不及呢,要那些瘟家伙干么!”胡杏不明白什么道理,总是觉着十分出奇。第七是要胡杏跟着她出门。不论看戏,打牌,上茶馆,吃酒席,逛公司,探亲友,都得带上胡杏,坐车一同坐车,坐轿一同坐轿。人们看见她那两个水汪汪的浅棕色的圆眼睛,看见她那尖尖的下巴上面那个深深的笑涡,看见那深深的笑涡上面那满脸娇憨的笑,又看见她那一天比一天挺出来的胸膛,那一天比一天粗壮的两条长腿儿,没有不摸一摸,不捏一捏,不赞叹连声的。凡见过她一面的人都说:
“什么翻生区桃?就是当年的区桃她本人来了,也敌不过这黑观音哪!”
说得胡杏十分不好意思,只低着头咬手帕。
这些都还不算,还有其余那三件更加出奇。原来何家吃饭,除了年、节、祭、拜之外,一向是各房归各房吃,底下人在一起吃的。——那第八,就是何胡氏不许胡杏跟阿笑、阿苹、阿贵她们一块吃饭,却要她搬到房里来,跟自己一块吃,跟二少爷何守义一块吃。那第九,就是何胡氏叫人把胡杏的木板床拆了,把那些烂蚊帐、破席子洗干净、收起来,要胡杏陪着自己做一床睡。而那第十,更是胡杏万万料不到的,何胡氏的确做得光鲜体面,十分出色。本来何胡氏那些荣华恩典,胡杏都不是怎么乐意去承受的。她虽然只有十四岁,可年纪小有年纪小的想法。她总忘不了那熊人婆吃人的故事。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熊人婆吃人之前,总是要滋滋味味地笑一大顿的。有时新衣服穿在身上悉悉索索地响,她觉着十分讨厌。有时何胡氏动手动脚,亲热得过火了,她就觉着十分腻味。又有时,她脱下新衣裳,穿上从前的破烂衫裤,穿上从前那双烂尾木屐,趁何胡氏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地跑进厨房,拿起碗盏来,动手就洗。没料到阿笑、阿苹、阿贵三个人一走进来,立刻抢下她手中的抹布,象对一个生客人似地,只顾让她坐。胡杏十分伤心,含着眼泪问道:
“你们怎么把我生外了呢?”
那最老实的使妈阿笑说:“你不生外我们就好了,我们还来生外你?眼看着你是熬出头来了。享不完的荣华,用不完的富贵,真叫人眼红。你是记得我们的,遇时塞点什么吃的、穿的,补贴补贴我们,就显得你有本心了。唉,看见你,就想起我——象我这样的人,都快四十岁了,名分没个名分,官职没个官职,这一辈子算完了!”那最漂亮的使妈阿苹对着那最机灵的使妈阿贵说:“我的年纪是大了一点,二十九了。可是阿贵你来说句公道话,我比胡杏怎么样?难道我比不过她么?”阿贵瞪起她那双圆轱辘辘的眼睛,伸出那尖尖的小嘴,刁钻地说:“各花入各眼,那就看什么人看了。”随后又转向胡杏说:“我恭喜你。这以后,咱们也得分出个尊、卑、上、下。只要你少上这里来胡串,叫我们少挨两顿骂,那就是你的带挈了!”胡杏听了,很不好受,就去找何守礼的妈妈——三姐何杜氏商议,看看何胡氏如此施为,是吉是凶。那何杜氏长年长月,过着忧郁怯懦的日子,对什么都觉着没有味道,只是对于胡杏,她却另眼相看。当时她听胡杏讲完,略一思索,就判断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鸡窝里藏不住凤凰。依我看,她是使黑心!”胡杏还不放心,又瞅空子跑到周家去问周妈。周杨氏是那样好心肠的人,哪里会往坏处去想呢,当下就安慰胡杏道:“杏子,你放心吧。人总不会坏到头的。随管怎么说,她总还是你的姑姑。怕真是回心转意了,也未可知呢!”这又叫胡杏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不料有一天,何胡氏就鬼打似地做出那第十件事儿来。——她竟然叫人去通知震南村的管帐何不周,叫何不周把胡杏的爸爸胡源、妈妈胡王氏立刻送到省城来。到了三家巷,何胡氏又去周家借了地方,让他们整整住了三天。吃、喝、玩、乐,尽情供奉。临走还送了他们咸鱼、腊肉、毛巾、肥皂,还送给胡源一张大铁犁。要走了,胡王氏拉着胡杏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只道这一辈子,咱娘儿俩没福分见面了,谁料想……”那以下的话竟哽咽着说不出来。胡源对大奶奶何胡氏更是千恩万谢,好象就要跪在他的堂妹子跟前似的。……
这一着,在胡杏的心里面产生了奇妙的效果。三年多以来,胡杏第一次尝到了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的滋味。何胡氏的其他作为,她都可以鄙视不顾,只有这一回,她对何胡氏产生了一种感激的心情。她不怀疑何胡氏了。——不,她开始信任何胡氏了。
“二姑!”她亲昵地叫起何胡氏来。这是自然的,好听的,象一个普通人叫自己的真姑姑那样的声音。
又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中秋节那一天。三家巷特别热闹。三家人之中,陈家又特别热闹。陈万利给自己的长孙陈国栋摆满月酒,何家的人全都过去了,周家的人也全都过去了。只有何家大奶奶何胡氏推说头疼,没有过去。快到上灯的时候,舅舅杨志朴家的人来了,三姨爹区华家的人也来了,还来了许多不相干的穷本家,假亲戚,冒姻谊,充世交之类的人物。这里面最受人注目的是周铁、杨志朴、区华三个角色。他们自从去年坐监之后,家里人一直盼望陈万利保他们出来,陈万利只是不肯,后来生了孙子,想积些阴功,才把他们一总保出来了。这三个人平白无辜地蹲了这九个多月的牢,哪里还把官府王法放在眼里?不见面就罢,一见面就是愤世嫉俗地破口大骂,要不就是针针见血地讽刺不休,听得旁边的人津津有味,痛快淋漓。当时还没入席,周铁看见杯、碟、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就笑着对其他两人道:“我说舅舅、三姨爹,这里是三家巷,不是维新路,这回就请真地入席吧!不然,酒都凉了!”他一提起酒凉,那两人就想起大家不约而同地被拘押到公安局门口,彼此无意中碰面时的情况,先自笑了一阵子。后来区华接着说:“我一进公安局,就对那法官正式声明,他们这样干,简直算请我白吃饭,回头饭钱我是不付的。他们死不肯相信,你有什么法子!”杨志朴摸着两撇胡子,十分开心地说:“我早就说过:岑春煊不如龙济光,陆荣廷不如岑春煊,莫荣新不如陆荣廷,陈炯明不如莫荣新,刘震寰、杨希闵不如陈炯明,蒋介石不如刘震寰、杨希闵。这叫做虽然个个横行,但是一蟹不如一蟹!”大家一听,都大笑不止。陈万利见越说越不象话,不乐意他们在自己家里乱谈政局,恰好这时候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来,他就问杨志朴道:“舅舅,你们读书多,见识广,我那孙子今天满月,老天爷就刮起大风,下起大雨,这是什么朕兆?”杨志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古人都说云从龙,风从虎,这是说他将来一定是个风云际会的龙虎人物。”大家都说不错。这样,才把他们的国事谈话岔开了。
狂风暴雨过后,中秋明月慢慢地升将起来,何守义早就和他的知心好友罗吉、林开泰、郭标等三个人一道去长堤大三元酒家打牌喝酒去了。家中无人,何胡氏就叫阿贵把鸡、鸭、鱼、肉端几盘到房里来,又叫开了一大瓶玫瑰露酒,要单独和胡杏两个人喝酒赏月。吃了一阵,喝了几杯,何胡氏见胡杏不大肯吃,也不大肯喝,就问胡杏道:“你为什么不喝酒?”胡杏胆怯地回答道:“我不会。”何胡氏喝了点酒,脸也红了,兴致也高了,就说:“喝酒这个东西,有什么会不会的呢?不高兴,就不会,一高兴,也就会了。别瞧我不会喝酒。一高兴起来,这一瓶玫瑰露也碍不着什么事儿呢!”胡杏告饶道:“二姑,话是这么说,可我从来没喝过。”何胡氏说,“这我就不相信了。前年我就听人说过,你跟周炳喝了酒!你的酒量大着呢!”胡杏娇羞地捂着脸说:“哎哟哟,臊死人了!那是拚了命喝的。喝那么一小杯,一直醉了我半夜呢!”何胡氏想了一想,面带愁容地开言道:
“唉,孩子,这也不能怪你。我刚离开震南村,嫁到省城来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人地生疏,无亲无故,只想回,不想呆,也不知哭了几回,想了几遍,多少不惯呵!后来住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这才慢慢服了。——人总是要服的呀!今天是中秋,家家户户都要团圆欢聚,咱俩来满满喝它一杯,只当是在震南村过节,跟大家伙儿团圆欢聚的一般吧!”
胡杏听了她这番话,句句落在心里,深深地受了感动。她一只手扶着桌沿,一只手举起酒杯,歪着身子,又敏捷、又娇嗲地一饮而尽。酒一喝下去,她的脸就红了,红得象玫瑰花一般艳丽。那金黄色的眼珠子的溜溜地转动,那深深的笑涡儿在脸上跳跃不停,那小小的嘴唇只管咂得唧唧地响,那稚气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要停也停不下来。何胡氏看着她,点点头,喝了一口酒,又说:
“小杏子,你看我如今落在他们何家,人也老了,势孤力薄,听他们要宰就宰,要剐就剐。不要说想找个外家的人给我出出头,就是有了一咸二苦,想找个地方诉诉苦,也是没有的呢!你虽是我的远房侄女儿,也就是我的外家的人了。此后咱俩要亲亲地,近近地,你给我护着点,我给你护着点,这样才好哇。来,再喝一杯!”
胡杏搭拉着脑袋,态度严肃地吃着。她的莲子脸儿微微颤动,她的柔软的黑头发也跟着微微颤动。她十分同情她的姑姑,想给她做点事儿。听见何胡氏把她当做自己人来诉苦,她的心都软了。她服服贴贴地又喝了一满杯。她的心里面发出一种象个大人似的,仗义不平的感情来。她的圆眼眶含满了泪水。何胡氏又说:
“其实呢,也用不着算什么姑姑侄侄。人家二娘有大少爷,还娶了大少奶。人家三姐正宠着,又有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我有什么呢,就那么个可怜的糊涂孩子,又不争气。我多么盼望养个女儿,可是日盼夜盼,——如今老了,没指望了。你就答应做我的女儿吧!来,咱娘儿俩干这一杯!”
胡杏真是受宠若惊。只见她甜甜蜜蜜地憨笑着,伸长那丰满的,富于弹性的脖子,咕噜咕噜地又喝了一满杯。喝完了,只张着嘴呵气。喝第一杯酒的时候,她觉着那酒是辣的;喝第二杯酒的时候,她觉着那酒是苦的;喝第三杯酒的时候,她觉着那酒是又香、又甜的了。她胸怀坦荡,心花怒放,无忧无愁,无戒无备,竟把那姣丽风情,不遮不掩地暴露在何胡氏的眼前。何胡氏自从把胡杏买进门之后,只见她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三年多来,都没见过她这副动人的样相,当时也看得呆了,在心里惊讶不已,赞叹不已。不久,胡杏觉着自己的头有点重。不久,她觉着自己的眼睛有点朦胧。又不久,她又觉着自己的脸有点紧,喉咙有点干,舌头有点胀。她尽力敛抑着,控制着自己,但是禁不住何胡氏上一句、下一句,左一杯、右一杯地灌她,于是她就痴痴傻傻地笑着、喝着、喝着、笑着,一直喝到沉沉大醉,连远方那隆隆的雷声,近处那虎虎的风声,她都完全听不见了。何胡氏见她已经烂醉如泥,就把她先抱到自己的床上挨下,然后又走进套间里,把烟盘子从何守义所睡的床铺上端开,四处打扫了一下,才把那已经不省人事的胡杏抱进套间,搁在何守义的软枕之上,放下帐子,嘴里吟沉自语道:
“就算你过得了五关,难道你还守得住麦城!”
果然不久,何守义就喝得歪歪倒倒地从外面回来。一进房间,就问母亲道:
“那家伙呢?”
何胡氏得意地点点头,用嘴藐一藐后面套间,说:
“人家等着你洞房已经等了多时了!”
这时候天空中轰隆响了一声大雷,连屋里的电灯都眨了几下眼睛。紧跟着,那秋风扫着落叶,从白云山顶上咆哮而下。风到之处,雨点象冰雹似地打下来,屋顶树上,全打得乒令邦郎地响。一阵疾雨过后,又是打闪,又是鸣雷,又是横风,又是斜雨,不到一顿饭工夫,把一座灯光灿烂的广州大城,淋得变成湿漉漉、静悄悄、白蒙蒙的荒凉一片。这风、雷、雨、电,你接着我,我接着你,竟整整地闹了一个通宵。
……
天亮了雨停下来。胡杏猛然惊醒,见身边睡了一个男人,知道事情不得了了,连忙跳到地上,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就往外跑。何胡氏叫她吵醒了,问是谁人,她也不答话。跑到大门口,打开大门,拉开趟栊,推开矮门,走出巷外。巷子外面精湿的,这里一汪水,那里一滩泥,浑没个干净地方。那棵粗生壮养,一天一天只顾往高里长,按时开花,按时换叶,从头到脚,一身都是生趣的白兰花,经过一夜的风雨摧残,这时候叶缺枝断地仆倒在地上,看来竟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样子。胡杏坐在白兰花旁边那张又湿又冷的石头长凳上,只是对着那棵白兰花掉眼泪。好象有一个念头,象电光似地闪过她的心里。她又象和别人说话,又象和自己说话,又象说出了声音,又象没说出声音,没头没脑地说道:
“你又不回来看看,这里闹成什么样子了呀!”
这以后她就全身麻木,既不会想,又不会动,象一尊泥菩萨似地坐在白兰花旁边。从早晨到中午,还是那样坐着不动。何家跟陈家的六个使妈,阿笑、阿苹、阿贵、阿发、阿财、阿添,一齐站在门口商议,这个说她痴呆不懂人事了,那个说她疯了。原先在大奶奶房里的阿贵说:“大奶奶今早对大家说过,二少爷昨天晚上已经收了她做偏房,待我问她一问,看她知道不知。”说着,她就走上前,拿屐板敲着麻石地堂,说:“喂!喂!恭喜你了,二少奶!”胡杏还是楞楞地望着白兰花,完全没有听见。这一整天,何家的里里外外,简直闹得地覆天翻。原来何守义一早起来,疯癫大发,吞下多少照片,全不济事。见人打人,见东西摔东西。几个人夹着他,闹了那么一整天,闹得大家筋疲力尽,也没有谁想起门外还坐着一个胡杏。看看到了晚上二更天,周炳的妈妈周杨氏实在急得没有办法。她想,从前胡杏是丫头,护着她一点还不要紧,如今胡杏是何家的人了,自己怎么好出头呢?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豁出命来,把胡杏抱回自己家里神楼底,安顿在周炳原来的床上睡了,又跑过何家,责问何胡氏为什么不管胡杏。何守义那时已经叫大家拿绳子捆定,蜷卧地上,看样子乱挣、乱撞,还不安静。何胡氏指一指地上说:“少爷还不自在呢,丫头烂的,算是老几?她愿活就活,愿死就趁地软吧!”
不提防三姐何杜氏在神厅外面听见了,她正是丫头出身的,就哭闹起来道:“是呵!丫头烂屄,当奶奶的还烂嘴、烂心肝呢!我就是丫头,你凭什么欺负我!你这样糟蹋人家的姑娘,看你何家昌盛不昌盛!”不料这句话气恼了何应元,他从二娘何白氏房间跳出来,打了三姐一个嘴巴,骂道:“何家就是昌盛!莫非祖宗也得罪了你们?”何杜氏大哭大嚷,要生要死,简直无法开交。后来何守仁出来,把何杜氏扶回房中,百般安慰,趁乱又偷偷亲了她一个嘴。不想大奶奶何胡氏正打门外经过,见这般情况,又大吵大骂起来。她骂何杜氏、何守仁不要脸,又骂何应元父子同穿一只鞋,又要立刻把何杜氏赶出大门外面,骂得污秽不堪。何应元又跳出来,打了何胡氏一个嘴巴,说:“这有什么不得了?我高兴起来,还把她赏给他哪!你气死?”就这么吵着、闹着、闹着、吵着,没有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