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山·苦斗·五咫尺天涯
五咫尺天涯
一千九百二十八年五月三十日的早上,张纪文和张纪贞都不来上学,周炳拿起一本《小说月报》,正在读茅盾所写的小说《幻灭》,忽然听见附近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声。这篇小说和这一声枪声,引起了他的遥远的回忆。最先,他想起了大前年的五月三十日,那时候大家多么热情,多么兴奋。其次,他想起了前年的五月三十日,那就是《幻灭》里所描写的日子,大家都在吵吵嚷嚷,又是多么混乱,多么烦恼。最后,他想起了去年的五月三十日,他和二哥周榕躲在广州河南的济群生草药铺里,那日子是多么屈辱,多么愤懑。偏偏今天,——又是五月三十日了!他掩上书卷,呆呆地想了一番,就走到街上去蹓跶去。这回他没有走进租界,只是在中国地界里信步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些什么地方,走呀走的,却在一个肮脏潮湿的路口,叫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拦住了。那人大声吆喝着:“不许走!”周炳定了一定神,才看见有个穿黄色制服的家伙,横着警棍,挡住他的去路。两旁已经站满了被拦阻的人,都拿好笑的眼光瞅着他。他低声问旁边一位拿着菜篮子的老人家,那是怎么回事儿。那位老人家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自信深通世故地说:“你自己不会看么?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事儿!”警察又回转身禁止道:“不许乱讲!”大家跟着就嗤、嗤地笑起来了。周炳顺着老人家的胡子所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这路口斜对过不远,约莫有十丈光景,那横马路上座落着一间工厂。看那门外的牌子,好象叫个什么“寅丰搪瓷厂”的。这时候,正有一辆黑色的囚车,停放在它的大门口,囚车的周围,又站满警察、宪兵、“包打听”之类的人物。另外有些宪兵,又两个押一个地,不断从工厂里押出工人来,送上囚车。有人在低声数着数目:“十七……十八……”周炳心中纳闷,嘴里又不好问;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有人回答。他想来想去,竟想出一条妙计来。只见他不动声色,自言自语道:
“呵唷,哪能格许多!弗是打相打,一定是轧姘头!”
旁边的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广东人在说上海话,都拿反对的眼光瞪着他。周炳不在乎这些,连望也不望别人一眼,仿佛那种具有高度自信力的人们一样。那横着警棍的警察听见这样明显的谬论,竟也没有一个人去反驳,让它在太空中自由自在地遨游,贻误众生,早已按捺不住,就用山东话反驳道:
“你真是阿木林!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打相打,轧姘头?——这是共产党!你以为好耍的!人家上头不叫罢工,他们非要罢!人家上头不叫纪念五卅惨案,他们非要纪念!就是……”
话没说完,工厂里面又押出一个工人来。这个人一面走,一面高声呼叫道:
“打倒反动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他的声音又响亮,又高亢,不仅大胆,而且沉着,旁边听见的人,没有一个不受感动,——没有一个不喉咙发热,眼睛发痒的。周炳更是感动得浑身发抖,手心冒出冷汗。他真没有想到,去年年底在西瓜园里,珠江边上,观音山头,红花冈畔,——大家叫得响彻云霄的战斗口号,如今却在黄浦滩头听见了!他想冲出去,冲到那个人的身边,和他手挽着手,一齐高声呼叫。正想着,那个人已经走到工厂大门口,又高声喊起口号来。黑色的囚车挡住了他的身体,看不清他的脸孔。可是周炳突然感觉到,那个人的声音非常熟悉,还带着广东省香山县的口音。周炳再细看那个人,只见他穿着黑色短袖圆领线衫,黑市吊带工人长裤,黑帆布胶底“陈嘉庚”鞋子,身段也很熟悉。那个人走上囚车的时候,脸正对着这边路口,好象定睛望着周炳这一堆人,要求他们援助似的。周炳和那个人打了个照面,虽然离开有十来丈远,却立刻认出他来。他宽肩长臂,背有点儿弯,国字脸儿,大大的嘴,一副英武坚毅的神气,直上眉梢。他的半截胳膊,露出短袖外面,虽然叫宪兵抓住,却显得粗壮有力,那上面刺着的蓝色花纹,依然看得清清楚楚。周炳在心里暗暗叫苦道:“我的天哪!这不是麦荣大叔,——还有谁!”他漂洋过海,千辛万苦地跑到这儿来,就为的要寻找这个人。可没料到,却在这个时候,这块地方,这种情景之下,找着了他。周炳想一步跳出去,叫他一声,抱他一抱,跟他说上一句半句话儿也好。可是一眨眼之间,麦荣就被押上了囚车,看不见了。周炳平时也懂得“咫尺天涯”这句话,可是这时候才当真懂得“咫尺天涯”是什么滋味。他想道:“这番机会一错过,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他觉着自己的心肝五脏叫人一把抓住,使劲朝外拽,真是疼痛难当。他一步一步地向马路外面挤,撞碰了别人,别人拿眼睛盯着他,他也全不觉得。看看挤到了那警察横着的警棍前面了,他象孩子似地对着囚车,伸出两手,用意不明地叫道:
“那就是!……穿黑衣服的!……他就是呵!”那警察拧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瞅着他问道:“谁,你说谁?
他是谁?”
周炳突然省悟在他的面前的是个警察,就笑着说:“穿黑衣服的,那是个工人!”
警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废话!我操……”旁边的人全笑起来。在人群中,不知有谁低声叽咕着说:“人家外国人不许纪念五卅惨案,咱们中国人也不许纪念五卅惨案!”警察又拧回头,大声制止道:“不许胡说!”大家又乐起来了。
就这样子,周炳站在那个路口,一直看着被逮捕的罢工工人,一个一个地喊着口号,上了囚车。囚车开走了,横着警棍的警察也走开了,被拦阻的人群也散开了,周炳才象大梦初醒似地,握起拳头,使轻儿捶自己的前额。从那里往回走,一路上,他直恨得咬牙切齿。他觉得浑身的精力无处发泄,浑身的劲儿无处使用。——那全身的筋肉纵然紧张结实,又有什么用场?那只手纵然象葵扇般大,也只能软软地下垂着;那两腿纵然能踢翻一头水牛,也只能蹒跚着走路。他想道:“要是给我一根枪,哼,不要说这几个宪兵,就是一百个宪兵,我也能揍他一个稀巴烂!哪里能够让麦荣俯首就擒呢?还是广州痛快!要拼就拼,要干就干!”他一路上这般想着,觉着自己是一个强壮的、有能耐的人。他精神振奋,胆壮气豪。他叹惜上海这个地方,竟使他英雄无用武之地。但是一到了金鑫里三号,一进了那紧贴着厨房的后门,一嗅到那股麻油混合着煤烟的气味,他就精神沮丧,萎靡不振了。他觉着那是一个空空洞洞的大牢笼,任凭他是一只威猛无比的老虎,一走进去,也只能整天吃得饱饱的,无聊无赖地去打盹,再也做不出一件正经事儿来。
周炳就在这种一时振奋、一时沮丧的漩涡当中打着滚,受着折磨,一直到了六月中旬。广州虽然有些信来,但是只说一些不相干的闲事,要紧的信没有回音。那一天,陈文英说李民天要走了,她想去送船,问周炳去不去。周炳闲得发慌,也就答应去了。陈文英又向张子豪要了一辆汽车,和周炳一道去李民天的公寓里接他出来,然后向杨树浦那个方向驶去。李民天今天穿着漂亮的新西服,打着浅色的领带,穿着漆皮鞋,如今正坐着汽车,准备乘英国的皇后轮船回香港,再从香港回广州结婚。从陈文英的眼里看来,他是满面春风,扬扬得意,正好比圣经里面那回头的浪子。但是周炳却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种深藏的悲戚。这种深藏的悲戚使他对世上一切都装成漠不关心的样子,并且经常沉默着,不爱多说话,正好比深山野岭上一个自鸣清高的隐士。对着这样一个孱头的逃兵,周炳也觉得无话可说。他本来想让李民天经过香港的时候,打听一下二哥周榕的下落,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问问二哥,自己能否到香港去。——但是,对着李民天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嘱托这样一种事呢?因此,周炳几回都对着那远行的李民天,表露欲言又止的神情。李民天看出这种神情,也被这种情情刺痛了。他轻轻地吹着口哨,口哨里传达着一支英国的民歌,——只有闲暇飘逸的心灵才会具有这样的情绪。到了码头,将要告别了,周炳就对李民天说:“见着爸爸、妈妈、姨爹、姨妈、舅舅、舅母、姊妹兄弟,都给问个好吧!”李民天这时候显得有些激动,紧紧抓住周炳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说:
“我前回对你说过的话,你考虑清楚了没有?我真心诚意地劝你,当一个学者吧!只有专门的知识,对人类才有真正的贡献,也才能够真正保护住自己。我现在同意陈文雄大表哥的话:政治是空的。——不管是张家大姐夫或是我家大哥的搞法,也不管是你家大哥、二哥的搞法,都是空的。只能自伤同类!当着这个紧要关头,你不能不深深考虑:到底是巴紧上流社会,一点不松手,一直过着有文化、有教养的生活呢,还是离开上流社会,离开一切的文化生活,到一个陌生的、前路茫茫的、充满着危险的幻想世界里去冒险呢?——要想得到,人一离开上流社会,要想再重新挤进去,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就是我的临别赠言。”
周炳望着滚滚的黄浦江,说:
“我宁愿到那充满着危险的幻想世界里去冒险。……我讨厌那种虚伪庸俗的幸福。……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有力量的人。
……”
李民天玩弄着自己的浅色的领带微笑道:“讨厌虚伪庸俗的幸福——这种感情本身就是虚伪的。不过咱们不在这个时候争论。天下的事情——事前总不过是一些各种各样的猜测,事后才是真正的判断。”
周炳抗声道:“怎么,我的力量在我自己的身体里边儿!
这总不是虚伪的吧?这总是可靠的吧?”
陈文英本来和汽车夫在一旁忙着张罗行李,还有那一包包、一篓篓的礼物和食品,简直多得数也数不清。这时候,她正朝着他们,带着极好的兴致走过来,他们的谈话就中断了。
李民天上船之后,陈文英的兴致看来还没减弱。她提议走路回家,周炳也赞成,于是汽车夫就开着空车子走了。他们在江边缓缓步行着。周炳心中非常苦闷,不多说话。刚才他还向李民天声明过,他自信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但是李民天走了,他自己觉着非常空虚,——甚至有点儿意志消沉的模样。他想不出他下一分钟该做的事儿是什么。陈文英看见他脸色不好,也就暂时不开口。他们从江边转进一条整齐宽阔的马路,嘈杂的声音减少了一些,周炳忽然叹了一口气道:
“嗐,真可惜,李民天本来是一个愿意革命的人……”
但是陈文英却说:“他得救了。他向真理低了头了。”
周炳更正她道:“他不是向真理低头,他是转过身去,拿脊梁对着真理。”
陈文英撒娇地瞅了周炳一眼道:“你真是个倔强的人。”
周炳傻里傻气地、嘻嘻地笑着,没有答话。他的心里面却在想:“不,不对。也许——恰恰相反。我空虚了,我软弱下去了,我瘫痪下去了,……”
陈文英激他道:“我看你对李民天特别客气,为什么呢?从前,你骂过我兄弟陈文雄,你骂过我妹夫何守仁,你也骂过那党棍李民魁,你还骂过你表姐夫张子豪,你姐姐周泉,和我那两个可怜的妹妹文娣和文婷。——这些,是有理想、有抱负、有热情的年轻人,虽然都走错了一点路,可是由于实际的教训,都克制了自己,趴在真理的脚底下,因此上帝把幸福赏赐了他们,让他们过着美满的生活。李民天也是这样。——可是,你连半句也没有骂过他呢!”
周炳仍然不想和她多理论,就没精打采地说:“他们全是一个样儿的。出卖了真理,过着不光彩的生活。”
陈文英误会了他,以为他理屈词穷,光说些搪塞的话。她于是疯疯癫癫,嗲声嗲气地进一步逼他道:“小弟弟,你说说看,还有哪个如今还活着的人——他不曾出卖过真理,又过着光彩的生活的?唔?有么?唔?……”
她的挑衅叫周炳生气了。周炳咬着牙齿。不做声。他的一左一右、两个浅浅的、圆圆的笑涡儿十分好看,他的步伐迈得很大,直把陈文英撵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露出旁若无人的神气。陈文英在后面紧跟着,悄悄用眼睛看他的两条长腿,看他的两只大手,看他的强壮的肩背,又稍为抬起头,看他的又粗又厚的脖子,看他的又短又硬的头发,看他的圆圆的侧面,看他的玲珑的眼角和那正直的鼻子,——总之,越看越想看,简直看得都没有顾忌了。周炳没有留意这些,他在想起一些人来。首先,他想起了张太雷、陈能、廖仲恺、区桃、周金、杨承辉、何锦成、何大嫂、杜发、孟才、李恩、程仁、程嫂子这些人。随后,他又想起了大家常常提到的毛泽东同志,和他所认识的苏兆征、周文雍、叶挺、叶剑英、恽代英、杨殷、陶铸、陈郁、蔡申熙、吴毅、简发、何添、梁俊芳、傅翠华这些人。最后,他自然又想起了常常做梦都梦见的金端、周榕、麦荣、冼鉴、冯斗、谭槟、章虾、黄群、古滔、洪伟、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王通、马明、区苏、区细、区卓、冼大妈、冯敬义、黄五婶、何老太、程大妈、何守礼、胡柳、胡杏这一大批人物。——一想起这许多人来,他的胆子就壮了,腰杆就挺直了,浑身的劲儿就又上来了。他使唤报复的口吻说道:
“不曾出卖过真理,又过着光彩的生活的人真是太多了,太多了!”
陈文英想一定是有什么石头样的东西梗塞着他的脑筋,使他显得那样无理可喻。但她仍然耐着性子说:“虽然我没见过,也许你说的不假。不过你自己呢?你说说你自己看。”
周炳甩了一下手道:“当然咯。我过着光彩的生活,绝不出卖真理!”
陈文英纠正他道:“你这就说得不对了。只有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才能说这样的话儿!”
周炳也纠正她道:“没有的事儿!上帝是假的!不存在的!宗教是虚伪的,欺骗人的东西!和从前的老人家求神拜佛一样,都是迷信!”
陈文英红着脸儿,气得嘴唇发抖地说:“不许你胡说八道!
不许你提上帝两个字!不许你诋毁宗教!”
周炳平心静气地说:“如果你不愿意谈这些,咱可以不谈。不过真理确实在我这边,那就是马克思主义。——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么?我不是的。但是我明白了,除非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把政权夺取过来,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里,整个中国才会得救!否则的话,任何人都是没有出路的。我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不一直做工,却念了这么几年书,离开了……”
陈文英打断他的话儿道:“你要是不念书,你怎么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马、克、思、主义呢?”
周炳点头承认道:“是倒是。不过我要是不离开无产阶级,和他们一道做工,一道生活,一道革命,我就不会这么游来游去,我就不会这么徬徨苦闷,我就会幸福得多!”
陈文英也点点头,转了话头道:“那么,是了。革命可以给你一条出路。可是它能够把出路给任何人么?——你刚才说任何人……它能给我,比方说,象我这样的人,带什么出路来?”
周炳想了一想,就简单明了地说:“革命能使你脱离金鑫里三号那种可怕的生活。”
陈文英的脸蛋上红了一块,低声喃喃地问道:“金鑫里三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她的声音软弱无力,又加上含糊不清,根本没叫对方听清楚。
周炳会意了。他直统统地往下说道:“大表姐,金鑫里三号表面上是表姐夫的公馆,实际上是你的监牢。你名义上是区长夫人,实地里等于一个弃妇。你虽然有着信仰,可是你的精神却恍惚迷离,无所依托。你纵然乐善好施,可是你不知道那些钱尽是偷、抢、诈、骗得来的不义之财。你热心社会上的宗教活动,不过为了排遣那冗长的无聊岁月。——不是这样的么?这样的生活还不可怕么?”
陈文英叫周炳打中了要害,一阵头晕,差一点摔倒在人行道上。她的又高又瘦的身躯松弛无力,两腿痠软,全靠挽住周炳的胳膊,才能勉强迈步。从那时候起,一直走到家,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陈文英只是垂着脑袋,沉重地喘着气,全身都在轻微地抽搐着。她的苍白瘦削的脸蛋红得和金橘皮的颜色一模一样。
晚上,张子豪又不回家。陈文英叫年轻的贴身使妈阿秀去新雅茶室叫了几样清淡时菜,一样鲜菇虾仁冬瓜盅,一样生筋田鸡,一样凉瓜鲥鱼,一样卤水油鸡,请表老爷周炳下来消夜。周炳听见那平常神色怠慢的贴身使妈阿秀忽然称呼起他“表老爷”来,不觉笑了一笑,随即走下二楼张子豪的书房里来。孩子们都睡了,用人们都下去了,只有陈文英一个人在等他。陈文英今天晚上穿着雅淡素净的轻纱旗袍,打着赤脚,套上一双珠花拖鞋,头上、身上都洒了高贵的法国香水,见周炳来了,就怯生生地笑道:“今天晚上,请你来上一课。不是给孩子上,是给我上。上的是革命课。酬劳特别从丰。”以后就坐下来喝酒、吃菜。周炳一面吃、一面真心真意地给她讲革命的道理。她好象在听着,又好象没在听着,只顾找话儿劝周炳喝酒。有时周炳不喝,她自己也昂起头咕噜一下喝了。周炳把那些革命道理简略讲完之后,一大瓶远年花雕也差不多喝完了。仗着一点酒意,陈文英变得洒脱不羁起来。她靠近周炳身旁坐着,紧紧地抓住周炳的两只大手,眯细了眼睛,媚笑着恳求道:
“阿炳,自从你戳破了我的不幸的谜儿之后,我就成了一个不幸的人了。救救我吧,救救一个不幸的人吧!”
有好大一阵子,从陈文英身上发散出来的香水气味呛住了周炳的鼻子,使他说不出话来。从周炳很小的时候起,陈文英就喜欢抱他,逗他,亲他的脸,不过近七、八年,周炳慢慢长大了,也就不这么亲热了。可是如今,——手拉着手,鼻子对着鼻子,呼吸碰着呼吸,这情景倒使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稍为挪动了一下位置,说:
“大表姐,我很同情你。可是你瞧,我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呢,还谈得上救你?你自己下决心吧!你如果坚决离开家庭,投身到革命当中去,你就会得救!”
陈文英柔弱地说:“我可以离开家庭,我可以投身革命,我可以抛开一切。但是,谁知道革命是什么样子的?谁知道革命会碰到些什么样的人?谁知道革命会碰到些什么样的事儿?——要不是有一个人真正地爱我,关心我,保护我,我怎么能够孤零零地去投身革命呢?”一面说,她的身体一面往前倾斜,眼看就要倒在周炳的怀中。但是周炳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就把脑袋搁在周炳那宽厚结实的肩膀上。周炳不明白因为什么缘故,竟发生了这一切事情。他感觉到陈文英的脸孔发热,心跳动得通通地响,浑身都在发抖,就说:
大表姐,你过于兴奋了!我并没有鼓动你立刻就走上十字街头。我只不过说,你如果要爬出陷阱,革命是一条出路。”
陈文英使唤仿佛在哭着的声调,呜呜咽咽地说:“小炳,你真是一点……唉,你真是不懂!……多么折磨,受难……这几个月来……你一点也不懂么?……我的心,怎么给你说呢,唉……”
周炳认真地想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真是的!
我一点也不懂,只是觉着你的精神有点反常。”陈文英象呻吟一般地说:“傻人!笨蛋!痴虫!戆汉!——
那是神圣的爱情。生命就是为它而存在的。”
周炳忽然觉着他肩膀上靠着的不是陈文英,而是她家的四妹陈文婷。他推开了陈文英,用大手掌抓住她的两肩,不停地摇晃,仿佛打算摇醒她似的。陈文英散乱着头发,乜斜着眼睛,那颗脑袋甩来甩去,好象颈骨折断了的一般。周炳觉着她平时倒还干净利洒,有模有样的,这时候却变成了龌龊鄙俗,丑陋不堪。到现在,他才算明白了一切。他恨自己竟是天生迟钝,心眼儿太死,——总没有往那些地方去想。他粗鲁地甩开了陈文英,简单地说:“大表姐,你喝醉了。歇着吧!”说完就转身退出书房,上楼而去。回到三楼的西厢房,周炳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二楼的西厢房里传出哭泣的声音。